公元1854年初夏,曾國藩率領的湘軍與太平軍在離長沙不遠的銅官渚展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戰(zhàn)斗。戰(zhàn)事伊始,湘軍即“鄉(xiāng)團勇先潰,陸軍隨之,所結浮梁斷,溺斃二百有奇。水師中賊伏,亦潰。賊艘直犯帥舟,矢可及也”。情急之中,曾氏雙眼一閉,從船邊撲入水中。即將沒頂之際,其幕僚章壽麟(字價人)及時躍入江中,將曾氏救了上來。
十多年以后,湘軍攻克天京(今南京),徹底擊垮太平天國,清朝迎來所謂“中興”。曾國藩位極人臣,名震天下。章壽麟在銅官一戰(zhàn)之后隨軍攻伐,卻僅謀得個泰州知州的職位。湘軍攻陷天京之后,調軍中管理營務數年,一直未任顯赫之職。在旁人看來,湘軍之“材官走卒,皆崛齊顯貴,而章君湛湛浮浮,以知州終”。曾對救命恩人未免不近情理,其父也說過:“章某國士,宜善視之?!崩钤雀啻蜗蛟岬秸?,而曾只是憮然而答:“此吾患難友,豈忘之哉!”但以后直到曾去世,也沒給章安排要職。
曾去世四年之后,章壽麟于秋日乘船回長沙老家,途經銅官,追思往事,不勝感慨,便畫了一幅《銅官感舊圖》,又寫了一篇《自記》。文中字面上并未炫耀自己援救曾氏的功勞,也沒有未獲重用的埋怨,結尾還略有些文采:“舟中望銅官山,山川無恙,而公已功成事赍,返馬帝鄉(xiāng)。惟時秋風乍鳴,水波林壑尚隱隱作戰(zhàn)斗聲,仿佛公之靈爽呼叱其際。因不禁俯仰疇昔,愴然動泰山梁木之感,故為茲圖而記之。”
之后,章氏陸續(xù)請眾多顯宦和文壇名士為感舊圖題辭。其用意顯然是想借他人之筆墨,張揚往日之事,來幾句不平之鳴。
曾國藩這等人物,銅官投水被章氏救起這等軼事,加上章氏有感而作的山川畫圖,這自然是作文賦詩的好題材。左宗棠、李元度、俞樾、王闿運等人都先后揮筆題圖。章氏死后,原感舊圖遺亡,章氏的兩個兒子請張之洞之兄張文達補作了一幅,后張作亦失,其子復請姜丙和林紓再次補作。今天我們見到的《銅官感舊圖》,便是這兩人的作品。章的兒子繼續(xù)請海內名人題圖,至宣統(tǒng)二年,將所有題圖墨跡石印成書,題為《銅官感舊圖題詠冊》。是書印量不多,今已少見。書成之后,仍陸續(xù)有人題寫詩文,前后題寫的詩文總計達一百二十多篇。
如此多的政要和文人就歷史的一筆插曲舞文弄墨,究竟如何各抒己見呢?
