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將批判的矛頭指向蘇格拉底。他說:“誰一旦看清楚,在科學(xué)奧秘的啟蒙者蘇格拉底之后,各種哲學(xué)流派如何像后浪推前浪那樣不斷興起,一種聞所未聞的包羅萬象的求知欲如何波及知識界的廣泛領(lǐng)域,作為每個才智杰出的人的真正任務(wù),把科學(xué)推向大洋大海,使它得以洶涌澎湃地發(fā)展,從此就再也無法把它拖回小河小溪,由于這包羅萬象的求知欲,一張共同的思想之網(wǎng)如何覆蓋了整個地球,并且窺探整個太陽系的規(guī)律,誰一旦了解了這一切,并且看到了現(xiàn)代高得驚人的知識金字塔,他就不能不把蘇格拉底看作所謂世界歷史的轉(zhuǎn)折點和漩渦中心?!边@是1870年的尼采的觀察。蘇格拉底是舉世尊崇的科學(xué)的鼻祖,是知識萬能的思想的淵藪,同時也就是悲劇消亡、狄俄尼索斯精神不振、人類生命力量衰微的禍?zhǔn)鬃锟K阅岵烧f:“誰曾親身體驗過蘇格拉底認(rèn)識的樂趣,感受到這種樂趣如何一圈一圈地向四周擴散,試圖把整個現(xiàn)象世界囊括殆盡,那么從此刻起,除了完全征服和編織無法穿透的知識之網(wǎng)這一欲望,他就不會對其他迫使他生存的刺激有更強烈的感受了?!?/p>
然而站在今天來重新審視,世界圖景已經(jīng)“天翻地覆慨而慷”?,F(xiàn)在看來,一方面有可能真如尼采所說,蘇格拉底之求知精神影響了世界進程,另一方面則是有可能世界已經(jīng)徹底遺忘了的蘇格拉底另外一個教誨——蘇格拉底對知識的熱愛并不是全然無目的的。雖然據(jù)說他臨死前還在用長笛學(xué)習(xí)一首曲子,回答別人質(zhì)疑“你學(xué)了還有什么用呢”時,他說,“至少我死前可以學(xué)習(xí)這首曲子”(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jīng)典》)。但讀《柏拉圖對話集》,處處可以感受到蘇格拉底在知識追求中寄寓的靈魂得救的熱望??煽串?dāng)今世界,知識仍然在急劇進化與膨脹,可是伴隨著這個進程的是肉欲的泛濫,蘇格拉底對靈魂得救的渴求已經(jīng)被嚴(yán)重地遺忘。蘇格拉底那些懇切的自白即將成為絕響,不僅知音寥寥,而且換來嘲笑與白眼。如今的人們一窩蜂擁擠在物質(zhì)生存上,將感官享受挑弄得越來越敏銳,對死亡與毀滅越來越睥睨與無謂。這也是一副“俱分進化”的圖景吧。人類的知識越來越精密和先進,人類的欲望也越來越膨脹和難填。如今的知識,不過是一種工具,用來換取利益的增長與最大化。它已經(jīng)不再可能如蘇格拉底的時代那樣,是一種美德,服務(wù)于靈魂的快樂與不朽。
蘇格拉底被判處有罪之后,有各種機會可以免死,例如繳納罰金,流放異邦,放棄研究哲學(xué)等等,可是他通通拒絕,從從容容地飲鴆自盡。他說,只要有一口氣在,他就不會放棄研究哲學(xué),停止講說真理,人所能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天天談?wù)撁赖潞椭腔郏粋€哲學(xué)家只應(yīng)該關(guān)注靈魂的快樂。在《卡爾彌德篇》中,美男子患頭痛這件事,蘇格拉底也要把它引到靈魂的問題上去。他說,一切好的壞的,不管是身體的還是整個人的,都是以靈魂為發(fā)源地,所以我們必須密切關(guān)懷靈魂,才能使頭部及整個身體保持良好狀態(tài)。正因為看重靈魂高于一切,在《申辯篇》中他大聲疾呼:“你是雅典的公民,這里是最偉大的城邦,最以智慧和力量聞名,如果你只關(guān)心獲取錢財,只斤斤于名聲和尊榮,既不關(guān)心,也不想到智慧、真理和自己的靈魂,你不感到慚愧嗎?”
