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預(yù)先就作了交代,船隊(duì)抵達(dá)武城后,原本在船上的人員一律不準(zhǔn)上岸,所有人都宿在自己所在的船上,以免頻繁擾民。
我記得很清,那天晚膳用罷把碗盤撤下去的時候,月亮已升起來了。大概是南巡船隊(duì)的動靜太大,連武城的月亮都知道是皇上來了,因而也擺起了奉迎之態(tài),讓自己變得又大又亮媚態(tài)十足??赡苁沁B日陰天加上這個晚上月光太亮的緣故,一時間,南巡船隊(duì)各個船上的人都出了船艙站到船頭上看月亮,一些宮女因?yàn)楦吲d,忍不住把笑聲拋撒到了運(yùn)河的水面上。我看了眼皇上,見他也正面露笑意地漱口擦面,知道他的心情也好,就不再為那些笑出聲兒的宮女擔(dān)心——他平日可是最見不得宮女放聲大笑,他喜歡的是笑不露齒。他曾再三說過:一個女人,要是當(dāng)眾浪笑,那會讓我反胃……
皇上起身往中艙走時,我趨前報告:明兒午后進(jìn)德州城的準(zhǔn)備都已全部做好。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來一下。我于是隨他進(jìn)了中艙,這會兒忻貴妃和她的一幫侍女都在船頭看月亮,中艙沒有別人。我以為皇上要細(xì)問明天的行程安排,剛想開口說明,未料他突然問道:便服帶了幾套?
五套,一套私塾先生的,一套馬車車夫的,一套莊稼人的,一套串村小販的,還有一套是富商的。我趕忙說明,不知他這會兒忽然問這個干什么。
把那套莊稼人的拿來。
我不敢怠慢,趕緊把便服從箱子里拿出來,侍候皇上穿上??磥恚裢硎窍胛⒎鲈L了。
你也趕緊換上便服!他一邊到鏡前打量自己一邊對我說。我答:好。之后忙又問,侍衛(wèi)們?nèi)讉€?我好通知他們也換衣服。
一個不去。
那不好吧?萬一遇上個意外——
你怎么這樣噦唆?告訴御前侍衛(wèi)們,就說我今晚要讀書,誰也不許進(jìn)來打擾!
官員們誰陪著去?
不用誰陪,只要有人陪,就可能把我私訪的消息走漏到地方上,弄得我看不到真相。
我不敢再多話,快步回到前艙我的住處換了一套莊稼人的衣服,再對站在前艙值守的御前護(hù)衛(wèi)們作了交代。重來到中艙時,皇上示意我拉開位于中艙和后艙之間的暗艙小門,然后隨我進(jìn)入暗艙,并由此暗艙鉆進(jìn)了停在御船旁邊的另一條船上——自打出京南巡以來,盡管對皇上所在御船的警衛(wèi)做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布置,可我還是不放心,為防萬一,在征得皇上的同意后,我又做了這樣的安排,畢竟不是在皇宮,小心些好。
輔船上安排有四名便衣侍衛(wèi),給他們的任務(wù)是,一旦皇上和我出現(xiàn)在這條船上,他們二話不說,立刻悄無聲息地把船向船隊(duì)的后部劃開,以脫離險境。果然,四名便衣侍衛(wèi)一見皇上和我到了船上,一聲不出,迅速地將船向船隊(duì)后部劃去。沒有人注意到這只小船的離開,偶爾有其他船上的侍衛(wèi)們看見,見這小船船頭掛著一個寫有“巡”字的燈籠,便以為這是一只船隊(duì)的巡查船,不再查問,直到我們來到船隊(duì)的尾部。
船隊(duì)的燈光已照不到我們了?;噬鲜疽馔4屛曳鏊习?。我低聲對四個侍衛(wèi)交代:你們就守在這兒,直到我們回來!
來到岸上,皇上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長舒了一口氣說:終于擺脫束縛了。
我看了一眼遠(yuǎn)處船隊(duì)里無數(shù)的燈籠,心卻不由得抽緊了,現(xiàn)在,皇上脫離了重重保護(hù),一旦出事,可全得由我來承擔(dān)了!
