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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發(fā)明毛筆,是較晚的事情,之前使用的當是硬筆。雖然尚未發(fā)現西周之前的毛筆實物,但從史前的彩陶花紋、商代的甲骨上可看到些許疑似毛筆書寫的痕跡。東周的竹木簡、縑帛上的文字或者圖案,已廣泛使用毛筆。曾侯乙墓發(fā)現了春秋時期的毛筆,是目前發(fā)現最早的毛筆實物。另外,長沙左家公山出土了戰(zhàn)國筆,湖北云夢睡虎地、甘肅天水放馬灘出土了秦筆,長沙馬王堆、湖北江陵鳳凰山、甘肅武威、敦煌懸泉置和馬圈灣、內蒙古居延地區(qū)出土了漢筆,這些考古發(fā)現,都是毛筆自春秋特別是戰(zhàn)國以來廣泛使用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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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發(fā)明毛筆,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因為按照邏輯,硬筆當然是最方便的。西方人甚至想出了用蠟薄涂在木板上,用硬質尖銳物去寫字,也沒有想出用毛筆。蘆葦筆、鵝毛管筆,從邏輯上也比較好理解。今天,我們熟悉毛筆,腦子里面有了毛筆,往前看,覺得毛筆很好理解,但是站在歷史的那一端,往后看,再看看別的民族,就覺得不好理解了。
基本邏輯很有可能是這樣的。一開始,就是用竹枝或者細木棒,削尖頭部甚至將尖部剖開裂縫,蘸著顏料(很可能是墨)寫,寫時間長了,筆頭磨出了硬質纖維狀的分岔,此時由于毛細作用,反而貯墨量提高了。最后人們想出用動物毛取代纖維狀的竹木分岔,將其固定在管狀竹木上,這就成了原始的毛筆。經過反復改善,最終形成了現在這樣的毛筆,將筆頭做實,塞進竹管。
毛筆頭是軟的,雖然它有良好的貯墨功能,比蘸水筆好得多,但卻增加了書寫的難度,不容易控制。
據說在宋以前,還沒有桌案,寫字是一手執(zhí)筆,一手拿紙的,這更是高難度的事情,我本人是不相信的。不能因為有幾張圖的樣子,就斷定古人都是那樣的書寫狀態(tài)。書寫,應當有一個穩(wěn)定的憑借。你看甲骨文上,有綠豆粒大小的字,是刻出來的,那一定有一個支撐物;同樣是書記工作,為什么拿了毛筆就刻意不憑借支撐物呢?漢簡上的字,可能不用支撐物,因為簡櫝是硬的(不過我親眼目睹了銀雀山出土的漢簡,黃豆粒大小的字,沒有支撐去寫,不是近距離地寫,也很難想象)。但是到了東漢,紙張開始大規(guī)模使用,不用支撐物做憑據(書寫的桌案),實在不符合邏輯。
這么難控制的東西,為什么還去用它呢?一定有一種魅力,讓人一旦上手就很難罷手,這東西就是抒情性。毛筆是滿足抒情需求的最好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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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筆軟奇怪生焉”。1800年前,東漢大學者蔡邕的這一著名論斷,是中國書法理論的基礎之一。這句話的大體意思是,正因為筆是軟的,筆下的字才搖曳生姿。
硬筆當然也有書法,比如鋼筆。鋼筆也有彈性,否則怎么會有粗細變化呢?毛筆不僅有彈性,柔韌性更加非凡。隨著施加壓力的大小,一枝正常的毛筆,可以寫出從1/10毫米到10毫米的痕跡,跨度如此之大,這就是表現力的閾值。換一句話說,由于材料的不同,毛筆的表現力大大超越硬筆。
除了粗細變化幅度很大之外,毛筆蘸墨寫字的另一個顯著效果是筆畫質感的豐富。由于單個筆畫的面積相對于硬筆足夠大,所以呈現出的質感就很容易識別。流暢與滯澀、潤與枯、濃厚與稀薄,這些由書寫速度、紙張?zhí)匦浴⒛匦运鶝Q定的效果,極富暗示性,表達出書寫者的狀態(tài)以及這種狀態(tài)背后的情緒、人格特征和審美偏好。
