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隨穗的寫作,涉及多種文體,就我所見,以散文為優(yōu)。他是個情性突出的人,對生活的概括和對藝術的傳達常常渾合。多年來,正是這種獨特的語言背景和藝術張力互為澄清,見證著他在寫作領域的持續(xù)進步。就此而言,他對生活的書寫具有一種悖論式的特色:每隔一兩年,他寫作的方式都在變化;每隔一兩年,他筆下的刻畫力量都在增強。前者是在寫生,后者卻是在創(chuàng)造。這種變與不變的猶豫和長期拉鋸過程,構成了郝隨穗生活性書寫與精神性書寫的雙重收獲。
作為一匹在夢想里負重馳騁的奔馬,他的詩歌和小說顯得過于透明,那里擠滿了蜂擁而至的熱烈情緒,也缺乏必要的冷卻。造成層次的陰影部分和引發(fā)興味的想象在分寸上還不是那么準確。與此對照,就可以見到他寫散文的好處:在散文里邊,那個情懷卓異的寫作主體似乎放得更開,也足以聚集充分的才華去調整思路,隨物賦形,抓住那飛在智慧天空下、轉瞬即逝的無形之鳥。在這種相對準確的更為適宜的文體方案里,那本來不在其位的詞語變得馴服,磁鐵般的思想場域指引它們迅速皈依到信念的各個角落。
暴雨有力但往往落在空處,河流依岸卻窮盡風景。
從暴雨到河流,這就是我所理解的郝隨穗在寫作中的精神歷程。
與之伴同的,是精神主題上產生的渙散和凝聚、熾熱和冷靜的差別。這是前后迥異的兩個階梯式層級,但對郝隨穗而言,又常常交織在一個具體的難解難分的書寫現(xiàn)實里。他和其他寫作者之所以產生類的區(qū)分和質的異同,全在于此。就文章而講文章,郝隨穗散文寫作的公共性和為我們所熟知的搖擺不定的私密性質,有時候結合得很好,有時候卻突然散架,就和他對那兩種精神主題的態(tài)度和處理方式直接關聯(lián)。在學院式的文學理論講堂上,主題渙散這種現(xiàn)象的產生原因被稱為“動機沖突”,而在我的命名范疇里則稱之為“動機排異”。觀察經(jīng)典作家,不難知道:一個寫作動機成熟后,它就勢必排斥與之異樣的其它競爭,哪怕新來加塞的動機是天才的產物。藝術傳達的力量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越大越好。有時候,這個“多”和“大”產生的矛盾近乎無解。在文學的歷史上,大作家因此而寫不下去并導致作品成為爛尾樓的例子比比皆是——如茅盾的一些長篇小說和卡夫卡毀掉的眾多底稿。那個有名的寓言里講過,四個大雁從不同方向拉一輛馬車,結果可想而知。促令一個作品難以分娩出來的阻礙,經(jīng)常性的,就是這故事里的一堆大雁。寫作的智力原則在這里會以強烈的理性排斥動機簇里那些試圖幫倒忙的同伴?,F(xiàn)代寫作的智性化趨勢,更是強化了這一原則。
郝隨穗好像不太看重這個基本事實。個人以為:他對散文的“雜”有時候追求得稍微有點過頭??催^某一部分帶有寫生性質的作品,我感到他的散文在有些情況下真的太“散”了。就“寫作動機必須集中有力”這一點來說,肖云儒先生當年在特殊年代和特定背景下提出的“形散神不散”的散文本質論正在成為一個陳腐的教條,嚴重阻礙了新一代散文家的成長。
有時候,常識比教條來得更尖銳。
一個深具精神性的又領先他人的創(chuàng)意主題,在郝隨穗這里常落得兩種不同結果,一旦他排除了來自其他動機造成的雜念,一旦他寫得凝聚而冷靜,那個作品便無可置疑地高人一籌,也因而造就出一個集中而動人的形象;反之,凡是渙散而又單純依靠眾多情緒產生的熱氣球勉強升空的文章,都嚴重缺乏前進動力,自然也就喪失了令人回味的余地。這就是說,當他寫得越單純,結果越理想,當他寫得越繁雜,即越“散”,結果卻必然趨向令人嘆惜的臉譜化的簡單。精神生活可以無限錯雜、豐富,但對于它的表述卻必須簡練、準確。在寫作的進展階段,需要最大限度達到準確,這是第一位的。寫作的柔情蜜意永遠不能體現(xiàn)在對主題之外的雜念和蕪雜的材料的留戀不舍上。在這個方面,是保持材料盡可能雜亂,還是盡可能簡潔呢?這是個大問題。形散神必散。這幾乎是無可置疑的狀況。我看,寫散文的作家們有必要在這一點上狠下心,斬除文中蕪雜的根須。
在完成精神較量和主題選擇以后,郝隨穗的書寫真正開始了。