小五,咱們?nèi)ノ涑堑拇蠼稚想S便走走看看。皇上興致勃勃地徑向?yàn)I河街走去。我跟在后邊,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民間那句“人靠衣裳馬靠鞍”的說法真有道理,這會兒弘歷沒有了皇帝正裝的打扮,看上去和一個四十來歲的農(nóng)民真的沒有什么兩樣。
記住,待會兒到了街上要叫我三哥。他回過頭來壓低了聲音對我交代。
“三哥”,你今晚出來究竟想干點(diǎn)啥?我好安排。我也壓低了聲音問,我得弄清他的心愿。
你猜猜。他笑笑。這會兒,他不再像一個一言九鼎的皇帝,倒真有點(diǎn)像我遠(yuǎn)在河北清河鄉(xiāng)下的哥哥了。
女人?作為他最貼身的內(nèi)府官員,他在男女的事情上從不避我,我也因此知道他對女人的全部喜好。這次南巡他雖然帶了皇后和幾個妃子,可我明白他和她們在一起并不開心,他不止一次地給我說過,他更喜歡那些開朗有趣心地單純沒有經(jīng)宮中生活熏染過的姑娘,而且他特別在意女人的臀部大小,他喜歡飽滿的。
怎么又想到那兒了?是不是你想女人了?他瞪了我一眼,倒沒有生氣。
主子又拿俺開心了!你明明知道俺是凈過身的,偏來刺激俺。
好了好了,委屈你了。他笑著。小五,實(shí)話告訴你,我今晚出來,就是想看看這個地方百姓們的真實(shí)生活。白天,武城和德州的官員都告訴我說,眼下山東地面上,百姓們?nèi)寄馨簿訕窐I(yè),吃穿不愁,人們聚會時經(jīng)常自發(fā)地稱頌本朝的德政,這讓我很高興。你算一算,我25歲登上大位,到今年已經(jīng)是16年了,這16年間,我為了大清基業(yè),為了實(shí)現(xiàn)先皇遺訓(xùn),不敢稍有懈怠,可謂嘔心瀝血,如今總算有了個好結(jié)果,我心里也敢舒一口氣了。咱們今晚到這武城的街市上走走,看看百姓們平安富裕的生活情景,聽聽他們的肺腑之言,讓我也為自己的治國之績驕傲驕傲。
聽他這樣說,我一顆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看來就是隨便走走,沒有啥棘手的事需要我安排處理。假若要是找姑娘玩的話,我的麻煩事可就多了,先要物色合他心意的,然后得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還要弄清對方有沒有臟病傳染,嗨,那可要傷透腦筋了。好,只是走走看看好,省我的心。再說,這兒離龐大的南巡船隊(duì)也不遠(yuǎn),不至于會出啥意外的事情。
小五,我問你,你說咱們的大清王朝還能持續(xù)多少年?他忽然回頭壓低了聲音問。
我心中一驚,撲通一聲朝他跪下說:皇上,你嚇?biāo)牢伊?,小的怎懂這樣的事情?
他四顧了一下,小聲喝道:快起來,你這樣一跪,要讓別人看見,豈不把我們的身份暴露了?
可我咋能懂這樣的大事情?我一邊起身一邊小心地看著他。他為何要這樣問我?
上月17日黃昏,你不是在和人討論王朝的存續(xù)時間嗎?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嚇得急忙又跪了下去:我們那只是在瞎說,怎么可能當(dāng)真——
看把你嚇成了啥樣子,快起來!他又一次朝我低聲喝道。
我一邊起身一邊回想那個黃昏與太后身邊的陳山議論王朝存續(xù)時間的情景,是哪個雜種偷聽了我們的談話并密報給了皇上,這不是想要我倆的命嗎?這只狗!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時間就在看書?能看書的人自然會想諸如此類的問題,這沒有什么,我不怪罪。
我又吃了一驚,我以為我平日偷偷摸摸地看點(diǎn)書無人知道,原來皇上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定是內(nèi)府里出了奸細(xì),能把我的情況隨時密報上去,我的身子不由得一抖。皇上,我只是看見書了覺得新奇,隨便翻翻,啥也沒有看懂。
你不想給我說真話是吧?你反復(fù)讀《資治通鑒》也是隨便翻翻?盡管內(nèi)庭有不準(zhǔn)宦官讀書的規(guī)矩,但我覺得像你這樣與我朝夕相處的,讀點(diǎn)書也沒有壞處,要不然你啥也不懂怎能同我對話?
