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雯接到母親電話時,剛結(jié)束了一場不成功的身體運動。她枕在男人的手臂上,回想起以前那些年輕男友每次都立刻抽出手臂,不耐煩地說:“多硌啊”,她就一陣厭惡。她想,男人才是最自私的動物,以爭斗、求歡、享受為目的而生存。
身邊的男人同樣自私,他不許諾任何天長地久,卻對枕臂這種小女生才會提出的把戲從不拒絕,他懂得對女人施予小恩小惠就能換來她們表面不屑卻暗自發(fā)誓的死心塌地。在情人和妻子間的來去自如,得益于他成功的人生歷練,畢竟他已年近五十。
“你回不回來吃飯?這都幾點了也沒個電話。”沈蓉蓉電話里一副質(zhì)問的語氣,自從她退休在家,就全面掌控了張小雯的生活。
“回來,我買點熟食帶回去給我爸喝酒,你就拍點黃瓜吧。”
“不用管他,張功利離家出走了,你回來就行?!鄙蛉厝丶磳鞌嚯娫捛?,又補了一句:“還有,現(xiàn)在黃瓜都四塊錢一斤了,跟雞蛋一個價,你家吃不起拍黃瓜,我也養(yǎng)不起你們。等你爸回來以后他伙食歸你管,你們愛吃黃瓜愛吃西瓜都隨便,以后別惦記跟我這兒白吃白喝?!蓖ㄔ挄r長完美定格在五十二秒,把每月的通話時長嚴(yán)格控制在神州行優(yōu)惠套餐的額度內(nèi),是沈蓉蓉生活的一門絕佳藝術(shù),但她總是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像一個“噌”被點燃的煤氣罐,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張小雯的心有一半沉浸在對這場性愛失敗的不滿里,另一半則被父親的離家出走引發(fā)了焦慮,焦慮是這個城市流行病,誰沒點焦慮就仿佛與滾滾前進的時代車輪脫了節(jié)。兩邊都在拉扯她的頭發(fā),要將她劈開,她感到自己的偏頭疼又要發(fā)作了,頭頂上一塊巴掌大的頭皮針扎般刺痛,緊接著就是壞脾氣的爆發(fā),為了克制,她拂去男人貼在她胸口不安分的手,摘掉胸前的掉發(fā),從床上一躍而下,用最后一吻在男人額頭上輕輕定格。
“我先走了,家里有事?!?/p>
“我送你?”
“不用,你再休息會兒,把房退了吧。”
張小雯對著鏡子整理衣服時,男人從后面一把鉗住了她的腰,用胡楂兒在她耳邊蹭了蹭,試探性的口吻:“這次對不起,要不下次我試試吃藥?”
整整三秒鐘的時間,她的腦子在高速運算著答案,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對她的一次考驗。
“不用了,下次會好起來的。”她轉(zhuǎn)過身,頭貼在他的肩膀上摩挲著,像只乖巧的貓。她吐出答案,用腰部的受力感受對方對這個答案的滿意度,果然,男人把她摟得更緊了一點,她在兩個人狹窄的縫隙里松了一口氣。
邁出快捷酒店大門,正是北京最擁堵的時段,張小雯開始后悔自己的懂事,為給男人省錢她只去快捷酒店的鐘點房,為給男人省力,她拒絕接送,結(jié)果連一輛出租車也攔不到。踏著為了約會才穿的九厘米細高跟鞋,她跳上了一輛擁擠的300路,她想父親離家出走應(yīng)該也選擇公共汽車這種交通工具吧,他從不舍得打車,坐地鐵也是暈頭轉(zhuǎn)向,連對公共汽車的印象都停留在二十元月票全市通行的年代。張功利與外面的世界像兩條并行不悖的平行線,所發(fā)生的聯(lián)系越來越稀薄,除了從新聞聯(lián)播里知曉領(lǐng)導(dǎo)很忙外國很亂,他所有的資訊就都來自于為了給沈蓉蓉換購贈品食用油才訂閱的《北京晚報》。他每天的生活是以下午四點鐘為分界線,四點之前期盼報紙,四點準(zhǔn)時拿報紙,四點之后認真看報紙,他貪婪地閱讀報紙上每一個字,像要把它們吸進眼睛里,這些年有了老花眼的征兆后,他拿了個斷柄的放大鏡看,連尋人啟事也不錯過,張功利后來變得對尋人啟事的寫作手法頗有研究,他指給張小雯看:“你看,這個寫得一點特色沒有,老北京的黑布鞋幾十萬人在穿,其中穿白襯衫的又有幾萬人,其他什么特征也沒有,連個老人照片都沒登出來,這找起來豈不大海撈針?以后我要走丟了,你就寫身高一米七,平頭,肚子和身高不成比例,右側(cè)下巴有一塊縫合痕,記得不要寫‘必有重謝’,到時人給找到了,你給人一千自己覺得挺重,人家覺g6qGi2NeVQhRcf9OhTw5NA==得瞎耽誤工夫,還不如一毛錢沒有,突然冒出一千,有個意外驚喜呢?!?/p>
張小雯感到自己站在這擁擠的車廂里快要窒息了,急著去上夜校的白領(lǐng)咀嚼著韭菜合子,齒縫里冒出一抹翠綠,修筑地鐵的民工身上有慘白的泥點,指甲的形狀因重物擊打扭曲變形,穿著校服的短發(fā)女孩的手從長發(fā)女孩的腹部向上延伸,仿佛不經(jīng)意碰到她饅頭大小的胸部,她們還含苞待放的胸部讓張小雯想起一種零食——旺仔小饅頭。青春期初始她對這種女生羨慕不已,不用穿勒緊的胸衣,含胸駝背做人,接受男生的指指點點,她的胸部發(fā)育簡直可用“急促爆發(fā)”來形容,連續(xù)幾晚那個地方都脹得厲害,一寸寸地聳高,沸騰的血液在體內(nèi)奔涌,厚重的校服都掩蓋不了她的與眾不同,她穿著母親從百貨商店買來的白色純棉束胸衣,低著頭一個人沿著路邊的盲道孤獨地前行。
張小雯遭遇了前后夾擊,前面一位大媽彌漫著生肉味道的環(huán)保袋頂住了她的胸口,后面穿著白襯衣的男人,用右手握著iPhone4刷微博,左手在她身后蹭著,一會兒是后背,一會是腰,還一度蔓延到了臀部,張小雯幾次用眼神示意,無論是瞪是瞥,都起不到震懾作用,無意中她瞥見他微博的名字——五十米深男,三千多條微博,七萬多個粉絲,認證信息是一家早教機構(gòu)的負責(zé)人。
一個急剎車,所有乘客身體前傾,司機咒罵見縫插針的紅色POLO是二奶車,乘客紛紛糾正二奶早開MINI Cooper了?;靵y中,男人趁機在張小雯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那條絲質(zhì)的短裙將臀部曲線包裹得渾圓而敏感,她感到男人五個手指受力不均,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大拇指上,而小拇指上的指甲卻深深扎入她的肌膚,是這種刺痛感激怒了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小雯轉(zhuǎn)過身來,一巴掌,五個手指受力均勻,狠狠地拍到了男人的臉上。
“你這個加V的臭流氓!”
成功集中了所有人的視線,男人的目光怒不可遏,用眼神撕裂她的身體,張小雯開始感覺到自己身體不斷在墜,腹部有一個鉛塊在向下拉扯她,胸口處、兩腿間都因緊縮而滾燙,眼淚和血液同時滲出,本該在酒店大床上釋放的壓抑,直到此刻才找到了進發(fā)的管道,傾瀉而下。
張小雯第一次例假也是伴著眼淚開始的。
小學(xué)四年級,她是班上第二個來例假的女孩,沈蓉蓉說那是張小雯貪吃太多炸雞腿的緣故,街心公園一到周末就有游醫(yī)坐診,沈蓉蓉拉著女兒的手,坐在了一個面容祥和的老太太面前,說我們孩子怎么這么早就來月經(jīng)了?醫(yī)生問了問她的飲食習(xí)慣,找到了原因:“現(xiàn)在雞都是激素催長的,激素促使女孩性早熟,以后管著點你女兒的嘴,你看她都超重了?!睂⑸眢w努力塞進一件L碼校服的張小雯覺得醫(yī)生嘴里的“真相”一點不如她的面相般祥和,相反殘忍地剝奪了她吃雞腿的權(quán)利。
雞腿是張功利對她學(xué)琴刻苦的唯一褒獎,每天練琴趕上父親回家,她都嗅一嗅空氣里有沒有炸雞的香味,張功利把炸雞腿包裹在一個藍紫色的尼龍袋里,隨手放在桌子上,那股味道能支撐張小雯拉完一整支奏鳴曲,到技術(shù)最難的段落,她就使勁多嗅兩下,一鼓作氣拉到尾音。尾音往往倉促收場,她甩下弓子,把琴扔在床上,從尼龍袋里翻出雞腿,用手撕開焦黃的雞皮放在嘴里咀嚼,雞皮因為時間久的緣故不再松脆了,露出了淀粉的本質(zhì),她毫不介意,繼續(xù)把肉上的油汁吸到嘴里,來來回回,她才舍得用牙齒咬上一口肉,有時咬得太過用力就能看見骨頭上那斑駁的紅血絲,她連雞腿的骨節(jié)也不放過,放在嘴里用后槽牙嘎吱嘎吱地嚼著,骨頭和她的牙齒相撞擊,她甚至發(fā)動一場殲滅戰(zhàn),一鼓作氣消滅里面的骨髓。直到最后她舉著完整卻光禿禿的雞骨頭來到張功利面前,像是在炫耀自己精心雕琢的藝術(shù)品,張功利卻說:“洗洗手,繼續(xù)把協(xié)奏曲練了。”
貪食,讓她不得不提早經(jīng)歷女人的煎熬。后來上了高中,班上有一個瘦小的女孩從不在體育課請假,不與她們結(jié)伴上廁所,女孩們嘰嘰喳喳揣測她不是她們的同類,只有張小雯固執(zhí)地相信她是因為貧窮而沒錢吃炸雞腿的緣故,就用一個月的零花錢請她吃了一次肯德基外賣全家桶,半個月后,女孩真的迎來了人生最具里程碑意義的時刻,她們光明磊落地一起體育課請假,一起交換衛(wèi)生巾試用,走向了女人最為灼燒的年華。
第一次看見小便池里有血,張小雯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她天生悲觀,又記得女孩們在議論班上第一個來例假的女孩時,用了“尿毒癥”這個詞,不止一個人親眼看見相連的便池里,一串鮮紅的液體從第一個坑位流向第四個,很快幾乎所有女孩都知道了這個秘密,她們對疾病有天生的好奇,不知道從哪里聽來了“尿毒癥”這種病,像模像樣地相互普及尿血是最主要的癥狀。這個在成長道路上打頭陣的女孩原本并不招人喜歡,參差不齊的短發(fā),面色慘白得像一張數(shù)學(xué)作業(yè)紙,學(xué)習(xí)差到連抄卷子都能抄串了答案,老師每次提問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擰著衣角,身上的衣服一周不替換,散發(fā)出一股酸臭味,她沒有母親,只有一個在鋼鐵廠上班,滿臉橫肉用巴掌代替道理的父親。但自從尿毒癥的秘密在班里流傳開后,每個女孩都搶著對她好,幫她打飯,送她發(fā)卡,連作業(yè)都替她寫好,她們天真地想她真可憐啊,就要死了啊,學(xué)校讓學(xué)習(xí)雷鋒做好事啊,會發(fā)電光紙做的小紅花??!
可過了一個月,她們發(fā)現(xiàn)女孩非但沒有死的跡象,臉色還愈發(fā)紅潤后,又開始疏遠了她,尤其是看見小便池里依然有血,女孩們都感覺受到了愚弄,只有張小雯固執(zhí)相信女孩會死的,只不過是尿毒癥發(fā)作沒那么快,但總有一天,她流光身體里的血,就會死掉的。
所以,張小雯最先害怕自己會死,而后是被同學(xué)疏遠,但這一切的恐懼又抵不上她對母親責(zé)罵的恐懼來得迫在眉睫,每次她弄臟了校服,沈蓉蓉就會狠狠把衣服砸在鋁盆里,把水花、泡沫濺在她腳上,邊洗邊罵:“小敗家子,我欠了你倆的啊,管吃管住還得伺候你們!”
