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U形彎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是明朝最后一個皇帝朱由檢上吊自殺的日子。在此二十多天前,內(nèi)閣大學士(類似現(xiàn)在的副總理或政治局委員)蔣德璟和皇上頂嘴,說了幾段為時已晚,但在我看來仍然非常要緊的話,惹得皇上大怒,蔣德璟也因此丟了官。
這次頂嘴起源于對加稅的不同看法。五年前,崇禎十二年春,皇上在全國范圍內(nèi)加派七百三十萬兩白銀,作為練兵費用,叫做練餉。這是崇禎即位之后的第四次大規(guī)模加稅,全國人民的納稅總額至此幾乎翻了一番?;噬霞佣惔_實也是出于無奈。中原一帶的農(nóng)民造反還沒有平息,滿洲又鬧翻了天。就在決定加稅的一個多月前,清兵在河北山東一帶縱橫蹂躪兩千里,擄掠人口牲畜五十余萬,還在濟南殺了一個德王。人家大搖大擺地殺了進來,又大搖大擺地滿載而歸,明朝的官軍竟然縮做一團不敢跟人家交手。這樣的兵豈能不練?練兵又怎能不花錢?不過皇上也覺得心虛,稅費一加再加,老百姓方面會不會出什么問題?楊嗣昌是當時的兵部尚書(類似現(xiàn)在的國防部長),他辦事認真,聰明干練,替皇上做了一番階級分析。
楊嗣昌說:“加稅不會造成傷害,因為這筆錢是加在土地上的,而土地都在豪強手里?!睏钏貌陨洗渭诱鞯慕损A為例,一百畝地征三四錢銀子,這不但沒有壞處,還能讓豪強增加點負擔,免得他們錢多了搞土地兼并。這種分析聽起來頗有道理。
皇上還聽過另外一種支持加稅的分析。崇禎十一年考試選拔御史,一位來自基層的名叫曾就義的知縣也說可以加稅。他說關鍵的問題在于地方官不廉潔,如果他們都廉潔了,再加派一些也未嘗不可?;噬嫌X得這種觀點很對心思,便將他的考試名次定為第一,又升了他的官。據(jù)說曾知縣為政廉潔,他的見解想必是有感而發(fā),在邏輯上也絕對正確。從百姓負擔的角度看,腐敗等于一筆額外的重稅。假設真能減去這筆“腐敗稅”,多派一些軍餉當然無妨。
有了這些分析的支持,皇上又征求了另外兩位內(nèi)閣大學士的意見。這二位也贊成加稅。于是皇上拍板定案,加征練餉。假如是現(xiàn)在,決策者大概需要追問一些數(shù)字,譬如腐敗造成的額外負擔究竟有多重,有把握消除多少?究竟有百分之幾的土地在豪強手里,又有百分之幾的土地在自耕農(nóng)手里?豪強們的佃戶負擔如何?等等。奈何帝國的最高決策者和他的顧問都不擅長定量分析。
一晃練餉征了五年,原來企圖解決的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加重了。官軍照樣不靈;清兵還在鬧著;李自成更由戰(zhàn)略性流竄轉(zhuǎn)為戰(zhàn)略性進攻,從西安向北京進軍,已經(jīng)走到了大同一帶;楊嗣昌本人也在與張獻忠的作戰(zhàn)中失利自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需要檢討一下大政策了?這時一位叫光時亨的給事中(近似總統(tǒng)辦公室負責監(jiān)察工作的秘書)給皇上寫了份奏疏,他認為,加征練餉的政策是禍國殃民的政策,應該追究倡議者的責任。
按照規(guī)矩,這份奏疏先由內(nèi)閣大學士過目,替皇上草擬一份處理意見,再交皇上最后定奪。于是內(nèi)閣大學士蔣德璟就替皇上草擬了一段話,大意是:以前的聚斂小人,倡議征收練餉,搜刮百姓,導致人民貧窮,種下了禍根……皇上看到這段話很不高興,這練餉明明是他拍板征收的,蔣德璟卻說什么“聚斂小人”,誰是小人?皇上把蔣德璟叫來,當面問道:“聚斂小人指的是誰?”
