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首映《流浪北京》
前昆明第三中學(xué)教師吳文光在32歲時成了一位沒有單位的、身份不明的人物。1987年,他辭去工作,盲流外省。充滿安全感的人生忽然變成了一場前途未卜的冒險。
3年后,吳文光回到他出生成長的故鄉(xiāng)城市昆明,帶回一盤他自己掏錢拍攝的紀錄片:《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者》。這是1990年的冬天。
某晚,在一個單位的放映室里,吳文光為昆明的朋友放映了一個紀錄片。這是《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者》第一次在中國大陸私下放映。那時候誰也沒有看過私人拍攝的片子,有資格拍紀錄片的只能是國家部門。更刺激的是這部片子的主角是一群沒有單位的盲流,在中國大陸他們是根本不可能在官方屏幕上出現(xiàn)的人物。觀眾因此有些激動,像是看被禁的手抄本一樣。曾經(jīng)寫過詩和小說的吳文光并非第一次向朋友展示自己的作品,但這回不是像以往一樣捧出一沓手稿,而是放映一部片子,這更令他的朋友們又吃驚又新鮮。
其實吳文光的片子也是我們很多年的夢想,獨立辦刊物,獨立出版,獨立電影,這在我們讀的過去時代的文學(xué)史是自然而然、天經(jīng)地義的,如今已經(jīng)成了禁忌。獨立創(chuàng)作,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仍然是一個塵封的舊夢,吳文光卻將它真的做成了事實。
紀錄片放映的過程充滿激動和迷惘。吳文光居然這樣拍電視,居然把邊緣人物置于特寫鏡頭。在《流浪北京》之前,大陸的電視屏幕永遠只限于官員、英雄模范、工人農(nóng)民中的積極分子,代表的是公共話語,而吳文光卻把鏡頭對準了五個沒有工作單位、沒有戶口的盲流藝術(shù)家,完全從個人的角度來拍他們;這些長發(fā)披肩、形象怪異,與傳統(tǒng)中國青年形象相去甚遠的年輕人,毫無顧忌地在特寫鏡頭中向觀眾講述他們往昔只能耳語的經(jīng)歷、感受和抱負。這類話語我并不陌生,這類人至少在80年代初期就在大陸出現(xiàn)了,但將他們作為存在方式,某種當代英雄,心平氣和地傾聽他們陳述他們之所以如此生活的理由、感受,而不是僅僅從簡單的意識形態(tài)判斷,外觀印象就將這類人視為潛在的危險因素、反社會分子而加以歧視,在中國的電視鏡頭上,是第一次。事實上直到今天,在中國,具有“前衛(wèi)”傾向的藝術(shù)家、作家、詩人、搖滾樂歌手仍然是為電視攝像機所忌諱的,“前衛(wèi)”在大陸從未被作為一種藝術(shù)方式對待而是一種危險的異端的意識形態(tài)。
那晚上被邀請的觀眾都是可靠的朋友,“前衛(wèi)”是這些人追求的一種藝術(shù)傾向,但許多人對吳文光的片子都喪失了判斷力,因為從未想到像自己一類的人也可以上鏡頭,仿佛一群猴子第一次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并且,這部105分鐘的片子經(jīng)常是長鏡頭、獨白,導(dǎo)演沒有任何解說、暗示,一切全靠觀眾根據(jù)個人的經(jīng)驗去判斷。這對看慣了千篇一律說教式的屏幕的眼睛是一件很累的事,我注意到有人昏昏欲睡,后來干脆睡著了。
片子放完后,大家開始爭議,面紅耳赤,爭議的是某人該不該拍,仿佛被拍攝采訪是一種光榮,言辭之間,還惋惜自己怎么不去北京盲流,也成為此片人物之一。吳文光話很少,傾聽,目光炯炯。我發(fā)現(xiàn)他已和我一向所熟知的那個詩人吳文光完全不同了。
我和他在1981年1月認識,一見如故。記憶中他是一個有著10多個厚日記本、上面抄著數(shù)千行抒情詩的瘦高詩人。這些詩并未令他的命運從黑暗中出場,他只不過是中國烏托邦大陸的一個夢想者,一個浪漫人物,一個朋友心目中的好人,中國成千上萬的詩歌泡沫中的一朵。而這個夜晚,他是一堆肯定、否定、恐懼、激動、猜忌、后怕、幻想中最堅實的存在,他有一部片子!
當時在昆明放映的還是一個毛片,尚未最后剪輯完成。片子只有“流浪北京”這個標題,在吳文光初編時,我也在場,給他某些建議,我建議取一個副標題“第三代人的歲月”。在最后定本上,吳文光打出了副標題:“最后的夢想者”。我很喜歡這個副標題,它暗示了一個時代正在發(fā)生的轉(zhuǎn)折。一個充滿夢想者的社會,已被意識到它的結(jié)局,終場,逃亡開始了。并且,這種逃亡是從具體的個人,從個人的存在方式而不是從社會的整體意識形態(tài)的轉(zhuǎn)變開始的。這也正是《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者》作為紀錄片的價值之所在。
吳文光當時拍這個片子,僅僅是個人興趣所好,而當時恰好各種因素的集合使他獲得了這種機會,他并未明確意識到做這件事的意義。這部片子后來在北京像手抄本禁書一樣廣泛流傳,被視為中國大陸紀錄片中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紀錄片。之后,又被帶到國外,在六七個國際電視節(jié)上獲得好評。吳文光始料未及的是,他開始只是由于興趣,卻在無意中創(chuàng)造了歷史。他后來被傳播媒介公認為大陸第一個獨立的紀錄片制片人。
(這里要聲明的是,此文完成于1993年12月10日,當時我并不知道關(guān)于《流浪北京》的某些情況。但是在2012年應(yīng)楊黎約稿我修改此文時,已經(jīng)知道了這部片子的某些情況,我有責任將這些情況記錄在此。
《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的作者其實是兩個人,另一位是朱曉陽?!读骼吮本詈蟮膲粝搿返膭?chuàng)意和文學(xué)腳本是朱曉陽完成的。朱曉陽幾乎全程參加了《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前期拍攝。這個紀錄片的創(chuàng)意和框架來自朱曉陽1988年寫的報告文學(xué)《北京拉丁區(qū)》。當時全國總工會的文學(xué)期刊《開拓》準備刊發(fā)該文,后由于該刊被停而作罷。1989年,前期拍攝完成的帶子放在北京復(fù)興路朱曉陽的一個同學(xué)宿舍內(nèi)。1989年冬,吳文光未與朱曉陽商量,就私自取走這些帶子,完成了后期剪輯。朱曉陽完全不知曉。朱曉陽于1990年6月去澳洲留學(xué)。吳文光在標著1990年完成的片子里沒有提到朱曉陽的名字。1994年朱曉陽在澳大利亞看到《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即致信吳文光,要求其澄清合作情況。但《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繼續(xù)以吳文光名義在大陸流散。2002年,朱曉陽與吳文光在北京達成協(xié)議,吳文光為此賠償朱曉陽3萬元人民幣,并書面約定以后的版本和放映上必須增加朱曉陽作為合作制作者的名字。)
下面繼續(xù)1992年的原文。
吳文光自己也是一個夢想者。并且,由于年齡比他拍攝對象都大(他拍的是“60后”)的原因,他在夢想中浸淫的時間也更長。他的逃亡也更有戲劇性。1992年和1993年,我先后對吳文光作了兩次訪談,這種訪談是回憶和閑聊式的。這種訪談使我進一步意識到許多有關(guān)我這代人的許多重要的內(nèi)心歷程,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們的逃亡,他們怎樣作為個人從夢想者成為行動者的過程。我因此決定將《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者》中的第六個人物,它的導(dǎo)演吳文光,用文字記錄下來。它肯定不僅僅只與吳文光有關(guān),在我記錄的那些失去的時間里,一個人的存在方式也就是一群人甚至一整代人的存在方式。
2 尚義街六號——一個做夢者沙龍
1986年,我在《詩刊》11月號第六屆青春詩會的專號上頭條發(fā)表了一首90行的長詩《尚義街六號》,這首詩在當時影響很大,被視為以“非英雄化,反文化,日??谡Z”為特征的大陸“第三代詩”的代表作品之一。(我也許對那個時代假、大、空的英雄主義深為反感,也有意識地用更直接的語言寫作,但“文化”對我是有范圍的,我所謂的反文化是“文革”以來的那種新文化,而不是整個中國文化。事實上,在“文革”中,我恰恰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秘密崇拜者,并懷有復(fù)興的夢想。)在這首詩中,我描述了一個包括吳文光在內(nèi)的五六個人的“夢想者”文學(xué)小沙龍,《尚義街六號》后來成為大陸當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個“地址”。
一切都是真的,只是用詩的形式說了出來。尚義街六號是吳文光在昆明出生,長大的老家。那是一幢1947年建造的法國式的兩層臨街樓房。這一條街及其周邊是舊時代法國僑民和商人集中的地區(qū),到處是梧桐樹,百葉窗和褪色的黃色墻壁。此類建筑由于富于異國情調(diào)而在昆明的各街區(qū)中引人注目。這幢有10個房間、一口水井、162.42平方米的兩層寓所的產(chǎn)權(quán)屬于吳文光的母親,一個祖籍廣東、來自前法國殖民地印度支那的矮小而慈祥的婦女。吳的母親在1949年之后喪失了這幢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1979年歸還)。很多年,吳文光一家5口人僅僅擁有二樓大約30平米左右的三個房間,廚房設(shè)在樓梯口的一小塊過道上。那房子陰暗如洞,進門就是一架松木樓梯,漆成板栗色,看不清任何細節(jié),只有腳踩在木板上的嘎吱響聲,神秘、猥瑣、類似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描寫過的巴黎某幢公寓,我時常以為高老頭就住在上面。但往往于黑暗,樓梯中扶著墻緩緩下降的是一個駝背老婦人,那是吳文光的外祖母。在二樓,吳文光獨自占了一間七八平米左右的小屋,窗子開朝西面,在那里可以看見梧桐樹,落日,云南高原永遠蔚藍的天空以及另一幢法國式建筑的紅色屋頂上的鴿子,貓和麻雀,這一切曾一度成為詩人吳文光的詩歌靈感觸發(fā)物。
在這個窗子還可以看見紅太陽廣場的西南角。這個廣場建成于1966年,它原先是昆明工人文化宮,周末人們就在里面舉行舞會。1966年,這些房屋被人們用炸藥炸毀,拓成平平坦坦大約2000平米的一片,命名為紅太陽廣場。這個廣場可容納10多萬人集合。在此后約15年的時間里,它一直是昆明社會的中心,天天紅旗招展,大喇叭轟響不息。廣場建成時,吳文光才10歲,他得以從一種旁觀者的角度,目擊了廣場上發(fā)生的一切。
我認識吳文光時,他是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高我兩級的學(xué)生,大學(xué)才子之一。當時他們班辦了一個叫《犁》的文學(xué)刊物,刊登在傳統(tǒng)讀者看來調(diào)子陰沉、陰陽怪氣,有含沙射影之嫌、與正統(tǒng)的文學(xué)模式唱反調(diào)的詩歌,散文和小說。那是1980年,吳文光是該刊的編委之一,我亦為這個刊物撰寫了一些詩作。這個刊物只出了兩期,即被學(xué)校勒令停辦。一群大學(xué)才子因此舉而倒霉,畢業(yè)時全被發(fā)配到學(xué)生公認較為艱苦的單位(工廠、中學(xué))。通過《犁》,我與吳文光相識,見面,并成為朋友。首次見面是一次尋找共識、同感、相似點而進行的馬拉松式的坦白交代??鋸?、充滿激情,講了3天的話,直到無聊乏味,幾乎翻臉。
吳文光生于1956年,與我同屬于紅衛(wèi)兵之后的一代人。尚義街六號的成員都相差不多,都是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他進入大學(xué)前,在距昆明80公里的一個村莊插隊勞動,是高中畢業(yè)后分配到農(nóng)村去鍛煉的知識青年。
我很早就熱愛文學(xué),雖說那是個書荒年月,我無緣認識普希金、杜甫之流,但有那幾部書《艷陽天》、《金光大道》等我讀得爛熟。而且插隊下鄉(xiāng)之后,還有過一段寫詩的歷史。那段往事真有些難以啟齒,但有必要回憶?;貞洝菚r寫詩,自然就是“公社社員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一類。我干得很有熱情,甚至運用大隊團支部名義自辦一份油印小報,名為《新一代》。我自任主編,兼刻鋼板和油印。自然我的詩占了大部分版面,用過很多筆名,如“耕野”、“松波”等等。間或我還插點詩評,完全是另一種手筆。我干得真是帶勁。別的知青收工吃完飯,就湊在一堆咂煙,談女人或蒙頭大睡,我獨自在小油燈下編著,畫著,忙到深夜,同室的人都譏笑我。我不理他們,覺得他們太庸俗,同時也感嘆:“怎么像我這樣高尚地活著的人會這么少!”
