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里·納吉是個妙人。他已經(jīng)到了能稱為古來稀的歲數(shù)，但一雙圓圓的眼睛里仍然閃爍著狡黠的光芒，頭發(fā)永遠像是剛經(jīng)歷一場風暴，還有講到興起就手舞足蹈的習慣，看起來與年輕時也沒什么差別。他在哈佛大學教授希臘古典文學，這也就意味著，他有著真正的學者式的講究和絮叨：要是有人問他對未來的看法，他必定會從荷馬史詩跟那些遙遠的戰(zhàn)爭開始講起。

納吉不寫暢銷書，也不常上電視，但他學識淵博演講生動，所以深受學生歡迎。尤其是他從1978年開設的“希臘古典文化中的英雄概念”這門課，從詩歌、悲劇一直講到柏拉圖式對話，內容豐富且絕不呆板，而且相對比較容易拿到好成績，所以每個學期都會有數(shù)百個學生申請選修。不過，今年春天，納吉的課程的選修人數(shù)卻超過了31000人。這是因為他把課堂搬到了網(wǎng)上—以時下最流行的MOOC形式。

MOOC的全稱是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大型開放式網(wǎng)絡課程），就是讓大學開設網(wǎng)絡課程，允許全世界的學生都通過網(wǎng)絡來進行選修。許多人說，這是高等教育的未來。

比“名校公開課”更先進

教育者們知道，要讓學生扎實地學到東西，這依賴于教學的質量控制，而非環(huán)境控制。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科技的發(fā)展，人類也在逐步實驗著新式教育的可能性：最早的函授課程出現(xiàn)在19世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教育廣播問世；1971年，采用電視授課的英國公開大學（Open University）招收了第一批學生?；ヂ?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讓遠程教育得以進入一個新的階段，1989年，菲尼克斯大學為它的遠程項目增添了撥號上網(wǎng)支持服務。但一直到21世紀初，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對互聯(lián)網(wǎng)的態(tài)度還是猶豫大于了解，更遑論網(wǎng)絡教育了；哈佛曾設立過一個名為“哈佛之家”（Harvard@Home）的項目，上面集合了不少優(yōu)秀的教學及報告講座的視頻，但由于反響始終不夠熱烈，哈佛大學在2008年中止了這個項目。

這兩年，以TED會議演講為代表的“網(wǎng)絡公開課”風靡世界，各大名校的各項公開課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以視頻形式傳播，學生們可以自由觀看名校的課堂錄像，并從中學習新知。然而，在MOOC的支持者看來，這遠非一種高效的教學方式，因為教師與學生之間的交流是單向的，盡管像麻省理工學院等名校會隨視頻配套布置作業(yè)，但學生做完作業(yè)后無從得知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確，在上完課之后也不會得到任何憑證。

納吉一開始以為MOOC也差不多就是類似的東西。他最初的想法就是，用24堂課來完成整個課程，其中每堂課的授課時間都不超過1個小時，然后他再把它們分成更小的章節(jié)，因為人的注意范圍是很有限的，如果太長的話就容易走神。但在實驗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這樣遠遠不夠。

“我對自己說，天哪，格雷戈里，你已經(jīng)被體制給慣壞了?！彼f，在哈佛，上大課的老師通常都會有自己的助教，而助教們可以幫忙引導討論小組，還會幫忙批改作業(yè)，但在MOOC里面，這是行不通的。事實上，對于這些傳統(tǒng)教育的環(huán)節(jié)，MOOC都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傳統(tǒng)的討論小組和學習小組用在線論壇的方式重現(xiàn)，每門課程都有一個專屬論壇，然后每個單元也有獨立的討論版塊，學生們可以在那里交流學習心得和感想；課堂測驗采用在線問卷的形式，學生們需要自覺保證遵守誠信守則（Honor Code）獨立完成測驗，然后即時獲得自己的分數(shù)，答錯了的題目旁邊則會出現(xiàn)正確講解；閱讀材料都是在網(wǎng)上能找到的，當然，如果學生們愿意的話，他們也可以購買紙質版本；至于作業(yè)，有時候就需要進行同伴審查（Peer Review）。