謝謝皇上寬容小的,小的幼時在家識字后,就有愛讀書的喜好,后來凈身進(jìn)宮,這個喜好一直沒有丟下,所以見到書就想讀,你讓我替你保存那套《資治通鑒》,我一看見書的封面心里就癢癢,就偷偷讀了起來,其實(shí),我真的讀不懂。
你沒讀懂就同人討論起王朝的存續(xù)時間了,要讀懂了那還得了?說吧,回答我剛才提出的問題。
我們大清王朝還能存續(xù)萬萬年,吾皇還能活萬萬歲!
好吧,既然小五跟我是兩條心,只想跟我說假話,也就罷了,這次南巡結(jié)束回京后,你就不要再在我身邊干了,去后花園里當(dāng)個花工吧!
皇上——我一聽這個,嚇得趕忙想再跪下去。你一定要讓我說出心里的看法,你就先要恕小的出言無罪!
我既是讓你說,哪還會治你的罪?說吧,把你的真實(shí)看法說出來!我想聽點(diǎn)真話。
小的以為,所有王朝存在的時間,都沒有一個定量,關(guān)鍵要看它老的速度。
老?他扭過臉看定我,臉上的肅殺之氣令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一個王朝的生命和一個人的生命有點(diǎn)近似,都有一個由年輕到老的過程,老到一定程度,就死了,就沒有了。就像從來沒有一個人能一直活下去一樣,也從來沒有一個王朝能一直存在下去。像漢朝、唐朝,多厲害的王朝,最后不都沒了?
你說我們大清王朝還能持續(xù)多長時間?
小的確實(shí)估計不出,小的沒有這個本領(lǐng)。
好吧,不難為你了。實(shí)話給你說,昨天夜里,我做了一個不好的夢,夢見太后和我還有幾個皇兒正在一間大房子里說話,可那房子忽然間搖搖晃晃地塌下來了……
夢是當(dāng)不得真的,皇上不必把這夢放到心上。
叫我三哥!
對,“三哥”……
武城的濱河街上掛了不少燈籠,把街路上鋪的條石都映得清清楚楚。我猜,那些燈籠是為迎接皇上南巡而新掛上的,平時不至于這么講究。街上的商鋪都開著門,顧客也還有不少,我想,這大概是要營造一種熱鬧祥和的氣氛,要不是南巡的船隊(duì)停靠在附近,大多數(shù)商鋪可能早就關(guān)上門了。
我跟在“三哥”身后,慢步沿街道一側(cè)走著,間或地,他會走進(jìn)街邊的小店里去,看看店里賣的東西,撇著山東腔問問價錢。那些店主們會很客氣地應(yīng)答著。我在后邊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防止有不正常的人接近他的身子,還好,月亮很亮,燈籠很亮,間或走過的人也都忙著自己的事,一切正常。濱河路挺長的,我們約莫走到一多半的時候,看見一家掛著“貝州香”匾額的酒館,小酒館門前站著一個姑娘,那姑娘不時地對著路人喊:喝一杯了,喝杯貝州香,煩惱全忘光;喝杯古家釀,身暖心情爽!及至看見“三哥”和我,便馬上親熱地喊:二位叔叔,要不要進(jìn)店喝一杯?俺們老古家釀的貝州香,那可是武城出了名的好酒,當(dāng)年武松路過的時候,一連喝了五大碗!
嗬嗬,你倒是敢說!“三哥”被那姑娘逗笑了。
叔叔不信是吧?那姑娘歪了頭笑問“三哥”。
當(dāng)然。
那俺告訴你,她的聲音忽然壓低了:俺也不信??墒且徽f武松喝過就有人進(jìn)店買酒,俺就只好這樣說了!
“三哥”再次被逗笑了:好,那我倆就也進(jìn)去喝一杯!