“至于詩人所必需的想象力,我非但不缺少,而且多得沒地方使,具備了那么多詩人的氣質(zhì),不干文學(xué)我干什么呢?每當夜深人靜,便翻上我的高床,在床頭燈下先把那些已有名氣的青年詩人的作品細細品味,靈感與激情漸漸引燃,一連串詩句也隨之涌出。”(以上引自吳文光中篇小說《生命之夏》。)
這是大學(xué)之前青年吳文光的真實寫照,后來聚集在他家的那一群才子大學(xué)之前的經(jīng)歷與他也是大同小異。那時代不可能有別的生活,只存在以年齡層劃分的幾類生活。進入大學(xué)不久,吳文光家成了一群大學(xué)才子聚會的地點,一個高談闊論文學(xué)的小沙龍。之所以選擇在吳文光家,除了吳個人大方好客這個因素外,還因為在那個時代,談?wù)撝T如薩特、柏格森之類的名字都可能有人去告密。而在大學(xué)生宿舍里,告密被許多人看成是一種公民責任,進步向上的行為。而只有吳文光在家里有單獨臥室,其他人在家里全是與父母、兄弟共處一室。在一群才子中,吳文光最少才子氣,寬厚、容忍、調(diào)解,對朋友古道熱腸,朋友間彼此惡語相諷,卻都是吳文光的朋友。吳的父母由于舊時代的經(jīng)歷而一直處于被社會忽視的底層,因而未養(yǎng)成用公共話語來訓(xùn)誡,教誨后輩的中國普遍的長者習(xí)氣,一副看破紅塵的超脫,對年輕一代的激進言論置若罔聞。吳的父親可以與我們談?wù)搹淖闱?、音樂、英語到女人的廣泛話題,他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個在某種程度上成功地抵抗了公共話語無所不在的腐蝕,保存了私人想象力和幽默感的老人。
那些年代,吳文光小屋的門從來不鎖,煙、茶、開水、酒隨時預(yù)備。他不在,任何一個朋友都可以自己進去,閱讀或沉思,這小屋有七八平米、一張單人床、一張寫字臺,以及油畫、名人肖像,保存了幾十年的人頭馬空酒瓶,舊式座鐘以及兩個書架,上面陳列著從19世紀到20世紀的文學(xué)、哲學(xué)、電影、音樂的書籍,以及古典音樂磁帶。當時,西方思想正通過出版物洪水般地涌進來,而普遍的精神世界仍然是封閉的、毛澤東時代的;雖然在新華書店已可以買到從索爾仁尼琴到薩特、弗洛伊德的書,但閱讀這類書的人仍是少數(shù),他們往往像70年代的地下學(xué)習(xí)小組一樣,被視為異端。即使在大學(xué)生里面,以如饑似渴的態(tài)度閱讀西方作品的人也很少,大多數(shù)似懂非懂,難以接受或不由自主地采取一種批判的、害怕中毒的謹慎方式。
當時,吳文光的小屋聚集了一群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閱讀西方現(xiàn)代派作品并仿效寫作著了迷的才子。他們聚集在尚義街六號的目的并不是行動或“活動”(在大陸一個極可怕的動詞,通常與異端行為有關(guān)),而是談話,交流心得、感受、激情、才氣和友誼。談話,是那個時代有思想的年輕人能做的唯一的事。小屋的光線不好,永遠處于陰暗與朦朧之中,看不清事物的細節(jié),只能把握一種整體的氛圍,猶如一處教堂中的懺悔室。這種光線恰與某種心態(tài)吻合,適于營造一種地下的、反抗的、被迫害的、激進的、前衛(wèi)的、十二月黨人式的氣氛,適于自由的密談、沉思、傾心相見。而其實這群人漫談了3年,僅僅是鍛煉了思維的魯迅雜文式風(fēng)格、語言的小資式詩意修辭、彼此之間的臭味相投、青春激情、騷動與庸常日子的相互抵消。他們從未想到要把他們談?wù)摰囊磺懈吨T“行動”。相反,“行動”一直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每個人心懷恐懼,擔心言論被告發(fā),也擔心談話變成“行動”。永遠懷疑屋內(nèi)已被安了竊聽器,講起來忘乎所以,講完了又一身冷汗。因此,所有談話一個最經(jīng)常使用的語句就是:“此話千萬不要對別人說啊!”
那些充滿緬桂花香、羅曼蒂克、茶水、云南咖啡、紙煙的開始在一幢法國建筑物中的夜晚,像大麻一樣詩意洋溢。一群才子先后魚貫而入?yún)俏墓庑∥?,紛紛脫鞋坐到吳文光的單人床上,用枕頭被子墊著腰部,開始馬拉松式的高談闊論,話題像脫離冰山的冰塊,一塊塊浮過舌面又融化在意識深處;談話是辯論式的、比賽式的,占領(lǐng)觀點的制高點、攻其一點不計其余……沒有人愿意傾聽,猶如一場黑暗中看不見對手的拳擊,只要拳頭打出去就行了,中不中都無所謂,人人巧舌如簧,從存在主義到新小說派,從《癌病房》到《聶魯達詩選》,從帕斯捷爾那克到??思{,從《人·生活·歲月》到《城堡》、《變形記》,從斯大林時代到中東形勢,從法國電影到荒誕派戲劇,從肖邦的音樂到黑人的舞蹈……關(guān)于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xué),關(guān)于中國政局,關(guān)于云南高原某幾天的天氣,關(guān)于女人、性交,關(guān)于生活方式,衣著時尚,關(guān)于夢想,各種夢想……其實所有話題細究起來,幾乎全與夢想有關(guān)。每個人都在扮演同一種角色:才華橫溢的,懷才不遇的,背負十字架的,郁郁寡歡的,憤世嫉俗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清高是一貫的風(fēng)度,等待是成癮的心態(tài);其基本語序構(gòu)成方式是:“怎么辦呢?”“總有一天”“如果……就……”,其日常用詞包括:秋天、落日、街道、藍色的天空、遠方、天邊外、山那邊、世紀、命運等等。一群孤獨的、憂郁的、死亡的、傷感的、被侮辱與損害的青年才子。人人將“自我”攪拌在一堆外國名詞、術(shù)語、格言、警句、作品片斷,死人名字之間,營造著不朽的幻覺。同時不時助以“小聲點”“把門關(guān)上”。除了談話還是談話,“那些談話如果錄音,可以出一本名著”(于堅《尚義街六號》)。除了夢想還是夢想,夢想自由,夢想性交,夢想辦同人刊物,夢想到撒哈拉沙漠去漫游,夢想成為不朽的名字……大家樂此不疲,這個做夢者沙龍一周往往要聚會三四次,猶如集體吸毒成癮,每次都是從黃昏持續(xù)到深夜,大街上空無一人,才一個個像被從熱被窩里趕出來的夢游者那樣,悄然現(xiàn)身在黑暗。
如果說,這個做夢者沙龍確實令我們這一群在思想和知識上超越了同時代人,并孕育了指向未來的種種契機,那么,這種在中國青年知識分子中在80年代中期普遍盛行的,由毛的意識形態(tài)時代承裘過來的從左到右的理論空談,確實也使一大批人喪失了行動勇氣。人們將時代氣氛視為一種無可奈何的整體命運,并藉此找到偷懶的借口。拒絕看到個人首先是一種具體的存在方式,他既處于一個時代整體情境中,同時也是事在人為的。與某種整體的命運式對抗,成為從個人承擔責任的,具體的對抗逃跑的最普遍的借口。尚義街六號的談話在早期確實是激動人心的,富于切割性、解構(gòu)性和滾動性。這些危險的談話和聚會成了這伙大學(xué)才子的某種精神寄托、智慧的交流、集團性的沖刺,令他們在那個時代處于人生與文學(xué)觀念中最前衛(wèi)的部分。尚義街六號關(guān)于當代文學(xué)的爭議至少在1981年就開始了對文學(xué)中的泛意識形態(tài)、大詞、烏托邦神話、鄙視日程生活的普遍傾向反諷、抨擊、反對,并具體到對北島一代詩人的作品價值的疑問,意識到某種非意識形態(tài),非英雄化,回歸人的存在本真的寫作方式的活力。但這些談話并非純粹的關(guān)于寫作技術(shù)的切磋,而主要是一種精神寄托,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我們意識到一個社會作為烏托邦的可怕,卻未意識到這種整體的烏托邦乃是由于無數(shù)個人的烏托邦組成。尚義街六號的談話后來成了一個才子小團伙的自鳴得意,孤芳自賞;思想光芒漸漸暗淡,大家互相攻擊,尖酸刻薄,像過舌戰(zhàn)毒癮一樣,聚在一起已成了某種無法自拔的精神手淫。
這個做夢者沙龍在4年的夢游中,僅有過一次具體的“行動”,就是在1982年,由吳文光倡議,辦了一個油印的詩刊,手工蠟紙刻印,16開本,每期印50本,共辦了5期。這個同人詩刊的美學(xué)宗旨是針對朦朧詩的,它倡導(dǎo)與當時流行國內(nèi)的憂郁、感傷、懷念往昔、絕望的朦朧詩不同,它主張一種健康、自然、鮮活、歌頌生命、歌頌故鄉(xiāng)云南高原的大自然的詩風(fēng)。這個詩刊被命名為《高原詩輯》,辦這個小冊子,大學(xué)才子一個都不愿動手去做諸如油印、刻字之類的工作,只想投稿、發(fā)表,不想從事任何具體操作。這個刊物實際上是吳文光一個人編、一個人刻印蠟紙、油印、裝訂成冊。僅僅存在了一年,就停止了。這個“活動”的結(jié)果是影響當時云南一批青年詩人的詩歌風(fēng)尚轉(zhuǎn)向?qū)υ颇细咴母桧灐?/p>
那是1980年到1985年之間,那個時代文學(xué)像今天的經(jīng)濟活動一樣,是一整代青年普遍的志向和愛好。在中國80年代的圖書室,大多數(shù)讀者閱讀的是有關(guān)意識形態(tài)并以文學(xué)為主的書籍,因為自從60年代以來,在中國、政治是唯一的精神生活。如果一個人要不淪為政治動物,那么保存?zhèn)€人想象力,精神獨立性、寄托理想、希望的最便捷的途徑就是躲進被視為政治之附庸體的文學(xué)。文學(xué)的象征、隱喻功能成為文化專制時代幸存的象牙之塔。尚義街六號的一群才子,無一例外是從時代的風(fēng)尚來選擇文學(xué),很少有人意識到這種選擇的個人性、專業(yè)性和真實性。文學(xué)被作為一種命運來選擇,它是對另一種命運的反抗姿態(tài),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是一種對真理、未來,某種“將要到來的生活”的精神寄托、期待、希冀。尚義街六號的一群才子,在守株待兔式的寫作生涯中,確實也有若干人在文壇小有名氣,每個人都發(fā)表過作品,那時在成千上萬的中國文學(xué)人口中,發(fā)表作品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然而,當一個時代大風(fēng)驟起,滌蕩了這個國家的烏托邦舊夢;當一個時代要求的是個人的行動、做事能力,個人對責任的承擔,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精神取向時,尚義街六號的做夢者就紛紛發(fā)現(xiàn),他們選擇文學(xué)來耗費青春乃是一場命運的捉弄?;趥€人天性,素質(zhì)和能力,他們實際上一開始就可以干遠離文學(xué)十萬八千里的事情。
當年尚義街六號的主要人物包括:
李勃,前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78級學(xué)生。因發(fā)表有爭議的短篇小說《阿惠》而紅極一時,獲過一本大型刊物的小說獎。
陳卡,前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78級學(xué)生,發(fā)表過小說多篇。當過國內(nèi)一家著名的大型文學(xué)雜志編輯。
朱曉陽,前云南大學(xué)經(jīng)濟系77級學(xué)生。那個時代政治與經(jīng)濟是一個概念,經(jīng)濟系是考大學(xué)者志愿選擇中的冷門兒。朱曉陽的經(jīng)濟系是剛從歷史悠久的政治系分離出來的新系,他是首屆學(xué)生。發(fā)表過小說、報告文學(xué)。
張慈,前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79級學(xué)生,女性。發(fā)表過小說、散文。吳文光在《流浪北京》中的采訪對象之一。
費嘉,前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78級學(xué)生。出版過詩集。
