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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自強的個人悲傷

2013-12-29 00:00:00方方
十月 2013年2期

河并不寬,石頭遍布。

水在石頭縫里流,風小時可聽到的的哆哆聲,像是兩人在嘰呱地討論,如少女的清脆,間或似還有笑。山里的風經常很大,于是更多時,石縫的水轟轟著撞石,倒像兩個男人甕聲甕氣爭執(zhí)。越朝山里,路越細窄。兩架山便對臉凝望。山影也輪流倒在對方的身上。

下了幾天雨,木橋垮掉。村長原說馬上就修。眼見雨又要下,村長就又說,等雨停穩(wěn)再修吧。

涂自強從溪南村回來。過河時,踏著石頭,一步一躍。以前上學,他懶得走橋,也這么跳。人之本能許多都與動物類同。涂自強每跳石頭都有愉悅之心。

只有這天,他心神黯然。涂自強捏著采藥給的詩。適才在板栗樹下與她揮手作別時尚且放聲大笑,轉身拆紙展看,卻發(fā)了呆。想回頭,卻又忍下了。二十幾里山路,這詩竟一字一榔頭地敲打他。落在腦袋頂,也落在胸膛,痛得他走走歇歇。還沒到家,所有字便如同石匠鑿刻了兩次。腦袋里一次,心頭上一次。

不同的路

是給不同的腳走的

不同的腳

走的是不同的人生

從此我們就是

各自路上的行者

不必責怪命運

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

采藥落榜了。她情緒低落,不想多話,只是在這張淡藍紙上寫字,然后交給他。涂自強想起,這是他在縣城配眼鏡時,特意到文具店買下的一疊藍色信箋。他知采藥喜歡寫點什么。

從石上一躍上岸,涂自強未及站穩(wěn)。迎面過來一頭牛,牛背上坐著四爹爹。四爹爹說,強伢,說是你考取大學了?

涂自強點點頭,說,是呀。

四爹爹說,要去漢口?

涂自強說,嗯。不過學校不在漢口,在武昌。

四爹爹便拍著牛背大笑,說,好好好,都一樣都一樣。我涂家也出了人才。

四爹爹的手太重,拍得牛不知所措,兩眼露出凄惶。涂自強淡淡笑道,四爹爹,只是上個大學哩,還不是人才。

四爹爹說,咋不是?村子里盧家孫家,沒一個大學生吧?村長的兒,也沒考取是不?何況你還不是去襄樊,是去漢口!你四爹爹,還有你爹,你一籮筐的叔伯,哪個去過漢口?你不是給我們涂家爭光又是咋的?

涂自強想想也是。涂家在村里是小戶,一直受氣,這回也算可以揚眉一次。四爹爹說,強伢,你這口氣爭得好。想當初,你生下來,你爹叫我給你取名字,我就想到兩個字:自強。我們涂家沒有別的,就是靠自家強。

涂自強笑道,難怪我考得好,原來是四爹爹名字取得好哩。

四爹爹便高聲笑起,嘎嘎的,河兩岸滿山iVI+pkD7hxI6hfRCkf2R+w==的樹如被大風吹刮,也都嘩嘩嘩的。牛也被這笑聲感染,凄惶不見了,它“哞”地叫了一聲。四爹爹說,看,我屋里三黃都替你高興哩。

風掠過涂自強耳邊,夾雜其中的笑也轟隆隆地過去,響亮且歡悅。涂自強原本有些痛得緊緊的心,竟被這聲音舒緩下來。

這天夜里,一家人都高興,且睡不著覺。父親一向呆板的面孔,也活動起來。嘴角邊似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親慌張地進出,不知忙些什么。還不停地轉到案前,給擺在上面的觀音菩薩拜上幾拜,嘴里嘟嘟囔囔地說上幾句。四爹爹領了遠親近鄰幾個過來祝賀,錄取通知書便在這些黑糙的手上傳來傳去。一伙子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許久。

涂自強沒有加入談話,他只是靜坐一邊。劣質煙霧嗆得母親連連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混濁,見煙淌淚。直到夜靜得狗都懶得叫了,此時人們才一個一個亦高聲地咳著離開。