好的,爹,新到客人兩位!——
那姑娘隨之對著店內(nèi)高聲喊道。
我跟在“三哥”身后進(jìn)店一看,果然是一家小酒館,只見店堂里擺著十來張條桌和木凳,有幾張桌前坐著人對酌?!叭纭边M(jìn)門就在一張酒桌前拉過一個條凳坐下了。
歡迎來到小店!兩位大哥,先來兩壺?一個肩膀上搭條布巾的五十多歲的漢子應(yīng)聲由柜臺后邊出來,對“三哥”和我招呼著。
有幾種酒?“三哥”裝成一副正宗酒客的樣子問。
就一種,貝州香,自家釀的,這城里的名酒。
放心喝吧,老弟,古家多少輩子傳下來的釀造手藝,你一喝保準(zhǔn)滿意。旁邊桌上那兩位老漢中的一位轉(zhuǎn)對“三哥”說道。
那好,就先來兩壺!“三哥”見那酒客叫他老弟,笑了,顯然是為自己的化裝成功高興。
好的,兩壺。下酒菜要幾個?有鮮藕片、豬耳朵、牛舌頭、羊腰子。
各來一盤!“三哥”豪爽地伸出四個指頭。
稍候就到!那原本在門口招徠客人的姑娘這時進(jìn)店對我們說,之后就朝后廚高喊:娘,兩壺酒,四個菜——邊說邊向后廚走去。
不過片刻工夫,就見那姑娘端著一個放了酒菜的托盤向我們走來,借著店里的燈籠光線,我開始細(xì)看那姑娘,這一看讓我很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小地方還能長出如此貌美可人的姑娘,只見她眼瞳大而黑亮,小嘴和鼻子長得十分巧妙,一件藍(lán)粗布繡花的上衣和一條黑粗布細(xì)瘦長褲,把美好的腰身全凸顯了出來,飽滿的前胸和微翹的豐臀散發(fā)著一種極其誘人的氣息,微帶笑意的雙頰上漾著一對酒窩,酒窩里蓄滿著天真、單純和一點(diǎn)點(diǎn)野性。她在把兩壺酒和四個菜往桌上放時,身子略微前傾,一股淡淡的體香隨之沁入了我的鼻孔,我不由得輕吸了一口氣。這當(dāng)兒,只聽她含笑說了一句:請二位叔叔慢用,這可是武松喝過的酒!
嗬嗬?!叭纭痹俅涡α?,我們都進(jìn)來了你還要忽悠?你叫啥名字?
俺只賣酒不賣名字。那姑娘咯咯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她叫春兒,老古的寶貝女兒。鄰桌的老漢這時給我們介紹。
我注意到“三哥”的一雙眼睛已爬到了那叫春兒的姑娘背上,而且緊貼著人家的臀部。
我輕輕咳了一下,讓“三哥”的目光收了回來。我和他對視了一眼,想弄清他眼里究竟有無想要的意思,我知道他一向喜歡這種開朗有趣長在民間的清純女子。
他向我輕微地?fù)u了搖頭。
我明白他搖頭的含義:今晚不近女色。我再次松了口氣,這姑娘肯定是這個小酒館主人的掌上明珠,要把她弄走可不容易。
來,嘗嘗這貝州香!“三哥”很豪爽地把壺里的酒倒進(jìn)杯子,然后舉杯朝我碰過來,我慌忙舉起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怎么樣?旁邊那一桌上的老漢扭過頭來問。
果然是香,好酒!“三哥”蹺起大拇指夸了一句。
在武城,能喝到古家的貝州香那可真是一種享受,老古家多少輩人都做酒,有秘不傳人的本領(lǐng)。
老哥看來是經(jīng)常到這酒館喝了?!叭纭焙湍抢蠞h搭訕著。
是呀,來人世上走一遭,別虧待了自己,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聽口音知道老弟是外鄉(xiāng)人,一個外鄉(xiāng)人能找到這“貝州香”酒館,證明你有口福呀!
老哥的眼睛厲害哩,一下就看出我不是本地人,實(shí)話告訴你,我家住邯鄲那邊,俺們那里今年天旱,莊稼收成不好,吃的成了問題,沒辦法,就想來你們這邊買點(diǎn)糧食,今后晌才到,在大車店里吃了飯來街上閑逛,被春兒喊進(jìn)了這貝州香酒館,沒想到進(jìn)對了。來,喝,小五!“三哥”又把杯碰過來。我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悠著來,別自己把自己弄醉了。
你們來武城買糧食可是找對了地方,托老天爺?shù)母?,這兒連續(xù)兩年小麥、苞谷、小米、地瓜都收成不錯。
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好過。
照說是該好過的,可——那老漢看了一下門口,壓低了聲音:可經(jīng)不住官府里以各種名目強(qiáng)收呀,交罷皇糧之后,一會收修河糧,一會收修路糧,一會又收迎官糧,名目多著哩,幾遍收下來,百姓的糧囤就差不多空了,就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迎官糧是干啥的?“三哥”的眉頭皺緊了。
迎接官員用的呀,俺們這靠近運(yùn)河邊的地方,來往的官員多,官員來了,本地的官員就要接待,除了安排他們吃,還得安排他們到花街上找姑娘玩呀,臨走還要送上一堆禮物,這錢從哪里出?收了百姓們的糧食賣呀,賣出的錢本地官員也順便留一點(diǎn)裝進(jìn)自己的腰包。就說這次過船隊(duì),船隊(duì)不還停在河邊嗎?每個人頭又收四十斤苞谷。
哦?