張慶國,前云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79級學(xué)生,發(fā)表過詩歌、小說。是尚義街六號選擇文學(xué)從未動搖過的人物。
于堅,前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80級學(xué)生。一直寫詩和散文,是尚義街六號選擇文學(xué)從未動搖過的人物。
3 做夢者吳文光的白日夢
吳文光,前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77學(xué)生。他一直以詩人面目出現(xiàn),寫了數(shù)百首抒情詩。當時,他曾與朦朧詩女詩人舒婷通過10多封信,很自豪。
“別再戰(zhàn)栗/靠近我/讓我們像躲避暴雨的鳥兒/在一片棕葉下緊緊偎依……/這是屬于我們的晴空/綠的棕葉,好似天宇/不要再讓烏云/來玷污我們純凈的心地/別再讓風(fēng)/勾起雨途中那些愁緒……”(吳文光《棕葉下》,摘自《犁》第一期。1980年)
“躺椅躲在角落里/天花板溫存地凝視我/我舒服地打個哈欠/綠色的窗簾在飄/四周很安靜/一種美妙的詩情在心里癢癢地爬/拿起筆攤開紙/點上一根煙再呷一口茶”(吳文光《日歷1·2·3》,1983年5月編印的《高原詩輯》第五期)
這些詩行描述的確實是詩人吳文光在那些年代真實的心態(tài)和日常生活狀態(tài)。那時吳除了做詩歌之夢和文學(xué)空談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覺。漫長無邊的午睡,可以從吃過中飯一直持續(xù)到黃昏時分,睡午也是非常正式的,脫去衣褲,拉上窗簾,蒙頭大睡。吳文光后來回憶說,當時我達到成天做白日夢的程度,經(jīng)常躺在那個沙發(fā),冥想四五個小時,冥想種種自己無法實現(xiàn)或沒有勇氣、能力去實現(xiàn)的事情,冥想成了幻覺,后來發(fā)展成一種病態(tài),竟不敢停下來,害怕回到現(xiàn)實中。“我的幻想可以隨便地由眼前的每樣?xùn)|西煽起——馬路對面發(fā)生一起欺負弱小的事,令我氣憤,我想要是我是一個身懷絕技的拳師……前面一輛銀灰色的Nissan輕盈駛過,我想假若我要是擁有了它……還有那些在眼前不斷閃動的美麗的臉,我就想如果我認識她們……當然,我還有更崇高遠大的幻想,譬如球星、歌星一類,雖然我從不踢球,也沒有一副好嗓子。在我的想象世界中,我縱情馳騁,志滿意得,我隨心所欲地支配著現(xiàn)實中的一切。反正我就這么開始想啦,起初還只是小范圍地想一陣,后來竟發(fā)展成一種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的精神享受了——得意時想,平靜時也想,沮喪時也想,簡直像染上了大煙癮?!保ㄤ涀詤俏墓?986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生命之夏》)這種幻想發(fā)展到后來,已經(jīng)“對未來和現(xiàn)實都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想象自己的身體會受到損害,擔心出門會被汽車撞死,自己住的房間的可靠程度不敢保證,擔心自己會很窩囊地從人群中消失掉?!眳俏墓夂髞砘貞浾f。
4 1983年的逃亡
1983年,中國社會的改革開放作為一個新時代的曙光,從前幾年意識形態(tài)松動發(fā)展到社會基本結(jié)構(gòu)的某些部分的松動。一個時代性的烏托邦舊夢的大逃亡就首先從青年知識分子開始了。許多人紛紛拋棄鐵飯碗,成為個體戶,或前往深圳、海南以及新疆這些地區(qū),出國留學(xué)成為時髦。命運的轉(zhuǎn)折終于開始了不再是等待時代召喚或拋棄的整體命運,而開始由個人“事在人為”“自己負責”的具有無限可能性的一章。
在尚義街六號,激動人心的年代早已結(jié)束,這個做夢者沙龍正在日益淪落為一個羅曼蒂克的城堡,自我封閉,自我欣賞,自我逃避,浪漫主義的健康部分早已消失,只剩下一堆無休無止,散發(fā)著腐敗氣息的廢話、夢話。
朱曉陽:外表令人想到革命而不是人性
最先對時代的新跡象發(fā)生反應(yīng)的是朱曉陽。朱曉陽是我多年的密友,1979年,我和他在一個地下文學(xué)沙龍相識。那一年,我在昆明百貨大樓附近一堵墻上看見用面糊貼在墻上的地下刊物《地火》的第一期。我立刻去找到這個刊物的編輯部,它設(shè)在云南省圖書館職工宿舍的一間房子里。我記得那里聚集著一群“地下黨式”的文學(xué)男女,個個慷慨陳詞,好像明天就要爆發(fā)革命。我在沙龍朗誦了我的一首詩《我不滿》,大家一齊喝彩。一個年近中年,領(lǐng)袖模樣的人稱贊我說:“你是我們的小鷹,很有才華啊!”過了幾天,有一個人敲開我的門,一顆獅子般的黑色鬈毛腦袋拱進來,我以為是壞人,嚇一跳。驚魂乍定,才認出他是那晚上的文學(xué)青年之一,當時他曾在我朗誦之后激動地沖過來與我握手?!拔揖褪侵鞎躁柊?!你忘掉啦?”朱曉陽是我平生認識的第一位文學(xué)和思想上可以肝膽相照并駕齊驅(qū)的朋友,我詩作的優(yōu)秀讀者和評論家。
這個前共產(chǎn)黨地下游擊隊隊長的兒子天生一副十二月黨人的形象,一頭天然的鬈發(fā),滿臉青春痘,音質(zhì)極好,洪亮,雄辯,戴眼鏡,目光逼人,像托洛茨基或者布哈林,其相貌令人想到革命、地下活動而不是人生,發(fā)言富于煽動性,擴張性和敏銳性,異想天開,熱情持久不衰,長于理論闡述,到激動處,會把兩個袖子神經(jīng)質(zhì)地往肩頭上擼,好像兩只手臂正在燃燒。他進入尚義街六號的朋友小圈子稍晚,我認識吳文光等人之后,給他介紹,這個天真、直率、渴望真理和健康的精神活動的青年激動不安,要求立即見面,并主動提出要送給這些朋友每人一條煙,也還真的就買了,像走后門一樣。朱曉陽一來,就成了才子小沙龍的主講之一。此人不但講,也喜歡照著想法去做,他曾在1981年偷渡瀾滄江,偷越國境跑到緬甸去了一趟。他寫詩,寫小說,有非凡的想象力,但與他的天性相比,搞文學(xué)確實令人有讓列寧拉小提琴之感,是件很勉強的事,他是個騷動不安、渴望行動的人物。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在一個機關(guān)工作,那是令大學(xué)生羨慕的工作,如果好好干,前途一片光明,他當年一同分配在這個單位的同學(xué),如今很多人已是大官。但朱曉陽從未安分,經(jīng)常拉開辦公室窗簾一角,數(shù)小時看著下面的大街冥想。工作不賣力,卻也由于坦率、天真而令人覺得此人不需防范,因而單位上的人對他抱有好感,朱曉陽也早就在蠢蠢欲動,他的興趣數(shù)日一變,寫詩,寫小說,寫歌劇,為使名字引人注目,將“曉陽”改成“小羊”。練氣功,畫油畫。他的油畫沒有素描基礎(chǔ),卻領(lǐng)悟了表現(xiàn)主義的風(fēng)格。有一幅畫,畫的是一條紅彤彤的街道,街道上擠滿了一張張仰望天空的臉和黑洞似的嘴巴,畫得最好。他畫畫不過10幅左右,立即拿到學(xué)校里去展覽,料想會引起轟動,卻毫無反應(yīng)。當時搞文學(xué)的人除了知道作家、詩人外,很少知道文學(xué)以外的世界,朱小羊卻成天嘴上掛著康定斯基、高更、野獸派之類的音節(jié),他淵博夸張而令人嫉妒,曾得罪了一群畫家。1981年春天我與他自費坐火車跑到北京去看德國表現(xiàn)主義畫展,與一伙長發(fā)披肩、形象怪異的畫家同行。朱小羊一路高談闊論,車過湖南,他發(fā)表毛澤東為何出生在這個省的精辟分析;車過黃河,他又道出黃河與中華民族在顏色上相似的高論。畫家們不喜歡他,他不知覺,當場把他的小說拿出來,逼著每個畫家輪流閱讀,并發(fā)表意見,那些畫家亂講兩句好,無非是說“飯我吃過了”,朱小羊就歡天喜地,請大家吃河南道口燒雞。他一路上滔滔不絕講西方現(xiàn)代繪畫史,那些畫家目瞪口呆。到了北京,去美術(shù)館看畫展,畫展上贈送的《德國表現(xiàn)主義畫冊》相當精美,一分錢不要,贈送。當時已贈送完了,那些特邀來京的畫家一本也沒得到。朱小羊一見別人拿著那畫冊,就瘋狂想得到,畫家們聳聳肩,根本不相信他會得到。朱小羊正好看見一個德國姑娘要上樓去,他三步兩步搶過光滑無比的大廳,幾乎摔倒,引得眾人一陣哄笑。他上去用英語與那個金發(fā)少女攀談,滿頭鬈發(fā)晃個不停。在畫家們看來,他是一副厚顏無恥的樣子。兩個人居然談出一種親密友好的狀態(tài),雙雙上樓去了。不一會兒,他就拿著一本畫冊歡天喜地沖下來,畫家們個個眼紅,先是不屑一顧,也都上樓去,卻一一空手下來,提出要用錢向朱小羊買,說你又不畫畫,要了干什么?朱小羊翻都不給他們翻,說:“給我兩百塊也不賣!”我和他去逛故宮,他見到紅色圓柱,就說:結(jié)實得很啊,完全是古羅馬那種感覺。見到一片開闊地,鋪滿石塊,又說:“大方得很嘛,開闊得很嘛!”他總是搶先抓住所見事物的本質(zhì),準確地判斷一番,令我壓力很大,一直尋思搶先找個什么也判斷一番,未能得逞,后來我只好提出,各玩各的,晚上旅館里見。1982年年底,他滿腦子就轉(zhuǎn)著到“天邊外”去,到“革命的中心去”。先是設(shè)想當一個補鞋匠,全國到處走走。又覺得太臟太累;又要當一個養(yǎng)蜂人,冬天去南方,夏天去北方,和大自然接觸,還有蜂蜜吃,可以接觸各種人,對寫作有好處。他真的去問了怎樣養(yǎng)蜂。直到1982年,他才找到逃亡的機會。他趴在辦公室的地上,研究一大堆《光明日報》,一張張地找新疆地區(qū)的招聘廣告,活像一只卡夫卡甲蟲。他寫小說一直在學(xué)卡夫卡。幾周后,朱小羊獨自一人登上了前往新疆的列車,行色悲壯無比,像奔赴刑場的壯士。那時代像朱小羊這樣放棄工作、戶口,將未來變成一連串未知數(shù)的人在大陸是人群中的先驅(qū),英雄,像加入地下黨小組一樣,要有非凡的勇氣。朱小羊是當時昆明最先如此做的青年知識分子之一。當然,朱小羊的逃亡不是基于某種對存在的確認,而是預(yù)設(shè)在他置身其中的世界之外,還有另一種更本質(zhì)的存在。他是先預(yù)設(shè)一種本質(zhì),然后付諸行動。結(jié)果朱小羊的烏托邦式逃亡從未落在實處。像20世紀30年代革命青年投奔延安一樣。這個理想主義者先是逃向新疆,后來又逃到北京,最后逃往澳大利亞。
朱小羊走后,我寫了一首詩《作品39號》,也是當年傳誦一時的作品之一:“大街擁擠的年代/你一個人去了新疆/到開闊地走走也好/在人群中你其貌不揚/牛仔褲到底牢不牢/如今可以試一試……”朱小羊跳上北去的列車,與老朋友一一握手告別,“在一起好多年,從來未想過要握手”,直奔他夢想的天邊外去了,義無反顧,從此再也未回頭。他到新疆后,在伊犁的一個教師進修學(xué)校教政治和語文,那是一個比機關(guān)干部更不適合他的職業(yè),他不斷來信,與我討論怎樣占領(lǐng)中國文壇、怎樣占領(lǐng)女人等形而上的問題。有時他的信還附著一張他站在雪天與新疆具有俄羅斯風(fēng)格的少女合影的照片。他在夢中的天邊外新疆待了兩年,最后因與學(xué)校當局難以相處下去,只好落荒而逃,跑到北京當盲流去了。1985年,中國許多藝術(shù)青年都盲流北京,將北京視為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巴黎,朱小羊懷著新希望去了。在北京,他住在一家劇院的過道上,校對稿件、編輯雜志、寫報告文學(xué)、拍攝大型電視專題片?;顒宇l繁,精力充沛,終于漸漸冒出水面。有一天,他寄給我一份《中國文化報》,那上面刊著他和搖滾樂歌星崔健的整版專訪。接著就到了1989年的6月,一切都煙消云散,朱小羊悄然回到昆明故鄉(xiāng),心境不好。這個理想主義者一直在夢想,他的行動是建立在夢想上的,朱小羊從未將他置身其中的現(xiàn)場世界看成一種“被拋性”,一種人的存在境遇。他喜歡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來看世界,他的行動是以對另一種夢境幻覺為基礎(chǔ)的,他對安全感的寄托不是自身的存在,而是外在的時代氛圍,他看出舊時代的安全感已經(jīng)崩潰,他寄希望于新的夢境。他的行動是從一種烏托邦向另一種烏托邦的逃亡。1990年,對大陸的生存環(huán)境喪失了信心的朱小羊,移居澳大利亞。