蔣德璟心里想的小人是楊嗣昌,但楊嗣昌死在崗位上,皇上對他一直心存好感,蔣德璟不敢直說?;噬闲睦锵氲男∪耸撬约?,他懷疑蔣德璟在指桑罵槐,非要問個明白。于是蔣德璟就拉出一只替罪羊來,說他指的是前任財政部長?;噬喜恍?,為自己辯護道:“朕不是聚斂,只想練兵?!?/p>
蔣德璟道:“皇上當然不肯聚斂。不過那些部長的責任卻不可推卸。”他點出了一連串征稅的數(shù)字,任何人聽了都會感到這是搜刮百姓;同時他還點出了一連串兵馬的數(shù)字,任何人聽了都會明白練兵毫無成績。搜刮了巨量的銀子,卻沒有練出兵來,這究竟應該算聚斂還應該算練兵,已經(jīng)不言自明了。
后邊的話還長。總之是蔣德璟頂嘴,皇上震怒,蔣德璟又為自己申辯,諸位大臣替他講情。最后財政部長主動站了出來,說本部門的工作沒有做好,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頭上。皇上聽了這話,火氣才消了一點。
這位蔣閣老是福建人,說話口音重,不擅長爭辯,但是文章典雅,極其博學。蔣德璟回家后便給皇上寫了一份奏疏,進一步解釋自己的思想。奏疏的大意是:現(xiàn)在地方官以各種名義征稅,追討拷打,鬧得百姓困苦,遇到賊反而歡迎,甚至賊沒有到就先去歡迎了。結果,兵沒有練出來,民已經(jīng)喪失了,最后餉還是征不上來。因此我想追究倡議練餉者的責任。我這樣做很冒昧,我又傻又直,罪該萬死。隨后引罪辭職。
請注意這幾句話。蔣德璟向皇帝描繪了一種反向的關系:你不是想加餉平賊么?偏偏你籌餉的規(guī)模和努力越大,百姓迎“賊”就越踴躍,“賊”也就越多。百姓投了賊,餉更沒處征了。這意味著一個空頭政策換來了更多的敵人和稅基的永久消失。為了表達這個意思,內(nèi)閣最博學的蔣閣老惹怒了皇上,并且引罪辭職。
崇禎很要面子,心里卻不糊涂。與這種矛盾的心理一致,他容許蔣德璟辭了官,但不久也取消了練餉。清朝的史學家趙翼推測崇禎罷練餉的心理,說了一句很簡明的話:“蓋帝亦知民窮財盡,困于催科,益起而為盜賊,故罷之也。”用現(xiàn)代漢語更簡明地表達,就是:皇帝也知道征稅越多盜賊越多。
說到這里,我們清楚地看到皇上轉(zhuǎn)了一個彎?;噬系乃季S原來似乎是直線的,他想多斂錢,多練兵,從而消滅反叛者。在斂第一個、第二個、甚至第七八個一百萬的時候,這種思維似乎還對頭,銀子多了,兵也多了,叛亂也開始平息了。但是這條路越往前走越不對勁。斂錢斂到第十幾個一百萬的時候,老百姓加入叛亂隊伍的速度和規(guī)模陡然上升?;噬闲聰康降哪切┸娰M,新增加的兵力,還不足以鎮(zhèn)壓新制造的反叛。如此描述這個轉(zhuǎn)彎,帶了點現(xiàn)代邊際分析的味道,明朝人確實沒有如此清晰地講出來。不過他們顯然意識面前存在一個致命的拐彎。這個死彎在我們兩千多年帝國的歷史上反復出現(xiàn),要過無數(shù)人的性命,現(xiàn)在又來要崇禎的命了。
我們可以想象一個U形山谷,從側面看,崇禎率領著官府的大隊人馬一路壓將下去,擠壓出更多的錢糧和兵員,鎮(zhèn)壓各地的叛亂,并且取得了一些成績。不過越往后越費勁,最后他撞到了谷底。這時候,他的努力便造成了完全相反的后果。沉重的賦稅壓垮了更多的農(nóng)民,逼出了更多的土匪和造反者,叛亂的規(guī)模和強度反而開始上升了。
總而言之,征稅的壓力越大,反叛的規(guī)模越大,帝國新增的暴力敵不過新生的反叛暴力。全國形勢到了這種地步,崇禎便走投無路了。在我看來,崇禎和明朝就是被這個U形彎勒死的,故稱其為崇禎死彎。
李自成:谷底的硬石
在不同的地區(qū),對不同的社會集團來說,崇禎死彎的谷底是在不同的時刻出現(xiàn)的。陜西是明末最早露出谷底的地方。至于確切時間,如果以推翻明朝的核心人物李自成的反叛為標志,這個谷底出現(xiàn)在崇禎三年(1630年)夏季的一天。在那天,一路壓榨下來的官府,碰上了李自成這塊硬石頭。
關于發(fā)生在這一天的故事,我看到過三種說法。其中與政府催糧派款聯(lián)系最為直接的說法,出自毛奇齡的《后鑒錄》卷五。毛奇齡是《明史·流賊列傳》的撰寫人,算得權威人物了。他說“自成……相推為里長”。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李自成被村民推選為行政村的村長。明末征收稅費的途徑和現(xiàn)在差不多,也是通過村干部進行的。錢糧交不齊,拿村干部是問。毛奇齡說:“值催科急,縣官笞臂,枷于市。”明朝有一套固定的催糧派款的辦法,這里記載的“笞”——打板子,“枷”——戴上木枷在大街上示眾,都是“催科”的常規(guī)程序。按照這種程序,逾期未完稅的,每隔五天十天便要打一頓或者枷上示眾一回,直到你完成政府分派的交納任務為止。如果李自成在村子里收不齊錢糧,自己又賠不起,只好逃到一個政府逮不著的地方去。李自成正是如此。
