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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香

2013-12-29 00:00:00小河丁丁
少年文藝 2013年1期

我上初二那年的五月初一是星期六,中午我從河里摸螺螄回來,啊,堂屋里支著一輛新嶄嶄的單車,永久牌!

媽媽拿著擦拭縫紉機(jī)的專用抹布——平時(shí)不許我和爸爸亂用——反復(fù)揩抹溜溜圓锃锃亮的鈴鐺,弄出悅耳的叮叮聲。爸爸用鐵絲把兩只扁簍固定在木棒上,給單車后座配貨簍。

“單車是我們家的?”我摸著漂亮的彈簧鞍座,滿心歡喜。

媽媽說:“你爸從縣城買回來的?!?/p>

爸爸說:“有單車,蔬菜不愁賣了,我們西峒有三個(gè)鬧子(集市),一四七保和鬧子,二五八慕投鬧子,三六九我們中和鬧子,中和賣不掉我跑保和,保和賣不掉我跑慕投!”

“要得,要得!”媽媽頻頻點(diǎn)頭,充滿期待,“我以后多做一些褲衩,你幫我賣!”那一陣,媽媽初學(xué)裁縫,拿褲衩試手,中和趕鬧子就擺在家門口賣。

“我也要學(xué)車,學(xué)會了我就去賣棒冰!”

下街那個(gè)賣棒冰的男孩用單車馱著泡沫箱子在街上、馬路上飛馳呼嘯,我早就羨慕死了。

媽媽卻說:“你一心一意讀書是正經(jīng)!你爸買單車,還不是為了多掙點(diǎn)錢,好供你上學(xué)?!?/p>

吃過中飯,爸爸到馬路上學(xué)車,我和媽媽當(dāng)教練。母子倆左邊一個(gè),右邊一個(gè),扶著爸爸,推著他走。爸爸的大手牢牢握住車把,兩條腿像木樁一樣僵硬,眼睛死死盯著前輪,人家學(xué)開飛機(jī)也沒有這樣緊張吧。我不停地提醒爸爸:“手放松一點(diǎn)!”“腳要踩踏板!”“眼睛要看前面五米遠(yuǎn)的地方!”鎮(zhèn)上總共才七八輛單車,有人學(xué)車,小車迷常去圍觀,“單車寶訓(xùn)”我早就爛熟于心。我相信,要是給我機(jī)會,我半小時(shí)就能學(xué)會。爸爸休息的時(shí)候,我對爸爸說:“我騎給你看,我會騎?!卑职直晃一W×?。媽媽將信將疑。我個(gè)子矮,不能坐鞍座,就想模仿下街男孩,左腳踩踏板,右腿從三角架中間穿過,斜著騎車,可我右腿剛抬起,車就倒了。我撲在車上,上唇磕出血,左膝也蹭破了。

“逞什么能!”媽媽又生氣又心痛。

爸爸扶起單車,繼續(xù)練習(xí)。

唉,我真恨自己不是大人,大人腿長,學(xué)車不容易摔著。

第二天,媽媽用制作錦旗的那種紅呢子布給單車鞍座配上外套,邊緣垂著金色流蘇,皇帝寶座一樣華麗。

三天工夫,爸爸基本會騎了,初四吃夜飯時(shí)爸爸說:“明天我騎單車趕慕投鬧子,賣辣椒,端午鬧子蠻熱鬧的?!?/p>

媽媽說:“你還不熟?!?/p>

爸爸說:“十幾里路,騎過去騎回來,就熟了嘛。辣椒再不賣,爛在地里可惜了?!?/p>

初五天剛亮,我們?nèi)胰サ乩镎苯?。那些辣椒紅的像瑪瑙,綠的賽翡翠,凝著晨露,珠光寶氣,琳瑯滿目。

三扒兩咽吃過早飯,爸爸用單車載著辣椒,搖搖晃晃出發(fā)了。我背著書包,跟在后面小跑,到了岔路口才分開。

下午放學(xué),我飛奔回家,媽媽正在天井邊洗螺螄,那是我初一摸回來的,放在水盆里養(yǎng)了四五天,泥土吐盡,正好下鍋。

“我爸呢?”