這晚的涂自強也久睡不著。他有許多的高興,但也不盡然。月光從屋頂亮窗漏下,很淡卻很晃眼。采藥的臉和詩便都在那片光亮處游走,沒有言語,只是靜走,仿佛鬼魂。涂自強迫使自己閉上眼睛。這鬼魂便越過他眼皮,浮在暗中,繼續(xù)晃蕩?;沃幹闳肓藟?。涂自強只見自己一步一步地隨著鬼魂,然后抵達一處沙漠。沙漠了無邊際,亦了無一人。他不知他追隨著誰,只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掙扎。掙扎到脫力,連路都走不了,于是爬。爬去爬來,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里。驀然間,身邊有駝鈴來去,清脆嘹亮。人們皆抬頭走路,笑聲夾在鈴聲里,全然不覺有他存在。他也就低頭不看,努力地在它們腳邊爬著,駱駝蹄幾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喚,叫喊壓不住駝鈴里的笑,自是無人聽見。就這樣,他把天色爬出了朦朧。亮窗里的光變得明亮,然后發(fā)熱,熱氣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時,恍然還在爬。并在身后爬出一行字,每一字都很清晰,浮在黃沙上。風刮得嗚嗚作響,竟未吹散它們。涂自強看得很清楚,字有九個: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

太陽升得老高。涂自強走出屋門。母親正喂豬。豬是前幾月才去鎮(zhèn)上抓回的。母親說,看,小黑長得多肥呀。小花前陣子瘦,現(xiàn)在又回過陽來,見天兒長肉。等你從大學放假回,它兩個,哪個肥就殺哪個。

涂自強自上中學,家里就沒讓他喂豬。他想接過飼料,母親卻避了下身,說這個活兒哪能讓你做?又說,我煎了面餅,放了雞蛋,是今早上家里的雞特意為你下的。

涂自強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說,媽你怎么不叫我起?

母親笑道,我就是想讓你睡哩,難得我兒好生睡個安神覺。

涂自強便跟母親搭訕,有一句沒一句。母親執(zhí)意趕他進屋吃飯,涂自強只好隨她。面餅擱在灶臺上,涂自強便坐在灶前的木椅上嚼面餅。那個夢竟在此時又浮了出來。平常睡醒,夢都會忘得干凈,可這一次,卻記得整個過程。涂自強不解其故。又想,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我會爬在沙漠里,好孤單好落魄的樣子?

涂自強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他原有兩兄一姐。姐姐十六歲時,跟人外出打工,從此了無音訊,連一個字都沒有寄回。村里其他打工的人,都說沒見過她,涂自強的母親不知何處找她,便只每年在她生日那天,下一碗面,一家人悶悶地吃,邊吃邊嘆,說人怕是沒了。而兩個哥哥,一個癡呆,沒滿七歲就死掉了。另一個倒是長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出去打工那年,也跟村里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幾年還帶錢回家,后又捎信說在外面找了個媳婦。媳婦也沒帶回來過,再后來,就沒了消息。山西有人帶來口信,說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里,又在哪口井挖煤,家里無從知曉。涂自強曾想去找,被母親攔下。母親說,上哪找?再把你丟了咋辦?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還是好好讀書吧。父親本就是個悶人,沒了兩兒一女,他更是一天難說一句話。除了在山腳種土豆,再或進山打柴,涂自強沒見他做過別的事。十年時間,哥姐連續(xù)出事,父親仍是進山打柴刨土豆地,眼淚都沒見流,誰也不知他心里的想法。母親說,他會想啥?他什么都不會想。他腦袋是空的。再說了,想又有什么用?母親說時,眼淚嘩嘩地往下垮。她的眼被灶柴長年熏得管不住眼淚??辶艘魂?,便自家用衣袖把淚一抹,說就是這個命吧,好在還有強伢。

那一年涂自強上了高中。

涂自強從父親和母親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責任。他心知父母心里千痛萬痛,能夠扛下來,就是心里還有盼。他就是他們的那個盼。明白了這個,涂自強每天早起,都在心里對自己說,涂自強,你不可讓爹媽失望。

吃完餅,涂自強在缸里舀了一勺涼水,咕嘟嘟灌了下。這是他在學校養(yǎng)成的習慣。學校早餐大多就一個饅頭,吃不飽。采藥說,吃完就喝水,饅頭在胃里泡脹開,就會飽。涂自強聽信采藥的話,于是每天飯后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后果然有強烈飽感。采藥說那話時,他倆剛升到初二。

涂自強眼里又浮出采藥的樣子。他想,要不要再去一趟溪南村?母親挎著筐,手上拎了根鋤,說是去坡邊的地里挖點土豆。涂自強說,我去吧,你在家歇著。

母親一閃身,說哪能讓我兒做這樣的粗活?這不成。村里人會罵我的。四爹爹昨晚還說了,你就是我們涂家的金枝玉葉,要好好伺候著。

涂自強就笑了,說嚇唬人哩。

母親也笑了,說嚇唬就嚇唬,我們愿意哩。你去跟同學玩兒去吧,也在家待不了幾天。四爹爹還說了,你一腳跨出村,將來就是國家的人才。我們涂家不可以屈了人才。

涂自強覺得跟母親說不清,只得望著母親遠去。母親年歲漸長,走路也沒了以往的輕快,一步一頓,重重的樣子,仿佛腿上墜了鐵塊。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烤炭,累月煙熏火燎,她的眼睛業(yè)已混濁不清,用衣袖拭眼已成習慣動作。涂自強看著母親不時抬手拭眼,心里發(fā)酸,暗想,將來一定得讓她過好日子。

