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銘》《愛蓮說》這兩篇托物言志的名文被編者放在人教版初中語文八(上)第五單元同一課中,編者的比較教學意圖顯而易見;但在實際教學中,有的老師往往看到兩者“托物言志”手法的同,圍繞相同點去組織教學,而恰恰沒有看到兩文在“托物言志”這“同”的外衣下,包裹著迥然不同的內(nèi)涵和旨趣這一巨大的“異”,導致教學膚淺化,文本的精華白白流失,實是可惜。
實際上,如果我們細心地深入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兩文同曲異調(diào),天壤之別。
從進取到衰退
任何文本都屬于一定時代。劉禹錫生活在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唐朝,政治、經(jīng)濟、文化全面的繁榮給予文人無限的發(fā)展空間,劉禹錫因是漢代中山靖王劉勝之后,22歲中進士,23歲登宏辭科,24歲登吏部取士科,三登文科,享譽金華。他29歲入仕,先后任過節(jié)度使掌書記、主簿、監(jiān)察御史、州刺史、州司馬、主客郎中、禮部郎中、太子賓客,期間雖幾次被貶,但大唐王朝的繁榮給那個時代所有的文人以充足的底氣和昂揚的斗志,積極進取成了那個時代文人的主色調(diào)。所以《陋室銘》中處處呈現(xiàn)著盛唐氣象:“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曰:何陋之有?”全文采用“銘”的文體,連用四個類比,句式工整對偶,整齊押韻,一氣呵成,如大江大河,一瀉千里。劉禹錫竟然把自己和仙、龍、諸葛亮、揚雄并稱,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一個有抱負有理想、志趣高雅之士活脫脫的展現(xiàn)了出來。
周敦頤生活在宋朝,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入侵,朝廷內(nèi)部貪污腐敗、爾虞我詐,農(nóng)民起義此起彼伏,內(nèi)憂外患無情地沖擊著封建王朝,衰敗之氣彌漫于社會,作為文人的周敦頤早就聞到難以挽回的時代氣息,衰敗之氣成了那個時代文章的共音。所以在《愛蓮說》中,孤獨、落寞、無可奈何的衰敗氣息溢于全文。
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
予獨愛蓮之……
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這幾句中“獨愛、鮮有”和“世人、眾矣”一少一多對比鮮明,獨善其身但不能改變現(xiàn)實,明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而無可挽回,多么痛苦無奈的事情。一個“噫”把作者內(nèi)心的痛苦糾結(jié)展露無遺。文本長短句結(jié)合,駢散交錯運用,抑揚頓挫,或貞貞誓言或惋惜或疑問或感嘆,全文如峽谷深溪,忽急忽緩,時而清流直下,時而回旋留連,搖曳多姿,跌宕起伏,把作者內(nèi)心復雜的情緒惟妙惟肖地揭示了出來。
從“人欲”到“物化”
劉禹錫是唐朝唯物主義哲學思想的代表人物,他認為宇宙萬物之所以無窮無盡,其原因就在于“交相勝而已矣,還相用而已矣?!保ā短煺摗罚┘丛谟谧匀唤绯錆M著矛盾,各種力量互相斗爭、互相作用?!暗湼V咛ヒ?,其動甚微;倚伏之矛盾也,其理甚明?!币馑际钦f,事物包含有自己的對立面,這對立面起初是胚胎,即是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性。但是,隨著對立面的相互斗爭、相互作用,胚胎(即可能性)便合乎規(guī)律地變成現(xiàn)實即轉(zhuǎn)化為新的事物。他著力地闡明了“力”與“命”,即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客觀規(guī)律的關(guān)系。他認為人力能勝乎天,但他強調(diào)人力勝天在于“明理”,而“明理”在于認識“勢”中之“數(shù)”。這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他屢次被貶卻越戰(zhàn)越勇,原來是這種積極進取的人生觀決定了他的生活態(tài)度,“惟吾德馨”、“談笑有鴻儒”、“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一個談笑風生、情趣盎然的雅士躍然紙上。
而到了宋代,隨著封建社會進入后期,理學逐步取得了獨尊的地位。這有它深刻的社會根源。宋代由于大地主、大官僚以隨意購買的方式兼并土地,階級矛盾激化,爆發(fā)了由王小波、李順領(lǐng)導的農(nóng)民起義,他們提出“均貧富”的口號。農(nóng)民的這種均分財產(chǎn)的迫切要求,在理學家看來,是可怕的“人欲”,為了不讓這種“人欲”橫流,他們便針鋒相對地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論;理學產(chǎn)生的另一個原因,與地主階級內(nèi)部要求改革的斗爭相關(guān)。王安石認為只有實行變法,打擊大地主兼并勢力,才能改變宋王朝積貧積弱的局面。變法遭到了理學家們的反對。理學家們把一切違反封建統(tǒng)治秩序的思想和行為都說成是“人欲”,是違背“天理”因而是罪惡的。因而,在《愛蓮說》中,出現(xiàn)了人被“物化”的現(xiàn)象:“隱逸者”被物化為“菊花”;“富貴者”被物化為“牡丹”;“君子”被物化為“蓮”。表明周敦頤希望消滅“人欲”,希望人像植物一樣“無欲故靜”。尤其他把心中的“君子”描繪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一完美形象。在他的眼中,“君子”就是身處污濁環(huán)境而不同流合污、莊重、質(zhì)樸、不嘩眾取寵、特立獨行、正直不茍、豁達大度、自尊自強等等“理”的化身和集合體。這一不食人間煙火“滅人欲”的人恐怕在世間難以找到,連他自己也慨嘆“蓮之愛,同予者何人?”所以作者運用“說”這一文體,時而記敘,時而議論,時而抒情,在做聲嘶力竭的最后吶喊。
更令人深思的是他對愛牡丹行為的鄙視,他把愛牡丹當做趨炎附勢、巴結(jié)富貴的象征,實際上,愛牡丹是人的一種興趣愛好,反映了人對美的合理追求,這又有什么值得鄙棄的呢?而且,愛牡丹的人并不都是俗氣,劉禹錫就是一個熱烈的牡丹謳歌者,他曾旗幟鮮明地寫道:
庭前芍藥妖無格,
池上芙蓉凈少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
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
另外,白居易、皮日休、歐陽修等等大詩人都是牡丹迷,而且都寫了很多詩歌贊美牡丹,難道他們都是趨炎附勢、巴結(jié)富貴的俗人嗎?恐怕未必。但周敦頤卻對這種“人欲”惴惴不安,必除之而后快。
相反,我們看劉禹錫的《陋室銘》,處處洋溢著“人”的氣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梢哉{(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更令人驚奇的是“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兩句,出現(xiàn)了“人化”現(xiàn)象,賦予苔蘚、草色以人的靈性,“苔蘚”也想從臺階爬到陋室,聽聽主人在說些什么,“草色”也想從窗戶窺視主人在干些什么。整篇文章生機盎然,充滿活力。
綜觀兩文,劉禹錫托“陋室”高舉人性的大旗,表明他樂觀鎮(zhèn)定、高雅脫俗、安貧樂道、矢志不渝的昂揚進取精神;而周敦頤托“蓮花”寄予了他“存天理,滅人欲”的幻想,圖謀用“理”壓抑人性維護封建統(tǒng)治秩序,但現(xiàn)實讓他無可奈何。
同為托物言志,而“志”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