第二個逃亡者是吳文光,朱小羊走后半年左右,吳文光也辭掉中學(xué)教師的工作,跑到天山腳下的大牧場去了。吳文光一走,尚義街六號的做夢者沙龍也就解散了。1985年,這幢具有法國式浪漫風(fēng)格,象征著舊時代生活方式的建筑被以每平方米70元的低價售給了政府。它立即被拆除,一幢毫無美感的灰色公寓取代了它。
朱小羊與吳文光盲流新疆的浪漫主義英勇行動,使留下來的人惶惶不安。仿佛一伙人在一個風(fēng)景區(qū)漫游,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深淺莫測的山洞,兩個人義無反顧地鉆進去了,剩在洞外的人就出現(xiàn)了問題,是跟著鉆進去,還是留在洞口等這兩人出來?在潛意識里,鉆進山洞都占了上風(fēng),已成為這次漫游中最具英雄色彩的行為,剩下的人已有膽小之嫌,但跟著鉆進去各人有各人自己的難處,這件事成了一種心理壓力,朱小羊、吳文光從新疆發(fā)回的浪漫主義長信,更虛構(gòu)了一種天邊外的夢想。
陳卡:陳堅是原名,陳卡是拿了戶口冊去公安局改過來的
第三個逃亡的是陳卡。陳卡身高1,83米,英俊結(jié)實充滿陽剛之氣,而不是通常所謂漂亮的小生。陳卡堅決地寫小說,短篇、中篇、長篇。在文學(xué)上很有天賦和領(lǐng)悟力。作品未發(fā)表幾篇,他已為自己營造了一個想象中的大作家的生活方式。買了寫字臺、買了轉(zhuǎn)椅,桌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稿紙、煙灰缸、茶、紅鉛筆、藍鉛筆、水筆、一副大作家的派頭,經(jīng)常提一只皮箱,里面裝滿手稿。過幾周就拎著箱子,沖到朋友家中,打開,拿出寫得整整齊齊的10萬字的手稿,盯著你立即看一遍,立即發(fā)表評論。陳卡對文學(xué)忠心耿耿,他原名陳堅,因為崇拜卡夫卡,才改成陳卡,不是筆名,真拿了戶口本上公安局去改過來的。陳卡倒霉透頂,因為異端思想在學(xué)校充分暴露。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在一家小工廠去當宣傳干事,在那時的大學(xué)生看來,這種工作無異被打成右派流放,當作家的地方應(yīng)該是在作家協(xié)會、編輯部、出版社、風(fēng)景區(qū)、咖啡館這些地方。陳卡卻白天在辦公室寫總結(jié)報告,晚上在工廠夜校為工人補習(xí)文化課,脫盲。毫無文化氛圍與文學(xué)氣候,這種工作對于他簡直就是自由思想的日常性窒息。
陳卡是為了實現(xiàn)偉大的文學(xué)夢跑到北京去的,一如吳文光《流浪北京》中的人物一樣。待在遙遠偏僻的云南高原,進入中國文壇的希望微乎其微,因為身居北京,而成了文學(xué)明星的人物那時代有一大群。北京不僅是中國的政治巴黎,也是文化巴黎。終于下了天大的決心,外省文學(xué)青年陳卡,帶著《鐵軌伸向遠方》、《摩托社會》等一箱子小說手稿,辭了職,跑到北京盲流去了。臨走前將三室一廳的住房交還單位,讓老婆孩子搬到一個單間里去住,寫字臺和作家大轉(zhuǎn)椅都廉價賣掉。
在北京,陳卡進了一家著名的文學(xué)刊物當臨時編輯。編輯了幾篇當時震動中國文壇的好小說。自己的小說也發(fā)表了一二,《鐵軌伸向遠方》還被著名的《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憑著陳卡的文學(xué)功底,他在北京堅持若干年,也說不定就在文壇上冒出來。但陳卡一旦置身于一種可以自由選擇的空間,他就發(fā)現(xiàn)一個人有多種可能性,文學(xué)夢也許并不完全是他的夢想。他先后干過許多事,最后南下沿海一帶,從為一家小印刷廠攬生意開始,艱苦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到自己開印刷廠,當老板。他的命運朝著青年陳卡從未夢想過的方向活過來了。這位今天腰纏萬貫的前文學(xué)青年聲稱:他不讀書,不寫東西,不感情用事,堅決做到這幾點,才能戒除毒癮,生意上才會成功。
李勃:去了一趟深圳,發(fā)現(xiàn)那才是人過的生活……
陳卡之后是李勃。我在1979年認識李勃,那時候他已經(jīng)在中國文壇小有名氣,在云南大學(xué)學(xué)生中聲名赫赫。有一天他正以一副大作家的派頭在昆明翠湖公園附近散步,我和朱曉陽等幾位文學(xué)青年忽然遇見他,這不是李勃嗎!激動地沖上去與他握手。在翠湖一片草地上坐下,他高深莫測,寡言少語。后來進一步接觸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滔滔不絕、妙語連珠的家伙。大家從此成為朋友。李勃少年得志,大學(xué)時代就紅極一時,在家里舉行盛大的茶話會,請來本省和外省的作家,每人發(fā)一個香蕉。經(jīng)常穿一件他父親的大校級黃毛呢軍裝,在一群昆明方言中用標準的普通話高談闊論,才華橫溢,唯我獨尊,目空當代文壇的一切,教訓(xùn)在場的每一個人,攻擊不在場的名人。像魯迅雜文的私生子,言辭尖酸、刻薄、夸張、巧舌如簧。他一度是尚義街六號的主講,靠才氣寫作。聰明絕頂,是個在小說方面具有天賦的人物。李勃在課堂上經(jīng)常與老師辯論,被中文系視為刺頭,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距昆明30公里的一個射擊場去當語文教員,他想方設(shè)法調(diào)動工作,把單位地址向昆明移近了20公里,仍然很遠。1985年北京一位朋友印了幾萬份生肖賀年卡,上面印有生日屬相的運程,幸運數(shù)字,性格特征等,給李勃寄了樣片,說是賣一套可以掙一毛錢。當時這種賀卡在大陸是從未見過,李勃意識到有利可圖。就邀約尚義街六號一伙去包銷這套賀卡。對方要求要先付30%的訂金。一伙人商議了一個星期,誰也不愿出錢承擔風(fēng)險,又不想放棄這筆生意,最后好說歹說,那朋友答應(yīng)先發(fā)3萬套賀卡過來,賣完了再給錢,賣不完可以退,大家商議了一星期。李勃一個人承包兩萬套,銷完有2000元的利潤,其余人由李勃根據(jù)與他關(guān)系的親疏,分配2000套,1200套、800套和300套、50套不等。分配完畢,還寫在紙上一一簽名畫押。一伙人激動不已,都盤算用賺來的錢干什么。李勃要買獵槍,橡皮艇,陳卡要買皮鞋,于堅要買牛仔褲,其他人要買鋼筆,要吃一頓的都有,離貨到昆明還有一個星期,就三天兩頭跑到李勃那里打聽,李勃把他的兩萬套又轉(zhuǎn)手批發(fā)給其他熟人,他要30%回扣,給別人5%回扣。接貨的日子終于到了,一伙人穿著新衣服跑到昆明火車站去接貨,個個神色緊張,左顧右盼,擔心撞見熟人朋友,擔心被抓起來,因為那時做生意在中國普遍看法還是件不太光彩的事?;疖噥砹耍畈屢换锶说仍谲囌疽粋€僻靜地,他進去聯(lián)絡(luò)。大家心情復(fù)雜,焦慮不安,仿佛這批貨是一批海洛因。有一人在李勃走后,就宣稱不干了。剩下的人要么假裝在小便,裝出與這幾人無關(guān)的樣子,個個怕與那批貨發(fā)生關(guān)系。李勃才進去了幾分鐘,就悻悻然出來了。那批貨根本沒有運來,據(jù)說在鄭州就被卸掉了。大家并不難過,人人松了一大口氣。在鐵路邊一個小攤子吃油條,一人一根,因為沒吃早點,肚子還餓著,然后各回各的家。
李勃在1985年去了一趟深圳,對那兒的生活驚羨不已,“那才是人過的生活?!彼磸?fù)說。后來,李勃去為一個企業(yè)家寫報告文學(xué)。那個企業(yè)家?guī)椭_了一個皮包公司。牌子掛在海南,人卻在昆明辦公。李勃穿一身華達呢西裝,胳膊下夾一個人造草公文包,里面裝著一份營業(yè)執(zhí)照的復(fù)印件,逢人就拿出來讓人觀賞,像當年他把小說獲獎證書拿給別人看。公司開了不久,生意不景氣,李勃南下深圳,炒股票去了,半夜起床去排隊買原始股,“兩只胳膊死死地抱住排在前面的浙江民工,渾身臭味,后背和腰被一個胖女人的肚子拱了三天三夜”。我有時會收到李勃寄來的文筆優(yōu)美,感傷憂郁的長信:充滿對過去時代秋天般的懷念,渴望著掙到錢后去云南西部的森林里買一片地,蓋一間小木屋,一邊采蘑菇,一邊寫作。
張慈:“臉上有女性生命發(fā)出的笑容”
張慈進入尚義街六號文學(xué)小圈子很晚,她是因一段羅曼史與眾人相識的。她是吳文光《流浪北京》的5個人物之一。張慈來自云南南部一個以過橋米線聞名的小城,是當年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79級著名的“三女性”之一,熱愛蕭紅的作品,寫《冬天是白色的》,崇拜三毛,夢想有一天遇上蕭軍或荷西,領(lǐng)著她去流浪,寫兒童詩“小老鼠,長頭發(fā)”,穿著紅色塑料拖鞋,姍姍地在大學(xué)中午的飯廳中穿過,引來一身青年男性的目光,寫小說《我是鳴鳳》,“臉上有從女性生命中發(fā)現(xiàn)的笑容”。憂郁、感傷的文學(xué)女性,她的在場總令人想到30年代的亭子間、空虛、絕望、苦大仇深。大學(xué)畢業(yè)前她披頭散發(fā)地與中文系的黨務(wù)工作者大吵一架,因此被分配回下面一個縣城。(在大陸,離開城市到縣城去也被視為一種懲罰、流放。)張慈拒絕回去,跑去找中共云南省委書記,要求留在昆明,省委書記普朝柱接見了她,說,我把你留在昆明,你媽媽要罵我的。她絕望地回到小縣城去了?!澳弥h人事局的介紹信和戶口遷移證,城鎮(zhèn)居民糧食供應(yīng)轉(zhuǎn)移證去《個舊文藝》報了到。從此,無論如何我活著是這里的人,死了也是這里的鬼?!薄翱仗摗恢文旰卧?,不知自什么時候起……它緩緩涌來我心里?!保◤埓取段沂区Q鳳》)
她立即成了這個小城最新潮的女作家,文學(xué)青年的精神領(lǐng)袖,文學(xué)觀念的先鋒、時裝革命的先鋒,生活方式的先鋒,胸前掛一只玩具繡花鞋子,長發(fā)披肩,跳迪斯科,住在一間小屋里,不用床,日本式的榻榻米,洋娃娃,外國影星巨照,日語手冊,《蕭紅傳》,《荒誕派戲劇選》。四壁涂抹著速寫、格言、警句、詩片斷,其中一角寫滿:橄欖樹、流浪啊流浪,三毛,我愛你!足寫了40多遍。這間臥室在那個小城獨一無二,猶如一間賣民歌的磁帶店中唯一的一盤邁克爾·杰克遜。張慈令小城的文學(xué)青年目瞪口呆,把她的臥室作為寺廟來崇拜。張慈當時20歲,青春騷動,思想極端,抽煙、喝酒,什么能與眾不同她干什么。那小城確實殘忍,只一條街,很少有外面的人來,一旦生人從街上走過,某個窗子就有幾張麻木、冷漠而警醒的臉在窺視你。沒有娛樂,沒有可以與張慈交流先鋒派文學(xué)心得的人物,一到春天,天空瘋狂地藍,花瘋狂地燦爛,人卻無可奈何,無從爛漫,內(nèi)心孤獨、陰暗、封閉如困獸。張慈與一切格格不入,除了幾個盲目的文學(xué)青年,那個正常到病態(tài)的小城視張慈為行為不端的女人,瘋子。她終于在某個夜晚吃了安眠藥,自殺,又被救活。救活之后,張慈文風(fēng)大變,再也不是朦朧、憂郁、感傷、自怨自艾;變得直率、灑脫、放蕩而幽默。寫出了塞林格風(fēng)格的《我是鳴鳳》?!罢f話間,人陸續(xù)來齊,就上山了。有詩人曾經(jīng)寫道:革命越過雪山前進!這樣雄偉的詩句使我對老陰山充滿了敬佩的心情??偹愕缴巾斄?。老陰山也在我腳下,我終于戰(zhàn)勝了它日夜威懾著我的那種氣魄,那是山的高危、堅韌、淡泊、寧靜、起伏、寬容和山的巍峨信念引起的?!?/p>