天氣十分晴好。村長領了兩個木匠開始修橋。涂自強過去打招呼,村長說,強伢,你好出息。往后進了城,還是要記得鄉(xiāng)親哦。

涂自強說,當然當然。走哪兒都不能忘本。

村長斬釘截鐵地說,學好了得去縣衙當官!村里只要有一個人當官,就吃不到虧。朝內有人,一村人都好過。你爹媽我會照應。你呢,將來就照應我們村。

涂自強哭笑不得,說我學的是物理,這不是當官的專業(yè)哩。

村長說,誰說不是?溪北村馬家小子學的是養(yǎng)豬哩,誰見他養(yǎng)豬了?在京城當了領導,縣長見他都哈腰??纯此麄兿贝澹h里有好事情就歸他們,修路都先修到他們村口上。涂自強笑笑沒回嘴,他知道村長說的是個事實。

涂自強獨自朝溪南村走。他本不想走這個方6GFaQYIZoM340FZmDTbuDw==向。腳卻不由自主。腳已經習慣了到那里去。習慣了沿著溪岸,習慣了貼著山邊,習慣了順著杜鵑花一溜開著的土徑,就像狗習慣了自己回家的路一樣,腳也習慣了去溪南村找采藥。

一直走到溪流拐向西山澗,猛見到溪南村口的板栗樹,涂自強怔了一下,刻在他腦海的詩又浮了出來: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從此我們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

涂自強剎車樣收住腳步。他蹲在一叢雜木下,埋下頭強迫自己定下心來。他對自己的腳說,往后再不準走到這條路上來,要記得去走一條新路哦。

離開學還有好些天,涂自強決定提前走。他對父母說,咱的錢也不夠,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城里打工的地方多,早去不定可找個地方干干活兒,多少也掙點讀書錢哩。父親說,娃說的是。閑著是來不了錢的,何況山里活兒錢也難賺。這是涂自強這輩子聽到父親講的最長的一句話。他有些驚訝。

母親便說,都隨你哩。

涂自強出發(fā)那天是個周五。父親早起看了天,說了一句,今兒天色好出門。屋外的天很亮,兩架大山聳著厚背,卻也遮擋不住一道道光明。陽光輕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燦爛。山坡上的綠原本就深深淺淺,叫這光線一抹,仿佛把綠色照得升騰起來,空氣也似透著綠。

母親堅持讓涂自強穿長袖襯衣,嘴上說,山里風涼,到了鎮(zhèn)上,天熱了,也不要脫,太陽大著,防曬哩。涂自強由著母親,因為他知道,任他怎么反對,也是沒用的。

母親將一條細長的布帶仔細地扎在涂自強的腰上。扎緊了,又特意用手扯了兩扯。這是母親連夜趕著縫起的。布帶有一寸寬,雙層空心,細密的針腳把布帶口封得嚴嚴實實。母親縫完還用手拽了幾拽,見沒拽散,才放下心。現(xiàn)在,它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東西。母親努力地讓它們變得平展。涂自強知道,那是錢。是他全部的錢。是這些天村里所有涂姓人家湊給他的學費。錢很零碎,村里人家甚至沒有大鈔供他們一換。母親說,這個萬不可離身,也萬不可被人瞧見,更不可丟了,亂花也不可以。村里人都窮,湊這么多是心意。你去學校就得靠它。爹媽幫不到你,我兒你全得自己靠著自己了。

母親說著,眼睛又流了淚,她依然用衣袖拭眼。涂自強看到母親的衣袖處業(yè)已黑濕一片,便有些難過。但他還是忍下了。母親的頭發(fā)被門外風吹得翻起,發(fā)根深處露出些白。母親剛滿五十歲,卻已像個老人。涂自強想,將來定要讓爹媽住進城里,定要讓他們這輩子享享福才是。

涂自強搭了臺拖拉機離開村莊。村子人家并不多,都分散在一個個山坳里。遠的過來一趟要跑幾十里路。但村里老少差不多全趕來為他送行。路口的銀杏樹下,稀稀落落地站著他們。雞狗豬還有小孩子亦都傾巢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竄亂跑。涂自強跳上拖拉機,見整個樹下雞飛狗跳得煞是歡騰,心里竟冒出不舍的念頭。

