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縣城的一家蛋糕店當(dāng)?shù)陠T。

在她第一次穿上蛋黃顏色的可愛圍裙時，老板娘就笑瞇瞇地對她說：“在店里干活，如果買店里的東西，不管是面包還是蛋糕，都有八折優(yōu)惠哦！想吃的話就買吧，不要客氣?！?/p>

但是忍冬在店里干了一年，也沒買過一塊蛋糕。

“為什么不買蛋糕呢？是不喜歡吃嗎？”老板娘關(guān)心地問她。

“啊，不是的。”忍冬小聲回答，頭垂得低低的，“因為是孤兒，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時候呀?！?/p>

“咦？”老板娘吃了一驚，然后就不說話了。

蛋糕店小小的，因為不是處在繁華路段，所以不會忙得喘不過氣來。老板娘也只是偶爾白天過來看看，每天晚上來結(jié)算一天的賬目而已，其他時候，忍冬總是一個人守在店里。每到?jīng)]有客人、面包也擺好的空閑時間，忍冬就站到蛋糕房旁邊往里瞧，看里面散發(fā)著太陽味道的舊烤箱，看桌子上亮閃閃的盤子，看袋子里裝的云朵一樣的奶油。蛋糕師傅做蛋糕的時候，忍冬也總仔細(xì)看著，把每一個步驟都牢牢記住。

當(dāng)剛做好的蛋糕從里面拿出來的時候，烤面粉的香味、奶油和蜂蜜的甜味、巧克力微苦的味道，混在一起，鉆進(jìn)忍冬的鼻子，讓她的胸膛漲得滿滿的，心里歡喜得像要爆炸一樣。

就是因為太喜歡蛋糕了呀，所以，因為不知道生日是什么時候，而不能擁有自己的生日蛋糕，總是讓忍冬花瓣一樣柔軟的心，有著那么一絲酸澀的味道。

要是能成為一個蛋糕師傅就好了。

忍冬心里頭是這么盼望著的。

但是那個蛋糕房，忍冬一次也沒能踏進(jìn)去。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這天黃昏，下了一陣小雪，晚上，老板娘來店里算完賬，對忍冬說：“沒有人的話，今晚就早點關(guān)門吧。我先回去了喲?！?/p>

忍冬點點頭，一個人坐在店里，默默地守著。

到了九點，忍冬站起來，走到蛋糕房前。

再看一會兒，就回去吧。

忍冬一邊想著，一邊往里瞧。

“請幫我訂一個蛋糕?！遍T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忍冬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轉(zhuǎn)過身朝門口跑去?！皻g迎光臨！請問……”

咦？忍冬停下腳步，眨巴著眼睛。

門口一個人也沒有。

可是那個聲音又在她身后響起來?！罢垘臀矣喴粋€蛋糕?！?/p>

忍冬回過頭，看到一只黑貓輕巧地跳上桌子，優(yōu)雅地坐下來，用爪子摸了摸它的胡子。

“啊……啊，請問，是要訂、訂什么蛋糕呢？”因為太吃驚，忍冬連說話都口吃起來。

黑貓用翡翠一樣的綠眼睛看著她，毫不猶豫地說：“就訂一個冬末深夜天空味道的蛋糕?！?/p>

“冬、冬末深夜……”忍冬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是的，冬末深夜天空味道的蛋糕，有明亮星星的那種?！焙谪堃槐菊?jīng)地重復(fù)了一遍。

忍冬瞪圓眼睛，看了很久，它臉上也沒露出一絲開玩笑的神情來。

“可是，我們店里沒有這種蛋糕。”

“噢，這個不用擔(dān)心，只是借用一下你們這里的蛋糕房，材料我會拿來的?！?/p>

說著，黑貓用爪子把桌子上的小卡片推了過來：“現(xiàn)在，請先把我要的蛋糕記下來吧?！?/p>

忍冬坐下來，拿起筆，在蛋糕預(yù)訂卡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冬末深夜天空味道的蛋糕”。

“那么，是要多大的蛋糕呢？”

黑貓站起來，在桌子上來回踱了幾步，然后說：“要五十個貓爪子大的蛋糕?！?/p>

果然是奇怪的大小啊。忍冬想著，又工工整整地在卡片上寫了下來。

“現(xiàn)在，請告訴我什么時候來取吧?！?/p>

雖然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可是黑貓的回答還是讓她大吃一驚。

“請在今年最后一場雪停了以后、滿月升起來之前做好?！?/p>

忍冬聽得頭暈暈沉沉的，脫口就問：“這是什么時間呢？”

