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士大夫們的精神向度,莫不迂回或直奔政治而去。儒家學說的完整體系就是這樣形成并深入人心的。“學而優(yōu)則仕”、“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些意識形態(tài)世代相傳,自然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價值觀。要實現(xiàn)這一理想,必然對皇權俯首帖耳,對政治投桃報李。知識分子作為統(tǒng)治者手里任其擺弄的棋子的命運也便難以改變,這一成規(guī)既是歷史悲劇也是個人悲劇。所謂“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一日當官,終生為奴”。靈與肉的撕搏也便成為永恒話題。
靈,即獨立的人格靈魂;肉,即個體的生命載體。靈魂虛無,肉體實在,沒有靈魂,肉體依然存在,沒有肉體,靈魂理當消失。然而,沒有靈魂的生存只是動物式的生存,包容一點,也可說成是庸人的生存——只滿足吃飯、穿衣、活著,至多是風光、幸福地活著。
打個不準確的比喻,肉體是水,靈魂是船,沒有船的水依然可以稱為湖泊、江河、大海,但前面要加個“死”字,船像征人類的活動,沒有人類活動的任何水域,價值何在?同理,沒有思想的生命價值何在?
難以設想真正的知識分子(偽知識分子進不了這個話題)會滿足動物意義上的生存,這便宿命般注定了他們生命的悲劇情結,一生都撕搏在靈與肉的疆場,只要置身于東方傳統(tǒng)專制主義的嚴酷環(huán)境,只要執(zhí)著于維護正義、公平、自由、人格尊嚴,就時刻準備著交付出自己的肉體。要茍全不可再生的珍貴肉體,只好無條件交出高貴的靈魂。面對如此嚴酷到近乎殘忍的抉擇,誰也無法背過臉去。情形大致有三種:犧牲肉體,保全人格;自甘墮落,求生保命;外圓內(nèi)方,尋求中和。前兩種都是鳳毛鱗角,多的是后者,若泱泱大澤,似過江之卵。
遙遠的歷史經(jīng)典就不必再復述了,從目光可及的地方隨意談起就好。
透過民國亂世以來的百年煙云,我們會看到什么?似乎只是煙云一片。改變時代的大事件、大人物,自然可以列出長長的目錄,但我們很快就會尷尬地發(fā)現(xiàn),那條可以串連古今文明的金絲銀線在哪里?那面可以澄明透亮地照出百年世像的鏡子在哪里?是那些具有顛覆性的革命事件?是那些叱咤風云的英雄豪杰?好像不是。
那么,會是什么呢?“文化”這兩個經(jīng)典漢字,無疑會在這里映入我們視線。是的,是“文化”。當峨冠博帶零落為泥,當金戈鐵馬無跡可尋,我們終于看到那些在歲月磨洗中越來越亮的詩詞歌賦,看到那些身穿青布長衫,在風雨泥濘中跋涉的滄浪背影,尋著他們的人生足跡,經(jīng)由他們的心路歷程,才能更真實地梳理出歷史的脈胳,感受到時代真實的心跳。
在今天看來,進入這篇文章的許多名字已落滿塵埃,但他們身上折射的或強或弱的亮光,在時間隧道里依然閃亮。
康有為:一個風流而不合時宜的人
1898年9月21日,慈禧密令親信部隊,火速開進北京,鎮(zhèn)壓了漸成氣候的“百日維新”運動,皇帝被囚瀛臺,“女強人”再次執(zhí)政,一場野蠻的殘殺大規(guī)模展開。