山里靜,拖拉機開離了好遠,還有聲音沿路拐彎托風傳來:強伢,要當個大官回來!又有聲音說,回來把村里的路修寬點,好走卡車。

涂自強又感動又好笑。拖拉機手是涂自強的小學同學。他讀到五年級家里沒錢就退了學,現(xiàn)在便跟著鎮(zhèn)上的建筑隊拉磚拖石頭。拖拉機手說,都拿你當英雄哩,指望你學完回來拯救村莊似的。

涂自強便笑,說虧得他們敢想,嚇也要嚇死我了。

拖拉機手哈哈大笑,說小時候還以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風頭多了。

涂自強說,我不過傻讀書罷了,到現(xiàn)在還是你出息呀。這不我蹭你的車來了。涂自強話音一落,拖拉機手又一陣大笑。拖拉機便搖擺得厲害。

翻了一座大山,離村遠了。又行了許久,行至山腳拐彎,突然轉過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拖拉機速度正快,眼見得要撞上。涂自強驚駭地叫喊起來。拖拉機手有點慌亂,遂將拖拉機朝著山壁貼去。

女孩倏一下擦邊而過,幾乎沒有剎車,在涂自強驚魂未定之中,騎遠了。拖拉機卻失了控,貼著山壁開了十來米,熄火停下。拖拉機手跳下來,看了看拖拉機頭,用腳踢了幾下,然后朝著涂自強說,我見了女人就倒霉。得找人來修,怕是明天也動不了。

涂自強跳下拖拉機,說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

拖拉機手說,不能等,就自己趕路去吧。原本說你蹭我的車,讓我比你有出息的,現(xiàn)在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了。

涂自強笑了笑,說等你哪天有了好車,我再蹭。這機會我一定給你留。

拖拉機手幫他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后說,一邊走,一邊攔車,沒準攔到小轎車,比我這個舒服得多。

涂自強懶得跟他貧嘴,背著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謂行李,其實就是一床被子包裹著幾件換洗衣衫,再加三兩本涂自強喜歡的書。冬衣從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爛得不像樣子,母親便說,今年冬天重新縫件新的,到時候寄過去。所以涂自強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運動衫,行李倒也不重。

通往鎮(zhèn)上的山路是偏道,少有車輛往來,十分清冷。涂自強背著被子獨行,便有些醒目。偶有汽車駛近,他忙不迭揚臂揮手欲攔之,汽車卻根本不搭理他的一廂情愿。一個司機甚至伸出頭朝他啐了一口。涂自強閃身避讓時,幾乎摔到山下。穩(wěn)住腳定神間,他想罵人,言辭到了嘴邊,卻突然想起采藥的詩。采藥說,不同的路/是給不同的腳走白勺/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是了,涂自強想,自己的人生,只能靠自己的腳朝前走了。

走著走著,倒也沒覺得什么了。紅軍長征兩萬五,爬雪山過草地,還要打仗。而他不過背著行李朝鎮(zhèn)上走,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可在乎的?這么一想,涂自強心里倒真的強大起來。

幾近中午,涂自強還沒出山。肚子卻餓了。山邊有戶人家,門前門后都種著菜。涂自強走過去,門大開著,卻沒有人。

涂自強叫了一聲,有人嗎?

一個女人聲音從頭上落下,找哪個?

涂自強抬起頭,見一女人從山上拖著樹枝朝下走。樹枝七叉八歪,長長短短。涂自強忙快跑幾步,上到她跟前說,我來幫你。女人說,這個我自己拖下去,山上還有一些,你幫我弄下來。

涂自強繼續(xù)朝上,約莫走了四五十米,果然見有一堆砍好的枯樹枝散亂放在石壁邊。涂自強順了順,找了根藤,挑了幾束粗的,扎在一起,順溜而下,拖到了屋后。女人正站在那里揩汗。她邊指教涂自強擺放樹枝,邊說,學生娃,你找哪個?