“還沒回來?!眿寢屇樕喜刂鴳n色,“辣椒好賣的話,早該ThcdI/dP3xCpHrfvhRzipdzSDbbrn/zCF2dKxMiqR1Q=回來了……”

“我去接他!”

走出小鎮(zhèn),沿著馬路向南而行,身子輕得像一只蟋蟀,好像一蹬地就會蹦出好遠(yuǎn)。爸爸賣完辣椒,貨簍空了,正好載我。也許他還會扶著我,讓我過一把騎車的癮。

過了魚公塘,又過了花果山,仍然不見爸爸的身影。夕陽西垂,將我的影子粘在地上,沉甸甸的。四面群山將西峒團(tuán)團(tuán)包圍,陰沉著臉。

快到出水巖,太陽下山了,暮色從陰暗的山坳奔涌而出,決堤似的,迅速淹沒大地。爸爸會不會抄小道回家了?我正彷徨,爸爸出現(xiàn)在前方路坡頂端,推著車,跟一個(gè)背褡褳的漢子并排而行。漢子四十上下,比爸爸矮一個(gè)頭,小腦袋,細(xì)脖子,寬肩圓肚羅圈腿,簡直不成人形。

我迎上去察看貨簍,里面臥著一只綁著腳爪的鴨子,辣椒全賣光了。

我對爸爸說:“你騎車載我吧,媽媽等急了。”

“后胎爆了。”爸爸應(yīng)我一句,對漢子說:“老水,這是我兒子?!?/p>

漢子沖我轉(zhuǎn)著小眼睛,諂媚地說:“你爸說,你個(gè)個(gè)學(xué)期拿獎(jiǎng)狀,是塊上大學(xué)的料。”

爸爸對我說:“水伯伯是零陵人,挨著我賣雄黃香包,我們就認(rèn)識了?;丶医心銒寶Ⅷ喿樱艨腿诵ㄟ^夜)?!?/p>

我沒有應(yīng)聲。媽媽最恨爸爸帶朋友回家,爸爸偏偏喜歡帶朋友回家。新車怎么會爆胎?恐怕是載這個(gè)丑貨壓爆的吧。

到了家,屋里已經(jīng)亮燈,桌上飯菜都快涼了。螺螄和紫蘇一起炒的,仍然香氣直冒。

爸爸柔聲吩咐媽媽:“你把鴨子宰了。我和客人殺一盤。”也不等媽媽同意,爸爸拿開飯菜,和老水?dāng)[棋。

“哪里來的貴客?”媽媽的聲音別扭極了。

我搶著回答:“零陵的,慕投鬧子上結(jié)交的,要在這里歇!”

媽媽一百個(gè)不情愿,拿著鴨子到天井邊去宰殺,一會兒叫我燒開水,一會兒叫我脫鴨毛,一會兒又嫌我礙手礙腳。

我到桌邊看棋,聞到老水身上有一股香味,那是植物的芳香,他肩上的褡褳發(fā)出來的。

我假裝獻(xiàn)殷勤說:“我?guī)湍惆疡籽瀿斓綁ι??!?/p>

“哦,好?!崩纤疡籽灲唤o我,目光不離棋盤。

我把手伸進(jìn)褡褳袋,里面有一袋東西,一個(gè)小布包。掏出布包一看,原來是香包,外形像烏龜,背上用金線繡著“”字,也不知龜肚里填著什么藥草,香得醉人。往另一個(gè)褡褳袋一伸手,天啦,摸到一把鈔票,用皮筋扎起來的,磚頭一樣厚!我的手像是被火烙了一下,趕緊縮回來,把褡褳掛上墻。

媽媽煮好鴨肉,夜宴開始了,大家比賽一樣喝螺螄,反倒把鴨肉冷落了。別看老水嘴巴小小的,卻是個(gè)喝螺螄的高手,他把螺螄放在唇間,兩腮一縮,“嘰”的一聲,螺殼就空了。媽媽要喝兩三次,才能喝到那坨棗核大小的黑肉。我和爸爸根本喝不出,要用針來挑,好在有縫紉機(jī)的人家,最不缺的就是針。

老水吃到七分醉,稱贊爸爸說:“丁老弟,你好比孟嘗君!”