還有，網(wǎng)絡公開課是什么時候都可以看的，但MOOC有一個類似于“學期”的概念。學生們必須要像大學時候選修課程一樣，提前了解每門課程的教學內容和學時安排，然后根據(jù)自己的需求申請選修。而且如同所有課程一樣，它也有期中和期末考試，而總分則由平時測驗、作業(yè)、閱讀和考試成績構成，待到結課后，獲得及格以上分數(shù)的學生能得到“證書”（Certificates），甚至是特別的“學力證明”（Distinction）。

從去年開始，MOOC就逐漸席卷全球，成為了教育界最新最熱門的話題。這場革命是由美國頂尖名校掀起的：2011年，在斯坦福校長公開宣稱“數(shù)字海嘯將會把傳統(tǒng)大學教育掃蕩殆盡”之后，該校教授、谷歌實驗室元老塞巴斯蒂安·斯隆與另外兩位機器人專家共同創(chuàng)辦了MOOC課程平臺Udacity，斯隆還將自己教授的人工智能課向全世界開放，結果大獲成功。2012年，斯隆從學校辭職，成為Udacity的CEO，專門幫助大學制作MOOC課程。之后，哈佛大學與一向致力于網(wǎng)絡教育的麻省理工學院結盟，將原本的MITx改造成edX；與此同時，兩位斯坦福大學的科學家創(chuàng)辦了一個叫做Coursera的MOOC學習平臺，也吸引了許多知名美國院校加入。隨后，谷歌也推出了Open Course Builder，試圖加入這場爭奪戰(zhàn)，但在目前的MOOC市場上，仍是Udacity、edX和Coursera這三家由頂級大學教授開辦的平臺最為知名。

“成本病” 的良藥

現(xiàn)在的美國有兩種大學，一種是我們在電視上看見的那種所有人都在微笑著的精英學校，而另一種則是沒錢沒資源、師資欠缺而且輟學率奇高的社區(qū)大學。不幸的是，80%的美國大學生，上的都是后面那種學校。

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經(jīng)濟學家威廉·鮑莫爾跟威廉·博文提出了一種叫做“成本病”的理論。他們指出，一般行業(yè)在普遍薪酬提高的時候，他們的生產(chǎn)效率也會提高，但教育或者藝術這樣的行業(yè)卻并非如此，比如說，現(xiàn)在哈佛大學教授的工資可比一百年前高多了，但他每堂課上所面對的學生卻并不比一百年前更多。

博文在1972至1988年間擔任普林斯頓大學的校長，然后，他加入了一直致力于幫助文化與教育事業(yè)的梅隆基金會。去年在斯坦福大學的系列演講中，他公開表示，他將網(wǎng)絡教育視為“成本病”的對癥良藥：如果哈佛、斯坦福跟普林斯頓這樣的學校能通過網(wǎng)絡將自己的課程開放給更多的學生，它的教育產(chǎn)出效率就會大幅度提高，也不會有學生有搶不到熱門課程這種憾事發(fā)生。最好的一點是，高等教育機構中的精英和大眾終于可以找到銜接點，互助互利地運營下去：精英大學可以為社區(qū)大學提供資源，在這個過程中也讓教師們得到鍛煉，因為教學本身能訓練教師；而社區(qū)大學，則可以利用這些在線課程，讓他們自己的學生得到第一流的教育。這是共贏的局面，如哈佛人常說的，“潮漲萬舟升”。

另一方面，MOOC的出現(xiàn)，讓“終身學習”變得更加容易，讓那些因為種種現(xiàn)實困難而無法實地求學的人得到學習的機會。斯隆在辭職創(chuàng)業(yè)之時，曾給我們講過他那次偉大“實驗”的故事：當時，他宣布將自己教授的人工智能導論在網(wǎng)絡上以MOOC形式公開，其內容完全與其在斯坦福所教授的一致。然后在2011年10月到12月間，總共有16萬學生申請注冊了那門課。在那堂課上，光是來自立陶宛的學生，就比斯坦福的學生還要多；還有一些學生住在阿富汗，他們需要穿越危險的戰(zhàn)區(qū)，才能找到地方上網(wǎng)，以完成他們的作業(yè)；有年輕的單身母親，她們的家庭受到了重創(chuàng)，但依然保持著對學習的信仰，并堅持完成了課程。等到課程結束的時候，數(shù)以千計的學生獲得了及格以上的成績，其中的248位得到了滿分——在整個課程中，他們連一道題都沒有答錯過。這248位全部是通過網(wǎng)絡上課的學生，沒有一個來自于斯坦福。