涂自強說,我搭拖拉機去鎮(zhèn)上,哪曉得它半道壞了,我只好走去。走到這兒,口渴,肚子也餓,看看能不能討口水喝,搭邊吃頓飯。說罷涂自強又大聲補充一句,我付錢。

女人笑了起來,揮揮手說,去幫我把山上的樹枝都拖下吧,吃飯不要錢,當是我付你的工錢。

涂自強一聽大喜,忙不迭說,那是最好。

涂自強總共拖了三趟,方把女人堆在山上的樹枝全部搬了下來。他抬頭看看天,覺得這兩天恐是會下雨,心道這柴濕了最是難燒,便又將枯枝擺好理順,見旁邊扔著一塊舊塑料布,順手扯起搭在樹枝上。

涂自強做完活兒,再進女人家時,女人已在廚房做飯了。灶火里的苗一躥一躥地朝外跳。涂自強說,做完了。

女人便一努嘴兒,說那邊有水,洗手,喝,都行。山上的水,干凈哩。

涂自強說,我曉得。我家的也是。

女人家的菜很簡單,除了一碟咸菜,也只有一盤炒茄子,女人放了幾只辣椒,碧綠碧綠的夾在其間。對涂自強來說,這些已足夠好。女人不時給涂自強夾上兩筷子,嘴上反復說多吃點兒。涂自強說,我知道我知道。

飯間女人間涂自強去鎮(zhèn)上做什么。涂自強便把自己要去武漢上大學的事說給她聽,說時語氣里充滿自豪。又說他走到鎮(zhèn)上再坐車到縣里,然后再由縣里轉車去武漢。

女人臉上便一臉的佩服,連連嘆說,你爹媽養(yǎng)了你這樣的好兒,真是合適。涂自強笑而未答,心里卻想,說得也是。

吃過飯,涂自強準備上路。女人說,慢點。說罷她進到里屋,幾分鐘后,拿了個小布包出來,說你走到鎮(zhèn)上,必定趕不上縣里的班車。我男人在鎮(zhèn)上給人蓋屋,你幫我捎兩件衣服給他,順便讓他給你找個住的。

涂自強忙說,我捎衣服就行,不麻煩大哥了。

女人說,說什么麻煩不麻煩,我們山里出了大學生,他坐一晚,都得讓你睡下。不然你還花錢住店?

涂自強想了想覺得女人的話說得暖心,便笑道,哪能讓大哥坐一晚?我聽你的,去了隨他安排好了。

謝過女人,涂自強繼續(xù)順山路行走?;蚴浅燥栵埖木壒?,又或是女人的話句句都暖著他的心,雖然背著行李,卻也大步流星。走了許久,全無累感。天擦黑時,涂自強走到鎮(zhèn)上。按女人的地址,他順利地找到她的丈夫。

那男人拿著衣服有些驚訝地看著涂自強。涂自強便又將自己要去武漢上大學的事念叨了一遍。男人的眼睛頓時就亮了,昏暗中,仿佛照亮了涂自強的臉。男人說,你比我有出息,我也參加過高考哩。差幾分沒去上,現(xiàn)在只好干苦力。

男人招待涂自強吃飯,又把他介紹給一起蓋屋的人。聞知涂自強是準備進武漢念書的新科大學生,大家都開心起來,起哄著要喝酒。端菜上桌的大嬸說,喜事喜事,我們山里出個人才不容易,我去加個菜。說話間,蹲在墻邊吃飯的人都圍了過來,大家便將桌子騰展得更開。酒是誰拿來的,涂自強也不知道。他糊里糊涂被人敬了幾口,不一會兒,就醉倒下了。朦朧中,聽到有人笑,說這會讀書的人就是不會喝酒。我們就是因為會喝酒,所以不會讀書。后面還有什么聲音,慢慢都在涂自強的腦間漸行漸遠,驀然間就沒有了。

涂自強醒來時,天已大亮。屋頂上射過幾道光柱,像是陽光勁道太猛把屋頂捅穿似的。簡陋的工棚里一個人都沒有。滿屋都是臭烘烘的味道,比他上學住的宿舍更濃。那時他們幾十個人住一間大倉房里,鋪挨著鋪,天天體臭味汗臭味揮之不去,就連冬天也是如此。涂自強有些恍然,幾秒后,方憶起自己置身何處。他小小地自嘲了一下自己,覺得不過剛離學校兩個月,自己似乎就開始了懷舊。

屋里小桌上有碗稀飯和一個饅頭,一個大嬸伸頭叫了一聲,起來了?這是留給你的。喊罷就沒影了。涂自強餓得厲害,坐在小凳上,幾大口就吃得精光。昨晚喝了酒,他還沒來得及吃口飯,就人事不知了。想想自己當時的狀態(tài),涂自強不覺笑了起來。

工棚外的太陽升得老高,熱氣撲面。新砌的房屋距工棚不遠,涂自強便走了過去。這是一幢小學的教室樓,要蓋四層高。眼下已經砌到了二層。涂自強見適才喊叫他吃早餐的大嬸正拎著水泥桶往鉤上掛,便過去幫忙。嘴上說,嬸子,我大哥呢?他記起,這是昨晚上端菜的大嬸。

那大嬸說,這兒全是大哥,哪個是你的?