張小雯哆嗦著用脖子上的鑰匙開了屋門后,就癱坐在沙發(fā)上,望著破舊的掛鐘,等待死亡的降臨,鐘表的聲音一下下敲擊在她胸口,這靜默世界里的末日倒數(shù)感,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講,已是最嚴(yán)厲的懲罰。直到日后成人,她也不允許在自己的范圍之內(nèi),聽見鐘表指針走動的聲音,滴答,滴答,一切要結(jié)束了吧。
先回來的是父親張功利,他的車鈴在院子里作響,這個個頭矮小卻有力的汽車廠工人一下抱起了鳳凰二八自行車,支在了家門口,然后推門而入,這個時間,張小雯本應(yīng)該在練琴。
當(dāng)他看見琴絲毫沒有移動的痕跡,女兒傻坐著時,不高興立刻寫在臉上,他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的心情。
“你干嗎呢?”
沉默。
“你練琴了嗎?”
還是沉默。
“作業(yè)寫了嗎?”
張小雯的沉默終于讓張功利從不高興到不耐煩,她把手放在嘴里,用唾液浸濕手指,因為練琴而必須短而堅硬的指甲被她咬得支離破碎,甲皮已經(jīng)血肉模糊,她還在努力地嘗試從濕潤的一個肉刺撕破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起來起來,別坐在這兒,趕快練琴去,你媽回來好吃飯。”
他是把張小雯從沙發(fā)上拽到琴凳上的,然后才發(fā)現(xiàn),用舊毛巾織成的沙發(fā)布上,有一塊殷紅的血漬。
“怎么弄的?”他指了指血漬。
張小雯狠狠咬著發(fā)白的嘴唇,還是沒繃住,一下子哭了出來,用難聽的鼻腔共鳴說:“爸爸,她們不跟我玩了,我得尿毒癥了,我要死了?!?/p>
這是張功利在女兒懂事后,第一次把手掌壓到她的肚子上,那粗糙手掌的開裂處貼著蔫卷的膠布,他以肚臍為中心旋轉(zhuǎn)、按壓,那聚集在女兒腹腔的一團凝固的瘀血,漸漸地消散開來,流到身體的各個臟器,張小雯空洞的身體又重新充盈起來,嘴唇也恢復(fù)了血色,從抽泣歸復(fù)平靜。張功利打開窗戶,窗子透進來北京城的余暉,溫暖、舒服地灑在她身上,張小雯漸漸睡著了。
沈蓉蓉下班回來時,一如往昔,張小雯在用拉鋸的聲音演奏著大提琴,張功利一邊燜飯一邊坐在板凳上赤裸著上身看《北京晚報》,唯一不同的是門口棗樹的晾衣繩上懸掛著滴水的校服、內(nèi)褲和沙發(fā)布。她用鼻子哼了一聲:“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那天起,張小雯覺得和父親之間有了一個秘密。
對于張功利的離家出走,張小雯并不意外,甚至還有幾分慶幸。沈蓉蓉的語言暴力,就像一鍋沸水,張功利年輕時還撲騰往外跳,跳出來抖抖身上的水開始反擊,步入中年便明白這是無謂的掙扎,到如今干脆做一只瀕死的青蛙,等著活活被淹沒。
在五十五歲生日前的三個月,張功利選擇了辭職,這是他自作主張且極端秘密的行為,直到他上交了工服,昏天暗地補了三天覺后,兩個女人才明白過來,家里唯一的男人失業(yè)了,根本沒給她們苦口婆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機會。
張小雯本來贊成父親辭職,那份工作,在私企打工,正應(yīng)了《資本論》所揭示的,資本家以赤裸裸的剝削,占有全部剩余價值為目的。不光將工廠建在郊區(qū),而且對上班時間也進行了嚴(yán)密的計算,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算作白班,晚上八點到早上八點算作夜班,一周有一天休息,其余時間,全花在堵車和補覺上。那幾年家里的重中之重就是讓張功利睡個好覺,不許收發(fā)快遞,不許接打固定電話,不許看電視不許親戚串門,因為房子狹小,連吃飯上廁所都要小心翼翼,趕上人口普查,沈蓉蓉愣是把老太太拒之門外,他們家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孤島。張功利過著吃了睡,睡了上班,再吃再睡的生活,被珍稀動物一樣圈養(yǎng)著,他有了三尺二的腰圍和血脂高血糖高血壓高的診斷。他沒有休閑活動,沒有業(yè)余愛好,1995年他開始看足球,那還是甲A聯(lián)賽,他一杯茶一根煙看得不亦樂乎,對球員如數(shù)家珍,盡管他一個現(xiàn)場都沒看過但誰都不否認他是一個忠貞的球迷,但后來為了張小雯中考,家里封存了電視,張功利就連這點愛好也丟了。他沒有狐朋狗友,沒有婚外情,就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從十六歲到五十五歲,三十九年持續(xù)不斷地開動,終于他決定停下來,但不是給軸承上油,而是徹底地歇了。
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工人,張功利向資本主義工廠做出過無畏的反抗,財經(jīng)雜志上報道了公司效益下滑的新聞,并將這歸功于大老板盲目擴張的錯誤戰(zhàn)略,這份雜志張功利如獲至寶,認真地在老板愁眉苦臉的照片旁寫了幾個字:“血汗工廠,無良老板,望廣大工友認清真相,共同反抗”,打算第二天帶到工廠傳閱。
張小雯半夜爬起來用涂改液把那行字擦掉了,一早又給父親發(fā)了一條語重心長的短信:“爸,這個社會就這個德行,我們單位的老板做得比這個還要過分,資本家沒有不剝削勞動力的,全世界范圍都如此。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咱要么甩手么干,要么就得順應(yīng)游戲規(guī)則,沒有人是例外的。我希望你不要把雜志傳給別人看,大家一看就能認出你的筆跡,只會讓你遭遇更多的麻煩,回來吃飯吧,給你買瓶好酒?!币膊恢嵌绦牌鹆俗饔?,還是好酒收買了人心,這唯一一次反抗無疾而終,張功利把雜志帶回來就跟廢報紙扔在了一起,再也沒有看過。
剛開始,張小雯樂意父親清閑,睡覺、讀報、看電視。
但接下來她發(fā)現(xiàn)這三件事成了張功利生活的全部,這是一個可怕的發(fā)現(xiàn),他除了這三件事,外帶抽煙喝酒上廁所這些零碎以外,其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肯做,不洗衣服不做飯不負擔(dān)任何家務(wù),不逛公園不養(yǎng)寵物不邁出北京一步,甚至連下樓都盡量避免,電梯間里碰見老鄰居,問他今天休息?他不自然地笑笑說是啊,剛下夜班,撒謊的技藝日漸嫻熟。連他必讀的報紙都是兩個女人出門時一并帶回來,整齊碼放在床頭,他才肯動動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翻一翻,其余的時間,他只做兩個動作——發(fā)呆和睡覺,既是狀態(tài)ed,又是進行時ing。
沈蓉蓉不許張功利在屋里抽煙,說自己是長期二手煙受害者,于是他發(fā)呆時,就斜臥在床上,眼睛朝著天花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或者死死盯著木地板的一點,目光茫然而僵硬。
更多的時候,張功利生活在黑暗里,無論在任何時刻,他都可以輕易地垂下眼皮,阻擋光線的入侵,如果光線太過刺眼,他就干脆翻身把腦袋埋在枕頭下面,脖頸上的汗?jié)n粘在枕頭上,他后背的線條不夠流暢,曲線在腰部突然拐出一個弧度,背部的毛孔隨著他沉重的呼吸擴張得厲害,黑色的污垢藏在小洞里若隱若現(xiàn)。他用入睡來拒絕與世界對話,很多時候他并沒有真的睡著,沈蓉蓉把電視聲開得很大,尤其是突發(fā)了新聞,他總是扭動一下身體想爬起來一看究竟,可他忍住了,把頭向枕頭底下又埋了埋,強迫著自己真的沉入黑暗。
忙碌一輩子的張功利突然變得無事可做,不需要送女兒上課學(xué)琴,不需要提前兩小時出門上夜班,不需要換煤氣罐交水電費,他變得不再被社會需要,于是口口聲聲稱自己也不需要這個社會。
張功利對于找新工作只進行了短暫嘗試,就宣布放棄,他把電話打給了開公司的二哥,幾番虛情假意的關(guān)心后,對方明確表示自己公司沒有適合他的職位,張功利明白這無關(guān)學(xué)歷,無關(guān)薪水,他被自己的親哥哥認為是一個沒用的廢人。于是憤怒地掛斷電話,嚴(yán)肅地向家里兩個女人宣布:“以后親戚聚會,誰也不許去!”