說到底,咱們種地是苦差事,還是當(dāng)官好呀,當(dāng)了官才能多貪點(diǎn)多占點(diǎn),現(xiàn)如今,老百姓無論想辦成啥事,都要先給官員送禮,要不然他就卡你。所以老百姓說呀,大小當(dāng)個官,強(qiáng)似賣水煙。
老哥說得好呀?!叭纭钡哪橁幊亮讼聛怼D阏f這收禮的官員,十個中間能有幾個?
幾個?七八個吧。已經(jīng)形成風(fēng)氣了,現(xiàn)在老百姓盼的就是你收了禮最好能把事辦成。
這當(dāng)兒,酒館門外忽然響起了一聲響亮的呼喊:古老大,還不快出來迎接華二爺!
酒館里的眾多酒客一聽到這聲喊叫,像唰地一下擰上了喉嚨里的開關(guān),倏然間都斷了話音,一齊扭了頭朝酒館門口看。
一個穿著講究的中年漢子走了進(jìn)來,他的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黑臉小伙,一看便知是隨身的保鏢。
華二爺來了,你可是貴客,快請坐。那個姓古的老板這時忙從柜臺后迎過來,拉開凳子讓座。
嗬,喝酒的人還真不少哪!那位華二爺一邊大品品地在一張酒桌前坐下,一邊傲然地掃視了一眼店里的酒客。
給你們準(zhǔn)備四涼四熱八個菜,燙三壺酒?
你看著辦吧,我等三人奉命夜巡,為保證皇上南巡的重要船隊(duì)安全累得夠嗆,你也該慰勞慰勞了!那華二爺說罷將一條腿蹺到旁邊的空桌沿上抖著。
叫你家春兒出來給華二爺捶捶腿吧。兩個保鏢中的一個對老古說。
老古聞言急忙搖頭:那孩子小,哪知道怎么捶?還是我來捶吧。說著就想趨前給華二爺捶腿,不想一下子被一個保鏢推了個趔趄:聽不懂話還是怎么的?叫你家春兒來!
老古咽了口唾沫,低聲下氣地說:春兒在幫她娘給你們準(zhǔn)備下酒菜,那孩子也小,不懂給官人們服侍的禮數(shù)。
你喊還是不喊?不喊我就進(jìn)屋去找她了!另一個保鏢惡聲惡氣地叫。
不用找,俺來了。春兒這當(dāng)兒走了過來。
店堂里此時依舊鴉雀無聲。我注意到“三哥”瞇了眼在看那個華二爺,我知道“三哥”的脾氣,只要他瞇了眼看你,接下來他準(zhǔn)就會朝你發(fā)火撂狠話。我急忙又咳了一聲,提醒他今晚所扮的身份。果然,聽見我這一咳,“三哥”的眼睛才又恢復(fù)了原狀。
華二爺好!春兒姑娘的臉上倒沒有什么膽怯之色,只見她徑直上前用兩個輕握的拳頭為那個華二爺捶起了腿。
嗯,好,春兒這一捶,我的勞累就不翼而飛了。那華二爺這時笑道,說罷,又轉(zhuǎn)而看著那古老板問:我上回給你說的那事,你想好了沒有?
哪個事兒?古老板臉上堆笑,賠著小心。
把你這幾間舊房子和地皮賣給我呀,忘了?你的忘性可不??!連二爺我交代的事情都敢忘?
沒忘沒忘,只是這幾間房和地皮是俺祖上傳下來的,也是俺一家三口安身的唯一處所,你要買走了,俺可咋過日子呢?