對于那些參與其中的教授來說，MOOC則讓他們有了成就偉大的機會。當納吉決定將課程MOOC化的時候，他思考的不僅僅是全球化，還有“知識永生”?！跋窆疬@樣偉大的教育機構將擁有動態(tài)的存檔，這樣，就算在我死之后，這堂課的部件也依然能夠跟后世的教師及研究者交流互動。”納吉說，“阿基琉斯在《伊利亞特》第九詩篇第413行說，吾將赴死，然此志將綻放如繁花，永不枯萎?！?/p>

是學習亦是交友

對于教育業(yè)來說，MOOC很可能會帶來一場翻天覆地的教育革命。許多人為之感到興奮，但也有不少人，對此仍然心存疑慮。4月中旬，阿默斯特學院拒絕加入一個MOOC項目；圣何塞州立大學的哲學院院長則寫了一封公開信給哈佛教授邁克爾·桑德爾，抗議桑德爾將“公正”這門課變成MOOC課程。“這完全無法解決我們在教育上的任何問題，”這位哲學院院長在信上說，他擔心這會讓圣何塞州大學的教授從教室的主角變成一個“華麗的助教”，“而且只要想到全國所有學校教的‘公正’課都一模一樣，這實在是挺可怕的。”

他們擔心的是教育的同質化，更擔心教育產(chǎn)業(yè)如同某些制造業(yè)一般，被少數(shù)大型機構所壟斷。在決定要不要加入MOOC時，阿默斯特學院舉行了一次內部投票，結果有超過60%的人反對。作為全美最出色的文理學院之一，阿默斯特一直保持著“微型”規(guī)模，他們全校只有1000多個學生，而任何一門MOOC課就可能有數(shù)十倍于此的人數(shù)。

“我很擔心它會帶來什么后果，”阿默斯特的宗教學教授大衛(wèi)·韋爾斯說，他最開始也想把自己的課搬上MOOC，但隨著他越了解深入，他的擔心也就越多，而edX派來介紹的工作人員根本無法說服他?！坝袀€edX的人跟我說，‘這個項目是由哈佛跟MIT贊助的，他們不會傷害高等教育！’但我想到的卻是數(shù)次金融危機，當時的小型機構也在想，‘哈，沒關系的，反正高盛跟雷曼兄弟也在這么做?！表f爾斯擔心，這會削弱學術界的百花爭鳴，讓話語權落入少數(shù)幾個明星教授身上，“如同高等教育版本的巨型堂會運動。”

哈佛大學德語教授彼得·伯加德所擔心的問題則要更深遠一點，他擔心MOOC會削弱弱勢學校的競爭力，最終導致教育界的全面沒落?！跋胂笠幌?，如果你在南達科塔州大學讀書，他們正陷入資金短缺的窘境中。這時候，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可以借用哈佛的MOOC課程，這樣每個學期只需要花3000美元，讓學生們按這個上課就行了。于是他們會裁員減薪，漸漸地，這個大學就會沒落，而那些大一點的、沒那么窮的學校也會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沒落。”他說，“于是隨著學校的減少，能提供的崗位也就減少了，博士生冗余，于是就沒那么多人愿意去讀博士了—你能想象這之后會是怎么樣?！彼僭O，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到最后，整個高等教育都完蛋了。

當然，這頗有杞人憂天之嫌，哈佛教務長邁克爾·史密斯說，他們會跟引進MOOC教學的學校密切合作，而未來的教育既然會迎來革命，其設置的崗位也不必與今時今日相同。歷史的大潮襲來，它終將找到一個出口。

然而有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是MOOC的支持者所無法解答的：眾所周知，如今人們上大學并非僅僅為了獲取知識，也同時為了獲取人脈。如果你20歲的時候上了達特茅斯學院，你可能會在凌晨一點時跟兩個穿著拖鞋牛仔褲的同學一起吃外賣，25年之后，他們之中的一個是IT巨擘的CEO，而另一個則成為了國會議員。所謂的“精英教育”，有時候更重要的是“進入精英社會”，而不是在課堂里學到什么。比如說，像比爾·克林頓這樣在阿肯色州低層中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孩子，如果沒去喬治敦、牛津和耶魯上學的話也可能會學到相等的知識，但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總統(tǒng)。

稿件來源：《紐約客》、《衛(wèi)報》、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