親戚聚會,一年到頭只有春節(jié)一次,每當(dāng)電視上演兄弟幾個為拆遷房大打出手,張功利除了覺得好笑,也有幾分羨慕。他們兄妹五人,關(guān)系淡漠,母親在他十六歲時去世,父親立刻與一個寡婦結(jié)合,當(dāng)起了倒插門女婿,迅速和五個子女撇清關(guān)系。幾個兄長各自成家立業(yè),只留下張功利和二姐相依為命,很快二姐也做了人妻,他就不再去打擾,一個人窩在六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最難熬的日子是春節(jié),他不想?yún)s不得不跑到二姐家里吃一頓餃子,然后又迅速撤退回自己的天地,在鞭炮的轟響中,把頭埋在枕頭下面沉沉地睡去。第二年,在“文革”接近尾聲,已無須響應(yīng)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口號的時候,張功利報名參加了插隊。
他將孤獨,以及與社會的疏離感遺傳給了張小雯。
她孤獨,不喜熱鬧,怕生人,用一個無形的氣場籠罩自己,每年的春節(jié)聚會,無論親戚用糖衣炮彈如何引誘她,她都擺出一副劉胡蘭似的凜然嘴臉不為所動。
“小雯,跳個舞吧,不跳可就沒有壓歲錢了?!庇H戚們舉著花花綠綠的錢在她面前揮舞著。
“背首詩也行,你小哥哥現(xiàn)在都會背十首詩了?!?/p>
她說我不會也不想,就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看著兄弟姐妹們各自表演乖巧,她從不附和,也頗不以為然,只是覺得他們傻得可憐。
張小雯有些恨自己的親戚,拆遷時,一間被張功利從六平方米擴建到九平方米由他們?nèi)司幼〉某睗竦桶钠椒?,卻第一次把親戚們從京城各個角落在非春節(jié)時段聚齊。他們商討著如何把戶口遷過來,如何編一個完滿又催人淚下的謊言為自己爭取一份利益。那天,張小雯破例被允許不用練琴,沈蓉蓉被差去端茶倒水,張功利作為一家之主在角落里悶頭抽煙,仿佛他們討論的與他無關(guān)。他看著哥哥姐姐們?yōu)榱瞬疬w補償唾沫橫飛,各懷心事,他黯淡的眼神像是一個等待著獵物被瓜分完畢的弱者,乞求著一點殘羹冷炙。
最后協(xié)商的結(jié)果,因為戶口都在,張小雯一家分得了一間地理位置偏遠的獨居,張功利以此為代價為二姐爭取了一套市內(nèi)的兩居,由二姐拿出十幾萬元來補償其他兄弟。二姐是唯一在春節(jié)給他端來一盤熱餃子的人,這份現(xiàn)在看來很輕薄的恩情,張功利在1999年涌泉相報。
張小雯繼承了父親的沉默、壞脾氣,卻沒繼承他感恩的心,對于人際關(guān)系,她字典里就四個字:互相相欠。隨著北京房價的瘋漲,這愈發(fā)昂貴的回報代價讓張小雯長了記性:欠了得還,不如不欠。
成長過程中,她沒有什么朋友,也無須幫助,唯一一次,她沒帶課堂作業(yè),學(xué)習(xí)委員幫她向老師撒了一個小小的謊。為了報答,期末考試時,張小雯給正在啃鉛筆的學(xué)習(xí)委員扔了一張紙條:“你哪道題不會,我告訴你答案?!?/p>
紙條即刻被老師查獲,雖然作弊未遂,她的成績也被降分處理。
拿到成績單,鮮紅的“60”和無意中瞥見學(xué)習(xí)委員的“90”,讓張小雯第一次感到了恥辱,她把卷子團成一團惡狠狠地塞到了書包里,還不解氣,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書包,來回撕扭著那張薄紙,在勇敢地撕開第一個口子后,她就大膽地把卷子撕成了碎片?;丶业穆飞?,她把一書包的碎紙片分幾次倒進了不同垃圾桶里,完美地毀滅了證據(jù)。
張小雯不是沈蓉蓉口中的“狼心狗肺”的孩子,她覺得自己欠父親的這輩子也還不上。
沈蓉蓉總是把張功利喂張小雯吃奶,喂到吐的段子掛在嘴邊,張小雯反駁說:“那是怕我餓著?!彼肫鹪谒昙壍臅r候,她哭著回家說在學(xué)校沒吃飽,老師只肯給她兩個包子。第二天課間操,她在伸展運動里,透過腋窩看見父親正在跟班主任據(jù)理力爭,張功利和穿著高跟鞋的班主任看起來差不多高,他漲紅了臉來回地比畫著包子的大小,還威脅再不給女兒吃飽,他就去找校長找教育局。下了課間操,老師把張小雯單獨留了下來,她說:“你沒吃飽嗎?你可以好好說,你讓你父親來鬧是什么意思?再說一個女孩吃三個包子像什么樣子?!?/p>
張小雯每當(dāng)拿出這個事情舉例,沈蓉蓉鼻腔發(fā)出“哼”的一聲不屑:“那你長大別嚷嚷減肥啊,每一塊肉都是你爸給你喂起來的,對得起他你就再胖點,嫁不出去你就讓他養(yǎng)你一輩子,你爸不是說了嘛,你要嫁不出去他就砸鍋賣鐵也養(yǎng)活你?!?/p>
張小雯堅信張功利不會騙人,他在小學(xué)時承諾如果她肯學(xué)琴,他就包辦全部家庭作業(yè)。但這個諾言無法兌現(xiàn)是因為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已經(jīng)讓高中被“文革”中斷的父親無從下筆。他只能像頭勤勞的黃牛背著琴帶她上課、排練,這輩子張小雯唯一見到父親卑躬屈膝是他面對琴課老師,他賠笑著幫忙搬老師家里的蜂窩煤還義務(wù)充當(dāng)觀眾,他變著法從沈蓉蓉工作的大酒店里搞來進口的果汁孝敬老師,那些液體里漂浮著飽滿的果粒,張小雯能想象它們在她舌尖跳舞的優(yōu)雅姿態(tài),腳尖敲擊她的味蕾,她拉拉父親的衣角:“爸爸,我也要喝?!?/p>
“沒有了,這玩意兒十幾塊錢一瓶,回家我給你買罐酸奶?!?/p>
盡管十多年后,張小雯跟沈蓉蓉對當(dāng)年家里的全部收入除了維持溫飽以外都用來花在這名不副實的上層建筑上,而沒有用來買房頗為后悔,但學(xué)琴為她辭職以后的生活提供了一份保障,她變成了一名兼職的大提琴老師。
男人就是在教琴的過程中認識的,是公司以前業(yè)務(wù)往來的客戶介紹,他帶孩子在咖啡館見面聊了兩次,給她點了一杯芒果星冰樂,而自己堅持喝美式咖啡,簡單幾個問題,就開著別克商務(wù)車把她接到家里。
男人的別墅在四環(huán)邊上,是北京最早一批富人的投資,張小雯后來從兩人的交往中總結(jié),財富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里,不無道理。
每次琴課,他都坐在旁邊聽,不時給孩子鼓勵,琴凳上的女孩,才十歲,有異于常人的洞察力,而他,已經(jīng)年近五十,晚來得子才倍加珍惜,所給予的是一切物質(zhì)享受,張小雯認出孩子身上的T恤是baby dior,褲子是gucci,連一雙雨靴都是burberry的,她捏了捏自己皺巴巴的裙角,想起小時候最幸福的就是每學(xué)期末可以撿姐姐穿剩的衣服,那些衣服不再是幼稚的卡通圖案,而是胸口點綴著蕾絲花邊,領(lǐng)口做出巧妙設(shè)計的半成人款服裝,還有和衣服配套的紅色尖頭皮鞋,鞋頭因為穿舊的緣故有些掉漆,但這已足夠讓她耳邊回響著高年級男生的口哨。
男人保養(yǎng)得很好,根本看不出年紀(jì),要不是回家的路上,他們無意間聊到她的父親,他說我跟你父親差不多是同一撥人,只不過我趕上了高考,又趁熱出國改變了命運,我要是早點結(jié)婚,孩子都跟你一樣大了。
后來他們都認為這并不是一個好的開場白,尤其是對情人關(guān)系來說,年齡的差距讓他們彼此應(yīng)該敬而遠之。
但二十多年的橫溝阻止不了兩人身體的靠近,在相識的第五個禮拜,他送她回去,車上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抽離,然后他把車停在路邊,兩只手一起握,掌心滲出細密的汗珠溫?zé)崆页睗?,她閃電般地抽搐了一下身子。他們用眼神交換了一種信息:要用青春交換沉穩(wěn),就迅速抱在了一起,他故意用胡茬兒蹭她的耳朵,癢癢的,隨著他動作的深入,她像吃了迷藥一樣扭動著身體,他緊緊地抱住的她掙脫不開的是他的靈魂。
如果有最佳情人的評比,張小雯當(dāng)之無愧,對于物質(zhì),她不主動索取,不貪婪,對于生活,她不輕易打擾,不介入,她連短信都發(fā)得客客氣氣,稱呼一聲“李先生”,在周末干脆斷了聯(lián)系,堅決不給對方家庭制造漣漪。她甚至考慮辭掉那份報酬豐厚的音樂教師工作,她可以在見不到他的時候相敬如賓,卻做不到單獨相處時還守身如玉,她怕在戴著無辜面具的孩子面前被一個眼神就出賣了秘密。那個眼睛瞇成一條線永遠一副沒睡醒模樣的小女孩,分明對世界洞若明鏡,她是她母親派來監(jiān)視他們的,一定是,每次琴課結(jié)束,她都撲向父親的懷抱沖她狡黠地眨眨眼睛,像是在說這個男人是我的,你搶不走。
但那股成熟的撲面而來的男性氣息,那寬大臂膀的堅實擁抱,讓張小雯又控制不住在這段感情里沉淪。
每次男人抱她,都有一瞬張小雯靈魂出竅。
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抱過她,連肌膚相觸的機會都少有,唯一就是她發(fā)燒時,張功利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才肯在她額頭上短暫停留一下感受溫度,所以張小雯并不是因為可以請假而盼著發(fā)燒,她甚至愿意頂著40攝氏度的高溫,去學(xué)校坐上一整天,這樣她會得到父親最多的關(guān)懷。
她喜歡男人從來不講甜言蜜語,那無非是為了給性激素釋放鋪墊的一腔廢話,更重要的是,張功利就是這樣對她始終保持沉默,沒有鼓勵沒有責(zé)罵沒有褒獎,除了上學(xué)前的“注意安全”、放學(xué)后的“寫完作業(yè)練琴”,他吝惜嘴里每一個字。
張小雯為了引起父親的注意,總是將事情做得極端,她一會兒極端用功,輕而易舉考到第一,一會兒極端放縱,趁大家體育課潛回教室,把每個人鉛筆盒里的東西乾坤挪移。她十歲時自告奮勇獨自背琴去排練,結(jié)果琴被磕了一個口子,張功利氣得操起角落里的掃把就打她,她卻產(chǎn)生了一種快感,受虐待卻被重視的快感。她有一次在床上提出讓男人打她的屁股,像父親的責(zé)打一樣,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快意。
男人對這個要求措手不及,下手的力道分不清輕重。那也是張小雯唯一一次在男人面前流淚,男人手足無措,以為自己下手太重,在家里他從不舍得打孩子一下。只有張小雯知道,在這種欲罷不能卻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里,她真的是讓父親丟臉了。
她哭夠了以后就讓男人平趴在床上,腿跨坐在男人腰上,眼睛貼在他的皮膚上,仔細地尋找寶藏。
“你找什么呢?”
“黑頭?!?/p>
“呵,我每天要洗兩遍澡,哪來的黑頭?”
張小雯頹然地從男人身上跌了下來,是啊,男人愛干凈,身上總是散發(fā)著古龍香水的味道,哪里容得下黑頭藏身?張功利就不同了,他是工人,用積攢的肥皂頭洗澡就是愛干凈的表現(xiàn),他因大量出汗出油而被撐開的毛孔里,總藏著黑色的顆粒,被張小雯發(fā)現(xiàn)后,擠黑頭就成了父女之間最好的互動。張功利坐在床邊看報紙,張小雯就跪在他身后,一寸寸肌膚掠過,尋找下手點,當(dāng)她如獲至寶發(fā)現(xiàn)一個黑頭時,先提醒父親忍住,然后兩手指甲不停變換位置擠壓,有時候黑頭埋得太深,她不得狠狠下手,指甲印深深鐫刻在他的后背上,張功利就發(fā)出“嘶”的一聲,變換一個姿勢,卻不抗拒。
沈蓉蓉在這個家里扮演一個奇怪的角色,她比任何人都盡心盡力,卻進不去父女的攻守同盟,這個同盟的意義在于張小雯要保護父親不受母親的傷害。張小雯總是選擇性記憶,她記得張功利大冬天給她洗校服滿手老繭裂開,用白色膠布裹了一圈又一圈,卻遺忘每當(dāng)弄臟內(nèi)衣褲,都是沈蓉蓉用冰冷的水一遍一遍淘洗干凈,她為家庭做出所有的努力都因那張刻薄、犀利的嘴而被抵消。
她不知這是否算是家庭暴力的一種變形,但沈蓉蓉那張釋放著毒刺的嘴,在張小雯看來深深刺痛了父親,這張嘴在父親辭職后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她以前不是這樣,在大酒店上班時她負責(zé)整理客房,進入臟亂的房間,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放在枕頭上的小費,如果是美元她一天的心情都會明媚。有些客人會故意把大面額的錢放在奇怪的位置,比如床底下,果盤里,抽水馬桶蓋上,她碰也不敢碰,哪怕覺得遭到了愚弄,還是得沉默地打掃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臨走前她把那張應(yīng)得的美鈔在洗臉池邊鋪平對折,在鼻子上嗅了嗅美國的味道,塞在上衣的口袋里,這些錢在家里最需要錢買房的時候她都沒拿出來過,藏在一個廢棄的餅干盒里,她打算給女兒去美國讀書時用。
等高考結(jié)束以后,沈蓉蓉就認清女兒并不是讀書的材料,她只考上一所二類大學(xué)的中文專業(yè),張功利大張旗鼓地開了一瓶紅星二鍋頭說要慶祝女兒考上大學(xué),沈蓉蓉安慰自己說四年好好學(xué),畢業(yè)以后還是可以申請去美國讀研究生。她就這樣把美元又攢了四年,從10的匯率攢到8最后跌到6.8時張小雯畢業(yè)了,女兒平庸的成績讓她徹底絕望了,她排隊在中國銀行把那些美元統(tǒng)統(tǒng)換成了港幣,帶著全家去了一趟香港,終于呼吸上了資本主義的空氣,她嗅了嗅香港的空氣,有著和美元一樣的清香味。
沈蓉蓉在五十歲的時候就過上了退休生活,本來她拎著兩盒燕窩去跟領(lǐng)導(dǎo)申請能否再繼續(xù)多干幾年,但領(lǐng)導(dǎo)還是堅決用自己老家的親戚頂替了她的職位。
“蓉蓉啊,你五十歲了,享享福吧,不要一輩子的勞碌命。”
“我還干得動,而且我干得也不錯,從來沒有投訴?!彼皖^看自己的腳,大腳趾的絲襪破了,露出一小塊紫色的瘀痕,那是她有一次在客房被突然打開的門掩到了腳趾的痕跡,掉了半片指甲,瘀血在剩下的半片指甲里化不開,逐漸長成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你知道現(xiàn)在涉外飯店那么多,入住率都不高,咱對面就新開了四季酒店,你退休了國家就能養(yǎng)你一輩子了,不要給飯店多增添負擔(dān)嘛,你們雖然工資不高,但福利、醫(yī)療保險總歸還是一筆花銷。”領(lǐng)導(dǎo)瞥了瞥墻角的燕窩,超市貨色,“我就不瞞你了,單位的政策是,能雇用臨時工的絕不留正式工。”
話已至此,她不再爭取,臨走的時候拿走了那兩盒燕窩,她要拿回去給女兒補補身體。
那天是十五號,沈蓉蓉領(lǐng)到了最后一個月的工資,1785元4角,她用5元的零頭給自己買了一包進口的衛(wèi)生巾,等待著像之前三十幾年一樣,女人最受罪的那天降臨,她要從這天開始對自己好一點。等過了24點,她最后一次上廁所,發(fā)現(xiàn)衛(wèi)生巾上還是潔白如雪,沈蓉蓉拼命祈禱著有些事情不要發(fā)生,有些事情卻發(fā)生得猝不及防。
絕經(jīng)以后的沈蓉蓉像許多更年期婦女一樣一刻也容不得家里安靜,仿佛對安靜天生恐懼,她必須靠兩張嘴皮上下翻動,制造出喧鬧的動靜才安心,這局面在張功利辭職后愈演愈烈。
“你就知道睡,你怎么不睡死過去??!”