爸爸問:“孟嘗君是誰?”

老水說:“了不起的豪杰,齊國宰相,門下有三千食客,三教九流,雞鳴狗盜,各有所長!丁老弟,你慷慨好客,當(dāng)真是孟嘗君!”

爸爸咧著嘴說:“老水,我們兩個(gè)有緣。沒有緣,零陵人大老遠(yuǎn)跑到西峒趕鬧子?”

老水說:“趕個(gè)鬧子哪個(gè)愛跑兩百里路?我到這方天來訪我兒子的恩人?!?/p>

爸爸傾著身問:“訪到?jīng)]有?”

“訪到了。”老水?dāng)[擺手,拋開這個(gè)話題,“我出來好些日子了,因?yàn)榭斓蕉宋绻?jié),所以帶些雄黃香包,訪到哪里賣到哪里?!?/p>

媽媽突然說:“哎呀,忘記買雄黃了!”

“雄黃多的是?!崩纤飞戆疡籽炄∠?,掏出那袋東西,原來是雄黃,足足有一斤。他把雄黃交給媽媽,說:“賣剩的,權(quán)當(dāng)見面禮,不成敬意。”

爸爸說:“一小撮就夠了,你要賣錢的。”

老水說:“山上采來的礦物,又不要播種,又不要施肥,也不花本錢。用不完的,你分給親戚朋友。”

媽媽往酒壺里投一撮雄黃,又取來一只小碗倒扣在桌上,在碗底放一撮雄黃,澆上酒,用食指研磨一番,在我額上寫個(gè)大大的“王”字。

“未來的大學(xué)生,這個(gè)香包可不是賣剩的,人家要買我不賣,特意留給你。伯伯進(jìn)了門,只顧下棋飲酒,差點(diǎn)兒忘記了?!崩纤贸瞿莻€(gè)香包,非要親手給我掛在脖子上,“我的香包,里面填的是零陵香。漢武帝在位的時(shí)候,零陵香就是貢品。過了不知道幾朝幾代,到了唐朝還要上貢呢。那時(shí)候零陵香快要采盡,老百姓完不成上貢的任務(wù),有的背井離鄉(xiāng),有的爭搶香草鬧出人命??な仨f宙菩薩心腸,冒死上奏朝廷,才得以免貢?!?/p>

老水第三次把手伸進(jìn)褡褳袋,摸出來一包香煙。煙盒上畫著小島,島上有個(gè)廟,這是香零山牌,零陵卷煙廠出的,鎮(zhèn)上也有人抽。

爸爸以為老水要抽煙,叫我拿火柴,老水卻指著煙盒上的圖案說:“這個(gè)小島叫做香零山,是瀟水河中一座石磯,上頭長滿零陵香,夏天零陵香開花,風(fēng)一吹,整個(gè)零陵都聞得到香?!?/p>

爸爸拿過煙盒,仔細(xì)端詳:“這是什么廟?”

老水把褡褳掛回墻上,回答說:“這是觀音閣,清朝同治二年建的。香零山周圍暗礁不少,過路的船啊,排啊,極易出事,后來修了觀音閣,夜里點(diǎn)上燈,船排到這里就繞過去,萬一出事了,守廟人就去救。”

爸爸說:“守廟人要水性好才行?!?/p>

“那當(dāng)然。”老水掃視著我們,眼睛映著燈光,熒熒發(fā)亮,極似夜行動(dòng)物,“沒有福氣的人,還輪不到他守廟呢——永州八景聽說過吧?香零山在永州八景當(dāng)中排第二,叫做香零煙雨,河上煙雨蒙蒙的時(shí)候,香零山若隱若現(xiàn),好比蓬萊仙島!”

我問道:“排第一的是什么?”

“喲!”老水朝我豎大拇指,“你問得好!我先問你,為什么我們湖南又叫瀟湘?”

