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4日筆者參加聯(lián)合國敘利亞監(jiān)督團執(zhí)行監(jiān)督?;鹑蝿?,歷任大馬士革觀察員隊副作戰(zhàn)官、司令部人事參謀等職務,8月23日最后一批撤離敘利亞。本文講述的是筆者在敘利亞期間的感受和對敘利亞危機的思考。
被仇恨和硝煙遮蔽的天國
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自古被稱為“天國里的城市”。這座古老而靜謐的城市,充滿著遠古神秘的氣息,隨處可見東西方文明的遺跡。透過清真寺高高的宣禮塔撒下的晨曦,四季飯店前草坪上嬉戲打鬧的阿拉伯孩童,車水馬龍、各色建筑林立的街巷,傍晚時分回旋在城市上空蒼涼渾厚的祈禱聲……如果不是被周圍不時傳來的槍炮爆炸聲所打斷,這里真是夢幻般的景致。2012年5月14日我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執(zhí)行聯(lián)合國維和任務時,敘利亞已深陷內戰(zhàn)危機。
2011年3月,“阿拉伯之春”蔓延至敘利亞。發(fā)生在敘南部城市德拉的一起“小學生涂鴉”事件最終演變?yōu)檎c民眾間的大規(guī)模流血沖突,點燃敘利亞危機。之后,敘國內暴力沖突不斷升級,局勢持續(xù)惡化。2012年7月15日,國際紅十字會宣布敘利亞陷入內戰(zhàn)。根據聯(lián)合國人權高專辦數據顯示,截至2012年11月30日,已有至少6萬人在敘利亞沖突中死亡,超過50萬人流離失所,淪為難民。
聯(lián)合國歷史上最“短命”的維和行動
2012年2月23日,聯(lián)合國前任秘書長科菲·安南臨危受命,被聯(lián)合國和阿盟任命為敘利亞問題聯(lián)合特使,他提出六點和平建議,謀求政治解決敘利亞危機。在安南的斡旋下,政府軍與反對派武裝于4月12日起實現(xiàn)?;稹?月29日,根據安理會2043號決議,聯(lián)合國敘利亞監(jiān)督團成立,開始在敘利亞全境執(zhí)行監(jiān)督?;鹑蝿?。
近300名來自世界各國的觀察員,背負著敘利亞人民和國際社會對政治解決敘利亞危機的最后一線希望,壯烈出征,冒著生命危險在戰(zhàn)火中頑強守望著那一絲越來越微弱的和平之光。
4月12日達成所謂?;鸷?,僅僅只經歷了幾天極為短暫的緩和,有關各方違反?;鸬氖录銓映霾桓F,武裝沖突再次升級,針對觀察員巡邏車隊的槍擊、爆炸、武力扣押等事件也日益增多。6月15日,監(jiān)督團被迫暫停一切行動。7月20日,基于敘利亞國內愈演愈烈的暴力沖突和嚴峻的安全形勢,聯(lián)合國決定將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人員規(guī)模由300人減至150人。8月19日,由于安理會為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延期所設立的兩個前提——停止使用重武器、減少暴力沖突沒有得到實現(xiàn),敘利亞局勢已無法保證監(jiān)督團成員人身安全,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任期結束不再延期。
2012年8月23日清晨,我們最后一批撤離敘利亞的觀察員向黎巴嫩進發(fā),轉道貝魯特回國。我乘坐的防彈車穿越敘黎邊界,車窗外敘利亞一側的景色越來越遙遠,我的心里百感交集:既為安全撤離感到慶幸,也為自己不畏艱險、堅持戰(zhàn)斗至最后一刻而自豪,更為身后逐漸遠去的那片土地上仍然在承受著戰(zhàn)火煎熬的人們感到遺憾和痛心。