“你吃完飯連個碗都不刷,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你神經(jīng)抽了吧,每天發(fā)呆能發(fā)出財來?”
“張功利,這三十年我算看清你了,你就是個沒用的廢物,不賺錢還想著從我這坑錢,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沒工作,還想抽煙喝酒,門兒都沒有!”
這一連串的祈使句,讓張小雯想不明白是愛是恨,才能讓沈蓉蓉的話里句句帶刺,明箭傷人。她有次聽不下去推了沈蓉蓉一把,讓她閉嘴,讓她給父親留下做男人的尊嚴(yán),沈蓉蓉反過來給了她一腳,塑料拖鞋踢在她的小腿肚上,張小雯還擊,她又給了她一巴掌,打在女兒的胳膊上,她的手掌已經(jīng)被歲月劃滿了傷痕,粗糙而堅硬,像個男人,腫大的指關(guān)節(jié)剮在人皮膚上像硌著的一枚石子,她已經(jīng)有十幾年戴不進去那枚藍寶石戒指了。
戰(zhàn)斗不分勝負,沈蓉蓉使出殺手锏,宣布離家出走:“你們一頭是吧,好,我走,我餓死你們!”
張功利不是不會做飯,他能把菜炒得有滋有味,他也不是對吃毫無要求,他能分辨出糖醋排骨的甜味足不足,他就是懶,沈蓉蓉離家后他就讓張小雯自己買盒飯,他有辦法解決,而解決的方式就是用張小雯吃剩的米飯,倒開水沖泡為稀飯,就著咸菜咀嚼,他將自己的生活維持在生存下來的邊緣。為了能讓父親吃飽,張小雯把飯量自覺縮小了一半,她開始在聚餐的時候主動提出打包剩飯菜,放在微波爐里加熱殺菌,端在父親面前,他們像沈蓉蓉在時一樣吃得津津有味。
沈蓉蓉返家后,安靜了幾天,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咒罵,沒有及時清洗的盤子,抽油煙機上的污漬,地板上的頭發(fā)都能成為她的導(dǎo)火索,這次離家出走的是張小雯,她徑直來到了男人家,那是他們確立關(guān)系以后唯一一次在家里會面。
她倒在男人的床上,頭頂就是他們的結(jié)婚照,那天起她把他太太的臉印在自己心里,幻想著她們有天邂逅的場景。她有小麥色的皮膚,高顴骨,寬額頭,臉頰點綴著幾枚雀斑,嘴唇薄如紙翼。照片里,在美國的標(biāo)志性建筑物前,他攬著她的腰,臉上的表情平靜,看不出愛或不愛。
張小雯像是跟這張照片賭氣,那天要得肆無忌憚,像童年吃雞腿時的貪婪,她用雙膝箍住他的身體,不許他離開,逼著他重復(fù)地吻在她胸上、鎖骨上、唇上。她能感覺到男人生氣了,他已不再使用唇和舌尖,而是用牙齒磕在她的鎖骨上,尖銳的疼痛。
最后她放開他,趁他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躲進了男人的衣櫥里流淚,滿滿一柜的名牌西服,許多連包裝都沒打開的襯衫,她想起家里的陽臺上還晾著父親那幾件洗不掉汗?jié)n的襯衣。
疲憊回家,給男人留下狼狽的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父母終于在看電視的問題上達成一致,他們共同迷上了家庭糾紛的調(diào)解欄目,而幾乎所有的爭執(zhí)都是由房子引起,這讓父親頗為得意:“你看,當(dāng)年沒跟他們爭,現(xiàn)在落了個清靜吧?”
張小雯總是嘲笑他們在看電視這件事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心理,世界太怪,總有家庭前仆后繼地在電視上將家庭矛盾公之于眾,換取免費的調(diào)解和法律咨詢,這為父母乏味的生活提供了樂趣。他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世界過得不如自己的人大有人在,有一家五口蝸居在八平方米面積的,有為爭房產(chǎn),哥哥用牙咬掉妹妹耳朵的,有賭博妻離子散砍掉手指的,父親笑瞇瞇地看著,臉上露出知足者的表情。
這是他辭職的第三個月,他的腰圍膨脹到三尺二,肚子猶如六月懷胎的婦女,皮帶扣到最后一個扣眼還需要縮緊腹部,他已經(jīng)很難再把頭埋在枕頭里,因為肚子頂在床上,難以安然入睡。他換了種姿勢,把頭側(cè)臥在枕頭里,抱著被子,蓋住自己的肚子,像一塊遮羞布。
在插播廣告的時候,他起身從廚房倒了一杯茶,罐頭瓶做成的茶水杯,鋪著一層黑褐色的茶漬,暖水壺里已經(jīng)沒有水了,他使勁搖晃了一下,不漏掉一滴液體,幾片白色的碎屑順著壺壁滑下來,在杯子里漂浮打轉(zhuǎn),慢慢地沉入杯底,點綴著被反復(fù)沖泡的顏色變淡的茶葉。他習(xí)慣喝濃茶,劣質(zhì)的茶葉第一次沖泡的顏色深不見底,直到那茶水的顏色淡到清澈,他才戀戀不舍地把它們潑到抽水馬桶里,反復(fù)沖了幾次,還有幾粒泡得發(fā)脹的茶葉粘在白色的陶瓷上,他不再去管。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把水堿倒進來,電視節(jié)目都說了,喝水堿會致癌的?!鄙蛉厝赜媚_趾杵了杵張功利的背。
張功利扭了扭身體,當(dāng)作回應(yīng)。
“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啊,以后剩的水都倒了,你想得病,我可不想伺候你。”
他吐了一口茶葉在杯子里,調(diào)大了電視音量,想要蓋住她的聲音。
沈蓉蓉往前蹬了一下張功利的后背,接著回力從床上一躍而起,搶先一步關(guān)掉了電視開關(guān)。
“我跟你說話你要不聽,就別看電視?!?/p>
張功利扒拉開沈蓉蓉的手,要重新奪回電視的控制權(quán),卻遭到了巨大的阻力,她的雙手牢牢抱著電視的兩頭,三十二寸的液晶電視,她因為吃素而變瘦的身體勉強能環(huán)抱住。這個動作讓張小雯想起《動物世界》里的澳洲考拉,也是靠張開懷抱占據(jù)著自己的地盤,它警覺地四下張望,一旦有人入侵它的地盤,它就怒目而視,撕掉自己憨態(tài)可掬的嘴臉。
張小雯在兩個人的爭奪中,拿到了床上的遙控器,紅外線指示燈從沈蓉蓉的腋下穿過,電視唰的一下又亮了。默認的電視節(jié)目正直播著非洲動物的大遷徙,三只獅子落后于整個獅群,其中一只公獅明顯是受了傷,蹣跚地挪著腳步,母獅和小獅不時地回頭張望他,在大草原里他們組成了一個奇怪的攻擊系數(shù)降低的組合,向南遷移。
張小雯唯一一次在床上對男人提出要求:“跟你商量個事,我爸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給他找個工作吧,看看有什么合適的,別太苦太累,錢少點都無所謂,關(guān)鍵是有個事兒做。”
男人在最亢奮的狀態(tài)支支吾吾地答應(yīng),沖頂?shù)囊豢?,張小雯倍感沮喪,她覺得剛才的索要,像是一場骯臟的交易。
男人幫張功利找的工作是包車司機,在租賃公司開一輛奧迪接送住在別墅區(qū)的老板,見工那天,他特地囑咐張小雯讓他父親穿得好點。張功利皺著眉頭,“什么才算好?穿那么好干嗎,我是開車又不是坐車的”,他翻箱倒柜,只找到一件汗?jié)n不那么明顯的短袖襯衫,洗了多次,已變成淡黃色,鼓起來的肚皮支著翹起來的衣角,像一個快脹破的西瓜上蒙著的布。
張功利開車十年,一分沒扣,唯一一次罰款還是因為開錯了車道,他小心謹慎的性格,在這次見工卻發(fā)揮了相反的作用。男人把電話打給張小雯,第一個電話她沒接到,等再回過去,他不耐煩地說:“你父親怎么回事啊,我朋友讓他試試車,他死活就是不開,我這邊所有招呼都打好了,錢也談好了,每月起碼四千,早晚接送一下,中午還能回去睡個覺,但他不碰車怎么行啊,你自己勸勸你爸吧!”接著,他又補了一句:“真不靠譜?!?/p>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這個態(tài)度,像是給彼此都添了一樁無盡的麻煩。
她掛了電話,補發(fā)了一個短信給男人: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回去再跟他談?wù)?。她讓自己的語氣盡量謙卑、懂事。
半小時過去,沒有回復(fù)。
她開始添了患得患失的毛病,她想他真的是生氣了,可他為什么要跟自己生氣?她跟張功利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啊,她只是麻煩的傳遞者,而不是制造者,他大可從一開始就拒絕這個請求,何必現(xiàn)在擺出一副不堪忍受的嘴臉?想到這里,她反倒開始生男人的氣了,但隨著等候回復(fù)的時間又過去了十五分鐘,她的氣憤被不安所代替,他會覺得有其父必有其女嗎?會把她也放在不靠譜的范疇里嗎?他會借此就漸漸跟她斷了聯(lián)絡(luò)嗎?仔細想想,最近他花在她身上的時間確實越來越少。
張小雯用三分鐘的時間,在手機摁出七個字:你生氣了?對不起。她堵了他的退路,她已經(jīng)先道歉了,他沒有理由不原諒她。
又過去五分鐘,其間她倒了一次水,上了一次廁所,叫了一個外賣,努力讓時間過得快些,讓等待不再是一件難熬的事情。
終于,她收到他的回復(fù),只有一個字:忙。
晚上,面對張小雯的審問,張功利依然把頭埋在報紙里,輕描淡寫地說:“他們讓我開奧迪,那車太貴了,我怕給碰了,賠不起?!?/p>
正在做飯的沈蓉蓉舉著炒菜勺沖進來,勺上還冒著熱氣:“你不開,當(dāng)時答應(yīng)什么?成心沒事找事啊?”
這答案并不出張小雯所料,“爸,有保險的啊,保險公司會理賠的啊,你先上手試試不行???”