黑貓聽了，臉上露出微笑來，“這是內(nèi)人的生日啊，就在每年最后一場雪停了以后，滿月升到當(dāng)空的時間?！?/p>

“可、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生日。”

黑貓朝她瞥了一眼，翡翠的眼睛射出銳利的光，差點讓她低下頭去，“當(dāng)然有這樣的生日，就好像我的生日是每年啟明星照在第一個成熟的野生豌豆莢上的時間一樣?！?/p>

“那么，要怎樣才能知道，野生豌豆莢在什么時間成熟呢？”

黑貓抖了抖胡子，“風(fēng)會告訴我們?！彼鼑?yán)肅地說，“每當(dāng)風(fēng)吹過的時候，它就會在耳邊說：

‘這是今年最后一場雪啊’，

‘野生的豌豆莢今天凌晨就要成熟了’，

或者是‘今天正午的時候，鯨魚就會游過赤道’，

‘后天，我就要到北冰洋去做客了喲’?！?/p>

忍冬不知不覺地就被黑貓嘴里的風(fēng)說的話吸引住了，但是黑貓先生并不是一只愛聊天的貓，它停止描述風(fēng)說的話，催促道：“好了，快把時間記下來吧?！?/p>

忍冬只好拿起筆，在卡片的時間欄寫上“最后一場雪停了以后、滿月升起之前”，因為太長，空格不夠?qū)懀€在下面另起了一行。

卡片寫好了，黑貓先生仔細(xì)看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又從懷里掏出東西來，“這些是給你的定金，請拿好。”

忍冬伸出手接過，但是那些一粒粒水晶一樣的砂子“嘩啦啦”地從她的手指縫隙漏下去，落到桌面上，閃著月光一樣的銀色光芒。

“這是‘月下砂’，你可以把它鑲嵌在裝飾品上，也可以用熱水沖茶喝，剩下的報酬，會在取蛋糕的時候給你。另外，還有一個要求，在收集材料和制作蛋糕的時候都要請你幫忙?！?/p>

忍冬聽了，又口吃起來，“可、可是，我不會、做蛋糕?！?/p>

黑貓先生用它洞悉一切的眼睛看著她，“步驟你都已經(jīng)很清楚了，只要在夢里多練習(xí)幾遍就可以了，其他的，都由我來指導(dǎo)。那么，明天請先準(zhǔn)備好一個大玻璃罐子，我們來收集蛋糕夾心，就這么說定了，再見?！?/p>

說完，它又輕巧地跳下桌子，躍出店門，融入黑沉的夜色中，消失不見了。

如果不是桌子上那堆閃著銀光的月下砂，這大概就是一場夢了。

第二天早上，忍冬剛擺好面包，那只黑貓就來到了蛋糕店?！霸缟虾?！”

“??！早上好，貓先生！”

“請問玻璃罐準(zhǔn)備好了嗎？”

“準(zhǔn)備好了，在那邊?！?/p>

忍冬從柜臺后面，抱出一個中等大小的玻璃魚缸來，那是忍冬租住的小屋的房東，放在公用雜物間的一個舊魚缸，忍冬向她要了，洗得干干凈凈的帶來了。

“這個可以用嗎？”忍冬看見黑貓先生盯著魚缸磨損的荷葉邊，垂下眼睛，小聲問。

“是魚缸的話，再好不過，你做得很好呢?！?/p>

聽到黑貓先生這樣說，忍冬的臉都紅了，“過獎了?！?/p>

“不是的，不用太謙虛。我之所以讓你幫我做蛋糕，是因為你對蛋糕有向往的心，這樣的人做出來的蛋糕才會美味啊?！?/p>

黑貓先生的話，讓忍冬心里又燃起小小的希望，“那么，成為蛋糕師傅，也是可以的吧？”

“當(dāng)然可以。”黑貓先生的表情突然嚴(yán)肅起來，“請問你昨晚在夢中練習(xí)做蛋糕了嗎？”

“啊，練習(xí)了，練習(xí)了三遍，不過，有幾個步驟還不是很清楚?！比潭悬c慚愧地回答。

“沒關(guān)系，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我都可以告訴你?，F(xiàn)在我要去把材料拿過來，放到這個魚缸里?！?/p>

黑貓先生轉(zhuǎn)身走了，這回，忍冬清清楚楚地看見它跳上高高的樹枝，鉆進(jìn)樹葉里去了。

忍冬送走第一個客人后，黑貓先生回來了，嘴里銜著一個大大的泡泡，泡泡里裝滿清澈的溪水，還有兩條拇指大小的、有淺藍(lán)色細(xì)鱗的小魚。黑貓先生把泡泡扔進(jìn)玻璃魚缸里，里面的溪水嘩地流了出來。