在運用毛筆的過程中,由于筆毛軟,所以上下波動的幅度(也就是提按的幅度)就明顯增加,這也大大拓展了操縱毛筆的運動空間,容易產生運動的快感,對于書寫者而言,這種微妙的感覺,是書寫帶來的一種難以言說的愉悅。現代心理學表明,人類的快感來自于由肢體運動和情緒波動所產生的血壓心跳變化、內分泌狀況變化、生物電流強度變化。所以,寫毛筆字的快感顯然大大超越用硬筆寫字。
毛筆字與硬筆字或者印刷體字相比,除了結構千變萬化之外,筆畫粗細也完全不同。不同的人,乃至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時候,寫出的字都是不一樣的,這時候,毛筆書法就具備了藝術的一些重要特質,更有利于個性化地抒發(fā)復雜的情感。
實際上,個性化地以書寫來抒發(fā)情感,西方的字母文字也同樣能夠做到。字母文字完全可以順暢地表現出節(jié)奏感,從而承載抒情的要求,然而,由于沒有毛筆,所以逐漸因其裝飾性強,成為一種工藝美術方式而不是抒情方式。如果讓熟習英文也擅用毛筆的中國人用毛筆去書寫英文,相信也可以寫出各種風格和美感。但是西方人自己已經不會建立這樣的抒情模式,特別是,不會因為這種抒情模式的邏輯成立而產生出相應的書法社會生態(tài)。書法藝術只在中國存在,很大程度依賴于一個龐大的善于用毛筆寫字的文人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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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更多的資料證明,晉唐書法是硬毫短鋒,明清書法是軟毫長鋒。但是宋以前,宣筆是主流,而對宣筆的稱頌,主要集中于紫毫,紫毫是野山兔后脖頸的毛,很硬,比狼毫還硬。到了明清,湖筆是主流,而湖筆的特征則是羊毫,羊毫總算是軟毫。這就可以大致推斷,毛筆是越來越軟了。絕大部分晉唐書法,即使是宋元書法,我們也能大致分辨出,那樣風格的字,應該是硬毫所為,而看晚清民國的字,特別是大幅作品,則普遍是軟毫所為。這也是毛筆越來越軟的主觀依據。
為什么會越來越軟?我歸納出三方面的原因。
第一,晉唐人寫的字小,對貯墨的要求不高,對快速轉折的要求高,所以硬毫更適合。而明清人,寫的字大,對貯墨要求高,這就要求筆大,但對快速轉折要求不高,所以羊毫更適合。
第二,晉唐人沒有想過“創(chuàng)作”一副書法作品,書法就是他們的日常工作手段,有好壞之分,但沒有明確的自覺的“創(chuàng)作”意識,很自然地去寫;而明清人則將書法當成一門藝術,需要去“創(chuàng)作”,所以需要更多的所謂“效果”,羊毫、宣紙,就是為滿足這種效果而產生的。
第三,這是最核心也是最容易遭人詬病的一點。自宋代以后,中國知識分子的總體精神狀態(tài)走向萎靡不振,失去了健康的、蓬勃的、擴張的意志,喜歡在故紙堆里做文章,他們更習慣于孤芳自賞而不是放眼天下,更適應于道貌岸然而不是放縱自由,更是一種人格分裂的精神狀態(tài)。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就會形成與之相匹配的書法風格,也就找到了容易體現這種風格的工具系統(tǒng),那就是軟毫、宣紙。
因此,毛筆特性的演變,也很可能是書寫者精神氣質演變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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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筆由筆桿(硬的,往往由竹木管制成)和筆頭(軟的,往往由動物毛及化纖毛制成)組成。人們抓住硬的部分,去指揮調動軟的部分。
筆桿沒什么好交代的,圓、直即可,至于后來的象牙管、玉管、雕漆管、景泰藍管,那就屬于奢侈品了,不是為了好用是為了炫耀。這里著重研究筆頭。