我說:“我們湖南有兩條大河,瀟水和湘江?!?/p>

老水點(diǎn)一下頭,又問:“瀟水和湘江在哪兒會合的?”

這下我答不上來了。

爸爸說:“是在零陵吧,我沒有去過?!?/p>

媽媽擠兌爸爸:“你這輩子,出不了縣界?!?/p>

老水對媽媽說:“我老弟說得對,瀟水和湘江在零陵會合,汊口有個(gè)萍島,那一景叫做瀟湘夜雨,天下聞名。文人雅士夜里到島上去聽雨,雨聲和著濤聲,蠻有詩意的,在島上斗酒殺棋沒人打擾?!?/p>

媽媽拉長了臉,老水沒有覺察,鼓動(dòng)爸爸說:“明天我回零陵,你跟我去,我們兩個(gè)棋逢對手,大戰(zhàn)三百合!酒逢知己,痛飲三百杯!永州八景,我陪你逛個(gè)夠!”

爸爸斜睨著媽媽,囁嚅地說:“我走了,田里地里的事誰去做呢,還要賣菜?!?/p>

媽媽白了爸爸一眼,對我說:“我們到門口去吃,不要打擾文人雅士!”

我和媽媽捧著飯碗來到門口,街上好熱鬧,有人在門前吃飯,有人在檐下納涼,還有人在街邊擺開涼床準(zhǔn)備露宿。娥眉月早已升起,街道蒙著白光,恍若長河。習(xí)習(xí)晚風(fēng)沿街吹拂,令人心生喜悅。仲夏之夜,如此美好,在真正的河上泛舟,該是多么愜意啊。

對門周大姑說:“好香!哪個(gè)戴了香包?”

我得意洋洋,“這是零陵香!”

“男的戴香包!”周大姑羞我一句,問媽媽:“來客了嗎?”

媽媽說:“什么客不客,三教九流,雞鳴狗盜?!?/p>

周大姑試探地問:“今天丁老板趕端午鬧子,辣椒好賣吧?”

媽媽噼哩叭啦數(shù)落起來:“你莫叫丁老板,羞死我了。辣椒賣了,錢見不到一個(gè),帶外地人來講酒講棋,講山講水,也不談生產(chǎn),也不談生意……”

爸爸快步走出來,對媽媽低聲斥責(zé):“哪有你這樣的,客人還沒走,你就嘰哩嘎啦?!?/p>

媽媽伸著手說:“賣辣椒的錢呢?拿來!”

爸爸說:“不是買鴨子了么……”

媽媽冷笑一聲,高聲說:“你以為你是孟嘗君,食客三千?老婆孩子你都養(yǎng)不活!”

爸爸就是怕客人聽到無禮的話才出來制止媽媽,媽媽卻故意起高腔,爸爸一下子把媽媽橫抱起來,又氣又急地說:“你再說,我扔你到屋頂上去!”

媽媽撒了碗筷,尖叫起來。

鄰居們趕緊勸解,爸爸把媽媽放下,回屋去,留下媽媽坐在地上哭訴:“房子爛得像豬圈……又沒有多余的床,老留客歇,也不怕丟臉……”

我拾起媽媽的碗筷回屋,不見一個(gè)人,只聽到爸爸在屋后呼喚:“老水——老哥——”

我跑到屋后,爸爸頓足說:“就是你媽,這么不通情理……客人給她氣走了,我們快去追!”

爸爸去推單車,后胎還沒補(bǔ)呢。我們步行去追,火急火燎,到處看到人們在月下?lián)u扇子,擺龍門陣,逍遙快活。

我們追到鎮(zhèn)外,追到魚公塘,還是沒追上。

爸爸奇怪地說:“不會呀,我們走這么快,早該追上了?!?/p>

我想起那個(gè)褡褳還在墻上,趕緊告訴爸爸:“他的褡褳還在我們家,可能他沒有走?!?/p>

我們急匆匆趕回家,媽媽上床睡了,桌上的殘羹冷炙沒有收拾。

爸爸從墻上取下褡褳,摸一摸說:“有錢。”他把褡褳?zāi)眠M(jìn)睡房藏進(jìn)衣柜,沖媽媽的后背說:“人家的褡褳,說不定哪天來拿的,我們不能動(dòng)。”

媽媽氣咻咻地說:“我若是貪財(cái)?shù)娜?,還會嫁給你?”