拌水泥的小工就笑了起來,說,小子,這大嬸嘴狠,從沒個好話,你千萬別跟她回嘴。說罷又說,怕是李哥的朋友。李哥,你兄弟找你哩!

二樓砌磚的一個男人直起身道,哦,大學生呀,起來了?

涂自強抬頭見正是昨天他找的那位大哥,便說,嗯。想跟你打聲招呼哩。

叫李哥的又說,今天就去縣里搭車?還是在鎮(zhèn)上玩玩?

涂自強說,都行。

端菜的大嬸又開始拎水泥桶。涂自強便又上前幫忙。大嬸捶捶自己的腰說,到底是大學生,知禮又懂事,還曉得我腰疼哩。

涂自強便說,嬸子,你歇著,我?guī)湍?。我反正不趕急。

那大嬸真就捶著背離開了,邊走邊說,不趕急就太好。我也歇不起,還得做十幾口人的中飯哩。

拌水泥的小工說,原先的小工老婆生娃,昨天中午就趕回家了,這里缺個人手,老板又催討進度,沒辦法。做飯的嬸子是那小工的親戚,只好過來相幫。

涂自強說,我時間富著,幫幫忙沒關系。

工地活緊,也沒人多說什么,真就由著涂自強在那里拎水泥桶。近中午時,太陽愈烈。涂自強也沒戴個帽子,胳膊立馬曬得黑紅黑紅。他讀書多年,日子雖然清苦,但卻是天天坐在教室里,幾無下地干活經歷,皮膚也便變得扛不住日頭暴曬。才半天,裸露在外的皮膚就有刺疼感。涂自強心想難道我也這么沒用了?干個活還經不起曬?想著竟有些慚愧。

涂自強的中飯自然就在工地吃了。吃到半截,老板來了,正是催進度,說開學教室要能上課。工人們都說,沒歇著哩,都趕緊著在干。

老板突然發(fā)現(xiàn)涂自強,打量著說,新來的/J~iIi?

大嬸就忙不迭地回答,是去省城讀書的大學生,給李哥捎衣服來的。王二毛老婆生娃,他昨日趕回家去了,這娃就是好,見我們沒人手,幫忙干了半天活哩。

那老板便有些驚異,臉色也善了許多,說大學生還干這粗活?

涂自強忙說,爹媽都是農民,哪有那些講究。反正我時間富著,幫幫忙也沒個啥。

工人們早上也都見識了涂自強的勤快,紛然說,到底是我們山里娃,就是老實心善,干活也是好手哩。老板便說,這里缺人手,你時間富,不如再干幾天?我開給你工錢。

涂自強怔了怔,仿佛在想。李哥便說,交學費要花不少錢是不是?搭車去武漢也要花錢吧?反正時間有富,不如掙一點是一點?

做飯的大嬸也說,一搭兩就哩。幫了這里,自己也能賺點,爹媽知你進了城不缺錢花,心里會歡喜著。

涂自強想,可不是。到哪干活也是干活,早出門不就是為了打工掙錢嗎?這么想過,涂自強立即說,也行。我本來早去武漢也是想找工打的。

大家便都紛然說,可不是?這里更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會相互照顧哩。進了城,老板哪有我們這老板好?不剝掉你幾層皮你能賺著錢?欺負咱山里人有多的哩。

七嘴八舌的話說得老板一臉的笑意。然后他對涂自強說,我看得出,你是個好娃,我不會虧你。我給你最高的工錢,伙食費也免了。也算咱表彰咱山里娃上大學。

眾人又是一陣起哄,夸老板,也夸涂自強,更夸山里人的好。老板的哈哈打得山響,工棚上的灰撲撲往下掉。涂自強也跟著笑。他心情愉快,覺得這世界真是太好了。他遇到的人都這么好。

涂自強于是留下來做了小工。間或他還跟李哥學著砌砌磚。干活雖然有點累,但對于涂自強來說,也都扛得過去。晚上,便睡在回去照顧老婆的王二毛的床上。夜里風涼,要搭布單。王二毛也不知多久沒洗這布單了,蓋在哪里都有些臭臭的。涂自強便暗笑,說這大哥真是夠懶,走前最好替他洗一下。

即使在睡覺,涂自強也沒解下他腰上的布帶。干活時,汗?jié)裢噶?,他也由它去。沖涼是在河邊,大家都脫光了下水。涂自強自不例外。但他解下布帶時,必定背著人,并且必定將它裹在衣服里。進到河里,涂自強也絕不離開衣服三米遠。任憑工友們怎么呼喊他游到對岸,他都笑而不應。母親的話,他字字都記在心里。何況,涂自強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有任何閃失。

王二毛回來時,已是五天之后。老板將涂自強的工錢算給了他,說放假回來,想干活勤工儉學,還找我。涂自強接錢時連說謝謝,又說好的好的。

涂自強辭了工地,又背起他的行李。做飯的大嬸包了幾個饅頭,說路上吃吧。餐館貴著哩,還不如咱的饅頭飽。涂自強道謝再三,接下了饅頭。走了幾十米,他有些不舍,回頭又朝工地上搖搖手。耳邊卻聽到有聲音大喊,好點學,早點當個大官回來,給咱山里造點福。

涂自強大聲答應了,心里卻想,奇怪了,怎么都讓當大官?