筆頭的個性千差萬別,這里主要揭示兩方面:一、材質及其組合;二、形制。
筆頭的制作過程很復雜,即使借助圖片也很難說清楚,借助視頻會好些。簡單來說,先要把毛從皮上取下來、去雜毛、弄干凈,然后以毛鋒為基線對齊,這時要以手工一小撮一小撮甚至一根一根地整理,使筆鋒那一端完全對齊,鋪展為薄薄的一排待用。再然后根據毛筆性能的不同,將不同種類(或同一種類不同部位)的毛配在一起,反復混合、頓齊,使之均勻,最后分取出其中的一部分,卷成圓錐狀,這樣,筆核就做好了。在筆核外覆上薄薄的一層毛(主要是羊毛),最后用線綁緊捆扎,成為筆頭。
制作筆頭的工藝流程有70多道,除了梳毛以外,均必須由手工完成,因為過程非常細致,全靠筆工的眼力和微妙的感覺,主要的原則是均勻整齊,毛鋒的對齊、毛片的鋪展、配毛的混合、反復的剔除、甚至最后的捆扎,有任何一道工序毛糙,筆就不好寫,因為毛筆使用者是八面出鋒,它不像鋼筆,只使用一個方向,毛筆是完全的錐狀,各個方向都需要受力彎曲,稍有不均勻,就有缺口,一有缺口,筆畫就有殘缺。
當然,這是基礎要求,筆的個性,是由書寫者和筆工共同決定的,各種毛的配合比例以及配合結構,加上不同的形制,毛筆的個性就不同。
下面簡單說說各種材質。
材質主要是動物毛,再配以化纖毛和植物纖維(主要是萱麻)。動物毛有三大類,羊毛、黃鼠狼毛、野兔毛,為了豐富毛筆的表現性能,歷代筆工添加了諸如豬、馬、貂、獾、雞鴨甚至人發(fā)等各種動物的不同部位的毛,參入到筆頭中。這里主要講羊毫、狼毫、紫毫和現在最大宗的配毛——尼龍,一種化纖毛。
現在市場上的毛筆,為了降低成本并且不降低毛筆彈性,絕大部分毛筆都加有一定數量的化纖毛,其特征是毛的一致性極好,彈性甚大,表面極為光滑,所以缺乏毛與毛之間的吸附力,又由于內應力非常一致,也就缺乏柔韌性。這就帶來兩大弊端,一是不貯墨,二是運筆方向轉彎后,筆毛卻很難跟著轉折過來。
通過對化纖毛的顯微觀察,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其表面猶如塑料一般平滑,沒有細絨毛和表面缺損,所以毛細效應很弱,鎖不住水分,毛與毛之間也缺乏糾結力,在外力作用下很容易“各行其是”,鋒不容易聚合(很多筆寫寫就散鋒,往往是配進去的化纖毛過多)。彈性過大和內應力的一致性,導致在外力作用下形成弓形變形,而不像動物毛那樣有“讓勁”,做一個形象的比喻,化纖毛類似扁擔,而動物毛則類似柳條。前者只能在一個方向上彎折,而后者可以在任何一個方向上彎折,而且還能“蠻擰”,還能多次彎折。
使用毛筆最多的動作就是轉彎,連續(xù)不停地轉彎?;w毛不能滿足這樣的要求,所以不能直接用來做筆頭,必須加上動物毛。直接做筆頭的也有,很多排刷就是用化纖毛,因為它不需要轉彎。
在沒有化纖毛之前,人們只用動物毛來做筆頭。
在顯微鏡下觀察,動物毛表面不是很平滑,有很多缺損,一致性也不好,所以毛細作用就很強,能吸住水分。眾多的毛聚在一起,一旦沾水,相互之間就有很好的糾結力,水像粘合劑一樣,吸住每根毛。每根毛往往毛尖柔軟,毛根略硬,所以筆鋒就容易有“讓勁”,在外力作用下很容易轉向、折回。這就是為什么造毛筆一定要用動物毛的原因。
一枝好毛筆,實際上沒有太明確的標準,因為書寫者的訴求不同,拿一枝石獾筆去寫王羲之的字,誰也寫不出來。因此,為了應對不同的訴求,就必須理解各種材質的特性、作用以及相互之間的配合。
下面列出常用的四種材料的特性,這里遠未包括像豬鬃、牛毛、馬毛等各種常用輔助材料。
很少見到純羊毛或者純狼毫或者純紫毫,即使純羊毫,也必須采用不同部位的毫毛。有的部位的毛適合做筆核接近筆根筆腰的部位,堅實硬挺;有的部位的毛適合做筆鋒,彈性好且柔韌;有的部位的毛適合做裹毛,覆在外層,起到貯墨的作用。
總之,筆頭是一個綜合體,各種性質的毫毛按照不同的比例結構搭配起來才能達到針對性效果。
中國的工具之所以有神秘性,不僅在于配比的不同,還在于組分經?!办`機一動”,比如配進去一些牛毛、馬毛、豬毛、人毛,讓毛筆的特性大改,而這些組分又完全不是標準化的。所以得到一枝好筆,很多情況下是一種“緣分”。理解了這種緣分,也就有可能為理解中國藝術打開了一條門徑。