從設立到不得不撤離,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只堅持了短短四個月,是1948年聯(lián)合國首次開展維和行動至今,最“短命”的一次任務。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被迫撤離敘利亞的根本原因在于敘沖突各方矛盾難以調和,不具備維和基本條件。4月12日達成的形式上的?;穑緵]有得到沖突各方實質性的執(zhí)行,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從設立之初,就陷入無停戰(zhàn)可供監(jiān)督、無和平可供維持的窘境。美英法等西方國家和沙特、卡塔爾等阿盟國家偏袒反對派,從未真心支持、配合安南的斡旋努力,是導致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無功而返的另一重要因素。安南六點和平建議以承認敘現(xiàn)政府合法性為前提,但西方國家不顧中俄反對,始終堅持巴沙爾·阿薩德必須下臺的立場,強行推動敘政權更迭,這讓在六點和平建議框架下執(zhí)行維和任務的監(jiān)督團付出的一切努力注定徒勞無功。
其間,5月29日,安南赴大馬士革進行外交斡旋,接見了監(jiān)督團成員并發(fā)表了演講。盡管在同一天西方集體驅逐了敘利亞外交官,但那時的安南,風趣幽默,笑容可掬,演講完畢后還和每個人親切握手。在看到我左臂上的五星紅旗時,他用中文對我說:“你好!”而7月9日安南再次來到大馬士革時,卻是神情疲憊,表情凝重,只對我們簡單說了幾句便趕往伊朗。8月2日,在為敘利亞危機斡旋五個多月之后,安南在日內瓦的記者會上黯然宣布辭職,六點和平建議宣告失敗。
危機四伏——遭遇汽車炸彈恐怖襲擊
從進入敘利亞的那一刻起,每一名觀察員就開始面臨死神的考驗。外出巡邏的車隊幾乎每天遭到槍擊或爆炸襲擊,防彈車被打得面目全非;巡邏隊員多次被武裝分子強行扣押,飽受恐嚇與精神折磨;觀察員下榻的酒店屢遭爆炸襲擊,為了安全,很多時候大家只能睡在酒店過道里;有時,周圍那曾在《一千零一夜》里讀到過的美景讓人暫時忘卻現(xiàn)實,但隨即傳來的劇烈爆炸聲又讓思緒迅速回到這危機四伏的戰(zhàn)場;夜晚,在經歷了一整天高強度的工作后,剛伴隨著零星的槍聲入眠,很快又被那驚雷般的隆隆炮擊聲驚醒。
潛入政府控制腹地的小股武裝分子與政府軍展開的巷戰(zhàn)和無可預判的汽車炸彈恐怖襲擊,對我們人身安全構成的威脅最大,也讓我們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激烈的槍戰(zhàn)有時就發(fā)生在附近幾百米開外,甚至是酒店樓前的馬路上,爆豆般的槍聲強烈刺激著耳膜,空氣中也彌漫著硝煙的味道。6月中旬的一個清晨,當我和同事驅車來到司令部下榻的大馬玫瑰酒店前的檢查哨時,往日冷清的路口塞滿了車和人,場面混亂,我們在被告知發(fā)現(xiàn)疑似汽車炸彈后,幾個人一路狂奔繞道地下車庫沖進酒店。事后得知,極端分子在一位政府官員的車底下安裝了幾十斤高能炸藥,那輛車當時離我們只有十幾米遠。一個多小時后,汽車炸彈被專家順利拆除,沒有引爆。
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只相差了30余米的距離和15分鐘的時間。2012年8月15日,四枚事先安放在油罐車下的簡易爆炸裝置在我們下榻酒店的門廳對面被引爆,當時我在大廳里送別即將回國的幾名外軍觀察員。爆炸發(fā)生的瞬間,我正低頭查看一件行李。巨大的轟鳴和地面強烈的顫動傳來時,我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見一個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熱浪迎面撲來……那瞬間的畫面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里。我們離爆炸點僅有約30米,幸虧有圍墻和門廳的阻隔。兩名比我更靠近門廳的本地保安,當場倒地不起。爆炸發(fā)生在上午8點04分,按計劃送歸國觀察員去機場的車隊應該在8點整抵達酒店門前,8點04分我們應該正在酒店門廳外送行戰(zhàn)友,那天由于交通堵塞車隊遲到15分鐘,正是這15分鐘挽救了大家的生命。
