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的宿舍投毒案,是令人震驚和戰(zhàn)栗的悲劇。其后又出現(xiàn)了三件事情,如果不是同樣令人震驚的話,至少是同樣地出人意料。
第一件事情是輿論對于投毒案的討論,漸漸聚焦于大學里的宿舍關系??墒怯懻撋形闯浞终归_,千言萬語已經(jīng)被濃縮成一條微博段子:想起曾經(jīng)的現(xiàn)在的同學,深深感謝對方的“不殺之恩”。這個段子令人驚訝地在網(wǎng)絡上迅速躥紅,大家爭相轉(zhuǎn)發(fā)、添油加醋,一派嘻嘻哈哈。
這不是網(wǎng)絡的娛樂化再次解構了嚴肅的公共討論嗎?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這么理解的。不過,依據(jù)當代社會學與心理學的洞見,還可以提出另外一種解釋。許多人特別是年輕人,之所以樂意用戲謔的方式來談論投毒案,是一種個人生活策略,用以應對無法解釋的風險。
道理在于,如果生命安全的風險來自于日常生活,生活瑣事的摩擦蘊含殺身之禍,那就防不勝防了。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與風險共存,而娛樂化就是一種共存的策略。進一步說,投毒案的各種細節(jié)如此迅速地傳播,是網(wǎng)絡時代信息爆炸的表現(xiàn),但它同時會誘導出一種心理機制,即冷漠,以幫助個人抵御過量信息的沖擊,卸載無法承受的信息重負。將投毒案的陰冷色調(diào),以戲謔的方式轉(zhuǎn)化為“感謝不殺之恩”的暖色調(diào),是一種軟化乃至屏蔽信息沖擊的策略。否則我們將無法繼續(xù)生活,只能崩潰。
但是,嘻嘻哈哈的娛樂化并不是消解了憂慮,而只是掩蓋了憂慮。它所掩蓋的,是對于國家無能的深深的憂慮。當劇烈的社會變遷摧毀了人的行為規(guī)范,日常生活變得殺機重重時,家庭的保護在哪里?社會的保護在哪里?國家的保護在哪里?
證明存在這種憂慮的,是第二件事情,即朱令案件重新進入公共討論。喜歡看熱鬧的,會看到無數(shù)的網(wǎng)絡福爾摩斯與技術流,怎樣在各種邏輯進路上狹路相逢勇者勝,無情地揪出一個又一個“嫌疑犯”。然而,我們真正應該看重的是兩項共識。第一個是普遍的公共情感,即同情受害者朱令及其一家。第二個是大多數(shù)人擁護的公共訴求,即批評當年警方破案不力而且不公開,呼吁重啟調(diào)查。
有一些人擔心這樣的討論會沖擊政府的公信力,于是努力論證是客觀條件限制使得案件無法偵破。然而,這里有一種吊詭。一旦證明政府無責任,也就是證明了政府無能力。一旦證明政府對個體保護無能為力,甚至連遲到的正義都不會有,就必將加深所有人的安全憂慮。
這時候我們看到了第三件事情發(fā)生,就是在美國政府的“我們?nèi)嗣瘛闭堅钙脚_上,中國網(wǎng)民為朱令案發(fā)起了網(wǎng)上請愿。在一周不到的時間內(nèi),聯(lián)署支持請愿的人數(shù)超過了13萬。而按照規(guī)定,在一個月內(nèi)超過10萬人支持的請愿帖子,會獲得回應。當然,也許只有涉及美國事務的請愿能得到回應。
無論如何,就爭取10萬支持者的目標來說,這是成功的集體行動。它打破了地理上和觀念上的空間界限,展現(xiàn)了一種大規(guī)模合作的能力。當年朱令的同學通過網(wǎng)絡獲得了外國醫(yī)生的診斷意見,今天,朱令的支持者們再次利用網(wǎng)絡向外表達對于公正的訴求。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巧合。
作為真實而恐怖的悲劇,兩起投毒案表明,我們已身處風險社會。風險既來自于理性的越位,也來自于理性的缺位,它存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而無論制度與國家,在個人安全保護上,出現(xiàn)了巨大空缺。
然而上述三件事情也表明,風險正在喚起一種積極抗衡的個人策略,它有三個面向。第一,創(chuàng)造解釋,維持樂觀;第二,創(chuàng)造他者,追問責任;第三,創(chuàng)造行動,重建價值共同體。這其中的第二點含有危險傾向,它會變成缺乏自我反思的責任推諉,也會變成暴烈的憤怒投射。因此也有必要尋求一種制約力量。
偉大的學者如弗洛伊德和馬克斯·韋伯等曾說過,資本主義需要一種相匹配的個人生活策略,叫做“延時滿足”。意思是,存在一個“未來”,它為“現(xiàn)在”賦予意義?,F(xiàn)在應當勤奮努力和控制欲望,它會積累成臺階,通向未來,得到更大回報。我們今天的最大問題也許是缺乏明確的可以把握的未來,從而使當下的生活失去意義。
郭巍青
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