郝隨穗散文所屬的類型是某些評論家們曾經(jīng)界定過的“藝術散文”,或叫“純文學散文”。這種散文的一般特點是:從文學的立場與眼光出發(fā)看待身邊的事物,抒發(fā)觀察者的感情和藝術化的思緒。這種散文現(xiàn)在發(fā)展得很快,并越來越接近隨筆,風格自由,面貌各異。郝隨穗藝術散文的精神主題來自他的故鄉(xiāng)——人文地理學意義上的大陜北——他多年來耕耘著這片創(chuàng)作的沃土,從中發(fā)展出他的文學見解,也很好地寄托了他的文學理想。以我的閱讀體會來說,我覺得郝隨穗在這個文學王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分量很大的事物,那就是“陜北”。我個人認為,陜北現(xiàn)有的本身的形象和它在文學世界里的形象是有差異的,在文學世界里“陜北”是美的化身,是自由的化身,當然,也是北方所特有的壯烈情懷的化身。所以,文學中的“陜北”形象,是自由民的熱土和美麗的家園,它們共同構成了“大地”這個宏偉的存在,象征了二者合二為一的“精神的北方”。
三邊地域之大,可以納下所有的高天厚土。這里的天藍得干凈,有白云飄過,那也是被清洗過無數(shù)次的白。這里的大地上始終刮著不小的風,風展的旗幟、頭發(fā)以及衣襟從沒有停息過對大地的情感表露。所有的天空把那片藍聚集到這里,所有的大地把心事匯聚到這里來抒發(fā),所有的高天厚土集合在三邊多少年來不曾分散。(《三邊三日·三邊》)
一個城池的靈魂像擊碎的瓦片,灑落了一地。一個城池的容顏像醉了酒的壯士,紅了臉龐紅了江山。西門臺,這個最隱秘的城池和悲壯,這么多年來悄然蝸居在陜北大山深溝中,獨享歲月落盡的安詳。(《三邊三日·西門臺》)
郝隨穗對這個延續(xù)近一個世紀的主題做出的貢獻在于:他不是從觀光客的好奇出發(fā),而是從一個作為“生身父母”的存在物的靈魂之痛寫起,他想要寫出的大概是這北方土地上廣泛而久遠的喟嘆之聲。這個“喟嘆”,不是悲傷的嘆息,不是偶爾為之的感懷,卻是有所預謀的寫作指向,它指向了大陜北的內部皸裂,和那種巖石裂紋般的美學質感。這是力圖從事物內部發(fā)起暴動的激烈角逐,建立其上的表情質量無疑是凝重、沉酣的,是具有男子氣質的歷史繼承和寸土不讓的語言復古,是對一個久被埋沒的故鄉(xiāng)意在此而言在彼的象征化敘述。此敘述不是如此這般的敘述,而是飽含轉折意味的縱向開掘。
郝隨穗散文的普遍語法規(guī)則是:“XX是這樣的……但是XY是那樣的。”這個XY就是郝隨穗最終要落實的那個包容一切XX里的人文變數(shù)的大陜北,是其歷時不變的東西,或者說,就是那個“文學的陜北”。通常,被他書寫到的XX都是構成XY的一部分,比如父親(《紅塵父親》)、母親(《再望當年明月》)、某一地方(《三邊三日》)、某一歷史遺跡(《廖工橋》)、某一植物(《老家的味道是槐香》)。只要從所寫的事物中追蹤到它與陜北的內在關聯(lián),乃至隱約發(fā)現(xiàn)那種精神的相關性,這個文章對他就成立了。“文學的陜北”和秉承其基因密碼的變動不居的人文風景,這就是郝隨穗創(chuàng)作激情的來源。在歷史縱深處,他尋找到一個令人感喟的畫外音。他在書寫技藝的巔峰時刻,擺脫了一個溜冰藝術家的花哨,走向沉著、奇崛。
槐花依舊如約而來,沖破春寒料峭的冷日子硬是在一片陽光中白花花地開滿一樹花兒。等到槐花開滿山坡的時候,似乎所有的樹木都歸順了槐花,在這溫暖而明亮的陽光里競相綻放出甜絲絲的香味。
在陜北,從未有過如此龐大的嗅覺盛宴,唯有槐花能夠在這片土地上酣暢淋漓地揮灑出這漫天遍地的香味。這恰似大地的胭脂味,給荒涼了一個冬季的陜北大地平添了幾分嫵媚和浪漫。(《老家的味道是槐香》)
綜合地閱讀郝隨穗這些散文后,帶給我很深的感動。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的內心也情不自禁地激發(fā)起一聲感嘆:我們的生命,為什么總是這么平凡???
比照起那個更大的并遠遠比我們存在得更其久長和愈發(fā)偉岸的故鄉(xiāng),我們禁不住要發(fā)出這樣的喟嘆??墒?,我們熱烈而深沉的喟嘆在北方大地沉默不語的包容里顯得多么蒼白。
我們的喟嘆也許可以達到蒼涼,但永遠達不到故鄉(xiāng)的蒼老。我想,這就是郝隨穗在近期一些散文里頻頻寫到故鄉(xiāng)的原因。他是真的心有所感了,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那個感受的臨界點在哪里,而作為個體的人的局限又在哪里。
我看好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