你不會再去別的地方買一所房子?活人能叫尿憋死了?
那二爺你為何不會到別的地方去買,偏要買我這舊房子?
我不是給你說過了,我已買下了你鄰居的房子和地皮,我想將那些房子扒了蓋一所新的大宅邸,沒有你家這塊地皮不行嘛。你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對吧?
哪敢哪,俺這小家小戶實(shí)在是折騰不起呀,再說,你出的價也根本不夠俺再買塊地皮再蓋個酒館,你說,俺要沒酒館了,俺指望啥賺錢謀生呢?求求你可憐可憐俺們。
嗨,聽你的口氣,好像是我在欺負(fù)你,你他奶奶的是存心要?dú)馕沂前桑扛嬖V你,你要真惹惱我了,姓古的,我一個錢不給,你也照樣得給我搬走!你家西鄰賣雜貨的單家,他們的房子是不是被知縣大人的小舅子給硬拆了?
是呀,知縣的小舅子那是硬欺負(fù)人哪!老爺你就行行好吧。老古努力笑著。
老子也會派人給你全拆了,你信不信?!
華二爺,你要把俺們的房子拆了,讓俺們住哪?一直在默默為華二爺捶腿的春兒這當(dāng)兒停手慢聲問。
好辦呀,你實(shí)在沒地方去了,就去我家呀,去當(dāng)我的第四房太太。告訴你,我早就喜歡上你了,而且我已經(jīng)正式升任縣衙的主簿了,正九品,你只要去我家,不僅你爹媽的住處能解決,而且你今后就是九品官的夫人——
啪!那華二爺?shù)脑捯粑绰?,就見“三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叫:欺人太甚?/p>
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三哥”,我心中一驚,也忙站了起來。
他娘的,從哪兒跑出條亂叫的狗?!還有這種多管閑事的傻瓜!那華二爺呼地推開春兒站了起來,轉(zhuǎn)向“三哥”氣勢洶洶地問:你小子在說誰欺人太甚?
你!“三哥”的眼瞇了起來。
嗬,可見到個敢向老子叫板的人了,好,我正負(fù)責(zé)警衛(wèi)皇上的船隊(duì),正愁沒有搗亂的人犯捉哩,有人撞上來了,其他的人都給我滾出去!你們兩個,去把他給我捆了!
其他的酒客聞言全向門外跑了。華二爺?shù)膬蓚€保鏢向“三哥”身邊走過來,我見狀慌了,高叫道:你們誰敢胡來?!你知道你們想綁的人是誰嗎?
是邯鄲來的買糧食的!“三哥”瞪我一眼,顯然不想讓我亮明身份。
你就是來買金子老子今天也要治治你!捆好,先扔到河里讓他洗個澡清醒清醒,要不然他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
最先走到“三哥”身邊的那個保鏢剛要朝“三哥”伸手,不想被“三哥”一腳踢倒在了地上。我知道“三哥”年輕時練過武,會一點(diǎn)拳腳,可要面對這么三個年輕力壯的漢子,他肯定要吃虧。
給我抽刀,捅了他!有誰追究起來,老子出面!那華二爺這時嗖地從腰里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那兩個保鏢也一下子抽出了相同的刀。我的心呼一下縮緊了,萬一皇上受傷,自己必是死無葬身之地,于是,一邊急忙去掏揣在兜里的顯示皇帝身份的專用金符,一邊就想喊出“這是皇上”幾個字,不料就在這當(dāng)兒,忽聽春兒平靜地叫了一聲:華二爺,且慢,春兒答應(yīng)做你的四太太,俺家的房子和地皮也按你出的價賣給你!你犯不著和這位買糧食的叔叔生氣,請你先坐下!