張慈橫下條心離開了那個小城,什么也不帶,僅一身衣服,一包化妝品、衛(wèi)生紙就跑到昆明來盲流。先是在昆明某機關(guān)當臨時秘書,主任嫌她打扮太時髦,每天電話太多,學(xué)日語不顧工作(張慈那時想去日本)。干了幾個月,張慈被解雇了。干脆到北京去盲流。在一家刊物當編輯。生活不穩(wěn)定,身體備受摧殘。一年冬天,她寫信給我,說連買一個茶壺的錢都沒有。有一天在街上走,忽然就栽下去,渾身是血,一個北方大娘扶她進屋,喂了她些糖水才緩過來。她盲流一年,沒有固定住處,飯吃不飽,除了身體和一套衣服外再一無所有。老陰山最終還是擊垮了這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她一心想離開這個國家,無論采取什么手段。終于在1988年閃電式地認識了一個70多歲,酷似海明威的“我爺爺”,結(jié)婚?!澳玫搅司G卡,拜拜!”這是張慈在接受吳文光《流浪北京》采訪時的最后一句話,給觀眾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剩下來一直待在昆明的是于堅、費嘉和張慶國。費嘉是詩人,少年得志,很年輕就在云南詩人中有了名氣。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滇池對岸的一個單位,每周六坐火車回來。他多年一直為調(diào)入昆明而努力,終于如愿以償,越過滇池進了昆明一家小報社當副刊編輯。一邊編輯,一邊寫詩,出版了一本詩集。迷上了釣魚,釣遍昆明所有的魚塘,甚至驅(qū)車數(shù)百公里,到地州??h的魚塘去釣。
尚義街六號的逃亡開始時,于堅尚在大學(xué)中文系讀書。一直在黑暗中摸索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規(guī)律,他的作品難以在公開刊物上發(fā)表,屢投屢退。李勃宣稱,于堅的作品要等他的名字框上黑邊才能發(fā)表。于堅最終對主流文化感到絕望。1984年,他與中國各省的地下詩人共同創(chuàng)辦了民間詩歌刊物《他們》,并首次在這個刊物上發(fā)表了《尚義街六號》。
尚義街六號
尚義街六號
法國式的黃房子
老吳的褲子晾在二樓
喊一聲胯下就鉆出戴眼鏡的腦袋
隔壁的大廁所
天天清早排著長隊
我們往往在黃昏光臨
打開煙盒打開嘴巴
打開燈
墻上釘著于堅的畫
許多人不以為然
他們只認識凡·高
老卡的襯衣揉成一團抹布
我們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黃書
后來他戀愛了
常常雙雙來臨
在這里吵架在這里調(diào)情
有一天他們宣告分手
朋友們一陣輕松很高興
次日他又送來結(jié)婚的請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前去赴宴
桌上總是攤開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亂七八糟
這個雜種警察一樣盯牢我們
面對那雙紅絲絲的眼睛
我們只好說得朦朧
李勃的拖鞋壓著費嘉的皮鞋
他已經(jīng)成名了 有一本藍皮會員證
他常常躺在上邊
告訴我們應(yīng)當怎樣穿鞋子
怎樣小便怎樣洗短褲
怎樣炒白菜怎樣睡覺等等
八二年他從北京回來
外衣比過去深沉
他講文壇內(nèi)幕
口氣像作協(xié)主席
茶水是老吳的 電表是老吳的
地板是老吳的 鄰居是老吳的
媳婦是老吳的 胃舒平是老吳的
口痰煙頭空氣朋友是老吳的
老吳的筆躲在抽屜里
很少露面
沒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們老練地談著女人
偶爾有裙子們進來
大家就扣好紐扣
那年紀我們都渴望鉆進一條裙子
又不肯彎下腰去
于堅還沒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訓(xùn)
在一張舊報紙上
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
有一人大家都很害怕
他在某某處工作
“他來是有用心的,
我們什么也不要講!”
有些日子天氣不好
生活中經(jīng)常倒霉
我們就攻擊費嘉的近作
稱朱小羊為大師
后來這只手摸摸錢包
支支吾吾閃爍其詞
八張嘴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許多談話如果錄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熱鬧的年代
許多臉都在這里出現(xiàn)
今天你去城里問問
他們都大名鼎鼎
外面下著小雨
我們來到街上
空蕩蕩的大廁所
他第一回獨自使用
一些人結(jié)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吳也要去西部
大家罵他硬充漢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吳文光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里混飯
恩恩怨怨吵吵嚷嚷
大家終于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張空唱片再也不響
在別的地方
我們常常提到尚義街六號
說是很多年后的一天
孩子們要來參觀
1985年6月
還有一個人必須提及,他叫張慶國。那時候他已經(jīng)聽說尚義街六號有一群人很好玩,自己就來找,在大街上摸了一晚上,沒有找到。后來終于與大家見面、成為朋友。張慶國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一輩子寫小說,把寫小說作為飯碗。吳文光走后,剩下的朋友沒有去處,就轉(zhuǎn)移到慶國家了,尚義街六號被拆除后,活動就轉(zhuǎn)移到那兒。后“尚義街六號”在金碧路一條小巷里,巷口有一個賣燒豆腐的小攤,剩下來的才子經(jīng)常在那個攤子邊吃燒豆腐、喝酒、繼續(xù)討論文學(xué),一直到慶國結(jié)婚。他愛人單位分了一套小房子,全體才子都去幫他搬家。家具、書、床等等,三輪車拉了兩趟就搬光了,尚義街六號從此徹底結(jié)束。
5 倒帶:吳文光“從前我在新疆騎馬的時候……”
1982年秋,吳文光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到昆明市郊的一所黨校。那兒距市區(qū)10多公里,荒野中聳立著3個單位、黨校、監(jiān)獄、療養(yǎng)院。吳文光沒有去那個學(xué)校報到,而是自愿到比那個學(xué)校更低一級的單位,一所任務(wù)繁重,誰都不愿去的中學(xué)教書。就個人來講,吳文光在尚義街六號一群才子中,是最有從事具體事務(wù)能力、又善于與人善處的一個。他在尚義街六號是個不折不扣的夢游者,主動,深情地擁抱文學(xué)烏托邦,但在學(xué)校和日常人生中,又是一個很投入、很現(xiàn)實的人,很少采取尚義街六號眾才子那樣與世俗人生在表面上也格格不入的態(tài)度。其他人在單位上都是被打入另冊的、不好好干工作、吊兒郎當?shù)臉O端人物,吳文光在學(xué)校卻是一名相當盡職的優(yōu)秀教師。他愛好體育,中學(xué)時就學(xué)習(xí)打網(wǎng)球,自己做網(wǎng)球拍;排球也打得很好,是班上的主力。這種少年時代的愛好以及他家庭非主流的人生觀和處世態(tài)度,使吳文光有與其他才子不同的、平民化的一面。順便提及。尚義街六號的其他人都是干部家庭出生,在大陸,干部家庭出生意味著某種“貴族”背景。吳文光在學(xué)校教書教得熱火朝天。又遇見了惠子,愛情也熱火朝天。兩個人經(jīng)常跑到學(xué)校去“彈鋼琴”。其實是彈學(xué)校一間舊房里的腳踏風(fēng)琴。據(jù)說彈的是肖邦、李斯特和柴可夫斯基。星期日去郊游、泛舟湖上,兩人手拉手,相視而笑,扶槳而歌,過著幸福的市民生活。吳文光講課、幽默、生動、自己發(fā)明一種講法,深受學(xué)生歡迎,又不出格,學(xué)校當局對他高度評價。吳文光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就憑著自己的能力、實干精神為自己的人生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chǔ),生活正捧著鮮花向他微笑,這束鮮花代表著:穩(wěn)定的社會地位、尊重、被提拔、安全感、三室一廳套房、工資、獎金、學(xué)生的愛戴以及最后“桃李滿天下”的尊榮。在擁有這一切的同時,不妨礙他繼續(xù)做文學(xué)白日夢,若干年后,也許會冒出水面,出一本到兩本詩集,躋身本省文壇。這束鮮花倒不是什么烏托邦,只要吳文光耐心熬下去,它們自然會一一開放。但市民吳文光的內(nèi)心深處是不安分的人,他害怕平庸,夢想一種“更”的生活。這個B型血的青年的逃亡,并不是由于對生活的絕望,由于懷才不遇的苦大仇深。
1992年冬天,在我位于昆明翠湖邊寓所(單位辦公室隔出的一小塊)的書堆里,吳文光回憶說:“我是1983年10月去新疆的。在七月份就開始策劃這個行動。當年大學(xué)畢業(yè),把我分配到黨校,我要求去了三中。黨校到三中,在一般人看來是降了一級,是我自己要求的。當時是有一個小小的愿望,那時大學(xué)分配是像分配羊、分配豬一樣的,你去哪個單位,一切由上面定,你自己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當時我被分配到黨校教書,我自己肯定不會喜歡到黨校教書(距市區(qū)10多公里),你要做選擇,只能做比這種(黨校)低的選擇,這種低的選擇當時只有中學(xué)。分配的人告訴我你要選擇只有去中學(xué),中學(xué)肯定一般人不愿去的。(工資低、工作量大)我自己一個小小的意志就是,我為了反抗這種被分配的命運,我樂意做出這個相對更差的選擇。用一個比黨校低的代價,做出一個為了自由而做出的抵抗,反抗現(xiàn)在說來有點滑稽,當時只是一種情緒?!?/p>
“早上7點必須去學(xué)校,帶學(xué)生早讀,一天兩節(jié)課,批改作業(yè),放學(xué)后要檢查學(xué)生地掃了沒有,黑板擦干凈沒有,課外活動相當多,運動會、歌詠會、朗誦會、全校大會、廣播操、政治學(xué)習(xí)……在一年的時間內(nèi),非常投入學(xué)校教學(xué)工作,心里卻明白自己不會長久待下去。”
“當時幾個朋友都在商量要有一種新的選擇,但10年前那種選擇不像現(xiàn)在這樣寬,那么實際,可以做生意,可以下海,可以干那些很實際、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情,當時還是相對封閉和沉悶的社會空氣,對于思想情緒上相對比較自由的人,只能做一種情感上的反抗。選擇到新疆的一種浪漫主義的旅行,一種出遠門的那種快活,要遠遠大于實際得到的東西。并且長年待在一個小城市,自己的空間有一種改變,變換一下,到另一個車站,至少你不會在24歲時就知道你在54歲、64歲時的命運是什么,那樣活下去有些乏味。當時新疆恰好提供了一種招聘大學(xué)生去那里干兩到三年的應(yīng)聘教師的機會。策劃這個行動時,朱小羊是一個主謀,而且馬上說,馬上干,馬上辦了手續(xù)。我認為朱小羊?qū)ξ矣绊?、推動很大?!?/p>
“我去辦手續(xù)時,學(xué)校不同意。我當時的理由是支援邊疆教育事業(yè),報告寫得催人淚下,學(xué)校根本不同意,我又上了3個月的課。情緒低沉,浪漫主義遠游得不到實現(xiàn)。我又想,假若我采取一種極端措施,不經(jīng)組織批準,去新疆會有什么后果?無非就是沒有工作,以后回來丟掉飯碗,公職沒有,無非就是長年的安全感保證,諸如住房,醫(yī)療和以后退休工資都沒有啦。我想如果真如此我還能活下去嗎?我想我可以活,自己心里證實了這種想法,一下就豁然開朗啦?!保▍钱敃r可以活的退路,甚至包括想到可以靠他父親,住他父親的房,有一碗飯吃就行了)