與政府催糧派款的聯(lián)系稍微間接一點的說法,是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四十二的記載:“李自成,陜西米脂縣雙泉堡人。……因負本邑艾同知應甲之債,逼勒為寇?!?/p>
按照這種說法,李自成也是被政府的賦稅逼反的,不過中間經(jīng)了當?shù)匾粋€叫艾同知的鄉(xiāng)紳之手。所謂鄉(xiāng)紳,大體是指那些退休或養(yǎng)病在家,有干部身份或者叫有干部任職資格的地主。所謂“應甲之債”,是在支應政府派到村里的差役時欠下的債務。大概李自成為了支應官府,找艾同知借了債,恰好趕上災年,一時還不起,被有權勢的財主往死路上逼,于是反了。
從名義上說,萬歷年間實行一條鞭法之后,所有的亂收費亂攤派都并入了一個總數(shù),不應該再有什么額外的支應了。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方官總有辦法征收額外的錢糧,更何況中央政府也沒有起到好的帶頭作用。在偏僻一些的地方,地方政府竟敢公然簽派各種額外的追索,連借口都懶得找。
關于那個谷底的故事的第三種版本,是說李自成的祖父和父親那輩人,已經(jīng)在為政府驛站養(yǎng)馬的差役中賠累破產(chǎn),李自成自幼貧窮,吃不飽穿不暖,出家當了小和尚,俗名黃來僧。稍大又給一戶姓姬的人家放羊,二十歲便到驛站當了驛卒(近似郵遞員)。崇禎二年,因為財政困難,中央政府背不起驛站這個郵局兼招待所的巨額虧損,便下決心大規(guī)模裁減驛站。次年,二十四歲的李自成下崗失業(yè)。
鄭廉在《豫變紀略》卷一中記載了李自成失業(yè)后的遭遇。他說,李自成在當驛卒的時候人緣很好,那年饑荒,姓艾的鄉(xiāng)紳放貸,李自成還不起欠款,被艾家的奴仆戴上木枷,在大街上暴曬。他的驛卒哥們兒想把他移到蔭涼地方,給他點水喝,艾家的人不許。李自成也不肯屈服求情。他的哥們兒按捺不住憤慨,干脆毀了木枷,擁著李自成出走城外。饑民們跟著入伙,于是就成了一支隊伍?!对プ兗o略》的作者鄭廉被李自成的軍隊俘虜,在農(nóng)民軍中多年,這套說法可以看作造反隊伍中的流行版本。
我羅羅嗦嗦地羅列了三種版本,是因為這三種版本涉及到的所有因素都對崇禎死彎的形狀和谷底的位置有重要影響。譬如天災的影響,地主的影響,政府的賦稅和額外攤派的影響,嚴厲的追逼手段的影響,失業(yè)下崗的影響等等。
地主的影響就不必細說了,我們受共產(chǎn)黨教育多年,聽過許多地主壓榨農(nóng)民的故事。中國歷代的田租確實很高,常規(guī)是產(chǎn)量的百分之五十。如果佃戶拖欠,政府也會動用專政工具幫助地主,因為田租中含著皇糧。我們已經(jīng)看到李自成被枷在大街上暴曬,而“枷”是政府專用的刑具,枷的出現(xiàn)是官府介入的標志。在勾結官府失去約束的狀態(tài)中,土豪劣紳是將全社會壓向崇禎死彎谷底的一股重要力量。
天災的影響也不可忽視。明末的大亂從陜西開始,這一點很有自然地理方面的道理。據(jù)說中國氣候在明末進入了一個小冰河期,想必降雨區(qū)域普遍南移。從氣象記載來看,就表現(xiàn)為陜西一帶連續(xù)多年的大旱,動輒七八個月不下雨。在陜西那個靠天吃飯的地方,這意味著大面積的饑荒。明朝曾有人觀察到一個現(xiàn)象:江南的米價從每石四五錢銀子漲到每石一兩五到二兩銀子的時候,路上就可以看到餓殍了。而在李自成造反前后,陜北的米價在每石六兩到八兩銀子的超高價位徘徊不落,與此相應的就是餓殍遍地和大量的人相食的記載。更何況陜西不比江南,底子本來就很薄,哪里架得住這樣連年的天災。
到了這種關頭,官府應該做的是救濟和賑災,絕不應該繼續(xù)加稅壓榨。而崇禎所做的正是加稅,而且催逼嚴厲?!睹魇贰ち髻\列傳》記載說:當時陜西所征的名目有新餉、間架、均輸,名目恨不得每天都有增加,而且腐敗的吏胥們因緣為奸,民大困。李自成在造反的第一個版本中挨縣官的板子,戴枷示眾,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官府火上澆油的作用。
按照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規(guī)定,各地遭災,地方官一定要及時報告,隱瞞不報者死。如果情況緊急,地方官有權直接開倉放糧,事后補報戶部批準備案。中央政府自然更有賑災的責任。這是合乎儒家治國理論的正式規(guī)定,但不過是一紙規(guī)定而已。據(jù)《明史·流賊列傳》記載,李自成造反的那一年,兵部郎中(近似國防部里的局長)李繼貞曾經(jīng)上奏崇禎,說延安一帶饑荒,眼看老百姓都要當強盜了,他請求國庫發(fā)放十萬兩銀子賑濟饑民。結果“帝不聽”?;噬喜宦?,你又能拿他怎么樣?對明朝的皇帝來說,朱元璋是他們的祖宗,祖訓的地位相當于如今的憲法,但皇上就是違憲了,誰又敢拿他怎么樣?