來回幾次后，就裝上了大半魚缸溪水和十條小魚。

接著，黑貓先生把頭伸進(jìn)魚缸，探到水里，吹出了一個大大的氣泡，那個氣泡在水里慢慢游動，把驚慌失措的小魚們吐出來的細(xì)小泡泡吞了進(jìn)去。

做完這些，黑貓先生就趴在魚缸旁邊，在沒有客人的時候，給忍冬講做蛋糕的步驟。

“內(nèi)人是一個很出色的烹飪師，平時也喜歡烤點心、做蛋糕，所以就記住了。這次是內(nèi)人和我結(jié)婚以后的第一個生日，想給她一個驚喜，所以就請你幫忙做蛋糕了。”

說到這里，黑貓先生的臉上顯出一點害羞和喜悅的顏色來。

“啊，貓?zhí)媸沁@個世界上最幸福的貓了。”忍冬衷心地說。

大泡泡里面的小泡泡裝滿了，黑貓先生輕輕吹了口氣，里面的小泡泡快樂地翻滾起來，那些大一些的泡泡浮到最上面，和最大的泡泡并到了一起。

“太大的泡泡口感比較不好。”

黑貓先生指揮著，讓忍冬把溪水和小魚們倒到另一個杯子里。

“現(xiàn)在，蛋糕的夾心已經(jīng)收集好了，請繼續(xù)把它放在魚缸里，等做蛋糕的時候再取出來?！?/p>

然后，黑貓先生朝外面的天空看了一眼。

“今晚，今年的最后一場雪就會落下了。明天早上，請早點過來，和我一起收集下一份材料吧?！?/p>

第二天清晨，忍冬來到蛋糕店前的時候，黑貓先生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它把一個小包袱遞給忍冬，領(lǐng)著她朝城郊的山上走去，一直走進(jìn)一片梅花林。

“今天，我們要收集落在梅花花蕊上的雪花。”

黑貓先生把小包袱打開，取出兩支毛筆，展開兩幅畫著朱紅色梅花的水墨畫。

“啊，這是你畫的嗎？”忍冬吃驚地看著那美麗的畫。

“是的，我是畫家的貓?！焙谪埾壬f著，把長著粉紅色肉墊的爪子，在忍冬的眼前搖了搖，“梅花圖是我最擅長的畫喲。”

“請把梅花上的落雪，用毛筆輕輕地掃到畫上去吧。”

忍冬湊近落著晶瑩白雪的梅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拿起毛筆，小心地掃落梅花花蕊上的雪，那些雪花飄落下來，掉進(jìn)畫里，停在朱紅的梅花花瓣上。就這樣慢慢地掃啊掃啊，一直到太陽升起，梅花花蕊上的落雪都融化了的時候，忍冬手里的水墨畫，變成了一幅紅梅落雪圖。

黑貓先生把畫卷好，交給忍冬。“辛苦了，蛋糕用的涂料已經(jīng)收集好了，請把它和蛋糕夾心一起放好。接下來請放松一下，晚上我們要去收集下一份材料。”

于是，忍冬拿著畫回到蛋糕店。

下一份材料又是什么神奇的東西呢？因為抱著這樣的疑問和期待，忍冬干勁十足地把一件又一件事情快快做完，盼著夜晚早些到來。

太陽落山了，黑貓先生沒有來。星星出來了，黑貓先生還沒有來。

夜深了，忍冬收拾好東西，鎖上蛋糕店的門，等她一轉(zhuǎn)身，就看到黑貓先生正坐在高高的樹枝上，透著綠光的眼睛靜靜地瞅著她。

“請跟我來?！焙谪埾壬吐曊f，悄無聲息地跳到另一棵樹上。

忍冬跟著樹上的黑貓先生，一直走到城外的河邊。

“這一次，是收集‘冬末深夜的天空’?！焙谪埾壬斐鲆恢蛔ψ樱罢埼兆∥业氖?，不要松開?！?/p>

忍冬伸出手，握住黑貓先生軟軟的爪子，然后她的身體就像熱氣球似的，慢慢地朝上飛去。海一樣連綿的樹冠，落到她腳下去了；棉被一樣的云朵，落到她腳下去了；點點的星星嵌在頭頂墨黑的天空中，眨也不眨。