變法集團的領袖人物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已提前獲得信息??盗憾惶用植患?。譚嗣同卻從容不迫地眺望著殺氣彌漫的紫禁城,惦念著執(zhí)意變法的光緒皇帝的安危。朋友幾次催他逃生,都被拒絕。他的誓言,氣壯山河:“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會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彼麤Q意要以死撼醒麻木的國人。舍身救國面對寒光奪目的鍘刀,激情萬丈地喊出了“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絕響。他的英名銀漢星斗,不廢江河。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梁啟超躲進了日本領事館??涤袨楦腔牟粨衤?,把文件、書信匆匆托附弟弟。乘船幾經(jīng)周折,九死一生到了香港。他出逃不久,弟弟遭捕殺。后來有人不厭其煩地撰稿描述康有為一路出逃的險情,意在宣揚冥冥中有神靈護佑“天降斯人”。我每每讀來,感到刺眼,一個去國外逃的人,與譚嗣同的死形成鮮明對照,偉大與渺小在天地之間。當然,我們不倡導無謂的犧牲,求生也是人之本能。讓人瞧不起的是康有為得知這一重大信息時的一系列反應,不通知與自己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們倒也罷了,把絕密文件交給骨肉同胞保管,等于把死留給弟弟,把生留給自己,讓一個改革的局外人,成了無辜的犧牲品,是不是太自私了。
在后人眼里,譚嗣同很可能只是剛烈勇武之士,其實不然。他出生書禮之家,父親是省部級高官,他自小博學廣游,是一位杰出的詩人,更是一位創(chuàng)新求變的改革家和思想家?;驶示拗度蕦W》,發(fā)出“沖決君主之綱”那樣振聾發(fā)聵的黃鐘大呂之聲,被譽為“黎明前的第一縷曙光”。大學士徐致靖在保舉他為江蘇候補知府的奏章中評價頗為衷懇,稱其天才卓犖,學識絕倫,忠君愛國,勇于任事,不畏艱難,不畏謗疑,內(nèi)可以為論思之官,外可以備折沖之選。仁厚不必說,譚嗣同的天資、才華比康有為有過之而無不及,品行、膽識、果敢、仁厚、剛勇,讓康有為望塵莫及。他向生命末端走去的背影愈遠愈大,康有為的背影則愈遠愈小。
逃到香港后,康有為便開始了長達16年的海外流亡生涯。此時的康有為靈魂已經(jīng)死亡,行走人間的不過是肉體的空殼。他以光緒帝私人代表的身份模仿圣人孔子,帶幾個隨從,周游列國,四處游說。說辭非大義非真理,具有蒙騙性:“上廢,國危,奉密詔求救”。就像“皮包公司”的總經(jīng)理,窮途迷路,為稻糧謀,純粹是乞求庇護,討要活動經(jīng)費而已。他的第一站是日本,情況不妙。到了加拿大,運氣不錯,討得千多美元,并得到一個小島的使用權,終于可以安居下來了。他成立一個“?;蕰?,只是個擺設,沒做出一件提得起的事情,而是先拿那些錢打理自己的幸福生活。他似乎找到了一個政治流亡者的生財之道,馬不停蹄地在東南亞、歐美奔走,以三寸不爛之舌,撿到數(shù)目不小的贊助。他以為有錢就能成事,決定在內(nèi)陸一些省份發(fā)起武力行動,實現(xiàn)?;世硐搿H欢?,對軍事的無知,使這一計劃很快流產(chǎn)。時局人心的變化,使他深感力不從心。殘存的理想之火漸漸熄滅,索性拿著那筆巨款,做起了超級旅行家。全球著名的城市大都留下他的足跡,所到之處,必住豪華酒店,食山珍海味,且有美人相伴,好不愜意。那場血雨腥風的變革和同仁們殷切的希望早已淡忘,他是一個懂得放棄和享受的人。那個被皇帝任命過的在“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的大清重臣,受命于四萬萬人民重托的救世主,已成昨日黃花,但內(nèi)心里還是不想放下這件外衣,披著它作為行頭,以便在異國他鄉(xiāng)討得廉價的尊敬。事實是,沒有幾個人對不堪一擊的大清帝國感興趣,對這個如喪家之犬的什么皇帝私人代表更是白眼相向。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和平常的旅人一樣,走自己的路,花自己的錢,至多有一些思念國土的華人同胞給些施舍。