話又說回來,各地的糧倉里也未必有多少糧,好多地方賬面上有,實際已被那些冗官冗兵偷偷吃了黑了,或者換成糟朽了。李自成圍困開封的時候,開封的糧倉就露出了這樣的黑餡,結果開封大饑,一個人單身走路經(jīng)常失蹤,被人像偷雞摸狗一樣悄悄殺了吃掉。我國糧食部門的黑暗有上千年的悠久傳統(tǒng),難道崇禎就能找到根治的靈丹妙藥?李繼貞申請賑災的十萬兩銀子并不是大數(shù),大體相當于皇室三四個月的伙食費。再說,那幾年僅僅加征遼餉這一項,陜西百姓就多掏了二十六萬兩銀子。比起每年數(shù)以千萬計的軍餉來,比起即將發(fā)生的許多轟轟烈烈的大規(guī)模戰(zhàn)役和高級將領的勝利或者自殺來,這些錢糧方面的小數(shù)字不過是一些沒有多少人注意的零碎,但是就在這些零碎中,在人們無可奈何的官府腐敗和官家冷漠中,崇禎死彎已經(jīng)逼近了谷底。
我看到過一句崇禎元年農(nóng)民造反前的動員口號:“餓死也是死,當強盜也是死,坐等餓死,還不如當強盜死!”這是非?,F(xiàn)實的利害計算。當良民和當強盜的風險已經(jīng)相當了,而當強盜活下去的希望卻大得多,這就是崇禎死彎的谷底。
一般說來,賦稅加重意味著皇上豢養(yǎng)的專政工具更加強大,老百姓造反的風險也應該隨之加大。盡管從錢糧變成威懾的轉(zhuǎn)化渠道腐敗朽壞,嚴重滲漏,那一大筆錢糧總要變出一些軍隊和刀槍,明晃晃地逼到造反者面前,并且在心懷不滿的百姓面前晃動,構成冷颼颼的威脅??墒?,如果壓榨過度,老百姓到了橫豎也是一死的地步,風險就無法繼續(xù)加大了,上述道理就失靈了。萬一官府的鎮(zhèn)壓力量跟不上勁,或者外強中干,或者可以收買,讓老百姓看出犯上作亂倒是一條活路,這時候,崇禎死彎就見了底。在這塊地方,造反有收益,當良民卻沒有。造反有風險,但良民同樣有,說不定還更大。這就是崇禎死彎形成的微觀基礎。
更深廣的背景
李自成造反并非偶然。他不過是一場在時間和空間上更為深廣的政府與民間沖突的一部分。統(tǒng)治集團壟斷了所有權力,壓榨老百姓,這本來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老百姓一盤散沙,根本抵擋不住,這個社會遲早要沉落到崇禎死彎的谷底。而李自成不過是一波又一波的谷底中的一塊硬石頭,他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農(nóng)民陳勝、吳廣和九百戍卒到現(xiàn)在的北京一帶服役,大雨路斷,不能按期趕到,依法當斬。這二位商量如何是好,商量的內(nèi)容就是如何對付政府,不同的對策有什么樣的風險和前景。繼續(xù)趕路無疑是自己送死,而逃亡與造反比起來,吳廣認為二者的風險差不多,仍是一個死。陳勝說天下苦于秦朝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很久了,造反倒有可能成功。于是決定造反。通過這個我們已經(jīng)熟悉的計算,可以斷定陳勝、吳廣正處于標準的崇禎死彎的谷底。而“天下苦秦久矣”,則意味著全國人民的處境離崇禎死彎的谷底不遠了,這確實是造反成功的絕好條件。后來陳勝、吳廣對同伙做了一個動員報告,大講眾人的“谷底”處境。這大概是中國歷史所記載的最早的造反動員報告。
動員報告說:“大家遇雨,全都不能按期趕到了。誤期就要砍頭。就算不砍頭,戍邊的死亡率通常也有十之六七。壯士不死則已,死就要干大事出大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眾人贊成這個結論,于是造反,天下大亂,秦朝由此滅亡。
這是公元前209年發(fā)生的事情,但這類事情在隨后的兩千多年中不斷重復著。政府和百姓的這種致命的沖突,一直沒有得到徹底的體制性的解決。我們的祖先竟好像記吃不記打一樣,總在同一個問題上犯錯誤。
元朝至正十二年(1352年)三月,即陳勝、吳廣造反的1560年之后和李自成造反的278年之前,明朝創(chuàng)始人朱元璋二十五歲,正在安徽鳳陽的一座寺院里當和尚。和李自成一樣,他也是因為家里太窮才出家當和尚的。當時元朝已經(jīng)用沉重的徭役和赤裸裸的腐敗逼出了紅巾軍,官兵和造反者殺來殺去,天下已亂,官兵經(jīng)常捕殺良民冒充戰(zhàn)功。這時候朱元璋開始計算兇吉。他想入伙造反,又怕風險大。留在寺院里,又遲早要給官軍捆去請賞。正在計算不清的時候,同村的哥兒們湯和托人帶給他一封信。信中說,他投奔了紅巾軍,已經(jīng)當?shù)角簦愃片F(xiàn)在的團長)了,勸朱元璋也去入伙。朱元璋燒掉信,猶豫了好幾天,同屋的師兄悄悄告訴他,前天那信有人知道了,要向官府告發(fā)。