“我看他不是開不了,他就是懶,他連給老板開車都懶,他當(dāng)時騙咱們給他買車,說周末帶咱倆出去玩,十年了,他帶過一次嗎?他這個自私的人,除了考慮自己以外,咱倆算什么?”沈蓉蓉難得把張小雯劃歸自己陣營。
“我那車是手動擋,人現(xiàn)在都是自動擋,再說北京這交通,每天堵車,這接送人得提前兩小時出門?!睆埞撚珙B抗。
“你看看我說什么來的,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吧,什么怕給碰壞了,他就是懶得出門!你就繼續(xù)睡,睡死得了,你看看誰家大老爺們跟你似的,一杯茶一張報紙過一天,誰家不去賺錢,就算下崗了也幫著家里做點事,就你,每天跟個大爺似的躺著,讓你做什么都虧了你了,所有活就該我做,我命賤怎么?我就該他媽伺候你?。 鄙蛉厝氐穆曇舾惶羧具^的眉毛一起向上挑高。
“你有完沒完,該干嗎干嗎去,我他媽上了一輩子班了,我休息休息礙著你事了!”張功利狠狠地把報紙摔在了床上,直視著這個女人,眼里有火在燃燒。
“你他媽休了半年了,還沒歇夠怎么著,歇得跟只蛆似的,踢一腳咕容一下?!鄙蛉厝匮柿艘豢谕倌曇艏怃J地說:“你還瞪我?你有資格瞪我嗎?你跟糞坑里又臭又硬的石頭有什么兩樣?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你為這個家做出什么貢獻了?”一向以勤儉持家著稱的沈蓉蓉在罵人的詞匯方面毫不吝嗇,扭曲的表情和發(fā)抖的聲音相得益彰。
張小雯的腦袋感覺要炸了一般,她只想著怎么和男人交代,難道說我父親不會不敢也不學(xué)開自動擋,他好面子覺得給老板開車丟人,他覺得每天穿著干凈白襯衫出門是種負累?這些理由只會讓他瞧不起自己,一個把大提琴拉得婉轉(zhuǎn)悠揚的女孩不應(yīng)該生在這種不停為雞毛蒜皮爭吵的家里。他會識破她的淡然都是偽裝的,她每天活在嘈雜里,有一個聒噪的母親和一個沉默的父親,她比誰都要混亂。
“張功利我告訴你,前幾次找工作不愛搭理你,讓你開小區(qū)的擺渡車,你怕遇見熟人,讓你去當(dāng)園丁,你嫌中午沒飯,讓你去傳達室值班,你嫌要上夜班,你一工人大老粗除了會操縱個鐵疙瘩,你在這社會上還有什么能耐生存?要不是我每天給你飯吃,你早餓死了,你看看你那些親戚朋友,有一個辭職后管過你搭理過你的嗎?你不覺得自己活得失敗啊,要錢沒錢要房沒房,當(dāng)年要不是我把你叫出去,你連這個獨居都落不下來。我肯管你因為你是小雯的爹,但你別太得寸進尺了,真以為躺家里我就養(yǎng)你一輩子了,我告訴你該出去找工作找工作去,我家不養(yǎng)吃白飯的人!”所有的憤怒涌到了沈蓉蓉舌尖,根本繃不住,連珠炮似的往外發(fā)射。
“行了,都別吵了,他不上班我養(yǎng)著,我去上班!”“失敗”這個字眼深深刺痛了張小雯,心底涌起難言的悲涼,她被失敗者所生,為失敗者所養(yǎng),做著茍且偷隋的勾當(dāng),到頭來自己也是個loser。
“哼,你也不是個好東西,上班沒幾天說辭職就辭職,夾著尾巴做人會死?。磕銒屛見A了一輩子了!你跟你爸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本事沒多少,脾氣倒不小,你們要一個戰(zhàn)壕,就都給我搬出去住,別讓我看著你們來氣!”沈蓉蓉的聲音像是在咆哮,她的語言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在房間上飛來飛去,她狠狠地將它插入女兒的胸口,旋轉(zhuǎn)著刀柄,在張小雯將要適應(yīng)這種疼痛時,她突然調(diào)整刀子的角度,把傷口狠狠地撕裂,再捅進去,來回旋轉(zhuǎn),“現(xiàn)在都給我滾!”
水在爐子上沸騰,三個人的心卻一點點涼下去,“嘭”,張功利把罐頭瓶做成的水杯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杯子里的水堿掙脫茶葉的纏繞,漂浮上來,他聲音帶著怒意和沮喪:“雯雯,吃飯!”
“吃個屁,沒飯!以后你女兒管你飯!”
張小雯清楚記得自己辭職那天的情景。
那天她復(fù)印合同時,發(fā)現(xiàn)有一項付款的數(shù)字被點錯了一位小數(shù)點,她在腦子里算了算,大概為公司造成了上百萬的損失,她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直接跨級給公司的總經(jīng)理寫了信,她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表揚,而是被叫進了部門經(jīng)理的辦公室。
“怎么回事?”上級指了指電腦上的抄送郵件。
“我只是如實匯報情況,如果這個數(shù)字不立刻更正,公司損失會很大?!?/p>
“所有的問題,你匯報給我,我會處理,你這叫越級匯報,知不知道?”
“時間太緊了,合同下午就要簽了?!?/p>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總之,你這樣是抹黑了整個部門的形象,你想用你的聰明來反襯我們的愚蠢嗎?張小雯,你這樣做得太不高明了?!?/p>
對面的女人喋喋不休地重復(fù)著職場守則,她像一只被侵占了地盤的母獸,用咆哮恐嚇著入侵者,公司里流傳著她家庭遭到第三者破壞的流言,沒人受得了她的強勢。
張小雯舔了舔干澀的嘴唇,一個下午,她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沒顧得上喝一杯水,嘴角翹起了一層白色的皮,她用牙齒夠了夠,咬到一個角,然后狠狠地把它們撕扯下來,連帶著一大塊角質(zhì)層,模糊著血肉,她的唇立刻鮮紅一片,舌尖有鮮血的腥味,這刺激了她身體里獸的一面。
“別廢話了,我不干了還不行,在你們看來,所有人的利益都大于公司的利益,你們可以從里面分一杯羹,卻不愿為它出一份力?!彼⒁曧耥竦乜粗鴮γ娴呐耍眢w里充盈著莫名的勇氣:“我寫辭職信的同時,還會給總部抄送一份你今天的話,我沒那么聰明,但你不用襯托就能自證自己的愚蠢?!迸R推門出去,張小雯還不過癮,她像一只勝利的孔雀,展開七彩的羽毛,“還有,家里出了問題,自己要多反省一下,男人出軌多半是女人的原因?!?/p>
張小雯是帶著快意離開了公司,后來她問過男人,如果是你的員工這么做,你會怎么處理,她挑戰(zhàn)了你的權(quán)威,卻替你挽回了損失。
男人的答案出乎張小雯的意料,“如果公司是我的,我可以容忍,如果公司是別人的,而我作為上級的權(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那么我會毫不留情地懲罰,效益只對小部分人有效,而大部分人最看重的是規(guī)矩,壞了規(guī)矩的人才是對公司最具威脅的人?!?/p>
丟掉這份工作以后一周,快意消失殆盡,張小雯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開始掉頭發(fā)了。
剛開始只是一根兩根,落在后背上,時不時地要把它們拾起,到后來她開始害怕洗澡,每次洗澡,從身上撿起的頭發(fā)就能對下水道造成威脅,她的頭皮總是跳躍式的疼痛,分成一片片區(qū)域,疼的時候就像有人死命在拉扯這片區(qū)域的頭發(fā)剝奪它們生長的權(quán)利。不到一個月,她原本烏黑濃密的長發(fā)就開始變得稀疏,她不得不剪了一個中發(fā),但也阻止不住她掉發(fā)的頻率,頭疼和掉發(fā)總是結(jié)伴出現(xiàn),她試了各種偏方,都無濟于事。
每次洗完澡,張功利都會蹲在浴室里替女兒把頭發(fā)撿起來,團成一個團扔進垃圾桶里,他漸漸學(xué)會由每天發(fā)量的多少來判斷女兒的心情。
因為一檔中老年電視相親節(jié)目,父母晚上就恢復(fù)了平靜,這節(jié)目本是沈蓉蓉先發(fā)掘的,接著張功利也看得欲罷不能,每期有三位男女嘉賓,離異喪偶,每個人都有一段悲涼的情史,在專家的幫忙撮合下,彼此選擇。
這些中年人,在電視上互相挑剔著,毫不掩飾著對房子和金錢的欲望,戶口和獨立住房是必要條件,車子和子女獨立是充分條件,選擇成功需要必要和充分條件相結(jié)合。他們每每提到自己失敗婚姻時流淚,又把責(zé)任全部歸于另一方,將“偉大”二字鐫刻在自己腦門上。
張功利和沈蓉蓉每次都自作主張給他們配對,他們以五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驗來判斷誰是真愛,誰是逢場作戲,在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團亂麻時,他們依然樂意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
一條短信,打破了因為看節(jié)目而恢復(fù)的和諧。
張功利不會發(fā)短信,準(zhǔn)確地說他不會漢語拼音,也不學(xué)習(xí)筆畫法,連觸屏手寫輸入都嫌麻煩,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發(fā)短信都要依靠張小雯。這是張功利的第二個手機,手寫觸屏智能機,對他單調(diào)的生活完全是浪費,他只有在電話鈴猝然響起的一刻才充滿了人生的盼頭,但很快又被保險推銷錢幣升值的廣告所澆滅。他的手機里沒有秘密,不像男人那樣設(shè)置了層層密碼,開機都采用掌紋識別。除了幾條賣房賣車推銷男性保健品的垃圾短信,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群發(fā)祝福信息,每每收到,他都要求張小雯替他回一句:祝您也快樂、幸福,張功利。
張小雯享有父親短信的優(yōu)先閱讀權(quán),這條晚上十點發(fā)來的短信內(nèi)容是:我已住進海軍總醫(yī)院,目前情況良好,明天準(zhǔn)備接受化療,請各位親友勿念。發(fā)件人是董雅雯,張功利的初戀情人。
這段情史也是沈蓉蓉念茲在茲的,過去的版本是董雅雯因為家里反對,沒跟父親結(jié)合成,多年后兩人在胡同口碰見,人家孩子會打醬油了,心灰意冷的張功利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從外地來京的沈蓉蓉,后者撿了個漏?,F(xiàn)在的版本是,張功利被拋棄了,沈蓉蓉?zé)o奈接手,從此開始了悲苦的人生。
張功利找了張小紙條,劃拉了幾個字遞給女兒,“按上面的回吧。”
紙條上歪歪曲曲地寫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這是在網(wǎng)絡(luò)上被用爛了的簽名檔,所有戀愛不順利的女子都用這句話自欺欺人,張功利不知道從哪看見這句話,讀了幾遍覺得挺順耳,記了下來,終于派上用場。
張小雯還沒輸入完,紙條就被沈蓉蓉搶了過去,像抓住了偷腥的魚:“喲,張功利被我抓住了吧,春心蕩漾了吧,覺得人家病了你就有機會了吧,我告訴你,你別發(fā)勞什子短信,你直接撲過去,打個包每天跟床前守著,端屎端尿,人家就給你重歸于好的機會了,她不是婚姻不順嘛,你們還能借機重溫初戀記憶,你快點走吧,我求求你了,我沒有一天看見你不煩的,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找你的晴天去吧!”