就這樣走啊走,走到54歲,終于走厭煩了,走不動了,帶著年輕美艷的第三任妻子何金蘭重返日本。一生立志要做天下大事,如今一件也沒做成,自然會生壯志未酬、英雄遲暮之憾。正在惆悵喟嘆之時,辛亥革命一聲炮響,徹底擊碎了盤亙他腦際的君主立憲的殘夢,同時也把他拋向多余人的尷尬境地。他顯然不甘為自己殘敗的人生劃上句號,寫下了《救亡論》、《共和政體論》等文章,拋出一套“虛君共和”的理論:既然共和民主制度不適合中國,而完全君主立憲又與形勢不相符,作為變通,君主通過世襲的方式使國家得以延續(xù),但不擁有實際權力,這個形式上的君主,可以是滿族皇帝,也可以是孔子的后裔。人們終于看清了,這個自以為擁有世界眼光的人,原來只不過是封建君主制的忠誠悍衛(wèi)者。中國向何處去?正在迷茫中尋路的新一代知識階層,對這位“神父”徹底失望了。最先與他決裂的是梁啟超。多年來對中國命運近距離的觀望中,使這位思想新銳決然站在自己師兄的對立面,洗心革面,結束流日逃亡生涯,回國為新的國民政府效力。這對康有為是致命一擊,他驚夢般醒悟,自己已經(jīng)被時代無情拋棄,成了不合時宜的多余人。仿佛在一夜之間,完成了由中年向老年的跨越。轉眼間,那尊穿著長袍馬褂的身影已融入夕陽深處。
落葉歸根,1913年冬天,康有為舉家遷回上海。只懂得玩槍使棒的袁世凱,想利用這位保皇派領袖為自己的皇帝夢鳴鑼開道??涤袨槊髦堑鼐芙^了“黃鼠狼”的盛情邀請,在法租界里,躲進書房過起久違的學人生活??上В闹袥]有目標,活得乏味,只好用感情來填補。身邊的三房夫人似乎都給他帶不了新鮮的激情,沒有激情的日子,使他難以忍受。直到在日本時的女傭鶴子姑娘應邀來到身邊,一顆狂躁不安的心才安靜下來。不久,24歲的三太太何金蘭病逝,鶴子名正言順地填補了這個空白。然而,有誰知道這個不足二十歲的花季少女,只是康有為的養(yǎng)生工具。讀書、寫作、喝茶、洗海澡、散步、去寺廟,他的視線里不能沒有鶴子的影子,但他對由女孩到女人的鶴子的成長卻視而不見,對她的心靈和肉體的關注幾近空白。繁殖力健旺的他,在身心皆疲的暮年,出于對生命的留戀,依然好色卻節(jié)制情事,純潔無瑕的異國少女成了這幕黃昏戀的犧牲品,除了“自私”還有一個詞可以用上,便是“混帳”。隨后發(fā)生的事情當在情理之中,鶴子和康的長子“暗渡陳倉”,一段貼心貼肺的愛,使這位風塵美女付出了沉重代價。她回日本生養(yǎng)了康家的骨肉,卻永遠與康家失去臍連,飽嘗辛酸,一臉悲情,生死兩茫茫,老死不相往來。
接二連三的家庭變故,使康有為從浪漫的云端墜入煙火人間。龐大家庭的小康生活,需要大筆進帳才能供養(yǎng),沒有贊助,也無俸碌,靠積蓄過日子,愈顯拮據(jù)。生存逼迫他再度出山,時逢張勛擁清廢帝,重坐龍庭。作為這出鬧劇的鼓動者,康在離京數(shù)年后重返傷心之地,接受了“新帝”弼德院副院長一職的任命,欲以孔教重樹國人信仰,贏得“教育家”的蒼白桂冠。恰是交誼最深的門人點燃了使他“不保晚節(jié)”的導火線,在張勛復辟發(fā)生當天,梁啟超即通電反對,并說動段祺瑞出兵將張勛趕出京城。一場鬧劇草草收場,在千夫指罵聲中,康有為躲進美國使館,又重溫了一次昔日在京城的驚魂體驗。此后十年,康有為再無作為,連有價值的想法也沒有。
康有為70大壽時,收到一份特殊賀禮,便是末代皇帝溥儀托人送來的玉如意一柄,匾額一幅。別人看來一文不值的東西,康有為卻感激涕零,視若瑰寶。在他看來,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是對他一生功業(yè)的最高嘉獎。倘若他再活十幾年,看到溥儀在勞動改造中,脫胎換骨的可憐樣子,不知會作何想?