“當時一方面是浪漫主義的情緒,另一方面也希望到一個新的地方去工作,希望為邊遠地區(qū)的教育做出一番事業(yè),覺得這種選擇是符合國家利益的。當時校長不同意,我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就去找市教育局局長,局長見不到,秘書說他忙,我說忙就等,等了一個小時,還沒見到,我就直接到局長辦公室,我自己就推門進去,問哪位是局長。里面坐著3個人,其中一個說我就是。我就自我介紹,講了我的志愿,局長說這個事完全出乎意料。又用很冷淡的口氣說這個事跟你們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談了再來我們這里解決。就像我跟他談的事是要求分一套房子。我原以為他會支持,熱情接待、鼓勵,卻完全遭到冷淡,有一種被污辱的感覺。他們把我的要求理解成某種小陰謀、小目的,‘就不要跟我玩一套了(他們把這事想成是我以這個來要挾他們,希望分一套房子之類),你不如直說了吧,房子會分給你的,等老教師搬出來,會分一小間給你的?!乙辉俳忉專麄冎皇亲旖切σ恍?,不當回事?!?/p>
“我就買好了車票,告訴校長,我這個票已經(jīng)買好啦!校長以為是嚇唬他,我就把票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我告訴他,這個星期是最后一周的課啦,現(xiàn)在來給你說,無非是讓你安排人去教課,做班主任。校長說,你要為你這個事的后果負責。我講我負的責無非是你把我除名。因為當時在1983年自動離職的人很少很少,他們還是不相信。我把這個星期的課教完,就回家去,只等火車開了。學(xué)校覺得事情嚴重了,又跑來找我。我一開始時并沒有說去新疆,只是說去云南邊遠地區(qū)的中旬、怒江一帶,他們不批準,我干脆去得更遠,就決心去新疆。他們想中旬、怒江好歹還是云南地界,而且我的要求也是國家提倡的,就說同意我去中旬。我說我現(xiàn)在火車票都買好啦,什么都準備好了,我已經(jīng)做出決斷啦。我早就在構(gòu)想在新疆如何穿皮大衣,高筒馬靴,如何在大草原上騎馬,如何學(xué)說哈薩克話,跟少數(shù)民族7b40105b82a5521de3e3c59cd4dd4631db0225e1150a784618e25109dc8c5390打成一片,我根本轉(zhuǎn)不過來,就這樣辦了。學(xué)校馬上到教育局報告,市教育局就開了一個會議,專門對我這個事作了一個決議。然后在我走之前兩天,學(xué)校辦公室主任跑來我家,給我看這個決議,意思是說,你要支援邊遠地區(qū),我們是支持的,我們認為去中旬、怒江為好,如果本人堅持到新疆去,不服從思想動員工作,就在半年之后自動除名!當時看了心里有點悲壯,覺得是做出了一種逆某種潮流而動的行為。但我沒有動搖。對于浪漫主義的我,新疆就是一跨出門就是牧場?!?/p>
“當時還有兩個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教師,開始時對我說:小吳,年輕人就是要敢闖,不要老窩在一個地方。但我真的要走了,又來勸我:小吳,你恐怕是要三思而后行,中國鐵飯碗砸掉你恐怕不好過的,我們反右的時候,被整到農(nóng)村蓋房子、種地,一直到1979年‘四人幫’粉碎后才得到公職,公職對人來說重要到哪種地步,你恐怕沒體驗過。后來兩年后,我從新疆回來,進了一家電視臺,他們又說:喔喲,你是搞曲線救國,去一趟新疆又轉(zhuǎn)回來,跳出教育戰(zhàn)線,不當教師啦,去電視臺啦,高明,高明,我怎么想不到這下,高明,高明!”
吳文光決定要到新疆去,剛開始誰都不相信。在1983年,作出這種決定要有非凡的勇氣。雖然朱小羊已先行一步,但朱小羊當時是安排好了退路,他單位的副局長恰好支持他。并講明干兩年還可以回來上班。直到吳文光一意孤行,最后以丟掉公職為代價堅決離開,一幫朋友才無話可說,大家異乎尋常地對此事冷淡,心態(tài)復(fù)雜。背后在一起分析吳文光去新疆的目的,半信半疑,眼看他真的要走了,大家更氣憤,相約以后不給他寫信,讓他一個人去新疆孤獨而死。相約不去找他,不給他臨行前的安慰,不給他打氣,讓他承受不了,去不成,出盡洋相,吳文光并不知道這些,一心一意為出門作準備,他的學(xué)生一批一批跑來送行,吃飯唱歌,哭得死去活來。當時我有一臺黑白照片放大機,吳文光硬要買了去,說是到新疆要用它放照片賺錢,因為前途未卜,要多作幾手準備。
1983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吳文光要乘晚9點左右的火車離開昆明。我本不想去送他,讓他自作自受,但最后我還是去了。其他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大家一齊裝作他走了就走了,無所謂的樣子,似乎走掉的只是一個在尚義街六號坐過幾分鐘的人。當時沒有人意識到尚義街六號已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吳文光的離去,就意味著一個小圈子和它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的永遠解散。只是后來吳、朱都在新疆,大家才開始懷念尚義街六號。吳文光的行李已用油布和棕繩捆好。他捆扎行包很有經(jīng)驗,他從前跟著被流放異地的父母多次遷居,捆扎行李是一件經(jīng)常性的工作,當時我們站在尚義街六號的樓下,秋天的風(fēng)涼絲絲、緬桂花的香味混雜其間,那幢法國式的舊樓朦朧昏暗,窗子里尚未上燈,像一個個深陷在黃種人臉上的黑眼眶。我開始是支持吳文光去新疆的,我內(nèi)心也是一個充滿羅曼蒂克的人物,對他的新疆之行,我只是感情上有些難以割舍。吳文光畢竟是我的好朋友,志同道合者,心靈創(chuàng)傷緩釋者,是我的詩歌最忠實的擁護者和闡釋者,他是一個很少有嫉妒心的人,他喜歡的東西,他會毫無保留地支持、肯定。我早期的一些作品,由于寫作風(fēng)格與當時流行詩壇的朦朧詩風(fēng)格不同,被李勃斥為泥巴,糞土,毫無詩意,工人作品,吳文光堅持肯定,支持我,他是第一個有理有據(jù)指出于堅是天才的讀者,我當時受寵若驚,但這種肯定,對一個人早年的寫作,真是至關(guān)重要。他對于我,猶如卡夫卡的朋友馬克斯·布羅德。我將吳文光-1到一邊,另一邊是他的眼淚汪汪的學(xué)生和眼淚汪汪的惠子。在最后一刻,我認為有必要語重心長地忠告老朋友,盡到朋友的義務(wù)。我仍然擔心他未把前往新疆的一切后果想清楚。我一反浪漫主義詩人常態(tài),講了一番50歲的人講的話,與那兩個右派同志對他講的差不多,丟掉鐵飯碗,病了怎么辦?新疆找不到工作怎么辦?老來又怎么辦?逃回昆明也找不到工作啦,哪一家單位會要一個被開除公職的人?別浪漫啦,別裝樣啦,別硬充漢子啦,現(xiàn)在下臺,還有樓梯。沒有工作單位,沒有戶口,在這個國家你就是黑人黑戶,法律不保護你,住旅館都不讓你住,你沒有證明,沒有工作證;誰都可以歧視你,收拾你,你比右派還不如,右派還要落實政策,沒了公職就永遠開除,誰給你落實政策?新疆好是好,假期去旅行一趟不就得了,我和你一起去,去找朱小羊,玩夠了再回來,不就是玩嗎?不就是想大草原,想騎馬嗎?又何必為了一時的快感就付出這種代價,不值得、不劃算。你去了新疆你以為你就寫得出來?你在昆明寫不出來,走到哪里也寫不出來!你父母已經(jīng)老了,只有你一個獨生兒子,你就這么忍心,父親在,不遠游,人要講良心??!要講孝道??!你都28歲啦,還到處游蕩,結(jié)婚不結(jié)婚?別的人,早當?shù)?!云云。我講得飛快,妙語橫生,甸甸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連我自己都奇怪我內(nèi)心怎么有那么多精于世故、歷盡滄桑的東西。吳文光不動聲色,也不解釋,似乎還有點譏諷,這種話怎么會從于堅的嘴里講出來。開車時間快到了,吳文光拿起行李一個人去趕公共汽車,我沒有跟他去火車站,在尚義街六號樓下就與他告別。心中失望、氣憤、原以為吳文光會回心轉(zhuǎn)意,人家卻毫不領(lǐng)情,我自我暴露、自我表演、自我作踐,他倒一臉英雄氣,一臉壯士氣。顯得我是一個窩囊廢,庸人、俗人、婦人,嘮嘮叨叨,喋喋不休,愛走就走,關(guān)我屁事。我后悔來為他送行,澆得一身冷水。我一個人穿過空闊巨大的紅太陽廣場。這個廣場那時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廣告、霓虹燈林立。黑暗而清冷。想到這個晚上無處去傾訴心中的苦悶,我青年時代兩個最好的朋友遠離故鄉(xiāng),一種孤獨感強烈地籠罩了我。我邊走邊一直希望,吳文光坐火車出去幾十公里,又跑回來,后來一段時間,我有時會吃了晚飯就朝尚義街六號跑,到了那里,才想起吳文光已不在了。
吳文光:“去新疆我?guī)Я艘惶仔欣睿瑩Q洗衣服,專門買了一件軍大衣。一個大木箱,里面裝著書和那套放像設(shè)備。一臺海鷗205照相機。”
于堅:你帶這些去做什么?
吳文光:“業(yè)余生活要豐富多彩,還帶了一把吉他,二十多本枕邊書,都是以前讀過,到ILf/q+FcdXjaT5uBIoQh2A==新疆還要認真讀?!恶R背上的水手》、《海明威傳》,都是硬漢小說,還有文學(xué)理論、美學(xué)書籍若干,還有一個四波段的紅燈牌半導(dǎo)體收音機。
我回昆明時,這些東西都扔在了新疆。當時讓學(xué)校一個小伙子代我看管。我走時告訴他,那些東西,如果他要了,給我一百多塊錢。我講唯一要的就是那幾本書?!?/p>
吳文光在文學(xué)夢時代,先后買過上千冊圖書,大部分讀過,畫了紅杠,還摘抄了格言、警句。如今這些書仍堆在昆明他母親家里,覆滿灰尖。
“當時那幾本書我還耿耿于懷,覺得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伴侶,可以走到死,那種浪漫主義情懷還在,根本不像現(xiàn)在的我,那些書一把火燒掉,毫不心痛。我那些侄兒從我書架上亂拿書,我說你們看上哪本拿哪本。當時在新疆那些書沒帶回來,我讓朱小羊帶回來,朱小羊嫌重,就想了一個鬼主意,原價賣給他學(xué)校的圖書館,這筆錢他給我買了一雙高筒馬靴?!?/p>
于堅:在新疆你干些什么?
吳文光:“去到新疆,當時想的就是最好不要去城市,要去比較邊、比較遠,比較有地方特色的地方。朱小羊當時是在伊犁,一個干部培訓(xùn)學(xué)校。我覺得在城里待著,無非是從昆明到另一個城市,沒有多大意思,要去就去得遠。當時就向有關(guān)部門提出這個要求,很容易就得到滿足,就去了一個牧場,哈薩克人比較多的地方,沒有電視,報紙要四天后才抵達,電影是一個月或兩個月看一場。一年里有半年是冬天,夏天很短暫,很美麗。冬天太長了,大雪封門?!?/p>
吳文光所在的中學(xué)位于天山腳下,真正的浪漫主義烏托邦天堂。大牧場,大天空,遼闊,雄偉。他終于置身于他夢想中的“天邊外”“遠方”。
“在學(xué)校我教語文,那個學(xué)校從來就沒有大學(xué)本科生。我是第一個。有些在大學(xué)上過一年,兩年或者專科。住在我隔壁的是一個老單身漢,他是50年代被打成反革命。1978年才從監(jiān)獄放出來。他的神經(jīng)完全不正常了,講課時只是在黑板上演算數(shù)學(xué)題目,不跟學(xué)生講話,45分鐘就是在黑板上一題一題演算。教了幾節(jié)課后,學(xué)校發(fā)現(xiàn)他不行,就不讓他教了,閑養(yǎng)著他,我在那里時這個人是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做飯以外每天就趴在書桌上演算數(shù)學(xué)題,一大沓稿紙,我問他演算完做什么,他說演算完又把這些稿子重抄一遍。姓周,四川人?!?/p>
吳文光半年關(guān)在房間里烤火,思考,讀書。夏天才到戶外去浪漫一陣,與哈薩克人交上了朋友,吃肥羊肉。新疆一年,他最大的收獲就是寫了幾首詩,曾寄來給我看。確實有了長進。寫大戈壁上的石頭,外星人的口氣。這幾首詩是我認識他多年。唯一肯定是好詩的幾首。
在昆明,吳文光成了一個朋友中的傳奇式人物。他的生涯、經(jīng)歷與古代牧歌中的各種意境、形容詞、象征聯(lián)系了起來。
6 倒帶:逃亡者歸來,重溫舊夢
于堅:1985年你又回到了昆明,并進了一家電視臺,為什么要回來?
