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村子里有一個現(xiàn)象,村里的人很多人有外號,村支書叫二搗鼓,我老爺爺叫諸葛亮,我家后面的鄰居叫大頭龜,還有弟兄五個,分別叫“大豬二羊三瘸子四鼠五幺子”。這些外號跟著人一輩子,直到他們進(jìn)了墳?zāi)?,比他們的正式名字流行得多?/p>
我上小學(xué)時,同學(xué)們之間也興起外號,有一次最好的朋友給我起了個外號,我倆還打了一中午,最后他喊著我的新外號揚長而去,我倆的友誼差點破裂。五年級到城市里上學(xué),幾個長得洋娃娃一樣的女生,拉著手把我圍在圈里不讓出去,整齊地喊著“小胖子,小胖子”,我體會到的羞恥感到現(xiàn)在都印象深刻。從那以后我對外號格外敏感,誰給我起外號就想揍誰。在校園里,一群人里面往往有一個可憐的孩子,被他的玩伴們叫做“肥豬”之類極度侮辱的外號,他越是抗?fàn)?,玩伴就越開心,久而久之他開始安之若素。我看到這些就為他感到悲哀,因為理解他心里面的痛苦,那個外號像一個小魔鬼,一生都要纏著他了。
后來讀小說《蠅王》,最有智慧的一個孩子是個胖子,愛思考問題,有嚴(yán)重的哮喘病,像一個知識分子,結(jié)果被首領(lǐng)叫做“豬崽子”。他也進(jìn)行了抗?fàn)?,但終究沒有擺脫這個外號,為了自己的眼鏡,抱著一只海螺死去。這個孩子的痛苦、抗?fàn)幒退劳?,令我感到最深的悲哀,即使拋去知識分子被扼殺的象征意義,把他看做一個對抗施加給自己的外號與野蠻的普通孩子。
長大以后,才發(fā)現(xiàn)最善于給人起外號的,并不是孩子,而是大人和組織,他們更熱衷于這個,而且起得更花樣百出,被起了外號的人往往瞬間定型,變得失魂落魄,命運也更加七零八落。瀏覽百年來的中國歷史,什么“半邊天”、“臭老九”、“工人老大哥”、“漢奸”、“賣國賊”、“走資派”、“反動權(quán)威”、“四人幫”、“林禿子”、“小資產(chǎn)階級”,一個個標(biāo)志著身份歧視的外號,成了鋒利的刀子,把人群切割成不同的等級,劃分著他們的命運走向,也割裂了族群、社會與國家。
尤其在“文革”期間,整個國家的人們心智速降到了兒童水準(zhǔn),玩著互相起外號的游戲,這個游戲的玩法是這樣的:先從領(lǐng)袖語錄中尋章摘句,找到一個合適的外號,迅速拋給對手,占據(jù)政治和道德的制高點,居高臨下施以打擊,消滅對方的聲譽、尊嚴(yán)甚至肉體,一局游戲結(jié)束。然后,別的對手再如法炮制,互相摧毀,直至最終同歸于盡,game over。游戲規(guī)則中第一條就是“你死我活”,對話、協(xié)商、談判、溝通、共識、和解等都在嚴(yán)禁之列。這款游戲被領(lǐng)袖命名為“與人斗其樂無窮”。
在這樣的政治游戲中,你會深刻體會到“命名就是一切”的含義。給對手起一個準(zhǔn)確的外號,那是斗爭的最高形式,等于直接宣判了對手死刑,一個起外號的天才,可以談笑間讓政治對手灰飛煙滅。而歷史與真相、是非與公理,在起外號的快感中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寫到這里,我知道我想說什么了。
“五毛”、“公知”、“西奴”、“左糞”、“右糞”、“我爸是李剛”、“表哥”、“范跑跑”、“郭跳跳”、“余含淚”、“周老虎”、“大表哥”、“美分”、“漢奸”……當(dāng)你想抹黑誰,搞臭誰,想構(gòu)陷誰,就給他們起個外號,直截了當(dāng),不容置辯,一刀致命,永世不得翻身,這種害人的辦法,跟“文革”文化完全沒有區(qū)別。一個現(xiàn)代社會所需要的寬容與妥協(xié),博弈與溝通,在這里根本行不通。當(dāng)有人試圖對大家講一講民主的道理,一群人就高呼“公知!公知!打倒公知!”說話的人往往兩股戰(zhàn)戰(zhàn),不寒而栗,話都講不出來了。同樣的,當(dāng)有人試圖溫和地為政府辯護(hù)兩句,“五毛”的波濤就洶涌而來,既然成了五毛,那他就成了壞人,再說什么也沒用了。
《動物莊園》里描述過,當(dāng)一個動物試圖為自己辯護(hù),一群羊就高喊“兩條腿壞,四條腿好”,講道理的就只能落荒而逃,或被群眾集體殺死。很多年過去了,同樣的場景,卻每天都在我們這里發(fā)生。
剛看過趙薇執(zhí)導(dǎo)的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一句臺詞給人印象深刻:“我終于變成了我反感的那個人?!蔽覀兌挤磳V婆c野蠻,但我們經(jīng)常變成我們反對的那種人,這是這個荒謬時代最大的悲劇之一。
潘采夫
專欄作家,現(xiàn)居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