鎮(zhèn)上的長途車站擠了不少人,說是縣里修路,挖了半邊,堵得厲害,從亮走到黑也走不到縣城。這幾天的班車取消。幾個要去襄樊的人,跟售票員吵得厲害。售票員說,你們跟我吵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讓停的。便有人說,停三天,走都走到襄樊了。售票員便說,有本事就走呀!紅軍走了兩萬五千里哩。他們走得,你們就走不得?氣得人們吵鬧得更加厲害。

涂自強站著看了一會兒吵,覺得吵也不是事,等也不是事,不如真的就走算了。念頭到此,他就真覺得走到武漢又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時間還早,紅軍走得,他就走得。紅軍還打仗,他只不過走走路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這么一想,他血仿佛就熱了,渾身勁頭像打了氣,立馬鼓脹起來。

涂自強跑到鎮(zhèn)中學,找地理老師借本地圖,說是要走到武漢去。老師先是眼睛瞪得溜圓,隨之便大加贊許。拿著地圖對他指點一番,又幫他找了塊塑料布,把被子包了起來。老師說,萬一遇上下雨,打濕被子事小,你會重得走不動的。又說,最好走大路,有加油站,吃喝拉撒都方便。還說,到了襄樊,去看看鹿鳴山,孟浩然在那里隱居過哩。涂自強一一答應下來。

包里裝著地圖,仿佛人生的方向也裝進包里,涂自強信心滿滿。一路的村莊雖不算密集,但散戶卻也不少,走不幾里,總能遇上人家。敲門前去,要點水喝,或是坐在人家門口小憩一下,都能得到熱誠不過的接待。第一天,他吃的都是自己所帶的饅頭。晚上投宿一戶農家,家里有個老太太,牙不好,咀嚼米粒很吃力,涂自強便拿了一個饅頭遞給她。老太太高興了,用湯泡著饅頭,連連說好吃好吃。這家人便招待涂自強一頓晚餐。雖只是青菜和咸蘿卜皮,涂自強卻吃得很有幸福感。

沒進襄樊城,涂自強竟先闖到了鹿鳴山。他去山下人家討水喝,順嘴問這是什么山,于是便聽到“鹿鳴山”三個字。比起他住的山里,這山太過平緩。山林連著山林,看不出有什么異樣。樹也細瘦,營養(yǎng)不良似的。涂自強便想,你大名鼎鼎的孟浩然竟隱居這么個地方。光是種地讀書,啥事不做,就算天天有人尋上門來喝酒,又有啥意思?想罷,他也懶得進山瞧瞧,趁著天色明亮,急急朝城里趕去。

襄樊城太大,涂自強朝里走了幾步,突然怕了。車來車往,沒啥空當給人行路。他避過前車又閃后車,忙成一團。于是想,我是去武漢的,進這襄樊城做什么?這一想過,決計不朝城里走。他在城邊一條小街,買了碗牛肉面。這是他出門后花的第一筆錢。面湯辣得他不停地發(fā)出嗦嗦嗦的聲音。嗦得賣面的老板娘抿嘴直笑。笑完,遞給他一碗涼水。涂自強覺得這老板娘很親切,便也朝她堆起滿臉笑容。老板娘便問他背著被卷,要去哪里。涂自強便說他要去武漢上大學。老板娘一副“百事通”的樣子,說,開學早著哩,去了學校也沒人。涂自強便坦承說,的確還早,主要是想出來打打工。

老板娘打量他一下,然后說,山里娃?