爸爸出來對我說:“我們到河里洗澡去,今晚我們兩個(gè)睡。”

次日初六,中和趕鬧子,爸爸摘來一籮辣椒放在門口賣,媽媽用門板在門口擺個(gè)攤,賣褲衩。夫妻不記隔夜仇,何況要互相找零錢,爸媽又說上話了。

媽媽問:“那個(gè)褡褳?zāi)愦蛩阍趺崔k?”

爸爸說:“等幾天,等幾天老水不來,我給他送去?!?/p>

媽媽眉毛扭動(dòng)一下:“你送到零陵去?要多少車費(fèi)!”

爸爸扁一扁嘴,說:“零陵那么大,我到了零陵也找不到他,他又沒有告訴我住哪里。哪天上山砍柴,我送到苦竹漯去,他說過,他有親戚在苦竹漯。”

媽媽說:“山里人講禮性,你去了,人家留你歇,耽誤工夫?!?/p>

爸爸用力點(diǎn)頭:“是啊,鎮(zhèn)上人從來不耽誤客人的工夫,夜里還趕客人走?!?/p>

媽媽的臉頓時(shí)紅得像西瓜瓤,“我是說,褡褳里面那么多錢,人家會回來討的,不用你送。”

爸爸板起了臉,“討和送,不一樣?!?/p>

過了七八天,爸爸起個(gè)大早,拿著柴刀千擔(dān),背著褡褳進(jìn)山,當(dāng)天傍晚挑回來一擔(dān)好柴,褡褳捆在柴里。

媽媽說:“我以為你會在苦竹漯歇。”

爸爸說:“苦竹漯根本沒有人煙,只有好大一口澗潭。”

“叫你不要去。”媽媽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你招待人家跟招待皇帝似的,人家拿你當(dāng)猴耍?!?/p>

“我應(yīng)該去。寧可天下人ba043bee15eebd53931fdaaa06a548db負(fù)我,不可我負(fù)天下人?!卑职蛛m然生氣,還是耐心給媽媽講道理,“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初次打交道,人家留點(diǎn)分寸,也沒有錯(cuò)?!?/p>

眨眨眼鬼節(jié)來了,眨眨眼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接踵而來,冬姑娘匆匆忙忙下了兩場小雪,春天又到了,我學(xué)會了騎車,一有機(jī)會就去馬路上飚。

清明節(jié)后的一天,我飚車回來,爸媽正在爭吵。

媽媽說:“我妹妹來借錢,你都不借!她借頭錢做生意,賺到錢就還你?!?/p>

爸爸說:“你不是不曉得,我沒有錢。”

媽媽說:“那個(gè)褡褳?zāi)???/p>

爸爸?jǐn)嗳徽f:“別說你妹妹借錢,就是我們?nèi)茵I死,褡褳也不能動(dòng)!”

端午節(jié)又來了,慕投鬧子不可錯(cuò)過,我們家的節(jié)日大餐照例安排在晚上。夜飯照例要上雄黃酒,媽媽照例要給我畫“王”字。

我偏開頭說:“我下半年就是高中生,不畫了。”

媽媽說:“等你上了高中就不畫了。”

爸爸看到雄黃,又說起老水:“老水也是的,褡褳當(dāng)真不要了?”

媽媽趕緊說:“我們替他把錢存銀行,不要他的錢,要利息?!?/p>

“婦道人家……”爸爸夾起眉頭,“少打小算盤。”

吃過夜飯,我和爸爸下河洗澡,爸爸拍著河水說:“這條河是瀟水的支流,可惜水太淺,不然我扎個(gè)木排一路漂到零陵,總要把褡褳還給人家?!?/p>

我想起了柳宗元。我們學(xué)過柳宗元兩篇課文,《小石潭記》《捕蛇者說》。我告訴爸爸:“我們老師說,永州八景很有名,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也很有名,不過八記記的不是八景。老師還說,永州有座柳子廟,紀(jì)念柳宗元的?!?/p>

爸爸說:“我最想看的地方,還是香零山,抽煙的人都知道香零山!”