黑貓先生停下來，低低地念了一句咒語，尾巴尖上躥起一股火苗，嚇得忍冬尖叫起來。

“噓，不要吵醒沉睡的夜空?！焙谪埾壬f著，若無其事地甩了甩尾巴，“不用擔(dān)心，這是用來融化夜空的?！?/p>

接著，它向上伸直了尾巴，唱起古怪的歌謠：

溫暖的火焰啊，

照亮了黑暗，

把冬末深夜的天空融化吧，

澆到我心愛的貓的蛋糕上。

深深的夜空流下來吧，

帶著美麗的星星光芒。

黑貓先生唱完，夜空就像鍋里的巧克力一樣，慢慢融化了，帶著細(xì)碎的星光，緩緩流到忍冬舉起的玻璃罐子里面。

抱著裝滿了溫暖的冬末深夜天空的玻璃罐，忍冬和黑貓先生落回地面，站到忍冬租的小屋前面。

“請把罐子和其他的東西放在一起吧。接下來就是做蛋糕了，這兩天，請好好練習(xí)吧。”

于是，兩天后的晚上，忍冬和黑貓先生一起，走進(jìn)了小小的蛋糕房。

蛋糕店的門已經(jīng)緊緊地關(guān)上了，不管是裝著泡泡的玻璃魚缸也好，飄著雪花的畫卷也好，裝著冬末深夜天空的玻璃罐子也好，都小心地擺在桌子上。

黑貓先生“啪”的一聲，把比它還要大的、雪白雪白的魚骨頭放到了桌子上。

“請把這根魚骨頭磨成粉，用來烤蛋糕吧?！?/p>

魚骨頭又酥又脆，輕輕一碾就變成了粉末。很快，魚骨頭粉和成了團(tuán)，放進(jìn)散發(fā)著太陽味道的舊烤箱。

在等待的時間里，忍冬照著黑貓先生的吩咐，把畫里的落雪小心地抖落到盆子里，又拿出一些和魚缸里的細(xì)小泡泡攪拌到一起。

蛋糕房里飄起一股濃郁的烤魚骨頭的香味，蛋糕出爐了。忍冬拿著圓圓的蛋糕，攔腰切開，夾上厚厚的一層拌著細(xì)雪的魚泡泡，又把蛋糕外面全部涂上梅花雪，最后澆上濃稠的、閃著星光的冬末深夜的天空。

夜空的味道、梅花雪的味道、烤魚骨頭的味道混在一起，充滿忍冬的胸膛，讓她的心漲得滿滿的。

黑貓先生又唱起歌來：

最后一場雪已經(jīng)停了，

滿月爬上來，

照在冬末深夜天空的蛋糕上，

裝飾著世界上最美麗的，

愛意和幸福。

于是，在黑貓先生的歌聲里，這個冬末深夜天空的蛋糕上，開出一朵朵美麗的幸?；ǘ?，花瓣上，凝出一顆顆閃閃的愛意露珠。

這個神奇的蛋糕，終于做好了。

等到忍冬把蛋糕裝進(jìn)盒子里，扎上銀色的緞帶，黑貓先生朝她鞠了個躬，咬著緞帶，輕松地提起盒子走了。

明天晚上，當(dāng)今年最后一場雪停了以后的滿月，把它的光輝灑下來的時候，盒子就會被打開，閃著星光的冬末深夜天空味道的蛋糕，會被獻(xiàn)到貓?zhí)媲啊０?，光是想象，就會覺得，這真是一個最最美好的生日了。

然后，又過了多久呢？月亮彎了，梅花落盡，空氣也慢慢暖和起來，久到，忍冬快要以為自己做的第一個蛋糕是一個夢了。

“打擾了?！?/p>

這天凌晨，忍冬的窗戶被“咚咚咚”地敲響了。黑貓先生蹲在窗子外面，眨了眨翡翠綠的眼睛。

“內(nèi)人很喜歡你做的蛋糕，為了表示感謝，她想送你一個禮物?！?/p>

忍冬踩著露水，又來到城郊外。在那里，一樹樹的含苞欲放的花蕾，樹底下放著一個大大的扎著黃色緞帶的盒子，一只有著月亮般銀色光澤的白貓靜靜地臥在旁邊?！拔覀儼萃写猴L(fēng)，問到了你的生日?！?/p>

忍冬的心“怦怦怦”地用力跳起來。

盒子打開，露出一個有著早春清晨朝霞顏色的蛋糕。

太陽升起來，樹上的花蕾一個一個綻開。

風(fēng)從花枝上輕輕地吹來，在她耳邊說：“是春天第一朵花開的時候吶?！?/p>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