那華二爺被這陡然出現(xiàn)的局面弄得一怔,大約是他的兩個愿望都已實(shí)現(xiàn),沒有了再發(fā)怒的理由,便收回了刀,慢慢坐到了凳子上,并示意他的兩個手下也放下了刀。
“三哥”也是一愣,有些意外地看著春兒。連春兒的父母也驚看著女兒,他們顯然也沒想到女兒就這樣答應(yīng)了對方。
來,來,每個人都喝杯酒,消消氣!那春兒這時已端著個托盤走過來,先將三杯酒分別遞到華二爺和他的保鏢手上,又過來給我和“三哥”各遞了一杯。來,喝!春兒自己也端起一杯酒。這杯酒算我春兒敬你們的,華二爺和你的手下是想讓我和爹娘跟著你們享福,這兩位買糧食的外地叔叔是想替我們一家說話,都是為我們好,春兒感激你們!春兒說罷,仰頭就把手中的酒喝了。那華二爺和他的兩個手下見狀,也就舉杯喝了?!叭纭焙臀?,也只好喝下了杯中酒。杯中酒喝進(jìn)口時,我覺得這酒和我們剛才喝的酒有點(diǎn)不一樣,淡得厲害,幾乎沒有啥酒味,正有些疑惑,卻忽然感到有一股讓人身酥骨軟的東西由腹內(nèi)向外發(fā)散開來,使我很想攤開手腳坐下去,就在我向凳子上坐下時,我的兩個眼皮猛然間強(qiáng)烈地想要閉合起來,我看到的最后一幅影像是“三哥”向桌子上趴了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才又慢慢醒了過來,我醒過來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情景是:“三哥”也正揉著眼睛從桌子上抬起頭來。隨后,我看見春兒和她父母三口人都是一副出門遠(yuǎn)行的打扮,且每人肩上都背了一個包袱。接下來,我看到華二爺和他的兩個保鏢都還躺在店堂的地上,三個人全鼾聲如雷睡得正香。
兩位叔叔,很抱歉,剛才讓你們喝了俺家窖藏五十年的酒頭,使你們睡了一覺。那春兒這時低沉地開口道,不用這個辦法,你倆可能會被他們戳傷,春兒一家三口感謝二位叔叔仗義執(zhí)言,呶,這是俺們的一點(diǎn)謝禮。說著,給“三哥”和我面前各放了一陶瓶酒?,F(xiàn)在,請二位叔叔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不要讓他們再找到你倆。她說著又指了一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華二爺他們?nèi)齻€。我給他們喝的是俺家窖藏八十年的酒頭,他們不睡到日上三竿是起不來的,你們快走吧!
那你們——“三哥”問。
俺們也得立刻逃離這兒,姓華的既然盯上了俺和俺家的房子與地皮,他不達(dá)目的是不會罷休的,他哥哥是德州府的六品官,到哪里打官司也是他們家贏,俺們?nèi)遣黄?,只有逃了,逃到河南那邊投奔親戚,你看,俺們趁你倆剛才醉睡的當(dāng)兒,已經(jīng)收拾好了,你們走后,我們稍等一會,也要走了,趁天還沒亮,好走些。
春兒,你很有本領(lǐng)!“三哥”的口氣轉(zhuǎn)為輕松和贊許。好吧,既是這樣,我倆告辭了,祝你們路上順利平安!“三哥”說罷,轉(zhuǎn)身拉上我就出了酒館的門。
門外的大街上,月光依然很亮,只是因?yàn)橐挂焉畹浇咏杳鳎呀?jīng)沒有行人了。
“三哥”和我?guī)缀跏桥苤氐搅诵〈希笞屗膫€侍衛(wèi)拼力劃著小船向御船飛去。當(dāng)我們重新出現(xiàn)在御船上時,皇上發(fā)出的第一個指令就是:迅速派兵包圍貝州香酒館!
兵士們出發(fā)之后,皇上這才由書案上拿過一支毛筆,在春兒贈送我倆的那兩個陶酒瓶上各寫了一個字:“春”,字是寫在原有的商標(biāo)“貝州香”仨字下邊的,寫完了,還手拿著瓶子長時間地看。
我有點(diǎn)明白他的心意了,就湊上前輕問:要不要宣春兒上船?5號船上還有房間。
皇上先是沉默了一霎,而后輕聲叮囑:想辦法讓她悄悄上船,先別讓忻妃她們知道,記住,在我寫的這個字旁用上印,天亮之后,再給她送回去一個酒瓶,算是咱們的一份回禮。
我頷首。
之后,他就出艙上了船頭。
我記得很清,那個時候,運(yùn)河岸邊有些人家的雞已開始打鳴,但西移的月亮還很明亮?;噬舷仁茄鲱^看了一陣月亮,而后說:告訴他們,把那個姓華的和他的兩個手下關(guān)進(jìn)大牢,但對外不公布緣由……
我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