時(shí)間過得真快呀,好像在河里洗了幾個(gè)澡,在馬路上飚了幾次車,我就升到高中;又好像上了幾天課,打了幾場球,就迎來高考。我考得很糟,分?jǐn)?shù)比專科線低一大截。

別無選擇,除了復(fù)讀。我可不想像爸爸那樣,一輩子窩在西峒,跑一趟縣城就算“出遠(yuǎn)門”。洞庭湖,普陀山,盧浮宮,金字塔……這個(gè)星球有多少地方值得去看看啊!

那天中飯,一家人說起復(fù)讀的事。寧遠(yuǎn)的落榜生復(fù)讀,有的在本縣,有的去新田,還有的去冷水灘和零陵。

媽媽說:“還是在本縣讀吧,回家方便?!?/p>

我說:“我想換個(gè)環(huán)境……”

爸爸說:“照我說到零陵去,順便訪一訪老水,那個(gè)褡褳放在我們家,總不是個(gè)事?!?/p>

就在這時(shí),門口傳來一個(gè)似曾相識的聲音:“丁老弟!”

不期而至的,竟是老水!幾年不見,他的模樣半點(diǎn)沒變,連衣服都是老樣子,時(shí)間的刀鋒從他身上輕輕滑過,沒有傷到一根毫毛。

“老哥!”爸爸猛然起身,把酒杯碰翻了,“說曹操,曹操到!正念叨你呢!你的褡褳還在我這里,幾年不來??!”

媽媽給客人取杯筷,沏上酒,補(bǔ)充說:“褡褳里的錢,一分不少?!?/p>

“盡管用嘛,我不來取,就是想到你們哪天用得著。”老水坐下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可不是專為褡褳來的,丁老弟,老弟嫂,我是來賀喜的——賢侄今年高考,肯定考上了吧?!?/p>

我紅著臉,直搖頭。

爸爸說:“我們正在商量到哪里復(fù)讀。他不想在本縣讀?!?/p>

老水似乎早有預(yù)料,把手搭在我肩上,對著爸媽拍胸脯:“到零陵去!恰好我們家小波今年也要復(fù)讀,一起到永州一中去讀。我朋友跟一中老師熟,你們把人交給我,別的不要管?!?/p>

永州一中全省有名,多少人想去呢。爸媽喜出望外,連連道謝。

老水在我家住了三天,跟爸爸拼棋拼酒,不分晝夜,爸爸的幾個(gè)好朋友也來作陪,鬧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媽媽不敢怠慢,殷勤招待。

第四天,我隨老水乘車抵達(dá)零陵,步行來到瀟水岸邊。天已黑了,江上霧氣茫茫,翼式檐角隱隱可見。霧起霧落間,只見一座屋宇聳踞石磯之上,青墻黛巖,渾然一體。

我脫口叫道:“香零山!”

“正是!我家就住在這里?!崩纤p手?jǐn)n在嘴前,沖著島子呼喚,“哦呵——哦呵——”

一條小船從霧中出現(xiàn),搖櫓的人年紀(jì)跟我一般大,身材跟老水相似,戴著黑框眼鏡,穿著白襯衫,一看就是學(xué)生伢子。

上了船,老水對我說:“他就是小波。一中過兩天開課,這兩天,小波帶你到處看看?!?/p>

我不放心,“不先去報(bào)名?”

