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以來，世人皆知吾湘魏源（默深）先生乃杰出思想家，一生著述宏富，而影響海內(nèi)外之至深至偉者，莫過于其精心編撰之《海國圖志》；該書序中宏論“師夷長技以制夷”，更被譽為開啟中國近代化御海圖強洋務(wù)、維新事業(yè)及至今日改革開放之先聲。正因為此，他在政治經(jīng)濟方面之思想光輝自然便掩蓋了其生平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藝術(shù)成就。不僅晚清即有人慨嘆“而其詩之奇?zhèn)o能言者”，直至今日對其詩歌之研究仍未引起足夠重視，論者多僅涉其近體，而對其古詩每有隔膜之感，不知魏公更長于古詩，尤精五古。

魏公一生抱經(jīng)世之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綜一代典，成一家言”，于詩歌創(chuàng)作更是“包孕時感，揮灑萬有”，為我們留下了“如雷電倏忽，金石爭鳴”的詩作九百余首。此實為其一生之主要文學(xué)成就。他在《戲自題詩集》中說，“太白十詩九言月，淵明十詩九言酒，和靖十詩九言梅，我今無一當何有？惟有耽山情最真，一丘一壑不讓人”，因而認為自己是“十詩九山水”。當時友人亦皆知默深生平最喜游山，且“每作游山詩，多得山之幽與山之骨，而非山之皮相”；稱贊他的山水詩形象飛動，描摹細致，文筆雄渾遒勁，氣勢宏偉奔放，有李白之豪放風(fēng)格。“始知山貴特立而耿介，正猶豪杰師文王；倚天拔地自雄放，豈必面目同員方”（《游山吟》之六）。祖國山河之奇特壯美，“恰非默深之筆不足以泄其靈而盡其狀”（梁章鉅《雁蕩詩話》）。而奇特壯美之最者，又在眾山之尊——東南西北中“五岳”。

默深從小好遠游，“曾踞祝融之峰最上頭”，“從此芒鞋踏九州，到處山水呈真面”。他不僅五岳盡覽，且三登岱岳，數(shù)登衡山，留下了近五十首吟詠五岳峰谷溪巖泉雪的壯麗詩篇，描繪出“恒山如行，岱山如坐，華山如立，嵩山如臥；惟有南岳獨如飛，朱鳥展翅垂云大”的形象畫卷。

或曰默深曾刻有“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的小印，疑其游蹤“五岳”中或未至恒山。其實不然，他的《北岳五臺看雪行》、《登太行絕頂》、《太行諸谷》、《重游百泉》諸詩，便皆為其游恒山之作。他在《北岳五臺看雪行》詩題記中說：“凡山之能出風(fēng)云、奔走萬里者為岳，而渾源州與上曲陽之山皆無有焉。古今帝王民庶華夷所景仰朝宗者，北惟五臺與岱并相并，洵乎岳莫斯宜也。予未至渾源而至五臺，既震其神秀，又重以先朝巡輅所屆，遂慨然岳之而聲以詩?！卑次涸吹恼f法，“恒山如行”，東北至西南走經(jīng)百零八峰，綿延三百里，則地處山西東部之五臺山與斜貫山西、河北間之太行山皆屬恒山；且五臺山又系“古今帝王民庶華夷所景仰朝宗者”，更當屬北岳無疑。究恒山歷史，漢代定河北曲陽西北恒山為北岳，故漢至明代祀恒山皆在曲陽。曲陽者，太行山曲南端之謂也。直至明季始以今山西渾源之恒山為北岳，清順治間方移祀北岳于渾源。故默深之論不無道理，默深之游蹤有恒山，實五岳皆登且皆有詩亦無疑也。

令人十分欣幸的是，吾湘青年學(xué)者劉漢輝慧眼識珠，早就注意了默深“五岳吟”這一藝術(shù)資源，而不惑其“岳有五，登其四”。劉君近年繼集《長沙百詠》、《湖湘四典》、《故宮百聯(lián)》和曾文正《嘉聯(lián)鈔》之后，復(fù)輯默深“五岳吟”諸詩，并遴請當代書畫大家運腕潑墨，以創(chuàng)制詩書畫俱美之佳構(gòu)，作為紀念默深誕辰二百二十周年之獻禮。義舉醖釀之初，君即以序相囑。余感其對湘先賢敬重之篤與佳構(gòu)籌劃之縝密，雖冗務(wù)纏身亦不敢推卻也。

余謂默深東登泰岱，西游華山，攬衡山、北岳之奇，陟天臺、嵩高之險，“浩浩乎，莽莽乎，峰巒羅其胸，煙水娛其目，遂不覺云霞煥采，天地變色，凡奇奇怪怪，槎槎枒枒，悉憑其手腕，一瀉于筆端。其才不可以斗計也，其學(xué)不可以蠡測也，其識不可以宇宙囿也”（方濬師《古微堂詩集序》）。蓋其游山攬勝入詩，最得太白之高奇，而鐘嶸《詩品》論詩，以高奇為上品。讀默深《華岳》、《太室》等篇，如謂華山“樹皆斜仄生，云皆斜仄通，略無寸步直，但有兩壁穹。近之太難親，遙瞻始景從，正如古神圣，千載共朝宗”，行“二室”稱“云中忽逢嵩岳君，引我峰頭萬仞行。手指河山兩戒為余說，首秦隴兮尾渤碣。三龍并出中龍短，眾長尊短拱辰闕”，詩中太白之風(fēng)，豈不令人擊節(jié)嘆賞！

玉池老人郭嵩燾稱默深之游山詩，“山水草木之奇麗，云煙之變幻，滃然噴起于紙上，奇情詭趣，奔赴交會……將以極古今文字之變，自發(fā)其嵚崎歷落之氣。每有所作，奇古峭厲，倏忽變化，不可端倪”。此論可謂深得默深為詩之旨。其詩以才學(xué)器識勝，風(fēng)格奇崛幽秀，實非淺學(xué)者所能追仿，豈不正乃“自發(fā)其嵚崎歷落之氣”哉！

余不諳詩，然自整理魏公全集以來，獲其大著之熏陶有年，景仰之至。故遵囑略述讀公“五岳吟”諸詩之膚淺體會如上，以充序文之數(sh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