我們知道,這時候的朱元璋已經(jīng)走投無路,接近崇禎死彎的谷底了。但是朱元璋辦事很慎重,他拿不定主意,就回到村里和另外一個哥們商量。他的問題是:“是在廟里等著人家抓呢,還是起來跟他們拼了?”那位哥們認為還是投紅巾軍好,但又不敢肯定,就勸他回去向菩薩討一卦,聽菩薩的。朱元璋回到寺院,發(fā)現(xiàn)寺院被燒光了,和尚們也跑光了。據(jù)說官軍認為紅巾軍供奉彌勒佛,和尚也供奉彌勒佛,怕和尚給紅巾軍當間諜,就挨著班燒寺院。這天正好燒了朱元璋的安身之處,他沒了吃飯的地方。谷底到了。
朱元璋還是討了一卦。結果,留下是兇,逃走也是兇。和吳廣當年分析的結果一樣,風險相同。投紅巾軍呢?答案是吉。于是,這位即將埋葬元朝的人上路了,投奔紅巾軍去了。
還不到三百年,世道又轉(zhuǎn)了一個圈,輪到朱元璋的子孫面對當年明太祖一流的人物了。
明末陜西農(nóng)民造反的第一人是白水王二,時間是天啟六年(1627年),比朱元璋晚275年,比李自成早3年。
那年三月,澄城知縣張斗耀在大旱之年仍然催征不已,而且手段殘酷,老百姓受不住了。有個叫王二的人,在山上糾集了數(shù)百人,都用墨涂黑了臉。王二高叫道:“誰敢殺張知縣?”眾人齊聲回答:“我敢!”當時的口語與現(xiàn)在非常接近,這敢不敢的問答是史書記錄的原話,并不是我的翻譯。問答之后,這伙黑面人下山,涌入縣城,守門者嚇得躲在一旁。眾人徑直闖入縣政府大院,而此時的張知縣正在“坐堂比糧”——按照條文規(guī)定,坐在大堂上用刑,催逼百姓完糧納稅。黑面人各持兵器擁上公堂,張知縣逃到自己在縣政府大院后面的住宅里,亂民直入私宅,將張知縣亂刀砍死。然后,王二等人退聚山中。明末陜西農(nóng)民起義從此開幕。
在我看來,張知縣死得頗為冤枉。他怎么會死呢?按照官方理論的說法,這類惡性事件根本就不可能發(fā)生。官府和百姓是一家人,他們的關系就好像父母和子女的關系,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朱元璋來自貧苦大眾,本人就是崇禎死彎的谷底中的一塊有名的石頭,很明白政府和人民的親情是怎么回事,也很注意強調(diào)他們一家人的關系。我們知道他有賑災方面的漂亮規(guī)定,那就是親情的證明。按照那些漂亮的規(guī)定,坐在大堂上的張知縣應該正在放糧而不是催糧。下邊應該有頌聲一片,怎么竟冒出一群黑臉的持刀大漢呢?誰都明白,開倉放糧是一件很得人心的事情,甚至是很有油水的事情,更何況放糧又不是放他張家的糧。難道張斗耀這家伙有毛病,不喜歡用別人的錢給自己買好,偏偏要冒險得罪人,替別人討債么?或者他別有苦衷?
據(jù)給事中李清記載,崇禎剛即位,便嚴于征收錢糧,并且做了一些具體嚴格的規(guī)定。譬如知府不完成賦稅不能升遷,知縣等官員不完成賦稅任務干脆就不能參加升遷前的考選。這是用胡蘿卜勾引毛驢前進的政策。同時還有大棒驅(qū)趕的政策。完不成錢糧任務要降級,還要扣罰俸祿。這可不是虛張聲勢,松江府和蘇州府的錢糧任務重,竟有扣罰俸祿數(shù)十次,降十級八級的情況。而且參與考成的完糧納稅指標不僅是正額遼餉,后來又加上了許多雜七雜八的項目。其內(nèi)容之龐雜,連戶部(財政部)的局長們都搞不清楚了,只能依靠具體登記辦事的書手處理。
如此說來,縣官催比錢糧,根本就是中央政府和皇上逼的。工資和烏紗帽畢竟在人家手里,而不在老百姓手里。在這種情況下,知縣們?nèi)绾问呛媚兀?/p>
目前我知道的至少有三種辦法。第一個辦法,也是最老實或者叫最笨的辦法,就是拿百姓開刀。張知縣是在崇禎即位前一年被殺的,我們不好把導致張知縣死亡的責任扣到崇禎頭上,但崇禎實行的政策更加嚴厲,手段也更多,縣官和百姓身上的壓力更大。給事中李清有一次路過魯西北的恩縣(今山東平原縣一帶),親眼看到縣令催比錢糧,將老百姓打得“血流盈階”。他說,這里本來就是窮地方,錢糧任務難以完成,但是正餉雜項無一不考成,通過了考成才有升任科道美缺的希望,于是無人不催科。中央政府設置的賞罰格局如此,張知縣們面對的就是一個簡單問題:你自己的前程和工資重要,還是某個欠稅農(nóng)民的屁股重要?