蘇格拉底不是厭世之人,他不贊成自殺,并論證過其中的依據(jù),但他卻能坦然接受死亡,并認(rèn)為真正獻身哲學(xué)的人,生平所學(xué)就是赴死和死亡。因為死是靈魂和肉體互相脫離存在,這對哲學(xué)家來說是求之不得終生向往的事。身體使人忙于滿足存活的需要,充滿感情、欲望、恐懼、妄想、愚妄等等,打亂哲人的思考。此外,身體感官只能感知可見的,卻不能感知不可見的真理,猶如人眼盯著太陽不能獲知太陽的真相,反而灼壞眼睛。靈魂使用身體來察知,就被身體拉到變動不居的事物上去,不由自主變得顛倒錯亂,神志不清。蘇格拉底說:“到哲學(xué)開始掌握它們靈魂為止,它們是一些孤苦伶仃的囚徒,戴著腳鐐手銬在身體上,不能直接觀察,只能通過身體這牢獄的柵欄去看,在愚昧的深淵中翻騰。哲學(xué)看出這種囚禁生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是肉體的欲望造成的,囚徒本身就是這囚禁的主要助手?!彼蕴K格拉底提出,只有靈魂單獨由自身察知的時候,才能進入那純粹、永恒、不朽、不變的領(lǐng)域,并永遠與那些不變的性質(zhì)同在,永遠如一,常住不變。
蘇格拉底在《申辯篇》中說過誰也不知道死是不是人的最大幸福這話,在《裴洞篇》等對話中他卻篤信靈魂不滅。他論證說,正如一件東西變大前必定曾是小的,變強前必定曾是弱的,醒的必定曾是睡的,對立面生自對立面,那么,活必產(chǎn)生死,死必產(chǎn)生活,如此則死者的靈魂必存在于某處,再從那里回到活。再則,具體事物對立相生,但內(nèi)在的“相”(或譯作“型”、“理念”)卻不能容納相反的“相”,如雪的“相”不能容納火的“相”,靈魂的“相”也不能容納死的“相”,所以靈魂不死,不朽。蘇格拉底認(rèn)為,“一個人臨死的時候,他的會死的部分看來是死了,那不死的部分卻安然無恙地、完整無缺地離開了,從死亡那里退隱了”,“據(jù)說在死后,那個生時充任一個人的守護者的精靈把他領(lǐng)到一處集合亡靈的地方,讓他受到審判,然后向另一世界進發(fā),由引導(dǎo)者陪伴著,從今生來到彼世;亡靈們在那里得到自己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并且停留了指定的時間之后,有另一位引導(dǎo)者經(jīng)過若干段長長的時期又把他們領(lǐng)回來”。在《治國篇》卷十中,人死后靈魂的遭遇有一個更詳盡生動的描畫。正因為篤信靈魂不滅,各有審判和報應(yīng),所以蘇格拉底勸告眾人,不僅要關(guān)心它的今生時間,還要關(guān)心它的全部時間。“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的靈魂打氣,在生活中拒絕肉體的快樂和奢華,以為這是身外物,對自己有害無利,而一心追求知識的快樂,不用外在的飾物打扮自己的靈魂,只用它自己固有的東西來裝點它,如明智、公正、勇敢、自由、真實之類,等待著離開今生前往另一世界”,“那些曾經(jīng)用愛智的哲理把自己清洗得干干凈凈的人,從此以后就完全脫離肉體,過著純粹的生活,進入更加美麗的居所”,那里有善良、智慧的神同在。
尼采只看到蘇格拉底對知識的尊崇改變了世界,沒有看到蘇格拉底對靈魂得救的渴慕遭到了毀滅。時光如同一股狂暴的風(fēng),推動著蘇格拉底的一翼摧毀了另一翼。人類引以為傲的知識爆炸,將頭腦中那些對不可見事物的思量沖擊得干干凈凈,人們狂妄地相信不存在靈魂,不追求不朽,知識也因此失去了指向和皈依,真如同爆炸開來的碎屑般懸浮飄蕩。
因為靈魂的潔凈、完善與得救不再被重視,物質(zhì)身體的生存便成為人們?nèi)筷P(guān)注的中心。試看今天的讀書人,大多致力于用知識學(xué)問去建設(shè),這還算好的,更差的,就完全以知識學(xué)問為追名逐利的工具,完全陷入了聲色犬馬中去??鬃诱f,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古代的學(xué)者求知首先作用于自身,讓自己的靈魂更合乎真理之道。還有多少人能想到,學(xué)問和知識首先是為了正己,“把自己塑造成器”,成為合乎真理的人,讓靈魂站立得???