老水說:“明天我找朋友幫你報(bào),小波已經(jīng)報(bào)了?!?/p>

石磯到了近前,只見巖崖高聳,上頭草木婆娑,簇?fù)碇蛔u木結(jié)構(gòu)的古樓——不消說,那就是觀音閣。島腳有個(gè)小小碼頭,欄桿石徑曲折而上。我以為水家住觀音閣,小船卻不靠碼頭,而是繞到島子背面,徑直撞向陡峭的石壁——我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小船居然分開石壁,進(jìn)入一個(gè)洞穴。我回頭一看,石壁又合上了,像水晶一樣透明,近處的波濤,飄移的水霧,遠(yuǎn)處的堤岸、燈光依稀可辨。

我定一下神,船已泊住。

洞穴中沒有燈,巖石散發(fā)出琥珀光,如同月宮。洞頂似穹廬,下面是石坪。石坪上有石桌石凳石龕石灶,一個(gè)婦人正在炒菜。一聽那滋滋的響聲,一聞那撲鼻的香氣,我就知道鍋里是紫蘇炒螺螄。石坪這頭是個(gè)小灣子,泊著載我的船,還有一條帶篷的小船。石坪那頭排著三間石室,沒有門,石床石枕一應(yīng)俱全。

三人登上石坪,老水對婦人說:“老婆,我回來啦?!?/p>

婦人又矮又胖,四肢粗短,跟老水是天生一對。她笑瞇瞇地對我說:“稀客,稀客,我炒螺螄招待你。以前我老公到你家去,吃過你媽炒的螺螄?!毙〔ㄒ膊[瞇笑:“紫蘇炒螺螄,口水流三尺!”

我滿腹疑惑,不知如何開口。老水似乎洞明我的心思:“你只管聽我安排,什么都不用問。你明年考上大學(xué),一切自然明白?!?/p>

吃過飯,主人叫我在小灣子洗澡,又安排我在左手那間石室歇息。石床又平又涼,石枕高度剛剛好,我一沾床就睡著了。醒來時(shí),天已大亮,從透明的石壁望出去,水面映著朝霞,如同彩練,一艘客輪突突突從幾丈開外駛過?!翱矗懔闵?!”“觀音閣!”乘客紛紛拿出相機(jī),有的在舷邊擺姿勢留影。

小波走進(jìn)石室,平靜地說:“他們只看得到石頭,照片上也只有石頭——不然我們怎么在這里隱居?”

我無意中一抬頭,竟能透視觀音閣和島上的植物。植物根須絲絲縷縷,纏纏繞繞,無比奇妙。小波指著我頭頂一大片茂盛的花草說:“這就是零陵香,花開得正旺,你聞一聞,連石頭都是香的?!?/p>

我聞一下石壁,果然透著淡淡的零陵香的芬芳,難怪昨晚睡得那么香。

小波說:“我娘老子天剛亮就出去了,那時(shí)候霧大。現(xiàn)在霧散了,我們不能出去。沒有霧障,船從石壁進(jìn)進(jìn)出出,萬一讓人看見,我們就要搬家。到了學(xué)校你不要跟任何人說,班主任都不知道我住這里。”

我們吃過早飯,各自復(fù)習(xí)功課。我想試試小波的實(shí)力,拿數(shù)學(xué)題請教他,他一五一十分析得比老師還要清楚。又拿英語難題問他,也是如此。

我忍不住說:“小波,你怎么會考不上?我不信!”

小波似乎有難言之隱:“去年……其實(shí)我沒有參加高考……”

晚上老水夫婦回來,告訴我已經(jīng)報(bào)上名了。

小波帶我乘船順流而下,借著半輪明月觀賞瀟水夜色,指點(diǎn)兩岸名勝,先過南津渡大橋,又過東風(fēng)大橋,下到萍島,這才掉頭。我坐在船上,隨波蕩漾,心神迷離,如夢似幻,仿佛元結(jié)、周敦頤、何紹基正在朝陽巖聚會,彈琴吟詩;仿佛懷素還在綠天庵用芭蕉葉練字,豪情勃發(fā),如癲似狂;柳宗元也許就在另一條船上,與我們擦舷而過,醉醺醺地伸手去撈水中的玉餅……從出發(fā)到返回,除了聽小波介紹景物的時(shí)候“哦”“啊”幾聲,我沒有說什么話,語言功能彼時(shí)似乎已經(jīng)喪失。

次日凌晨,老水趁霧出船,把我和小波送到對岸。從此我倆就住在永州一中,周末才回香零山。在教室,我倆是同桌,在寢室,我倆睡上下鋪,形影不離,親如兄弟。那個(gè)學(xué)期,我的成績頗有起色。