吳文光:新疆之行,從好的方面來說,是一種自由選擇,一種行動的完成。從前老是被別人分配安排,在這種范圍內(nèi)我走出來了,我自己選擇安排我自己,對以后我自我選擇自己的方式是一個起點。它也從更高的意義上使我明白那種浪漫主義的選擇,一種非??斩吹倪x擇。它可能沖動一頭,但肯定不長久。它最后完成,無非是重新再創(chuàng)造出一種經(jīng)歷,這種經(jīng)歷也不過是掛在口頭上給別人述說的東西(猶如當代中國許多浪漫主義者常用的口頭禪:從前我在西藏的時候……),所以在一年以后,我覺得這個地方待夠了,重新又開始對城市有一種愛好,又想重新回到城市來。
于堅:為什么返回昆明,并且重新捧上了鐵飯碗呢?
吳文光:我離開新疆是因為當時我爸的那個病,我去了一年半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一直待在新疆。家里發(fā)電報給我,就先回昆明來。在昆明照顧父親,一待就是3個月。我為什么待在昆明,而不去別的城市呢?這一點我和朱小羊不一樣啦。朱小羊當年新疆之行與我有共同的地方,但也有不同的地方,不同點就是他的生存方式的改變不是一種僅僅是因個人喜好而改變。而是要把它變成一種實際的對社會的加入和參與,把自己的價值體現(xiàn)出來。所以新疆之旅結(jié)束后,朱小羊覺得應(yīng)該到北京,馬上去了北京。我呢,僅僅是一種愉快的旅行結(jié)束后,下次旅行在哪里,根本未想好,所以肯定要回家去,回昆明來,不會去其他地方。回昆明后,又剛好碰到昆明電視臺要招人,我到那里去應(yīng)聘,人家也就接受了。
吳文光舊夢重溫,進入了昆明一家電視臺,再次獲得了鐵飯碗。在以職業(yè)劃分社會地位的中國大陸,電視臺記者的身份、待遇都是中學(xué)教師無法相比的。問到職業(yè),在電視臺工作的人回答“電視臺”三個字是最響亮最自豪的?!半娨暸_的!”那就是通行證,是尊貴、頤指氣使、青睞、紅色、免費的宴席甚至女性的愛慕。吳文光扛起了攝像機,出入于各種會議、單位、每每工作完畢,少不了得到一箱罐頭、幾條毛巾、幾條香煙等等。業(yè)余,他繼續(xù)做文學(xué)夢,寫了中篇小說《生命之夏》,在一家省級刊物發(fā)表后,在云南有希望的青年作家群中嶄露頭角,有時還和尚義街六號一伙才子到大學(xué)、單位去給文學(xué)青年講寫作秘訣,有一回,吳文光、于堅、李勃、陳卡、費嘉應(yīng)邀去一個工地講課。吳文光講:從前我在新疆騎馬的時候……全場肅然起敬,仿佛離休干部在講長征路過草地。
吳文光:1985年8月到1988年的3月,兩年半的時間,在電視臺拍點某某農(nóng)場的飛躍發(fā)展,什么一日千里的橡膠廠,欣欣向榮的鋼鐵廠……做過記者,也做過編導(dǎo),節(jié)目量比較大,一年平均有500分鐘的節(jié)目。電視臺的工作是一種我們這個社會最容易獲得滿足的職業(yè),經(jīng)??钢鴻C器在公眾的目光下出出進進,名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市民每天晚上看的屏幕上,你在一個小城市就可獲得除了當省長之外最大的滿足感,公眾注意的焦點。一種自我滿足,一種面子上的虛榮,馬上就把人籠罩了。還是感到可怕,但又覺得此生不過如此,在這里混,當一個編輯室的主任,分一套房子;也說不定人再乖一點,還可能會當上一個副臺長。幾乎在這種滿足感快要將我淹沒的時候,我開始反抗這種東西,我覺得自己心里面還是有一種想打破自己的一些東西,因為那種生活實際上是死水一潭。
于堅:你老是想換一種活法,那么你生活在一個可以說是不存在給你換活法這種社會里面。你為什么老有這種想法。我們這個社會在80年代前都是那種一個人一輩子只分配一個職業(yè)給人,你必須老老實實干一輩子。整個思維方式,環(huán)境都是如此,那么你這種想法是怎么來的,是通過藝術(shù)還是通過家庭,或其他什么原因?
吳文光:我說不出什么原因來,但我也不想說我本身血液里就有這種流浪心理。
于堅:那么80年代對西方書籍的閱讀,對你的思想轉(zhuǎn)變是否有什么影響?
吳文光:我找不出這種影響的原因。至少特別迷戀什么,懷藏著一本某某的名著,或是對某個西方人物有一種崇拜欲,我沒有這種東西。如果作為行動上受影響,朱小羊給我的影響比較大。作為談話的話,我可在你、李勃、陳卡那里找到一種共識,但是在行動上呢,朱小羊那種行動上變成現(xiàn)實給我實際推動比較大。他都可以做,我怕什么呢?如果沒有當時朱小羊那種行動,我不敢去想象我是否會一個人孤身去新疆,找一個人做伴膽子大,壯膽,還是有這種因素。
7 丟掉夢想——上路
1988年3月,吳文光再次離開電視臺到北京去了。他未像1983年那樣,貿(mào)然離開單位。而是先找一個借口,以告假的方式去的。他當年去新疆,檔案和戶口仍然保留著。戶口從學(xué)校轉(zhuǎn)到他母親所屬的街道居民委員會。檔案存放在另一個單位。他進電視臺,人家要看檔案,如果沒有檔案,沒有一家國家單位會接收你,他在北京干了近一年,電視臺明白他不會再回來,就通知他把檔案轉(zhuǎn)出電視臺。他只好又找了一個單位,以代管的形式轉(zhuǎn)入他的檔案。在中國大陸,沒有戶口和檔案就意味著這個國家沒有人給你蓋公章,你將在任何必須蓋有公章方可通行的事情上寸步難行。諸如出國,朱小羊離開單位七年,他一直將戶口和檔案以各種借口賴在原單位,直到這個單位為他蓋了批準前往澳大利亞的公章之后,他登上了飛機,才完全與該單位脫離關(guān)系。在這方面,每個人都有一段情節(jié)曲折,受盡折磨的經(jīng)歷。吳文光盲流北京,沒有工資,沒有住房,沒有公費醫(yī)療,但他在昆明仍有一份戶口和檔案,是這兩樣?xùn)|西證明吳文光在這個國家的存在,而不是他的紀錄片。凡涉及出國,辦理護照之類的事,吳文光都必須回到昆明,與那個單位交涉,像一只進化不全的猴子,永遠拖著一根尾巴,常常要擔心被踩著。
1988年與1983年完全不同了。這個封閉的國家已進入了一種充滿活力、機會和可能性的狀態(tài)。人們面對的不再是一種整體的歷史命運、個人有可能選擇一種由他自己來負責的存在方式。吳文光到北京后不久,即進入了與他一直潛在的生存能力相適應(yīng)的角色。他應(yīng)總撰稿朱曉陽的邀請進入電視專題片《中國人》攝制組擔任其中幾集的編導(dǎo)(朱小羊從創(chuàng)作理念深受安東尼奧尼影響,其實這部夭折的紀錄片才是中國真正紀錄片運動的開始。于堅注),吳文光如魚得水,個人價值得到確認,相對的創(chuàng)作自由與遼闊的活動空間,與從前在故鄉(xiāng)電視臺拍攝政府官員開會不可同日而語。
吳文光:如果說個人心情的話,肯定是現(xiàn)在我要愉快得多。好比以前總是看別人踢球,看別人成為明星。然后再想象自己成為足球場上橫沖直撞、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一個明星?,F(xiàn)在自己成了這個在足球場上橫沖直闖的人。痛快淋漓地去做,你也知道你成不了明星,但你終于在做一件事……
1988年末,吳文光與朱小羊和他們的電視劇組來到昆明,要到云南西部的瀘沽湖拍攝一個紀錄片,12月的一天早晨,兩個人各背著一個牛皮背包,風(fēng)塵仆仆,響亮地來到我家,請我與他們一道去瀘沽湖。兩個人裝束大變,他們從前那種令我習(xí)慣的打扮消失了,兩人打扮成一副西方旅游者的形象,吳文光剃了一個朋克式的頭,頂上是小平頭,后面留成長發(fā),山羊胡子,羅漢褲,足登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大皮鞋。某種嬉皮士、藝術(shù)家、海軍陸戰(zhàn)隊員與吳文光的混合物。此人在去北京之前還一直是機關(guān)干部打扮,藍咔嘰夾克式干部裝,頭發(fā)每天要梳三回,一律向左梳,不時晃一下腦袋,將垮下的幾根頭發(fā)甩上去那種,朱小羊則更令我吃驚,吳文光從前還有穿運動鞋的時候,裝束改變也還順眼,朱小羊則是一個我認識他以來一直穿中山裝,并且風(fēng)紀扣都鎖得緊緊的人,典型的衣飾上的套中人,現(xiàn)在竟穿一條蠟染的印花羅漢褲。兩個人得意洋洋,仿佛穿的是當年紅軍的軍裝。說是外面有一輛大客車在等著我,中央電視臺著名主持人和十多個人坐在上面,要我立刻就走。仿佛登上那輛車,就加入了革命隊伍。我拒絕未去。他倆很失望,臨走,吳文光說:“爛泥巴糊不上墻去。”
我心情極為復(fù)雜,那一時期,朱小羊、吳文光來信都在談是否一定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問題。他們認為我應(yīng)當拋棄我的生活方式,到北京去,投入時代的中心。
1988年我剛剛結(jié)婚,過著某種奧勃洛莫夫式的生活,我迷戀寫作。
吳文光:“書、作品,在講壇上教授學(xué)生,這些都可以。但我說的是一種中立的立場,一般意義上的東西。在中國,我覺得一個時代病,就是思想太多。思想太多的話,實際上就變成一種跟時代某方面脫節(jié)的一種病態(tài)的東西。這種思想是否健康我覺得可以打問號。你于堅認為坐在書齋里,坐在一種被那么多書籍包圍下的環(huán)境里,你也覺得思想是在人類的某種層次上,未必見得,你本身就是在蜘蛛網(wǎng)和青苔的包圍下,你毫無意識,首先這個時代就不是一般意義上而言,它首先就有一種中國特殊的文人思想病?!保?993年6月在北京的訪談)
自1988年之后,吳文光的思維方式逐漸轉(zhuǎn)向杜威的那一套,雖然,吳文光從未讀過杜威的書。吳文光和朱小羊這種思想上的轉(zhuǎn)變,對行動的關(guān)注,確實代表了一個時代行將成為普遍真理的東西。簡單地說,我看到了以魯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啟蒙的時代正在終結(jié),而胡適一直被中國思想界冷落的那一套,30年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某種精神正在復(fù)活。但吳文光和朱小羊各自抵達的方式,途徑不同。并且,一種“后紅衛(wèi)兵情結(jié)”也令他們對行動有著偏激的認識。尚義街六號的一伙才子全都屬于紅衛(wèi)兵后的一群人。1966年,他們最大的只有12歲。他們旁觀了1966年以來中國的每一次在革命名義下的行動?!靶袆印币恢笔撬麄兦嗄陼r代潛在的渴望。而事實上,這些目擊一次又一次的“行動”的人,一直只有旁觀的份兒。我曾戲稱為“站在餐桌旁的一群”。他們在青春期從未獲得過行動的機會,“行動”一直是他們的人生夢想。最后的夢想者一直夢想的烏托邦不是別的,就是“行動”。另外,“行動”又由于那個時代普遍的爭當“先鋒”的意識形態(tài)風(fēng)氣所影響,被理解為某種激進的前衛(wèi)姿態(tài)。最后的夢想者沒有任何政治標記使他們足以被稱為“代”,卻又充滿著“代”的使命感,“行動”的先鋒性要求,以及害怕被“代”“先鋒”“時代列車”所拋棄的恐懼。當時,吳文光、朱小羊的來信中,一直在渲染北京的某種氛圍,仿佛兩人已置身于一個攻打冬宮的革命指揮部,一場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先鋒派起義已迫在眉睫。
1989年初,朱小羊寄來一份非常精美的大型電視專題片廣告,上面赫然印著朱小羊、吳文光分別為總策劃和編導(dǎo)的大名。