當然也有取巧的辦法。既然財政部的司局長們都搞不清楚那些苛捐雜稅的名目,便很有可能蒙混過關。明朝有一句描繪官場潛規(guī)則的行話,叫做“未去朝天子,先來謁書手”。天子本來是最大的,當然要朝拜,而且應該排在第一位。但書手是負責登記造賬的,在沒有完成錢糧任務的情況下,可以向書手行賄,讓他們在帳目上做手腳,“挪前推后,指未完作已完”。反正皇上和那些局長也搞不清楚。在這個意義上,書手比天子更能影響地方官的命運,自然要排在皇上前邊。
顧山貞的《客滇述》還寫過一個知縣完成錢糧任務的高招:崇禎派廖大亨當四川巡撫的時候,彭縣的欠稅很多,當?shù)氐闹h就想了一個辦法,以這些欠賬作為衙役的工資,讓衙役們自己去要。這顯然是一個調(diào)動廣大衙役追討欠款積極性的好辦法。崇禎十三年除夕前,衙役們大舉追索,鬧得民間怨聲載道。
沒想到衙役們的積極性一高,老百姓被逼到崇禎死彎的谷底了。進入正月,彭縣“豪民”王綱、仁紀敲著鑼召集群眾,發(fā)出“除衙蠹”的倡議,眾人熱烈響應,將衙役們的家全部搗毀。四川的各州各縣聞風而起,將彭縣的“除衙蠹”運動擴充為“除五蠹”運動。其中既包括了州縣的吏胥衙役,還包括了府蠹——依仗王府勢力橫行霸道者,豪蠹——民間恃強凌弱者,宦蠹——縉紳地主家的豪奴惡仆,學蠹——包攬詞訟生事害人的秀才。在這場群眾運動中,“五蠹”中被活活打死的,被扔到鍋里燉爛的,被推入土窖活埋的,“不可勝記”。
這場運動在新繁、彭山等縣蔓延,省會成都的城門前也聚集了眾多的百姓,“呼噪城下”。官方多方撫慰,而老百姓似乎非要討個什么說法,不肯聽政府的話。于是政府派出正規(guī)軍鎮(zhèn)壓,這才恢復了安定的局面。此事的最后處理結果,是以激起民變的罪名將四川巡撫廖大亨撤職,發(fā)配邊疆。
我不清楚廖大亨為人如何,但就事論事,他也怪倒霉的,完全給皇上當了替罪羊。民變的直接起因是追討欠稅,而這一條原因與崇禎的政策有關,廖大亨最多不過是執(zhí)行者之一。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衙蠹想必還有許多敲詐勒索多吃多拿的腐敗行為,但這只能算依附性的。再說衙門中的腐敗乃是明朝二百多年深厚積累的成果,廖大亨何許人,能有清除百年腐敗的本事?
有意思的是,群眾運動中打出了“除五蠹”旗號,這分明是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表白。我們的先人只要求除去旗桿上的蠹蟲,并不想砍倒龍旗。衙門還是好的,但里邊的蠹蟲很壞。如此主張是出于自衛(wèi)策略的考慮呢,還是我們祖先的真實想法呢?我認為這是他們的真實想法,因為我們在別處并沒有看到什么高見。李自成似乎走得最遠,他反皇帝,但他的目標是自己當皇帝,然后再像朱元璋那樣制訂出許多漂亮的規(guī)定,再漸漸變成具文,過二三百年再重復鬧那么一場。這算不得高見。我這么說并沒有責備古人的意思。
通向谷底的路途
要把一個繁榮的社會壓榨到崇禎死彎的谷底,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需要有步驟分階段進行。我想用田地價格的走向作為這項工程進度的浮標。
我們知道,田地負擔越重,苛捐雜稅越多,田地就越不值錢。這就像開飯館一樣,除了交納各項稅費之外,三天兩頭來幾個穿官服的橫吃橫喝,吃完一抹嘴走了,你還得陪笑臉,不然就給你撕一張罰款單,這樣的飯館很難賺錢,自然賣不出好價錢。這就是說,皇上的好壞,貪官污吏的多少,對土地價格影響甚大。土地價格可以近似地看作政府對百姓壓榨程度的浮標。壓榨越狠,價格越低。
元末明初天下大亂,人口銳減,地廣人稀,田地的價格很便宜,不過一二兩銀子一畝。折成當時的糧價,大約值三四百公斤大米,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人民幣六百元左右。明朝中期,天下承平日久,人口增加,賦稅也不太重,田地的價格達到高峰,每畝能賣到五十兩到一百兩銀子。折成當時的糧價,大約值一兩萬公斤大米,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人民幣三萬元左右。后來,富于理想的好皇上弘治死了,他的頑童兒子正德皇上即位,賦稅繁重,土地價格開始一路走低。據(jù)說,在正德和嘉靖之世,人們一度以田為大累贅,有拱手送人而人不肯要的。當然這不是常規(guī),南方土地每畝一般還可以賣十兩八兩銀子,但是政治狀況對地價的影響已經(jīng)很顯然了。
嘉靖是在頑童正德之后即位的皇帝。明朝著名清官海瑞以敢罵皇帝著稱,他罵嘉靖帝,說嘉靖嘉靖,就是家家皆凈。與此相近,崇禎即位后老百姓中也傳開了一句話,把崇禎稱為重征。重征能征到什么程度呢?據(jù)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福建三》中記載:“民田一畝值銀七八兩者,納餉至十兩。”