沒承想,張功利真去了。
一大早,他收拾了幾件衣服,趁著沈蓉蓉買菜的工夫,離開了這個家,沒拿車鑰匙拿了公交卡,像是一次蓄謀已久的離家出走。
他先是去了海軍醫(yī)院,沒有想象中孤苦伶仃的場景,病房里很熱鬧,董雅雯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她像女主人一樣招呼著大家,病房跟客廳沒有區(qū)別,除了墻面的顏色慘白和飄著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她很用心地削著蘋果,拇指用力,像是要卡在果肉里,蘋果皮形成一條完整的曲線,她削完一個就分給大家一個。
“老張,你來了,吃個蘋果吧?!痹谙鲝埞奶O果時,她頓了一下,果皮斷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張功利擺擺手,卻還是接了過來,他無法拒絕一個病人的請求。
他抽煙而熏黃的牙齒咬在上面,留下一個鮮紅的印跡,他的牙齒開始有了出血的毛病,不敢吃一切堅硬的物體,但他還是把蘋果咬得很用力,把牙齦嵌在果肉里,又努力拔出來。
董雅雯把周圍的人給他一一介紹,她的老公,她的兒子,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她顯得一點也不孤單,她開玩笑地說生病也沒那么難過,大家都湊齊了,連幾十年不見的老朋友也突然出現(xiàn)了。
大家簇擁著她進化療室,張功利站在隊伍的末端,他看見被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董雅雯努力起身沖他揮了揮手,他嘴角抽動了一下,插在褲兜里的手絞著公交卡,不知怎么回應(yīng)。
進了化療室以后,大家像完成了一件任務(wù)似的四下散去,電梯里,他們說著這個女人的可憐,在最艱難的時刻還要演出一幕家庭和諧的喜劇,誰不知道,她的老公早在外面有人了,她的兒子因為出國留學(xué)欠下一屁股債,她前兩年伺候患病的婆婆累得吐了血,才查出癌癥的毛病,查出來就是晚期。
張功利想沖出去,重新守在病床前,但狹長的電梯里前面排滿了人,電梯門在推進一個截肢的病人后重重地關(guān)上了,緩慢地下墜。密閉的空間里,他的眼神只能集中在那空蕩蕩的褲腿里,病人死死抓住床兩邊的扶手,側(cè)著腦袋,咬著牙,牙縫里傳出哼唧哼唧呻吟的聲音,五官因疼痛而扭結(jié)在一起,他的病號服上還沾著血跡,像一朵頹然綻放的生命之花。
張功利無處可去。
他變成了這個城市的游蕩者。
他提著那個藍紫色的尼龍口袋,口袋里裝著從衣架上扯下來的衣服,張功利發(fā)現(xiàn)不小心把沈蓉蓉的內(nèi)褲也扯了進來,那條內(nèi)褲的蕾絲邊已經(jīng)脫絲了,腰圍的松緊被沈蓉蓉逐漸變胖的身材撐得失去了彈力,反復(fù)的清洗讓棉質(zhì)的內(nèi)襯起了一層毛球,上面沾染著一點洗不掉的血跡。
他本想把沈蓉蓉的內(nèi)褲直接扔到垃圾桶里,但最后還是塞到尼龍袋的最下面,他要遮蔽掉這個女人在他生活里的印跡。
張功利太久沒坐過公共汽車了,自從有那輛便宜的小汽車代步,他就自詡脫離了無產(chǎn)階級的隊伍。如今,他重返這個陣營,站在這輛擁擠的環(huán)城公車?yán)?,嗅著別人身上的汗味、狐臭味,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浸濕了他的衣服,粘在他身上,他一動不敢動,四周都站著虎視眈眈的人,他只能保持著向上直立的姿勢,他感到自己的腿負擔(dān)不了上身的重量,脊柱一寸寸地被壓迫著,他從肚子往下望,望不到自己的腳。
他本不想與人靠得太近,但售票員不斷催促著:“往里面走,里面空著呢,別堵門口?!彼潜缓竺娴娜送频杰噹胁康?,這個位置沒有風(fēng),只有一群年輕人埋頭擺弄著手機,表情時而嚴(yán)肅時而開懷,這長方盒子像帶著魔力,操控著他們的神經(jīng)。
他瞥見前面那個年輕人手里牢牢攥著帶腳印的傳單:北方置業(yè),幫你安居樂業(yè),幫你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他看了眼地圖,公司的地址就在這趟車的下一站,一幢高級大廈的二層。
他跟著年輕人一起下了車,在年輕人舉著傳單走錯路的時候,他甚至想快步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哥們兒,錯了,走這邊,我以前上班的工廠就在這里,可惜拆了,蓋了這棟大廈,所以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這里。
太陽毒辣,已經(jīng)習(xí)慣了蜷縮在家里的張功利覺得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他邊走邊踢著還沒鋪好的柏油路上的小石子,鞋底卻漸漸有了被灼燒的感覺,他前所未有地疲憊,深入骨髓的倦意讓他好幾次打算停步不前,但眼看他與年輕人差距越來越大,他不得不快步追上他,他告誡自己必須要走下去,錯過這一次,他就什么也追不上了。
跟著年輕人走了很多冤枉路,他們才找到了這幢大廈的正門,保安沒有攔住他,卻攔住了年輕人,“送貨的走后門?!?/p>
年輕人憋紅了臉,揮了揮傳單,“俺不送貨,俺找工作”。
電梯里張功利朝年輕人友善地笑了笑,要感激那張傳單把他們聚在一起,年輕人警覺地盯著他,把傳單有字的一面貼在自己的身上,他仿佛明白這個一路尾隨的中年人是來跟他爭一份工作的。
電梯門打開,兩個人被引導(dǎo)到了不同的方向,年輕人去了一家會議室,而張功利被邀請到了多功能廳。
多功能廳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都與他年齡相仿,一些單獨來的男人坐在前面,后面則被一些嘰嘰喳喳的女人占據(jù),她們往往霸占了四五個座位,用礦泉水瓶、毛線球和環(huán)保袋宣告著行使主權(quán)。每個松散的小組旁邊都圍著一個穿制服的年輕人,男人一律是西裝領(lǐng)帶,女人則是黑色的套裙和一雙不搭調(diào)的高跟鞋,他們陪她們聊著家長里短,兒女情長,聊到累了,就端來一杯純凈水和一個果盤。
“老弟,您喝水?!睆埞纳磉叢恢螘r坐了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他把自己擠進了一件不合身的西服里,袖口長到手掌,他的掌心攥著一部國產(chǎn)手機,金屬色的外殼上沾著指紋和汗水,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張功利。
“您也對這個活動感興趣?”他看張功利沒有接水,就自己喝了一口,“您是來對了,我下崗以后考察了這么多項目,就這個靠譜,您看咱以前也是一個工人,現(xiàn)在不鳥槍換炮了,西服也穿了,皮鞋也蹬了,連手機都是智能的,我女兒說了,下個月帶我去趟新馬泰,咱勞累了一輩子,也該享受享受了?!?/p>
張功利尷尬地笑了笑,他四下張望剛才一起來的年輕人在哪兒,多功能廳里的人越來越多,每個被占的座位都找到了歸屬,大家輕車熟路地打著招呼,相約一會兒結(jié)束一起去菜市場買菜。那個矮小的男人堅持坐在他右邊,用手機蹭了蹭自己油膩的頭皮,有一大塊已經(jīng)顯出了脫發(fā)的頹唐,被頭油滋潤過的手機外殼顯得更加光亮,他對著手機殼的反光面又整理了一下鼻毛,有一根鼻毛突兀地蹦了出來,他往回塞了幾次都不成功,就跟張功利借了一把指甲鉗,剪短了它,又對著手機殼照了照,露出滿意的表情。
突然大屏幕亮了起來,前排的人都正襟危坐,伴隨著激昂的音樂,一幢幢高樓在屏幕上拔地而起,接著是第二機場的規(guī)劃藍圖,北方置業(yè)的樓盤正在其中,他們列舉了無數(shù)個理由來論證這片現(xiàn)在屬于河北的土地終有一天會劃歸北京,那時候一平方米六千元的房價就會翻幾倍,一萬六甚至是兩萬六!整個樓盤采用低密度設(shè)計,綠化覆蓋率達到百分之五十,空氣里富含負氧離子,超市醫(yī)院商鋪幼兒園一應(yīng)俱全,是退休置業(yè)的不二選擇。
張功利看看左手邊的男人,長得很像他以前單位的同事,他掏出了一個小本,記錄每一個數(shù)據(jù),連戶型圖都抄在了上面。右手邊的矮個男人,眼睛里閃爍著光芒,他不時地捅捅張功利,提醒他注意每一個政策的細節(jié),第二機場的物流倉庫正在這片小區(qū)的附近,建設(shè)者不可能允許出現(xiàn)兩次報關(guān)這么煩瑣的手續(xù),所以這里一定會劃歸北京的,一定會!附近還在興建全世界最大的侏羅紀(jì)主題公園,到時候豐富的就業(yè)機會和井噴式的游客量帶來配套設(shè)施的完善,這里的房價不可能不漲,不可能!
張功利這時才明白,他來的不是什么招聘會,而是房地產(chǎn)推銷會。這個推銷會以中老年人為主,坐在前排的都是第一次來的生人,坐在后面的才是會場的熟客,他們輕車熟路地喝著飲料吃著水果,打發(fā)掉一上午的時光。
“兩位老弟,怎么樣,不跟我去看看沙盤?”右手邊的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張功利,他不停抖動著雙腿,杯里的水濺了幾滴在他的腳面上,“要看著滿意,我跟公司約一輛車,咱直接去實地考察一下。”
“那個,我就不去了,我家錢不是我做主?!睆埞炅舜暾菩?,他的臉和掌心一樣發(fā)燙,“你知道的,孩子他媽說了算?!?/p>
矮個男人還不放棄,“你先看看再跟弟妹說唄,咱一大老爺們有什么做不了主的,再說買這房也是為了咱以后的生活著想,存銀行,買國債,你說什么不貶值?有個房才是硬通貨,北京的房價跟坐著火箭似的往上躥,咱以前沒預(yù)料到,現(xiàn)在還不得抓個尾巴?”
張功利擺了擺手,在兩個人譏笑的眼光下,落荒而逃,逃到門口,看見一同上電梯的那個年輕人已經(jīng)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西服,對著下一撥來看房的中年人們鞠躬微笑。
趁著還沒下雨,沈蓉蓉選擇去醫(yī)院取回她的檢查報告。
往醫(yī)院跑,已經(jīng)成了她每周必須要做的事情,頭疼腦熱,腰酸背痛,肚子里那顆化不掉的膽結(jié)石,都有必要去看一看,開一些藥,否則的話年底就湊不夠公費醫(yī)療報銷的額度。
醫(yī)院來多了,練就了泰然自若的本領(lǐng),面對血淋淋的傷痛,沈蓉蓉也能做到不動聲色,她像參觀一個動物園一樣,看著急診室里被鋼筋扎穿肛門的男孩在吱哇亂叫,泌尿科里為憋尿的男人漲紅了臉,骨科里骨頭脆如面包渣的老人用拐杖狠狠地杵在保姆身上。
她先去化驗室取了上次檢查的結(jié)果,報告上有幾個看不懂的加號,她知道加號并不是好的表現(xiàn)。
在婦科門口等候的時候,前面排著一個來做人工流產(chǎn)的女孩,和張小雯的年齡相仿,除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她身上都是扁平的,一副發(fā)育不良的模樣,她有些不安,徘徊在婦產(chǎn)科的門口,眼鏡塞在兜里,瞇著眼睛不時推門向外張望。
直到快要叫到她的名字時,沈蓉蓉才看見男人的出現(xiàn)。
那個男人年近五十,神色有些慌張,沈蓉蓉立刻明白這是她的戀人,不是她的父親,不然的話她也不會靠在他懷里撒嬌,問著“會不會很痛”的蠢話。他輕撫著她的后背,順著那根在衣服下突兀的脊椎從上往下,“不要怕,不要怕,我給你掛的是無痛人流,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
沈蓉蓉冷笑了一下,心想當(dāng)時貪一時快活,何必還在乎這點疼痛,世間哪有只享樂沒苦吃的好事?她覺得男人的臉?biāo)圃嘧R,卻不記得哪里見過,后來一想,天底下負心漢長得恐怕都是一個樣子。她捅了捅那姑娘,“你要不著急,我先進去看了?!?/p>
遞上化驗單,醫(yī)生又讓她脫掉褲子上床,在那張冰冷的只鋪著一張薄紙的鐵架床上,她坦然地大大分開雙腿,醫(yī)生在她的腹部來回地摁壓,力道很大。沈蓉蓉覺得哪里都很痛,但痛的感覺又不盡相同,大部分是壓迫性的痛,只有一個地方,痛是從身體里向外發(fā)散的,錘擊般的陣痛。
“你還有例假嗎?”