當(dāng)下,人的眼、耳、口、鼻各種感官的欲火都被挑到了最旺,再多的燃料也似乎杯水車薪。蘇格拉底曾將身體比作靈魂的牢獄柵欄,手鐐腳銬,如今人們似乎已不再想著靈魂如何脫離這一切而去,反而寧愿任由它在困在身體中任欲火焚毀。人們似乎被裹挾到了一種末世感當(dāng)中,讓身體不斷趕赴在及時行樂的歡場,好無暇體驗靈魂的病痛與空虛,也不管我死后哪怕它洪水滔天。這樣的風(fēng)氣,不管是富人和窮人當(dāng)中都有,只不過前者是揮霍得讓人心恨,后者是掙扎得讓人心酸。
正是在這樣的時代圖景中,我越來越感念蘇格拉底渴慕靈魂得救的遺音絕響。蘇格拉底確實淡泊物質(zhì),一貧如洗,第歐根尼·拉爾修的傳記中說,他常常瞧著人家擺在那里出售的大堆貨物自言自語,“我不需要的東西有那么多”??墒恰稌嬈分幸灿浿?jīng)少見的穿上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赴宴。傳記中還說他很注意鍛煉身體,精力充沛;他有兩個妻子,三個孩子,《裴洞篇》中提到,蘇格拉底在獄中的時候,他的妻子抱著他的孩子哭哭啼啼;他是個信奉“中道”的人,既不縱欲,也不禁欲,順應(yīng)身體的需要,卻并不把侍奉身體當(dāng)成最大快樂,而以靈魂得救為人生的最高使命。這是因為他生活的時代太早,生活太過于簡單樸素,并沒有那么多物質(zhì)、身體的享受花樣,所以心靈比較單純寧靜的緣故?如此,則人們需要反思,今天豐富到泛濫的物質(zhì)生活,到底要把人們帶到何處?如果蘇格拉底活到現(xiàn)在,他會怎么想?到底是整個世界都入了歧途,還是蘇格拉底落伍、發(fā)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單就我們自己來說,我覺得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國人缺乏永生的觀念,關(guān)心此世生存而不畏懼死亡,所謂“未知生焉知死”。帕斯卡爾在《思想錄》曾說:“靈魂不朽是一件與我們?nèi)绱酥匾P(guān)的事情,它所觸及于我們的又是如此之深遠;因此若是對于了解它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漠不關(guān)心的話,那就必定是冥頑不靈了?!边@段話對于國人似乎特別貼近。他還說:“就是這個人……唯恐喪失一個職位或在想象著對他的榮譽有什么損害,而正是這同一個人明知自己臨死就會喪失一切,卻毫無不安、毫不動情??吹皆谕活w心里而且就在同一個時間內(nèi),既對最微小的事情這樣敏感,而對最重大的事情又那樣麻木得出奇;這真是一件邪怪的事”,“人性必定是有著一種奇特的顛倒?!蓖瑯拥?,托爾斯泰在《懺悔錄》里也曾表達過同樣的思想,他把人的處境比喻成一個掉下懸崖的人抓住了一根樹枝,黑夜和白天如同黑白兩只老鼠在不停啃嚙這根樹枝,早晚他要掉下懸崖死去,而與之同時,樹葉上又不斷滴下一些蜜糖,給他些許享受和快意。人到底要不要挽救這樣的處境,逃脫死亡的結(jié)局呢?托爾斯泰曾發(fā)出驚呼:“一個人怎么對此視而不見,并且活下去——真令人吃驚!”中國人大概多數(shù)是不會吃驚,并且就是這樣活下去的。缺乏對死亡和毀滅嚴(yán)肅的畏懼,恣睢地活著,不考慮永生,不追求靈魂得救,這大概就是讀《柏拉圖對話集》所燭照出來的現(xiàn)世人生。我隱約感到了一種不安,愿意作此小文,向來自古希臘的哲人遙致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