寒假回家,我說起香零山下那個(gè)奇異的洞穴,可把媽媽嚇了一跳。媽媽說:“水家是不是精怪?”爸爸思索良久,說:“三教九流,藏龍臥虎,奇人異士多著呢。我這輩子沒做什么虧心事,就算遇到精怪,也不會害我們?!?/p>

年后回到零陵,我又見到小波。他渾不在意地說:“我老子算了一卦,你會上本科?!蔽覇枺骸澳隳??”小波笑而不答。

果不其然,七月下旬,我接到了吉首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爸媽決定和我一起去零陵,一是要拜訪水家,二是要感謝老師。當(dāng)我?guī)е謰寔淼綖t水河邊,在暮色中沖著香零山像過去那樣“哦呵——哦呵——”地呼喚,再也沒有小船從島上開過來。

我們在附近旅店住下,第二天凌晨又到河邊呼喚,還是徒勞。雇一條船,圍著香零山劃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船家問我們找什么,我說:“找零陵香。”船家說:“島上零陵香早就絕跡了?!蔽液桶謰屜肴ビ^音閣看一看,石階拐一個(gè)彎,出現(xiàn)一道上鎖的鐵門,門和鎖都銹跡斑斑,顯然是長期沒有開啟。

回到岸上,我對爸媽說:“他們可能搬走了?!?/p>

爸爸說:“到學(xué)校問一下?!?/p>

我們來到班主任家,好幾個(gè)同學(xué)正在熱烈地議論小波。班主任見到我,欣喜地說:“你來得正好,你找不找得到小波?你們是好朋友?!?/p>

我想起小波以前的叮囑,支吾著撒了謊:“我……我沒有去過他家……你不是有花名冊嗎?”

班主任撓著禿溜溜的腦門,懊惱地說:“小波考上青島海洋大學(xué)水產(chǎn)學(xué)院,通知書寄到我這里,好些天了。我想給他送過去,花名冊上,他的地址竟是假的!哪有這種事……我現(xiàn)在都想不起是哪個(gè)介紹他到我班上來的,稀里糊涂就收下了……”說到這里,班主任盯著我,好像在說:你也是稀里糊涂就收下了。

告別了班主任,媽媽問:“現(xiàn)在怎么辦?”爸爸說:“回寧遠(yuǎn)。老水想見我,會去找我的。我找他比登天還難。”

我們沿著僻靜的回龍塔路走向零陵汽車站。

媽媽說:“水家真是奇怪,難道大學(xué)通知書也不要了?”

我想了想,說:“小波也許不想上大學(xué)?!?/p>

在車站候車的時(shí)候,爸爸說:“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年老水留下褡褳不來取,是想幫我們;小波復(fù)讀,也是幫你上大學(xué)?!眿寢屢蓱]重重:“人家為什么幫我們?”爸爸說:“老水拿我當(dāng)知己……”我想起一件事,趕緊告訴爸媽:“小波背上有個(gè)‘’字,我問他怎么回事,他不肯說?!卑职帜樒ひ痪o,問道:“那個(gè)‘’字是不是歪歪斜斜,像小孩子刻的?”“是呀!”我大吃一驚,“你怎么知道?”爸爸看一下四周,低聲說:“我記起來了……我七歲那年,我爺爺從苦竹漯捉來一只小烏龜,我在龜背刻上‘’字,私自到河邊放生了。我小時(shí)候經(jīng)常到廟里去玩,看到佛祖胸前有個(gè)‘’字,老和尚告訴我這個(gè)字讀‘萬’,是吉祥的象征?!?/p>

寫這個(gè)故事的時(shí)候,二十余度春秋已經(jīng)消逝。往事那么遙遠(yuǎn),那么虛幻,唯有那個(gè)香包仍然掛在我的臥室,芬芳猶存。也許,水家人哪天又會突然出現(xiàn)?可惜爸爸已經(jīng)去世,不能陪老水大戰(zhàn)三百回合痛飲三百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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