“兩年前就停了?!鄙蛉厝赝诵莸哪翘?,就再也沒等到血液十五號準(zhǔn)時地新陳代謝,“但最近內(nèi)褲上有點血,所以我說來查查?!?/p>
“初步診斷是,你子宮有一個瘤,因為你的腫塊已經(jīng)很明顯,而且各項化驗指標(biāo)都不正常,具體還要等切片檢查才能有確定的結(jié)果?!贬t(yī)生撕下一張診斷單:“去繳費吧,也不用太擔(dān)心,這個年紀(jì)長東西很正常,大多是良性,平常注意控制一下情緒,多想點開心的事?!?/p>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沈蓉蓉感覺后背有些不對勁,她身體里有些地方裂開了,她把順道為家人開的感冒藥夾在雙腿,用手向后背努力夠了夠,才發(fā)現(xiàn)是胸罩的鉤子開了。她已經(jīng)多年沒有買過新的內(nèi)衣,都是撿張小雯淘汰的胸罩,她沒有尺寸的概念,只當(dāng)是用塊花布來遮住胸前兩坨下垂的肉。
在她俯身系好扣子時,才發(fā)現(xiàn),下雨了,還不小。
沒有人想到這場雨會下得這么大,這個城市只有在悶熱的夏天,老天才可憐巴巴擠出幾滴眼淚。
張功利坐在閱覽室靠窗口的位置,望著天,覺得老天是有莫大的委屈,才能號哭成這樣。
他慶幸自己出門的時候帶了身份證,才能在雨落下的那刻躲進圖書館里,他在圖書館轉(zhuǎn)了兩圈,最后才在報刊閱覽室里找到自己最多的同類,他怯怯地問圖書管理員:“這里能進嗎?”
“先存包去,有卡嗎?沒卡出示一下身份證。”
張功利把全部的家當(dāng)塞進了那個狹小的儲物柜里,他不會用自動儲物柜,找了年輕的保安幫忙,保安輕車熟路地操作,遞給他一張打印好的小紙條,“別丟了,憑條取?!彼褩l攤平了,號碼朝里,塞進了上衣的口袋里。
閱覽室里有很多跟自己相似的面孔,一樣的無所事事,面無表情,他們飛快地翻動著架上的報紙,從《人民日報》到社區(qū)報紙,不錯過任何一條新聞,他們有的時候趁管理員不在,議論幾句當(dāng)今世界政壇的局勢,美國欺負敘利亞為的是石油,中國舉國體制拿金牌炫耀的是國力,薩達姆跟卡扎菲的死都是罪有應(yīng)得。他們的聲音總是引得屋子里年輕人的側(cè)目,那些年輕人們看著銅版紙印刷的時尚、體育雜志,他們噌噌地翻動著書頁,一目十行,掠過關(guān)于名牌的廣告,只看他們感興趣的專題:如何在床上討取男人的歡心?五百塊錢打造派對女皇,職場斗法三十三招。這些雜志張小雯的臥室里堆了很多,她像小時候一樣把喜歡的衣服和模特照片剪下來,貼在本子上,她說我買不起但飽飽眼??偸强梢缘?。
張功利后悔離家出走時沒把自己的水杯帶出來,他看著老人們一遍遍起身打水,覺得自己的喉嚨也在冒煙,他想去買瓶水可錢鎖在柜子里,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小紙條,他有點老花,得湊得很近才能看清,那張小條上寫著:一次使用作廢,他決定不再麻煩別人操控這個柜門。后來,他實在忍不住,就沖到了衛(wèi)生間里,便池剛剛被打掃干凈,彌漫著刺鼻的84消毒液的味道,他用手捧起了洗手池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他年輕時在工廠都是這么暢快地飲自來水,直到小腹微微脹起,發(fā)出喝飽的信號。管子里的水冰涼,有一股不易察覺的異味,他慶幸自己沒有被劣質(zhì)的茶葉熏壞了味蕾,還能嘗出那股味道,發(fā)澀的苦味。喝完以后,他解開褲子的拉鏈,對準(zhǔn)小便池,用盡量最遠的射程排掉身體多余的水分,他瞥見旁邊的老人抖了半天,幾滴尿液還是抖在了褲腿上,尿不出來的臉漲得通紅,喉結(jié)里發(fā)出“嗯嗯”的聲音,那個器官明顯退化,像個衰老的渾身褶皺的老頭兒低頭杵在那里,張功利想幫助他,卻又無從下手。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窗戶上,張功利想打電話提醒一下家里的門窗該關(guān)了,不然陽臺會漏雨。摁了幾個數(shù)字,他就放棄了,他發(fā)現(xiàn)電池只有一格電力支撐,每摁一下就消耗一點電量,他只能安慰自己沈蓉蓉會關(guān)的,她比他要心疼這個房子。
幾乎所有的老人,在五點鐘的時候選擇了撤退,留下來的只有沒帶傘的年輕人。
張功利得以霸占所有的報紙,從《文藝報》到《健康報》,從《黨報》到《都市報》,從國家報到地方報,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暢快閱讀的樂趣。
這樂趣只維持了不到兩個小時,管理員就開始擦桌子,收椅子,她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桌子,說我們要閉館了,您明天再來看。
張功利不得不靠小保安打開儲物柜的門,他拿回自己的尼龍口袋,像個毒癮發(fā)作的人一樣從里面翻出中南海牌香煙,整整五個小時,他都沒抽上一口,還在下的雨使他的心情莫名地?zé)┰昶饋?,他站在圖書館的門口,倚著欄桿,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兩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一支煙的工夫,他看見了兩輛汽車的淪陷,馬路上的積水已經(jīng)沒過了車的轱轆,對自己車技和運氣自信的人涉水而過,在半路卻又棄車而逃。
張功利這時才發(fā)覺,家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四下張望,大雨里只能看見五米以內(nèi)的區(qū)域,所有的餐館都擠滿了人,地鐵掛起了停運的指示,大膽的私家車飛駛而過時,濺起一米多高的水浪沖到人們身上,引來一陣惡毒的咒罵。
模模糊糊中,他看見不遠處“保健足療”四個字的霓虹燈在風(fēng)雨中閃爍,他想也沒想就沖了過去。
推開狹窄的門簾,一間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坐著—個女人,四十歲左右的年紀(jì),臉上有厚重的妝,她文過的眉毛向上挑高,涂著紅褐色的眉粉,嘴唇也繡了一圈唇線,讓唇部的線條顯得很僵硬,她唇上有細密的汗毛,雙眼皮膠貼得不牢固,耷拉下來一半,這使得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她穿了一件玫紅色的吊帶衫,胸部下垂,乳溝向下延伸,腋下的副乳清晰可見,胳膊上有一枚像牡丹的玫瑰花的圖案。吊帶衫遮不住她的肚子,她腰上清楚地顯現(xiàn)一圈妊娠紋,是被撐大又釋放掉的脂肪留下的空洞,像一塊塊白蛇的鱗片。
“大哥,你做什么項目?”她沒想到會有生意,放下手里的鴨頭,腦花吃掉了一半,把油膩的手在毛巾上蹭了蹭。
“嗯?”
“我們這里有保健、足底和全身推油,足底一個鐘六十,推油一個鐘一百,您先看看價目表唄。”
價目表就是一張鑲了塑封的紙,上面寫著“美美保健,讓生活更美”。
在接過價目表的時候,窗簾后的屋子里傳來一聲女人刺耳的尖叫。
“哥,沒事,他們玩呢,我們這兒也有那種服務(wù),創(chuàng)收唄?!迸苏A苏Q劬?,假的雙眼皮完全脫落,掉在她的睫毛上,她一把就揪起那條白色的塑料布甩在了地上,這反而使她的小眼睛多了一分嫵媚。她想把手搭在張功利的肩膀上,盡快地開始服務(wù),卻被他一個錯身,撲了個空。
“我什么項目也不做,我就想躲會兒雨,我按足療的價格給你錢,雨停了我就走?!睆埞行擂?,眼睛不知該看向哪里,后來才把目光集中在刮胡鏡里,瞥見自己右側(cè)臉那枚曲折的縫合痕,刺眼的白熾燈,給那條疤鑲了一層銀邊。
“哦,你隨便吧,別妨礙我做生意就行,這鬼天氣一個客人也沒有,都死家里不出來了。”
女人繼續(xù)吃那碗方便面,香辣牛肉味,面里又放了一勺辣椒醬,她兩只腿都踩在椅子上,超短裙遮不住里面的紅色內(nèi)褲,吃面的時候發(fā)出吸溜吸溜的聲音,“你吃嘛,給你來一碗,不要錢?!?/p>
張功利想給女兒發(fā)一條短信,他鼓動半天,找到了短信發(fā)送的頁面,亂摁了幾個字母,只能打出一個“啊”字,他不貪心,只想打出“回不去了”四個字,卻比登天還難,他想讓女人幫他,又覺得不好意思,在猶豫不決中,手機的屏幕突然黑了,連兩只手握在一起的關(guān)機畫面都來不及出現(xiàn)。
他一點盼頭都沒有了,脫下濕漉漉的皮鞋,在女人的允許下?lián)Q了一雙藍色的塑料拖鞋,屋子里的女人一直沒有出來,過了一會兒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女人羨慕地說:“阿琳運氣真好,今天有個包夜的?!彼沉艘谎蹚埞?,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他跟她一起抱著方便面看外面的雨,這是他印象里北京最大的一場雨,隔著玻璃門已經(jīng)望不到外面的情況,只有雨急速地順勢而下,像斷線的珠子。屋子里沒有空調(diào),電扇轉(zhuǎn)得頻率很緩慢,他的腋窩被汗水浸濕了,汗珠從身體的側(cè)面向下滑落,落到那變形的側(cè)腰,遇到了阻礙,堆積在那里,越堆越多,癢癢的,張功利捏了捏自己腹部的脂肪,“真的要減肥了”,他想。
張小雯是在網(wǎng)上看見父親的消息的,那天全北京在這場大雨里淪陷,不斷傳來被淹沒需要救助的消息。
“你給你爸打一個電話,問他怎么樣了,今天不回來以后別回來?!鄙蛉厝匕岩槐P動都沒動的拍黃瓜塞進冰箱里。
電話沒有通。
兩個女人什么也沒有說,心卻提到了嗓子眼里。沈蓉蓉咽了一口唾沫,盲目地換著電視頻道,偶爾插播雨勢的信息,她就強打著精神看一陣。張小雯在網(wǎng)上不斷刷新著最新的求助信息,她按照當(dāng)年張功利交代的一樣,寫了一條尋人啟事:男,五十五歲,北京人,身高一米七,肚子大,平頭,右側(cè)下巴有一處縫合痕,走時拿藍紫色尼龍袋,穿白色襯衫和黑色皮鞋。有知下落者速與家人取得聯(lián)系。她想了想還是補上了一條“家人愿意以三千元作為酬謝”。
直到晚上十一點,張小雯在網(wǎng)站匯總的雨情圖片里,找到了張功利的身影,他赤著腿,上身濕透,下身用一條白色的毛巾蔽體,穿一雙藍色的塑料拖鞋,和一個陌生女人一起,用一個紅色的水盆不斷向外舀著水,照片的上方,美美足療保健的霓虹燈閃爍得刺眼。
第二天上午,張功利回家才知道那場雨死了那么多的人,生命這個貌似強韌的東西,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松弛和缺乏彈性,而在一個現(xiàn)代化的大城市被水淹死,在他看來也是個奇跡。
緊接著,張功利又迎來了第二場死亡,死亡這回事就像砸人生活平靜水面的漣漪一樣,一圈圈地往外擴,在年輕時,每月都有推不掉的婚禮等著慶祝,人過中年,葬禮又逼得人不得不去度量生命的長度。