我沒有替崇禎辯護的意思,但我得老實承認,這個數(shù)字實在太離譜了,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不可能。當時福建的糧食畝產(chǎn)最多三石(不到三百公斤),正常年景不過賣一兩銀子。這可是白花花的銀子,不是想印多少就印多少的票子。就算福建的糧價漲瘋了,三石大米也不過賣六兩銀子,怎么可能收十兩的餉?后來,我看到明朝刑科給事中孫承澤的一份奏疏,他向皇上描述了地方“私派”的問題。設身處地進入他所描繪的地方,我就得承認顧炎武說的十兩并非不可能。孫承澤這樣描繪地方官吏的處境:
忽然就下來了個發(fā)文,要取幾千石豆和大米,幾千束草,若干頭健騾,若干條口袋,若干口銅鍋,若干匹戰(zhàn)馬,送到某某部隊駐地交納——州縣沒有辦法,就先借用正餉送上去。可是攤派到村子里的,那就比比皆是了。所以,私派比正賦要多。
私派比正賦多,暗的比明的多,這才是要害。由此我也再一次長了教訓,就是我惡習不改,經(jīng)常對統(tǒng)治者存有幻想。說到這里,我干脆就一并承認了吧:盡管我自稱沒有替皇上辯護的意思,但我內(nèi)心深處潛伏著對崇禎的同情。這位年輕人當了十七年皇上,滿心焦慮,天天熬夜,不近女色,沒完沒了地批閱文件,處理他難以勝任、恐怕也沒人能夠勝任的天下特大號難題,動不動還要下一道罪己詔作自我批評。十七年如一日,簡直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換了我當皇上,被那許多誘惑包圍著,我能像他那樣嚴格要求自己嗎?說話要憑良心,皇上可不是壞人,我愿意相信皇上,也愿意相信中央政府的種種明文規(guī)定??墒?,我這樣是要犯錯誤的。理解中國歷史和國情的關鍵,恰恰在于搞清楚隱蔽在漂亮文章下邊的實際利害格局。沒有這種格局的保障,那些規(guī)定不過表達了政府的善良愿望或者騙人唬人的企圖。
我們還是接著說稅收攤派和土地價格。公派私派和明稅暗稅征到十兩銀子的份上,地還能要么?按照顧炎武的說法,這時候人們的反應是:“往往相率欲棄田逃走?!边@就意味著,在到達崇禎死彎的谷底之前,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大面積的土地拋荒和流民的出現(xiàn)。流民是土匪或造反隊伍的后備軍,他們的出現(xiàn)又可以更多地制造荒地和流民,進一步壓低田價。據(jù)錢泳《履園叢話》記載,崇禎末年,盜賊四起,年谷屢荒,人們都以無田為幸運,每畝田價不過一二兩銀子。田的成色稍差,也有白送沒人要的。如果一個飯館白送也沒人要了,或者便宜得一塌糊涂,我們當然可以推測,這時候不會再有人開飯館了,飯館的廚師和服務員也要大規(guī)模失業(yè)了。事實上這正是明末農(nóng)民的處境。我們可以看到大量戶口(納稅單位)“逃亡過半”,流民遍天下的記載。
人逃走了,地也荒了,官吏和軍隊的數(shù)目卻越來越大,他們總要穿衣吃飯。這就要求我們的父母官更加嚴厲地催逼那些尚未逃走的農(nóng)民,把他們也逼跑。明人楊士聰在《玉堂薈記》卷四里痛罵楊嗣昌,說他服毒自殺活該,不死也要建議砍了他的腦袋,砍了腦袋仍然死有余辜。如此痛罵就是因為楊嗣昌建議加派。他加派的兵餉,只能加于尚未造反的地方,湖廣、河南、陜西、四川這些已亂的地方根本就沒法加。而未亂的地方,“一日未亂,則加派一日未已”。最后鬧到天下全亂,無處加派拉倒。楊士聰描述的大體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是崇禎死彎最后階段的加速下跌。
以上說的都是農(nóng)村和農(nóng)業(yè),沒有涉及工商業(yè)。實際上,工商業(yè)的財富更集中,敲詐勒索起來也比較省事,而官場與鄉(xiāng)紳聯(lián)系密切,與工商業(yè)的聯(lián)系卻弱得多,敲詐起來的內(nèi)部阻力也小得多。所以,在農(nóng)村發(fā)生危機的時候,工商業(yè)的失業(yè)大軍也出現(xiàn)了。據(jù)統(tǒng)計,在山東臨清,七十三家布店中的四十五家,三十三家綢緞店中的二十一家,都于17世紀初被迫倒閉關門。北京門頭溝的礦工曾在1603年進城示威。蘇州、松江、杭州、北京和所有重要的手工業(yè)中心,幾乎每年都出現(xiàn)市民暴動。工商業(yè)對稅率和腐敗的反應比農(nóng)業(yè)敏銳得多,農(nóng)民以肚子的忍耐程度為底線,工商業(yè)沒了利潤便要破產(chǎn)。工商業(yè)的崩潰導致農(nóng)產(chǎn)品市場萎縮,又會加劇農(nóng)村的危機。這方面的內(nèi)容講起來另是一大篇文章,在此暫且從略。
在崇禎死彎的下坡路上,明朝的官軍又狠狠地踹了社會一腳。
明朝的鄖陽巡按高斗樞在《守鄖紀略》中記載了明末的情景和官軍的表現(xiàn)。他說,崇禎十四年(1641年)六月,他奉命駐守鄖陽。七月初,他從長沙動身,水路到達荊州,路經(jīng)襄陽,八月初六進入鄖陽。一路數(shù)百里的農(nóng)田里都長滿了蓬蒿,村落破敗,沒有人煙。惟有靠近城市的一些田地,還有城里人耕種糊口。
他說,在他抵達鄖陽前的十幾天,左良玉率領的官軍路過此地,二三萬官兵一涌入城,城中沒有一家沒有兵的。“淫污之狀不可言”。住了幾天大軍開拔,又將城里所有人家清洗一空,十多天后他到了,竟然找不到米和菜。士紳和百姓見到他,無不痛哭流涕,不恨賊而恨兵。