3月,吳文光回到昆明,他年邁的父親行將過世。他待了幾天,知道他父親將去,不待老人瞑目,就匆匆返回北京,3天后,他父親過世,他和他父親一直有一種朋友式關(guān)系,對死亡的理解超出常人。他父親說:“你去吧,不用在這里浪費時間?!眳俏墓庹f:“那我走了。”吳文光父親與尚義街六號吳文光一伙朋友相處得像朋友一樣,他甚至加入我們的爭吵。有一回,在他家喝酒,李勃殘酷、準確、有力地抨擊吳文光的小說,他父親吼叫著從另一間屋沖出來,為吳文光辯護,怒斥李勃,70歲的老人,竟像18歲的青年。我為吳文光父親的故去寫了一首詩。
送行
——獻給一位朋友的父親
鳥在天空死去魚寂滅于水中
這家小醫(yī)院是他告別世界的碼頭
像出生時那樣也是一個床位
擠在很多床中間 你可以浪跡四海
遠離故鄉(xiāng) 但你不能在一個最喜歡的所在
死去
你不能在想去的鐘點就撒手而去
你不喜歡這里空間小人太多
有什么辦法從不同路上來的人
匹馬單槍的人和扶老攜幼而來的人
最后只有一個出口 一樣陰暗的房子
一樣難聞的福爾馬林氣味
他是好人不是我們天天遇見的那種
不是史書上記載的那種他是另一種
任何時代這樣的好人都不會多
我來送行不是因為禮貌也非感情用事
我來向一種活法告別來看看它臨終是什么
樣子
這張臉正在下陷 一根繩子我們看不見的
正把他的皮肉往什么地方拖所有表情
那些曾經(jīng)使許多女人動情的精靈
那些長著翅膀的歡樂 溫存憤怒和苦惱
都已飛走臉無所依托了 頭發(fā)還在亂翹
一些陽光從大街那面的窗子淌下來
把這一小片干枯的草地照成一塊金黃
啊在那兒曾有過一個人的生命
一個人一生的頭發(fā)就在那兒
瀟灑的男子年輕時去過印度
在北大外語系學(xué)會緬語
當過足球隊的門員 在一支樂隊里玩小號
喜歡好萊塢電影賭博也是老手
四十年代開飛機幾乎命喪新疆
有些年頭 一個時代都愁眉苦臉
他卻站在廣場旁邊看一棵梧桐上的甲蟲
天真的老孩子他出生的年代已經(jīng)相當世故
從江湖進入廟堂許多浪子成為戶口冊
他卻和20歲的人一般見識
這個一輩子都穿著運動鞋的人
死掉的樣子也那么好看
清瘦沒有多余的脂肪
他剛才還對他兒子說
你快走吧別WxPlFYfIJIYv4ZuWmVIWtfl5uK903vwoy6hOIgY9/nM=誤了班車
又一個好人走掉了
他的時代沒有來為他送行
站在死者旁邊的
是他的兒子的朋友
我們愛他像愛一個老隊員
我們喜歡他的活法
他和我們的父親不同
那一位我們一生都很陌生
他偉大他光榮他正確
他從不親吻我們
而這一位是例外
我們摸摸他的胳肢窩和閉著的眼睛
就是睡在死亡里他也會笑起來
他不是一個孫子的爺爺
也不是一個孝子的父親
他不要這些他只要好玩
活夠了
就死拒絕手術(shù)拒絕輸液
一心一意要走就像那年
世界杯足球賽他在深夜三點喚醒兒子
在黑暗中把電視機打開
“老爹現(xiàn)在阿根廷隊要罰角球
馬拉多納在跑道上系鞋帶
您躺著別動……”
1989年5月
“這條街上只有你在賣米線啦!”
1989年秋天,朱小羊從北京回來。情緒非常低落,躲在家里拼命地強化式學(xué)習(xí)英語,為出國作準備。次年,他到澳大利亞去了。
吳文光留在人去樓空的北京編輯他從1988年底開始拍攝的《流浪北京》。
吳文光:在北京我一開始主要是混劇組,在一些劇組里,有吃,有住,同時還得到報酬,這種方式持續(xù)到1990年。1990年以后做一些行業(yè)宣傳片,廣告片,生活還不錯。有時會有兩個、三個活來找你(北京許多私下拍電視的人都靠干這個生活,很能賺錢)。
在北京生存能夠繼續(xù)下去了。就想做一些事情,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直想拍多少年自己最想拍的片子。因為在電視臺兩年多到以后在北京所拍的片子,跟自己最想拍的是有區(qū)別的。甚至完全不是一樣的東西。僅僅是謀生存而已。當初拍《流浪北京》,一開始也沒有多大構(gòu)思,或?qū)ε钠拥慕Y(jié)果,結(jié)局,想得很具體,僅僅是把這件事做起來。
于堅:你當時拍這個片子時,是否想到會朝獨立制片人這個方向發(fā)展?
吳文光:一點都沒有想過,甚至一點這種概念都沒有。
于堅:在中國,官方的慣例是只有電視臺的編導(dǎo)才是編導(dǎo)。你為什么想到自己當編導(dǎo)?當時北京是否有類似做法,就是說反正我有攝像機,我可以想拍什么就拍什么,私下做節(jié)目,是否有這種先例?
吳文光:據(jù)我所知,是沒有這種現(xiàn)象。
于堅:你拍這個片子時,是否想到要什么人批準+cCzugAec68PWuRKH1D6tlH9OUDmu/NzqCocuMFyMkg=?
吳文光:沒有,我自己批準自己就行。
于堅:你在電視臺干過,你肯定知道拍電視是怎樣一回事。這種行為(自己拍電視)如果換在一個和電視臺從未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人身上,倒可能有一種自發(fā)的因素在內(nèi)。你在電視臺干過,你肯定知道電視是被官方精密控制的一種東西。它不像自由創(chuàng)作,寫日記那樣,可以自己隨便搞,是什么因素驅(qū)使你做《流浪北京》呢?
吳文光:首先,做自己想做的事,當時時代的氛圍就是,畫畫的人,搞攝影的人,寫作的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是自己最想畫的,最想拍的,最想寫的。這種事實促成了我可以做自己而不是別人要求我要做的事。當然,作為拍電視,我當時并未想到它可能是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我并沒有想到,這個片子拍出來要拿到中央電視臺去播,甚至是否會參加電視節(jié),我絲毫沒想到。僅僅是這個事情,我想做,喜歡做,因為,最終的片子能做,結(jié)果只能是因為電視臺要采納它。如果你一開始就想到片子的結(jié)果的話,才會想這個片子可不可以做。如果你不想它的結(jié)局的話,你就不會考慮它可不可以做,僅僅是自己想做,不會考慮它的后果。
做這個片子,基本上是朋友幫忙的比較多。我想拍哪個人,想拍這個人的哪一段生活,哪一段工作,我定好以后,設(shè)法借到機器或租到機器,然后請從前跟我合作過的攝像及一些朋友來幫忙。人數(shù)相當少,就是三四個人。1988年8月開始拍第一個人物。大家都覺得,我自己也根本不知道這個片子會拍成一個什么樣子。僅僅是我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自己有同樣的經(jīng)歷,要想拍他們,拍成什么樣子,我自己也不清楚。給我?guī)兔Φ模磺宄?,總是關(guān)系比較好。你來幫我的忙,就像說我要搬家一樣,他們就來幫我搬家了。當時有一些朋友在劇組工作,攝像機有閑的時候,就借出來用一天或幾小時,在1988年,這種機器和錢的關(guān)系不是很重要,關(guān)系很好,就能借到。錄像帶也是朋友給的,拍的時候,我一般要負責交通費用,吃飯的費用。飯不是大吃大喝,有時晚飯可以不管,當然,如果經(jīng)濟上富裕,一臺機器自始至終跟著拍,會是另一回事,《流浪北京》有很多遺憾,確實是機器無法隨叫隨到,總是要等各種機會都湊在一起。
到1989年時,就是4月以前,這個片子的5個人都拍了,但我心里不曉得這個片子究竟要拍到什么時候,還拍哪些?這個片子才告一個段落。后來6月北京發(fā)生的事,對我情緒肯定有一些影響,到八月我又醞釀著要把這個片子繼續(xù)拍下去。大舞臺的節(jié)目演完了,看戲的人也就得回到自己家里和你的位置上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六四”對我影響不是很大,我不是那種和政治很密切的人。我當時沒有那種普遍的緊張心理,我還是一個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的人,沒有什么管束。所以后來在單位上的人講那種心有余悸的感受,我還說:“噢,媽的,真像這樣整?。ξ沂菦]有多大影響,但在情緒上,我拍的幾個對象,如高波,他就覺得這個片子有點無聊,還做它干什么?我只想,大家把這個事做完就完了,我沒有那種壓抑感,反而是大舞臺空掉以后,有一種新鮮,印象相當強烈,這條街上只有你在賣米線啦!”
于堅:當時別人在你繼續(xù)拍這個片子時,是否認為你是在干一件危險的事?
吳文光:其實這個事當時算不上什么事,因為我拍這個片子時,幾乎沒張揚過,不張揚倒不是說要保密,要悄悄地,只是覺得這個事情,成全自己好玩的事情,自己做做就得啦!
于堅:你在拍攝《流浪北京》的過程中有沒有受到什么阻攔,不準你拍一類的事?
吳文光:沒有,從來沒有,最大的阻攔只會在自己。
于堅:你認為你從1983年去新疆到現(xiàn)在一直當盲流,你完成的生活方式的轉(zhuǎn)折,是哪一種意義上的?
吳文光:我個人的轉(zhuǎn)化非常大,不能說脫胎換骨,因為從前很多東西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但我們自己認識的話,肯定要把話說得極端一點,就是重新做人,就是自己從前沒有任何優(yōu)勢,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東西。
1990年3月,吳文光帶著《流浪北京》的素材回到昆明,在租來的機房里連續(xù)二十四小時工作,做這部片子的剪輯工作。他仍然不知道這部片子會是一種什么結(jié)果。他并不關(guān)心這種結(jié)果,他在動手做成一件事的過程中體驗著存在的意義。丟掉夢想,上路。結(jié)果此人在路上真正地獲得了夢想。1991年7月《流浪北京》結(jié)束了在國內(nèi)地下手抄本式流浪的命運,進入各個國際電視節(jié),受到廣泛的好評。1993年7月,吳文光的另一部紀錄片《一九六六——我的紅衛(wèi)兵時代》在日本獲得首屆小川紳介獎。
與此同時,朱小羊早已抵達澳大利亞。他一邊打工一邊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一本名為《象征與暗流》的學(xué)術(shù)專著即將出版。
張慈到了美國后,與“我爺爺”離婚,另嫁他人,住在一幢有游泳池的樓房里,生了一兒一女。
陳卡在沿海某城市。像工業(yè)革命早期的實業(yè)家一樣辛勤工作,積累資本,他準備從商業(yè)的角度出發(fā),買一輛奔馳500。
李勃亦在同一城市,與陳卡互不來往。有謠傳說他在一次股票投機生意中虧掉70萬元。
張慶國一直寫著小說,后來從鐵路中學(xué)調(diào)進昆明市作家協(xié)會,成為《滇池》文學(xué)雜志的一名編輯。
費嘉后來調(diào)進《春城晚報》當編輯。在一次單位之間的足球友誼賽中被踢斷了后腿骨,整整三個月躺在床上,繼續(xù)編稿。
于堅繼續(xù)閱讀并寫作,孤獨一人。他從19歲拿筆寫作以來,已用光了一百多瓶墨水。他至今甚至連一臺打字機也沒有。但他對他置身其中的時代深有感觸,他認為他的時代絕不亞于喬伊斯、卡夫卡或者荷馬、莎士比亞的時代,他有責任記錄下他所目擊的一切。
大風(fēng)激蕩。舊時代正在煙消云散。夢想者們的逃亡仍然在繼續(xù),逃亡已成為一整個時代以青年為主的公開的、廣泛的活動。逃出烏托邦的精神地獄,作為個人去選擇自己負責的活法,已成為這個國家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
1993年12月10日完稿
2012年10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