爆炸發(fā)生后,場面一片混亂。為防止第二波恐怖襲擊,上級要求所有人員迅速集中至地下室。我當時顧不得害怕,猛地做了幾次深呼吸,待情緒稍有緩和后,立即投入協(xié)調工作。午飯時,我在網絡上給家人留言,沒有提及自己離爆炸是那么的近。留言是擔心稍后家人在電視上看到此次爆炸的新聞后著急,沒有提及具體情況,是怕家人為我擔更多的心。
我眼中的敘利亞與西方媒體渲染下的敘利亞
反對派在西方和沙特、卡塔爾等阿盟國家的支持下與政府軍在地面展開激戰(zhàn)的同時,另一場戰(zhàn)爭也在傳統(tǒng)媒介與數字空間上悄然打響。與至今勝負難料的地面戰(zhàn)局相比,敘利亞巴沙爾政權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在這場西方媒體主導的輿論戰(zhàn)中慘敗。
CNN、BBC、法新社等西方主流媒體對敘利亞危機的報道,呈現(xiàn)出截然相反的兩種傾向。一方面,利用一切機會抹黑、唱衰巴沙爾政府,刻意渲染局勢、扭曲事實,甚至不惜發(fā)布虛假信息;另一方面,在不利于反對派的問題上則選擇性“失明”,不作報道或草草帶過。經常與西方“對著干”的半島電視臺,這次也與西方媒體的口徑出奇一致,對巴沙爾政府實施鋪天蓋地的“輿論轟炸”。
2012年5月25日,敘中部霍姆斯省發(fā)生震驚世界的“胡拉慘案”,108名平民被武裝分子屠殺,其中包括49名兒童。在真相尚未揭曉、前往調查的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尚無定論時,西方媒體就已將罪責歸咎于敘政府,并強烈呼吁國際社會制裁巴沙爾政權。BBC更是使用一張事后被證明是意大利攝影師迪拉羅2003年拍攝的伊拉克人尸體的照片來“證明”敘利亞胡拉鎮(zhèn)屠殺的慘狀。
同樣是恐怖襲擊,2012年7月18日,在安理會即將就涉敘利亞決議草案表決前數小時,敘利亞國家安全機構大樓遭炸彈襲擊,敘正副防長當場身亡,多名高官受傷。對此BBC卻是這樣評論的:如此保安嚴密的目標遭到炸彈攻擊,充分顯示敘利亞政府保衛(wèi)其成員的能力已經減弱,敘政府的治安能力值得懷疑。
中俄反對外部勢力強行推動敘利亞政權更迭,主張政治解決敘利亞問題,攜手三次否決西方向安理會提交的制裁敘利亞政府的草案。西方媒體將此舉描述為導致“敘利亞動蕩的重要原因”,聲稱“只有俄中才能阻止敘利亞大屠殺”,并大肆宣揚“敘利亞人民涌上街頭示威,強烈譴責俄中否決制裁案”,但對支持政府的敘利亞民眾同樣走上街頭游行,表達對俄中的感謝卻閉口不談。在敘利亞執(zhí)行任務期間,我曾不止一次在街頭遇見向我表達感謝中國政府否決制裁敘利亞草案的普通民眾。
在西方媒體的渲染下,敘利亞儼然已經成為平民的屠殺場,民眾無人支持巴沙爾,現(xiàn)政權已窮途末路。實際上我們看到的是,在敘利亞大部分地區(qū),生活依舊正常,民眾并沒有特別的慌亂。物價波動不大,敘利亞磅和美元的兌換率始終穩(wěn)定在68比1,基本生活物資供應充足,沒有出現(xiàn)大范圍斷電斷水。通信順暢,網絡穩(wěn)定,即使在交戰(zhàn)最為激烈的霍姆斯、哈馬、德爾祖爾和阿勒頗,依然能使用手機、電子郵件與前線觀察員聯(lián)絡,僅有的幾次手機不通,是因為恰逢敘利亞學生考試,電信公司為此切斷了信號。
最令我意外的是,每次去下榻酒店附近的飯店進餐時,廳里大尺寸液晶電視上始終在播放半島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周圍用餐的敘利亞人平靜、鎮(zhèn)定,與屏幕里正在大肆渲染敘利亞危機、猛烈抨擊巴沙爾政府的畫面形成鮮明對比。