高斗樞不愿細說官軍的“淫污之狀”,但我們可以在別處找到補充材料。李清在《三垣筆記·下·弘光》中說:
左良玉的兵一半要算群盜,甚是淫污狠毒。每入百姓家勒索,用木板將人夾住,小火燒之,胖人有的能流一地油。他們搶掠來婦女,公然在大街上奸污。將她們拉到船上搶走時,有人望著岸上的父親或丈夫哭泣,立刻被這些兵砍下腦袋來。
公平地說,左良玉的部隊在明朝官軍中并不是最壞的。他們燒殺搶掠,但是好歹還能打仗,這總比那些見到百姓如狼似虎,見到清兵和土匪便抱頭鼠竄的家伙管點用。另外,官軍搶劫百姓,明朝官府要負多一半的責任。盡管官府的稅費一征再征,仍然嚴重拖欠軍餉。士兵們被迫賣命打仗,卻又缺糧斷餉,搶劫起來自然理直氣壯,軍官們也就不敢真管——已經(jīng)有許多把官兵逼反的先例。在這個意義上,官軍的搶劫等于一次刮地三尺的極其兇殘的高額征稅,過度和違法之處,則相當于政府攤派和收稅時免不了的“腐敗稅”,當時的正式稱呼叫“陋規(guī)”,或者叫“常例”,反正都是那些按規(guī)矩必定落入貪官污吏腰包的黑錢。
明朝的官軍數(shù)以百萬計,這是橫行天下的百萬豺狼餓虎,在計算崇禎死彎及其谷底的時候無法忽略。
李自成可以抬高谷底
與官軍的表現(xiàn)相反,李自成的軍紀越來越好。高斗樞在《守鄖紀略》中說:早先,張獻忠和李自成每攻陷一城,就要大肆搶掠一場。到壬午(1642)夏秋,李自成和羅汝才每得一城,則改為派“賊”防守,并且嚴禁搶掠,以籠絡民心。
進士出身、時為太子扈從、明亡殉節(jié)的馬世奇,還向皇上匯報了一件意味深長的事,他說“賊”知道百姓恨什么,專門打出了“剿兵安民”的旗號,結果百姓望風投降。而“賊”進一步發(fā)放錢糧賑饑,結果老百姓把“賊”當成了歸宿。
形勢發(fā)展到這個份上,剿匪已經(jīng)沒有“剿兵”的旗號吸引人了,漂亮話的作用也就到頭了?!猎挶緛韺Π矒崛诵拇笥凶饔茫和瑯邮丘I肚子,心里以為餓得對,餓得公道,就可能縮在家里等死;心里以為不公道,就很可能罵一聲娘,拎著大棒子出門。
皇上聽說了“剿兵”之類的事,會有什么感想呢?李清記載了崇禎和蔣德騾等內(nèi)閣大學士的一段對話。
皇上聽說百姓多跟著李自成跑,嘆息了很久,然后說:“我以前當面對河南的督撫說過,叫他們選好將領,選好官員。有了好將領,自然兵有紀律,不敢擾民。有了好官員,自然安撫百姓。百姓視之如父母,誰還肯跟著賊跑?這是固結人心,是比剿賊還要靠前的事?!?/p>
在明朝的干部選拔機制中,崇禎想要的“巧媳婦”究竟能不能選到,選到后如何做出無米之炊,已經(jīng)是另外的問題了。我在這里想說的還是崇禎死彎,而李自成等人的出現(xiàn),對崇禎死彎的谷底的高度有重大的影響。
沒有李自成,谷底會比較深,非等到“反正也是一死”的時候才算到了底。有了李自成之類的強大反對勢力,人們利害計算的結果頓時改變,崇禎死彎的谷底就要抬高了。李自成的力量正在發(fā)展壯大,不那么容易被消滅,反過來倒有得天下的可能,這時候入伙的風險就降低了,甚至比當流民的風險還要低了。而自己當官坐天下的利益似乎也可以列入人生預算了。此外,李自成等輩將大批官軍吸引過去,鬧得全國各地兵力空虛,無論是造反起義還是當土匪搶東西,風險都大幅度降低了。到了這種時刻,當然不必等到快餓死的時候再造反。這已經(jīng)不是生死之間的選擇,而是怎樣更有利的選擇,是比生死底線高出一大截的選擇。
對于一無所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流民來說,答案是很明白的。對于躲在城里的良民來說,跟誰走的利弊恐怕還要算算清楚。這時候,李自成散布的歌謠給出了一個粗直的答案。歌曰:“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對于那些饑寒交迫的人們來說,對于那些即將被苛捐雜稅和貪官污吏逼得傾家蕩產(chǎn)的人們來說,痛痛快快地吃他娘幾頓飽的,穿他娘一身暖的,不再給狗日的納糧了,這是多么美好的世界??!
結局
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二日,李自成大軍逼近北京西北三百余里的軍事重鎮(zhèn)宣府(今河北宣化),巡撫朱之馮開會,號召誓死守城。而城中哄傳李自成免徭役、不殺人,全城喜氣洋洋,張燈結彩,點上香準備迎接。鎮(zhèn)守太監(jiān)杜勛打算帶人去三十里外歡迎李自成。朱之馮痛斥這位皇上的特派員沒良心,杜太監(jiān)嘻嘻一笑,兀自領著人走了。李自成的隊伍到了,朱之馮無可奈何,親自登上城樓,向左右下令發(fā)炮,左右默然,誰都不動。朱之馮親自點火放炮,又被左右拉住。細看時,大炮的線孔已經(jīng)被鐵釘釘死。朱之馮嘆道:“沒想到人心至此?!比缓笱鎏齑罂?,給崇禎寫了封遺書,勸皇上收拾人心。隨后上吊自殺。
五天后,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大軍抵達北京,發(fā)炮攻城。十八日,崇禎在炮聲中發(fā)出罪己詔,宣布取消所有加派的新餉舊餉。當晚,北京城破。十九日凌晨,崇禎自縊于皇宮后的景山腳下,時年三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