死的人是張功利的姑姑,八十九歲,因為拆遷與所有人反目成仇,孤獨地住在一套兩居室里,她死的時候沒人發(fā)現(xiàn),直到那天大雨過后物業(yè)來檢查家里的漏雨情況,才被人發(fā)現(xiàn)一具僵硬的尸體。那場告別儀式,張小雯纏著父親要求出席,冰冷的停尸間,所有人挨個跟遺體鞠躬,大家輪番低下頭,和冰冷煞白的臉對視時,她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眼里就像這冰庫的空氣一樣混濁一片,倒映著貪婪的欲望和無畏的自私,只有父親眼睛里一片湛藍的清澈。張小雯發(fā)現(xiàn)父親不可逆轉(zhuǎn)地老了,背已經(jīng)微駝,本來就不高的身材因為肚子的隆起顯得滑稽,兩鬢和胡茬兒都已發(fā)白,臉上的皺紋舒展不開,在眉毛處凝結(jié),讓人猜不透那層層疊疊密不透風(fēng)的臉墻后隱藏什么念頭。
在停尸間里,張小雯心里涌起一陣悲涼,她給男人發(fā)了一條短信,感嘆了一下生死的無常,她以前不這樣,輕易不給他發(fā)短信,后來見面的次數(shù)從半個月一次銳減到兩個月一次,她就耐不住了,采用短信轟炸戰(zhàn)略,時不時在短信息里還發(fā)點脾氣,總是逼著對方說出自己想聽的話,男人最不擅長的甜言蜜語卻成了治愈她不安的良藥。
男人沒回,這成為他這個階段的習(xí)慣狀態(tài),必要的短信他會回,而面對張小雯時常觸發(fā)的感傷,他選擇性地回復(fù)。他設(shè)定好的生活節(jié)奏里,沒有給感嘆人生留出空隙。
張小雯不高興地又補了一條短信,帶著嗔怒的語氣,跟著去了火葬場,在看著那具干癟瘦小早就失去生命體征的身軀被推進火爐的剎那,她收到了男人的回復(fù):分手吧。
為什么?她咬著牙故作平靜打出這三個字,甚至還有一瞬,她荒謬地想他發(fā)錯了,發(fā)給其他情人了,他肯定不止她一個女人,他年紀(jì)大了周旋不過來了,他放棄了她們,但只要允許她留在他身邊,她就認了。
“我老了,我覺得死亡離我并不是很遙遠的事情,尤其在你的青春面前,我更加感覺到自己的力不從心。好好找一個男人愛吧,他們沖動愚蠢、見識淺薄,但始終年輕向上,而我從成熟走向衰老的過程中,只會拉著你不斷下墜,我不想再耽誤你了,我希望你好好的。對不起。”
那是男人給她發(fā)過最長的短信,張小雯感覺到自己的小腹抽了一下,以肚臍為風(fēng)暴眼,五臟六腑絞在一起,有一雙手在玩弄她身上的臟器,肆意重擊不同地方,讓她記住這刻骨銘心的痛。黏稠的液體拼命找窗口傾瀉,她被一個中年男人甩了,這直搗人心的事實逼著她不得不接受。她甚至希望躺在熔爐里被融化的是自己,這樣他所有的話都可以失去功效,你無法向一個死人說分手,你只會永遠把她印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有抹不掉的印跡。
那天張小雯哭得比誰都要傷心,她終于憋不住了,全身的重負往下卸,整個身體都軟了下來,癱靠在墻邊,那是一次暴發(fā)似的哭號,像一只前腿陷進牢籠的小獸,掙扎和抗拒只會陷得更緊。她不自覺地把食指伸進自己的嘴里,撕咬著甲皮,手指上的溫度冰冷而頹敗,她的口腔給不了它們溫?zé)帷?/p>
張功利過來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回家吧,你爸還活著呢?!?/p>
在回家的路上,張小雯的指甲已經(jīng)被咬禿了,甲根滲出了血,她用指肚撫掉眼淚,給男人發(fā)了一條短信:再愛一次吧。
這是他們曾經(jīng)的默契,他們會說“愛愛”“愛”卻不會說“做愛”,去掉動詞,他們在一起就仿佛被賦予了道德感。
這是男人最快的一次回應(yīng),以前他們“愛”一次都要經(jīng)過縝密的部署和精確的時間計算,今天男人立刻約好了時間地點,開車出來。
他們像從前一樣在車?yán)飺肀В砩虾軟?,還帶著死人的味道。她差他下去買避孕套,她笑著說最后一次不想留下這么重大的紀(jì)念。張小雯看著男人走進了便利店,在柜臺下俯身挑選各種型號的套子,在兩枚和五枚之間猶豫。她的頭開始痛,她靠揪自己的頭發(fā)來緩解,那些頭發(fā)太好揪了,一碰就掉,連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很快,車?yán)锏牡匕迳?、后座上、安全帶上就落滿了她細軟的頭發(fā)。
張小雯沒有帶身份證,是用男人的身份證開的房間。她把手機隨手放在桌子上,燒了一壺?zé)崴?,在水壺旁邊放了兩枚藍色的小藥丸,就主動脫去上衣躺在床上。
男人伸手去拉燈繩,被她攔住了,“開著燈吧,最后一次,讓我好好看看你?!?/p>
兩個人都格外用心,他們用各種姿勢來討好彼此,細碎的吻落在張小雯身上的每一個部位,他在最后一次把她當(dāng)作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來看待,可當(dāng)胡茬兒蹭到她的臉時,她扭開了腦袋。她同意了他不要戴套的請求,她說算了吧,我們賭一把,他們的身體很快親密無間地嵌在了一起。張小雯拿枕頭墊在腰下,讓自己的身體抬高,方便他更用力地入侵,男人的身上很快滲出了汗水,但還是阻止不了他的貪婪,他開始說臟話,撕掉一副紳士的嘴臉,發(fā)出一些奇怪的音節(jié),她鼓勵他叫得更大聲一點,叫出她的名字。為了讓氣氛更加升溫,她也叫他的名字,她叫得很有步驟,“××,你吻我的胸”,“××你壓疼了我的大腿”,“××你打我的屁股,使勁一點,我不怕疼”。
愛的儀式結(jié)束后,張小雯倚在床上,跟男人要了一支煙,是黃鶴樓1916。
“我以前沒見過你抽煙?!?/p>
“我很少抽,在大學(xué)的時候跟同學(xué)們學(xué)會,那時候我們抽十塊錢的橘子味香煙,有一次回家我忘了藏起來,被我母親翻出來放在桌子上,我父親看見只說了一句話:你爸我還抽兩塊錢的都寶呢,我女兒卻抽十塊錢的洋煙了,比我這個父親強?!睙熡行﹩?,她連連咳嗽,她只抽得慣女士香煙,模仿懷舊電影里的場景用纖細而狹長的煙絲假裝優(yōu)雅,“從此以后我再也不當(dāng)他面碰煙了?!?/p>
“你父親的事,很抱歉,我沒幫上忙?!?/p>
“沒關(guān)系,這不怪你。”張小雯把煙熄滅,把頭轉(zhuǎn)過來,將男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身體上,從上到下,沿著身體的起伏蔓延?!拔蚁M隳苡涀∥?,最起碼不要忘了我?!?/p>
男人俯身在張小雯身上,吻著她的耳垂,喃喃地說:“我會一直記得你,把你藏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你是我最可愛的姑娘。”
她輕輕拍著他的后背,說:“原諒我?!边@是她在交往的后半段里最常說的三個字。
“該說抱歉的是我,我沒能給你什么,沒能照顧好你?!彼统鲆粋€禮盒,“這件禮物是我送給你的,也希望它能陪伴你越走越好,我從來沒見過你戴表,但女人應(yīng)該有一塊好表。”男人把一塊浪琴金表戴在了張小雯的手腕上,安靜的房間里,指針滴答滴答地走著,時間不可逆轉(zhuǎn)地流逝,像是不斷提醒她兩人分別的終點,越來越近,真讓人心慌。
她起身,雙手抱膝,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瞥見桌上那兩枚小藥丸,只剩下一顆。
葬禮結(jié)束的那個周末,一家三口吃完午飯開始看電視,父母最愛的家庭調(diào)解節(jié)目。
沈蓉蓉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說:“偌大的北京城,也沒咱家這樣不上班吃完飯往沙發(fā)上一攤的吧。”
“這是福氣,能躺著是福氣啊?!睆埞迫坏攸c了一支煙,那場葬禮后,他找到一份工作,看管一家地下停車場,他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好車,大家不是比誰的車貴,而是比誰的車稀奇,他把煙升級為紅塔山覺得這樣才配得上做這些名車的守護者。
“小雯,你干嗎呢,一上午就鼓弄手機,你交男朋友了?”
“沒有,發(fā)彩信呢,很快就完?!彼脙蓚€晚上,對著電腦編輯她和男人最后一次做愛的視頻,她回顧了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呢喃,選取最精華的片段剪輯成彩信,兩分鐘的片段里,他們一直在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在這個充滿陽光的午后,她想象著他們一家三口團聚的樣子,想象著那個小女孩收到彩信時的詫異,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音樂老師跟父親在做著多么有愛的事情,她一定會活蹦亂跳地把手機拿給母親看,那個有著巧克力色皮膚的女人的笑容會變得僵硬,他也一定會刻骨銘心地記住她,一輩子。
做完這一切,張小雯微笑著關(guān)了手機,拔掉了電話卡,把腿蹺在了椅子上,第一次覺得電視里那家庭調(diào)解節(jié)目,也有點意思。
先開始晃動的是花盆,然后是晾曬的衣服,等到吊燈也搖擺不定,晃得她頭暈?zāi)垦r,張小雯確信地震來了,“快跑,地震了!”
張功利沒有動,沈蓉蓉看了一眼老公也沒有動,他們依然以極其舒服的姿勢仰靠在沙發(fā)上,津津有味地品味著別人家的煩心事。
“跑什么跑,你家十八層呢,還沒跑下去要不地震停了,要不樓就塌了?!?/p>
“你爸說得對,這生死都是注定的,人各有命,老天爺編排好了,你爸這輩子這樣我也認了,你看電視上有錢人過得跌宕起伏,咱家窮過得靜如止水,也沒什么不好,別跟你姑奶奶似的,大房子倒有了,死家里都沒人知道,發(fā)現(xiàn)時尸體都臭了?!鄙蛉厝卦诒亲忧吧攘松蕊L(fēng),家里彌漫著一股中藥的味道,她后來迷上了這股味道。
如沐春風(fēng)的張功利望著妻子,喉嚨里的聲音從唇縫里往外飄,形成一首曲調(diào)陌生的小曲,他自編自演,那是屬于他的“失敗者”之歌。
張小雯的記憶突然倒回到剛搬進新房的那個下午,他們一家三口終于不用擠在一張床上,張功利用廚房和陽臺的面積給她隔出了一間臥室,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卻開始失眠,之前的十年,都是她睡在中間,伴隨著父母此起彼伏的鼾聲入眠。張小雯躡手躡腳爬進了他們的房間,她永遠忘不了眼前的一幕,張功利粗厚的手掌放在沈蓉蓉松弛的肚皮上,上下游走,動作極為輕柔,像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
她一把抓起張功利的手,扔在了一旁,霸道地橫在了兩個人的中間。
“爸爸,你耍流氓,你摸媽媽肚子!”
那天北京正處于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夕,黑壓壓的,悶熱無比,有些黑乎乎的東西茂盛地長著。
張小雯拽過張功利跟沈蓉蓉各一只手,放在自己微微鼓起的肚皮上,后背黏膩地粘在床上,母親無名指的藍寶石戒指有些硌,但她還是沉沉地睡著了?;秀敝?,她聽見父親哼起的不知名小調(diào),聞到父親的呼吸里有一股煙草味,那是她第一次聽見失敗者之歌。她夢見一枝花,從她的腹部生長開來,用她身體里的養(yǎng)分澆灌它的花瓣,它美得不真切,因為太過耀眼,緩緩打開的花瓣里升出一個太陽,圓圓的光球上幻化出一張人臉,灼燒她的眼。
張小雯蒙眬地認出,那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