敘利亞的明天何去何從
自2011年3月危機爆發(fā)以來,敘利亞動亂已經持續(xù)近兩年。由于有“利比亞模式”在先,所以得到西方勢力以及土耳其、沙特、卡塔爾等國大力扶持的敘利亞反對派一度被外界看好,奪權呼聲高漲。但事實證明,敘利亞并沒有成為也不會成為第二個利比亞。一直對敘利亞局勢持樂觀態(tài)度的法國,日前就發(fā)出了巴沙爾倒臺“仍然遙遠”的悲觀論調。
阿薩德家族所代表的阿拉維派,雖然數量僅占敘利亞全國人口比重的12%,但是軍隊根基深厚,部隊對政府忠誠度很高。政府麾下的30萬軍隊,盡管在沖突中損耗巨大,但并未傷及元氣。從目前的戰(zhàn)場態(tài)勢來看,雙方在霍姆斯、伊德利卜、德爾祖爾、阿勒頗等地陷入膠著,反對派雖然占領大馬士革周邊一些區(qū)域,但始終未能進入大馬士革核心區(qū)域,這與半年前聯(lián)敘監(jiān)督團尚未撤出敘利亞時的情況基本一致。
在政府陣營中,除統(tǒng)治階層阿拉維派外,包括遜尼派精英階層在內的社會中上層人士以及基督徒、克魯茲人等少數族群,其經濟自由、宗教自由得到了來自巴沙爾政府的保護,因此他們始終堅定地支持現(xiàn)政府;而很多習慣了巴沙爾政權世俗化統(tǒng)治的敘利亞民眾,雖然對當局有諸多不滿,但他們更擔心以遜尼派為主的反對派上臺后,其原教旨主義傾向會危及敘利亞目前相對寬松和多元的社會生活。這些民眾雖然不支持政府,但也不反對現(xiàn)政權。巴沙爾政權在國內外層層重壓下,能夠支撐到現(xiàn)在,與其國內支持率并不像外界分析的那么低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
反對派盡管在2011年11月由美國牽頭進行了重組,最新成立的領導機構“全國聯(lián)盟”得到西方的普遍承認,但其內部分裂嚴重、各自為戰(zhàn)的局面并未好轉。
反對派在沖突中屢次嚴重侵犯人權的事實近期不斷被曝光,令西方頗感尷尬,而伊斯蘭極端勢力不斷向敘利亞反對派滲透,不停制造暴力血腥事件,則讓西方憂心忡忡。
筆者認為,敘利亞危機發(fā)展至今,要么以西方國家直接介入,武力推翻巴沙爾政權為終結;要么在國際社會監(jiān)督下,各方通過政治談判逐步實現(xiàn)和解。否則就將是無休無止的內戰(zhàn)。
西方國家如果選擇武力干涉敘利亞危機,不僅要付出遠遠高于“利比亞模式”的成本,還要承擔巨大的風險。敘利亞被稱為“小國中的大國”,其地緣重要性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敘利亞危機不僅與伊朗問題、巴以沖突、阿拉伯民族主義、泛伊斯蘭主義等密切關聯(lián),而且如果尚能控制局勢的巴沙爾政權轟然倒塌,敘內部種族矛盾、恐怖主義、安全問題等行將外溢,極有可能將中東再次拖入戰(zhàn)亂。上述問題,也是西方遲遲不敢武力干涉敘危機的根本原因。
如果選擇政治解決敘利亞危機,那就需要國際社會付出更大努力,盡量公正地對敘利亞局勢進行干涉,鼓勵敘利亞各方依靠自身力量,通過談判,達成新的政治安排。尤其是美英法等西方國家,必須放棄偏袒反對派、強行推動敘政權更迭的立場,將敘利亞問題交由敘利亞人民自己解決。
大馬士革這座古老的城市,在漫長的歲月中歷經滄桑,不知經歷了多少王朝的興衰,但依然矗立在姑塔綠洲上。這里盛產玫瑰,曾被稱為“玫瑰土地”;這里鍛造的大馬士革刀,鋒利無比,曾令遠道而來的十字軍膽寒。當前的敘利亞危機,使這片美麗的土地再次淪陷,生靈慘遭涂炭,人民流離失所。但我堅信并衷心祝福敘利亞人民能夠早日擺脫戰(zhàn)亂,重建家園,恢復大馬士革這座天國城市昔日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