應該說明的是,筆的材質及其配比組合,決定了筆的大部分性能,但是,書法工具之所以難以說清楚,是因為變量多,排列組合就多。就比如彈性吧,照理來說應該只與材質相關,但經驗表明,竟然與水和墨也有關系。比如羊毫,在沒有水沒有墨的情況下,彈性很差,一旦飽含水墨,彈性則大幅度提升,并且,單純含水時的彈性也大于含墨之時。
筆的形狀是另一個決定因素。筆頭大致分為三部分:筆根、筆腰、筆鋒。筆根一般用不著,它的作用是集束并固定在竹管內,經常用萱麻、豬鬃或者化纖。筆腰之用主要在于決定筆的強弱,類似于人的軀干,經常摻雜一些化纖。決定筆畫形態(tài)細節(jié)的主要是筆鋒,類似于人手,細節(jié)處往往只能由手來操作。落筆和出筆的時候,最先切入且最后離開紙面的部分是筆鋒,它決定了筆畫兩端的基本形態(tài),并且,由于側鋒的必然存在,也很大程度決定了毛筆在轉彎時和轉彎后的筆畫外輪廓。
決定毛筆特性的部分是筆腰和筆鋒。筆腰決定大格局,筆鋒決定細節(jié)。打個比方,搬石頭,得腰板硬;繡花,得手巧。
筆鋒有長有短。一般來說,長鋒筆的表現力更豐富。西安書院門龍鳳筆莊的張正勇先生就非常擅長制做長鋒筆。長鋒并不是出鋒有多長,也不是筆頭的長度與圓徑之比,而是筆鋒部分所占筆頭部分的比例。張先生可以當面“揪毛”,一層層將筆腰附近的毛拔掉,就是為了給筆“瘦身”,最終,筆腰下方的毛漸漸稀疏,筆鋒則孤立出來。由于他選的毛好,筆鋒凸顯以后,堅挺,銳利,寫起來,真的是筆筆如刀,有鋒芒,起筆轉筆處均有豐富變化。他的筆,干的時候很不好看,稀稀拉拉,不整齊的樣子,而恰恰,他所想達到的筆形,是個尖底的V型,而不是我們普遍看到的有點飽滿的u型。這樣的筆形,想寫出厚重豐滿的字就不靈了。
所有的工具都一樣,是一個系列,以完成不同的任務。木匠有斧頭,用以劈開木材,下大料;有鋸子,用以開料和切斷;有刨子,用以更平整表面。毛筆也是,要看你的任務是什么。
寫顏真卿、歐陽詢的字,宜用中性的兼毫,筆鋒無須長;寫柳公權的字,宜用偏硬的兼毫,筆鋒略長;寫王羲之尺牘,宜用偏硬的狼毫,筆鋒不宜長;寫禮器碑,宜用硬毫;寫漢隸中的華山廟碑、曹全碑,則宜用偏長偏軟的硬毫;而同樣寫漢隸中的張遷碑,要偏短的硬毫;寫隸書摩崖石刻的石門頌,則宜用偏軟偏長的兼毫。
我們無法全部還原古人寫某一個帖時用什么筆,卻能通過現代書家的影像資料知道筆的不同及其效果。例如沙孟海,他的字,有雄強之勢,不太在乎細膩的筆畫表現力,所以他用的筆,往往是楂筆,短而粗,生力處在筆腰。林散之呢?則特別善于使用長鋒兼毫甚至長鋒羊毫,所以他的字,筆法細膩,極富表現力,但卻雄強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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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好的筆工,就是懂得如何搭配各種毛、做成怎樣的筆形以達到一定效果的制筆者,他不僅要手藝好,而且要會寫字,對書法有很深的領會。
我一直有個想法不能得到實現。消除那些毛筆的命名,直接叫那些經典碑帖的名字。比如叫“顏楷”,叫“爭座位”,叫“柳公權”,叫“晉人尺牘”,叫“蘭亭序”,叫“懷素自序”,叫“黃山谷”,叫“米芾行稿”,甚至叫“傅山大草”、“康氏對聯”、“毛公大草”等等,然后再分不同規(guī)格。
從技術上講,完全可以做到毛筆特性與經典碑帖效果之間的一一對應,徹底解決現在的書法學習者妄圖用一枝筆包打天下的問題,也徹底解決現在多數筆莊給各種材質與筆形的毛筆命名中亂七八糟、玄而又玄的問題。這當然也有難度,因為古人只留下了墨跡,卻沒有告訴你他當時用的什么筆、什么紙。
我拜訪過很多筆工,和他們交流。根據他們的經驗,制筆不算難,難在對筆法的領悟。然而,真正領悟筆法的人,又懶得去做毛筆了。做筆的人不懂字,寫字的人不做筆,結果就是,好筆很少很少,要碰運氣。我用筆無數,罕遇好筆。