江寧布政使梁肇煌是最早題圖的人。其文稱章氏“援一人以援天下”,這種超高的評價,極可能影響了以后題詩作文的人。如李元度、俞樾、卞寶第、薛時雨等人的詩文中皆稱章氏“援天下”、“拯天下”。林紓也說章氏“獨腕起通侯宰相于萬死之中,時局誠岌岌懸此一舉”。而章士釗先生則更為嘆曰:“嗚呼!君一援手間,六十年來興亡大局于是乎定。”
不過也有一些人持論較為客觀,最有代表性的是左宗棠。他認為:“公(指曾)不死于銅官,幸也。即死于銅官,而謂蕩平東南,誅巢馘讓,遂無望于繼起者乎?殆不然矣?!庇终f:“論者以章君手援之功為最大,不言祿而祿弗及,亦奚當焉?”其他如王闿運、沈同芳等人的看法也大致相同。
其他詩文,大多圍繞章壽麟之功應不應獲報,曾國藩為什么不施報以及該不該施報展開議論。感嘆章氏“浮沉牧令間”,“一官老去傷頭白”者居多,為曾氏解說者也不少,此不一一引述。
這些作者不少是文章高手、詩詞名家,應邀題圖,自然不會輕易下筆。如左宗棠的文章洋洋近兩千言,夾敘夾議,敘則詳略得當,論則不蔓不枝,敘議之間,轉接自然。李元度的文章以敘事為主,文筆簡潔,寫戰(zhàn)斗場面和曾國藩投水后的神情及舉止,亦頗生動。結尾諷曾氏未擢用有功之“國士”,含而不露,表面上還不忘為曾氏開脫一番。但緊接著重筆極贊章氏“功在大局”,責怪曾氏之意不言而出。吳汝綸的文章為章氏論作圖之原由,逐層辨析,步步深入,句法多變而文氣流暢,不失為桐城派后期大家的手筆。又如朱祖謀的詞作《永遇樂·敬題銅官感舊圖》:
斜日河山,驚風草木,故壘何處?鐵戟沙腥,戈船燐暗,腸斷征南路。靈旗甲馬,居人指點,猶識當年荒戍。記壓城,頹云似墨,亂鴉陣陣淒苦。
參軍老矣,扁舟重艤。書劍蕭寥誰與。湘水無情,巫陽有恨,只覓歸鴻語。擎天身手,封侯骨相,都付怒濤來去。問一堤寒煙斷柳,向人怨否?
且不論“擎天身手”一類的評語是否得當,就詞而論,以壯語寫蕭瑟蒼莽之景,發(fā)傷怨之音,尤顯感慨深沉。結處暗含題圖本意,道盡章氏心緒。
本書收錄了晚清至民國一百二十多位人物的書法作品。這些書法作品,從書體上講,楷、行、草、隸、篆諸體皆備,從風格上講,也豐富多樣,各種流派的作品都有??梢哉f,每一幅墨跡都具有一定的欣賞價值。如收入本書的左宗棠長篇文字,雖系七十二歲時所書,仍極為工穩(wěn)有力。大學者俞樾又是聲名顯赫的書法家,平時所書非篆即隸,收入本書的卻是他不多寫的行書。其他如鄭孝胥、吳郁生、曹廣楨、徐琪、曾熙等,也都是名重一時的書家,流傳于世的墨跡至今仍為藏家所重。多虧章氏后人將所有詩文原稿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2008年,長沙譚國斌興蘭堂藝術陳列館從嘉德拍賣公司購得全部原件。《湖湘文庫》編委會邀請多名字畫鑒定專家三次鑒定,一致認為確系真跡無疑。這次出版的《題詠冊》,即是據原件縮小后影印成書的。雖然補收了宣統(tǒng)二年以后題寫的詩文,但仍以原書名之。一書在手,可讓讀者集中欣賞到一大批晚清、民國的書法真品,這當是《文庫》收入此書的主要原因。
此外,筆者查閱此書部分作者的詩文集,發(fā)現題圖之作并未收入其集中。如左宗棠、李元度之文,鄧輔綸之詩,經查《左文襄公全集》、《天岳山館文鈔》、《白香亭詩集》,均未收入。未收入不能說明作者看輕這些文字,原因不必也難以細究。此書能將這些作品保存下來并公諸于世,應該說有它一定的文獻資料價值。
讀畢《題冊》,亦有所感,略揣曾、章二氏心境,率題小詩二首。當然,這并不代表筆者對他們的全部評價。畢竟,章氏入水救人是應該的,曾氏一生的文章經濟,則自有公論。詩如次:
昔年奮勇湘江渚,薄宦歸來鬢已秋。
畫取山川形勝地,欲言心緒托名流。
投水難言非作秀,功名未顯豈輕生。
驚魂援溺寧相忘,但諱重提初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