過完這個生日,康有為離開上海,去了青島。他要在這個寧靜的濱海城市做一件“神圣”的事情,寫作致溥儀的長篇謝恩折。沒有美女相伴,沒有雜念干擾,心中唯有感恩。他的眼睛已經(jīng)昏花,手也在發(fā)抖,寫得很辛苦,也很虔誠。書寫完全按前清的宮廷禮制,極盡為臣之恭敬,用蠅頭小楷,布局精美,雅訓工整,可謂康體中的極品。但凡寫到“天”字,一律比正文高出兩字,寫到“圣上”,再高兩字,寫到自己時,一律寫得很小。寄出這份最長也是最后的奏折,他如釋重負,面向北方,凝目星空,思接千截,心潮起伏。隨后把那套視若神明,一直沒機會穿的前清朝服鋪在床上,愛不釋手,深情撫摸中,血壓驟升,瘁死。
這份愚忠,這份固執(zhí),很快就變成笑話,笑話的主人竟是曾紅極一時的“鴻學大儒”,真讓人不可思議。
林同濟:迷亂的赤子情懷
林同濟這個名子,最能彰顯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也包含著濃厚的民族主義意蘊。名如其人,大致是對的。
一個16歲考入清華的少年,天賦應該是很高的。在“五四”運動之后跨入校門,他的心靈世界是豐富而疼痛的?!皣鴮⒉粐保胶悠扑?,一個思宏志遠的青年才俊,該要背負怎樣沉重的使命是可以想象的。帶著恥辱和壯志走出國門,林同濟和同時代的愛國學子一樣,已經(jīng)把個人命運與民族興亡捆綁在一起。為災難深重的中國尋找出路,這是他視線里清淅的目標。他在美國加州大學攻讀政治學博士學位,同時對文化哲學、歷史哲學和人生哲學廣為涉獵,這為他日后寬廣的思想視鏡打下了堅實基礎。
在美國求學期間,他廣泛收集研究日本在東北鐵路的資料,撰寫了《日本對東三省的鐵路侵略:東北之死機》一書,徹底揭露日本的侵華野心,用中英文發(fā)表在海外引起關注,但在中國卻沒引起應有的關注。一年后,他的預言不幸變成現(xiàn)實。林同濟深感悲哀,他深切感到,中國之落后雖在綜合國力貧弱,但最關鍵的是文化和人生觀的落后,在世界范圍的比拼中,整個民族缺乏集體出擊的力量。
林同濟回國不久,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和友人創(chuàng)辦《戰(zhàn)國策》雜志,極力倡導“民族國家至上的價值”,旨在把民族和國家觀念變成一種信仰,至少是一種公共認同價值,使一盤散沙的中國公民團結起來,形成具有競爭合力的政治共同體,如此才會有效地抵抗外辱,謀圖強盛。然而,林同濟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是難于上青天的事情,對文化素質(zhì)普遍低下,相信神靈、菩薩、祖宗、因果報應、生死輪回的國民而言,讓他們把國家民族本位作為膜拜的對象,無異于改變他們的生存習俗。所謂國家和民族,不過是由世俗繁生出來的產(chǎn)物,和神圣的物象無任何關系,缺乏為老百姓認可的普世性意識形態(tài)。于是,林同濟想到了借助宗教力量,通過移花接木的方式提高國家民族的公信力。比如祭天禮儀就是一種,使國家民族的概念在凡俗的儀式中變得神圣、厚實、無限。然而,站在權力中心之外,要把這一愿望變成現(xiàn)實只是紙上談兵。
林同濟開始把思考轉向人,他在《戰(zhàn)國策》中這樣論述:“歸結到最后,可以說是基于這樣一個核心問題意識:在這樣一個以力為中心的戰(zhàn)國時代,為了民族國家的重建,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人格?”
人格的塑造建立在宇宙觀和人生觀之上,如何在原有基礎上提煉出新的世界觀,需要厚實的理論支持,那篇著名的《力》可謂林同濟的理論宣言:“力者非也,乃一切生命的表征,一切生物的本體。力即是生,生即是力,天地間沒有‘無力’之生,無力便是死?!?、力、動三字可以說是三位一體的宇宙神秘連環(huán)?!边@種力本論的思想,源自哥白尼的宇宙觀:“無窮的空間,充滿了無數(shù)的力的單位,在力的相對關系下,不斷地動,不斷地變?!痹谝缘聻橛钪嬷刃?、社會秩序乃至心靈秩序的中國,這一新的世界觀,顯然是對堅如磐石的儒家一統(tǒng)思想的挑戰(zhàn)。
林同濟慷慨陳詞:在中國,鴉片可抽,“花瓶”可摟,公款可侵,國難財可發(fā),而“力”的一個字,期期不可提!在儒家世界觀的一統(tǒng)天下,中國知識分子早已被奴化為“柔道人格型”,只會在專制政權下獵取功名;毫無進取創(chuàng)新能力。而象征“一切生命的表征,一切生物的本體”的力的境界,就是要變“柔道人格”為“剛道人格”。在國難當頭、外辱內(nèi)患之時,中國人就是要從德的人格走向力的人格。說白了就是“戰(zhàn)士式人格”。只要邪惡勢力喧囂塵上,“戰(zhàn)士式人格”就有存在的必要,就要把象牙塔中的“禮儀仁愛”變成“疾惡如仇”的戰(zhàn)斗力。