有很多筆莊,最出名的是“農耕筆莊”,在江西進賢文港鎮(zhèn)。鄒農耕先生現在應當不再親手制筆了,但是由于營銷方面的天才,農耕筆莊算是一個品牌,幾乎包括了所有形制所有材質所有規(guī)格,寫字的人應該能從中找到自己合用的。值得稱道的是,農耕筆莊的銷售表單中明確標出筆頭的材質與規(guī)格,描述了彈性程度,還有建議的書法風格。
文港還有一個蜚聲江南的筆工,叫周鵬程,他的筆制作考究,筆性曉暢通達,各類筆都做得不錯,特別是出鋒不太長,寫王羲之、顏真卿一路風格稿行風格的筆,做得最有心得。
在西安書院門經營龍鳳筆莊的張正勇先生,算是特殊的一例,他的筆價格頗貴,但是有道理。直到現在還看不到其他人能做出像他這樣的筆,看上去禿頭光頸,用起來筆筆如刀,使轉如意,一支筆既可寫出蠅頭小楷亦可寫出半尺見方的大字。
安徽涇縣也有做宣筆做得很好的,像以前宣筆廠的老師傅朱寶祥主理的聚寶宣筆廠,還有陳曉明主理的德潤宣筆廠,都能做出好筆。只是他們沒有能力建立起像“農耕筆莊”這樣的渠道和品牌,只能默默無聞。今天中國數以千計的筆工就這樣默默無聞地貢獻出他們的手藝,養(yǎng)家糊口,而那些得時的書畫家們卻儼然富同巨商,世道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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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市面上流行的筆,大都叫“湖筆”。說是產地為浙江湖州,實則不是。就像“上海菜”一樣,哪里來的上海菜?無非是上海出名了,把一些淮揚菜、寧波菜、蘇州無錫菜湊湊,弄出一個“上海菜”的名號。
“湖筆”確實在歷史上很出名。南宋時,處在宋金前線的宣州,大量筆工因避戰(zhàn)亂向東逃亡至湖州,也就是首都臨安的北面,緊鄰太湖之陰。元人進犯,也未在湖州動兵,因此大約在元代,“湖筆”取代了當時正在沒落的“宣筆”。這與趙孟頫是湖州人也有一定關系。趙孟頫以擅書而位居一品大官,對家鄉(xiāng)已有根基的文化產業(yè)做些扶持也是應該的。
湖筆本身的特點可以說出一大堆,什么選料精啊、工藝精啊,和其他筆一樣。但從歷史上看,湖筆最突出的特點是擅長做羊毫筆。在宣筆時代,也就是晉唐兩宋時,羊毫不占主流,人們留下的對宣筆的贊美,多與紫毫相關。也就是以元代作為分界點,元代之前是硬毫筆占主流,滿足于稿行等實用需求,元代以后是軟毫筆占主流,滿足于創(chuàng)作等藝術需求。
現在的湖筆已經什么都能做,正像現在的宣筆也這么宣稱。擅做紫毫的宣筆竟然也出品了劉海粟先生發(fā)明的“蓮蓬斗筆”、林散之先生發(fā)明的“鶴腳”這樣的軟毫經典。
事實上呢?現在的湖州和涇縣既不產羊毫、狼毫、紫毫也不產筆管,實際上只負責裝配和貼牌,有些甚至裝配都不搞了。那誰在真正制筆呢?
江西南昌進賢縣有個文港鎮(zhèn)。文港生產毛筆從東晉就開始出名,至今有1500多年的歷史。那時,文港一帶稱“臨川”,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有“光照臨川之筆”一句,有人說這“臨川”不是指謝靈運,而就是指文港這一帶?!俺鲩T一袋筆,回家一袋皮”,千百年來制筆、收皮、賣筆就是文港人的生活。清代,文港毛筆生產進入鼎盛時期。文港毛筆品種繁多,筆類齊全,分狼毫、羊毫、紫毫、石獾、斗筆、眉筆、條屏、排刷8大類共1000多個品種,遠多于湖筆、宣筆自稱的300多個品種。文港有全國最大的毛筆市場和江南最大、全國第二的皮毛市場,是全國最大的毛筆、鋼筆、圓珠筆和鉛筆集散中心,號稱“華夏筆都”。但文港毛筆從來不出名,大多數文港出來做毛筆生意的人,也說自己做的是“湖筆”,而不是“贛筆”。而對于湖筆的高價格,文港人總是憤憤不平:“這不都是我們做的筆嗎!”
根據公開資料,文港批發(fā)出去的毛筆,平均每枝5元,而變成湖筆之后,平均每枝20元。我總是很難想象為什么形成這樣的商業(yè)形態(tài),文港人創(chuàng)造了最大的價值量,卻站在價值鏈的最低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