林同濟是尼采的崇拜者和追隨者,他提出的人生三境界,與尼采的“上帝死了”互為連姻:境界之一是“恐怖”,即參悟了宇宙、時空的無窮、永恒和自身的渺小脆弱與速朽,在敬畏中追求和創(chuàng)造。境界之二是“狂歡”,這是戰(zhàn)勝恐怖后的超脫,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能,溶入宇宙,與宇宙講和,我就是宇宙。我的創(chuàng)造構成我的世界。境界之三是“虔恪”,即“自我外發(fā)現(xiàn)了存在,可以控制時空,也可以包羅自我”。那是大象無形的神圣、崇高、至善、至美而萬能的存在。
林同濟的靈魂是一個圓的兩半,一半是頑強地抵抗宿命主義,倡導戰(zhàn)勝恐怖,我就是我,我是一個世界;另一半是對宇宙天命的虔誠膜拜,在他眼里“地”是當下,是現(xiàn)實人生;“天”是無限、是永恒、是形而上的絕對體,是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宇宙之神。
林同濟的靈魂分裂還在于倡導尼采的“戰(zhàn)士式”人格到崇尚莊子的道家精神,準確地說,中年以前的林同濟是尼采式的,中年后的林同濟是莊子式的。經(jīng)歷了人生許多無常變故,他已經(jīng)明白人生不過一個“空”字。按心靈的需求,他很想歸隱山林,但國將不國的亂世,早已失去了古代隱士的環(huán)境,內(nèi)心也系念著“傳業(yè)授道”殘夢,倒不是還夢想著“天生我才必有用”,而是被虛無的理想牽引,身不由己地向前摸索。當他被時代的大潮推上沙灘,不得不停下腳步,炫目一時的《戰(zhàn)國策》終于???。后在銀行家朋友資助下,他在上海辦了一個圖書館,放棄閃電雷鳴的思想啟蒙,開始經(jīng)營起細雨潤物的源頭事業(yè)。尼采的光芒在他視線里漸漸暗淡,深水靜流、以柔克剛的莊子的背影變的高大起來。
也只有在此時,亂世中緊張而豐富的心靈之河,終于結束了恐怖的洪期,進入寂寞而真實的冬季。此時的林同濟,早已聲名遠播,不停地往返于東西半球,在西方講壇上盡顯風采。然而,回歸主義的信念,使他眷戀“大地”,放棄了國外任教機會,做起了大學英文教授,同時研究起莎士比亞。遺憾的是,“大地”并不怎么理解他的赤子之心,等待他的是二十多年漫長的右派生涯,作為思想的先覺者,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晚年命運之凄悲、孤寂難以言說。好在他心態(tài)的調(diào)適能力還好,當許多同代和晚輩知識精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紅色政治風暴中以死求得解脫時,林同濟卻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曙光。解釋只有一種:是他傾其畢生精力經(jīng)營的力的境界、自然的境界在起作用,特別是作為回歸主義道家信徒的倡導者的人格修養(yǎng)在起作用。盡管身影已溶入夕陽,但他還是被大地和天空的大美所感染,渴望以其豐厚的人生和思想積累,成為傳播中國思想文化的使者。他重返西方講壇的第一站是美國伯克利母校,在那里作了三場演講,是對中國思想精髓的研究總結。他強調(diào):“在中國,重要的是人格,人格是中國思想的精髓,是它的終極關懷所在。它不僅要與社會融為一體,也要與宇宙融為一體,最根本的東西是宇宙。人格是人性與超人性的綜合。如果你問在中國人眼中,人到底是什么?關于人的唯一的定義是:人就是自身所認同的價值?!獌r值是與宇宙相協(xié)調(diào)的,宇宙中包含了仁愛和變化,永遠在創(chuàng)造,在繁衍。容我這樣說吧,中國人認為你將自己和宇宙聯(lián)結起來之后,你就使自己變得神圣了,你承諾對宇宙的終極忠誠。你與上帝而不是與牧師合二為一。這就是中國人的方式?!?/p>
這次演講大獲成功,也許是林同濟一生學術報告的高潮。思想的成熟、人生的成熟,伴隨著生命的緊迫感,使其成為經(jīng)典。兩天后,因興奮和疲勞過度,心臟病突發(fā),林同濟與世長辭。也許這是最好的終極方式,作為一個忠實而純正的學者,還有什么比自己的思想精華得以淋漓渲瀉并引起學界關注更為激動和欣慰?
民族主義——戰(zhàn)士式人格——回歸主義,構成了林同濟學術思想的關鍵詞。經(jīng)由歷史、哲學和宗教,由凡俗而神圣,由尼采至莊子,由國家民族利益的鼓吹者,到崇尚自然,形成林同濟的心路歷程。從而解釋了中國知識分子向往的宗教,即相信宇宙與自我的自然宗教。不必強調(diào)林同濟對中國現(xiàn)代思想的重要貢獻,因為他的存在,我們看到了中國知識分子在亂世中的惶恐、執(zhí)著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這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可貴品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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