涂自強說,嗯。家里窮,不想爹娘太勞頓,所以要自己掙學費哩。

老板娘便說,真是個好娃!然后就領著他到對面一家洗車店,跟洗車店老板嘀咕了幾句。洗車店老板便對涂自強說,行。我喜歡這樣的娃!你就留我這兒干吧。管吃管喝,走前包你拿到工錢。我這兒就是晚上沒地方住。

賣牛肉面的老板娘忙說,住我店里吧,夜里拉張床,點上蚊香就行。我老公五點起來和面,你早點起來搭把手,我管你早餐好了。

涂自強很高興,覺得自己這筆牛肉面的錢花得太值。立馬表示他現(xiàn)在即可開始洗車。老板點點頭,說洗車這活,沒技術,無師自通。在外做事,其實就兩條,勤快,仔細,不管是難還是容易,都能干得好。

涂自強覺得老板說得有道理,忙說,我記心里了哩。

夜里,涂自強把牛肉面館的小桌朝墻邊靠著,中間騰出個地方擺上折疊床。涂自強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折疊床,心里直叫好。覺得城里人就是聰明,什么辦法都能想出來。店鋪狹窄,空氣中四處還彌漫著牛肉的香氣。躺在床上,涂自強想,原來世上的人都這么好呀。

涂自強在襄樊城一待便是十天,開學日期業(yè)已迫近。這天涂自強正跟老板說,他得走了。說話間,過來一輛小車。司機把車交給涂自強洗,人卻東長西短地跟老板閑聊。不知怎么就說到涂自強身上。那司機過來看了一眼涂自強,笑道,原來是大學生在給我洗車呀。我很榮幸哩??扉_學了,還不去報到?

涂自強說,正準備今天走哩。

司機便說,算你運氣好,我搭你一腳吧。我車到漢川,到了那里,離武漢也算不遠了,省你不少車錢哩。

洗車店老板忙說,真是太好了。師傅是善人有善心,今天我也不收你這洗車費了。實心講這學生娃真不錯。

涂自強想了想,原覺得自己走路挺好,但現(xiàn)在有了車,自然搭車到武漢更方便。想罷便說,太好了,我咋這么好的運氣?盡遇上了好人。

司機和洗車店老板便都呵呵地笑。老板跟涂自強結了賬,涂自強去了趟廁所。在那里,他將這些鈔票一一塞進腰間的布帶中。布帶天天扎在身上,已經有點臟了。涂自強對錢說,臟點不算啥呀,只要你們老老實實都待在里面就好。這就是我的小銀行哩。

涂自強頭一次坐小車,沒開幾十米,便覺得暈眩。待開出襄樊城,他已頭昏眼花,幾次欲吐。司機嚇得要死,不停地求他,說兄弟,千萬別吐呀,吐了有氣味,領導知道我就會挨罵的。涂自強便強忍著。實在忍不住了,便要下車,說還是我自己走吧。司機無奈,便在路邊停下。涂自強下了車便吐得天翻地覆。把小車司機給嚇著了,小車司機忙遞給他礦泉水,嘴里說還沒見過你這么吐的。涂自強吐完舒服許多,卻再不敢上那小車。對那司機說,我還是走吧。司機便長嘆道,好心搭你,哪曉得你沒這福氣。涂自強便笑了,說,我就這命哩。

涂自強再次背上行李,繼續(xù)他的路程。

離開襄樊第三天,他果然遇雨。雨下得老大,四周不見人家。涂自強背著行李大步地跑,跑得泥漿濺得滿腿。朦朧雨中,見一個小小的土地廟,便一頭鉆了進去。

土地廟小到只能容他一人,并且還站不直身。涂自強便將行李掛在土地公公身上,自己則坐在它的腳邊。涂自強說,土地公公,你待人最善,你別怪我。我這樣是沒辦法了,還望你能幫我背下行李,不然濕了我上學不好用。

這天的雨一直到夜里才漸小。涂自強在低矮的土廟里憋得難受,便決定連夜趕路。小雨一直淅瀝下著,許是餓的緣故,涂自強覺得自己在黑地里似乎走了幾天幾夜。幾乎快走不動了,方見到一個村莊零星的燈火。

村里的狗聞有生人氣便朝著涂自強圍過來,狂亂地吼叫。涂自強拾起一根棍子,低喝著意欲撲來的村狗。終有一戶人家的門開了,有人罵狗,說半夜三更,叫什么!涂自強聽這聲音有幾分蒼老,忙喊,大爹,我是趕路的,天雨迷路了,想找個地方歇腳。那人便出門來,吼開了狗,說,你一個人?

涂自強忙說,是哩。

那人便說,哦,家里來吧。

涂自強身上早已濕透,幸虧夏天,又幸虧趕路,倒也不覺冷。進屋見開門的果然是個大爹。涂自強說,我要走去武漢上大學。下雨,走糊涂了。那大爹便說,常有的事。你歇上一夜,天亮就好了。涂自強說,哦,謝謝大爹。

那大爹指著偏房,示意涂自強去那里住,然后自己又關燈回屋。盡管有塑料布包著。涂自強的被子還是濕了一大塊。衣服亦半干半濕。疲憊已極的涂自強顧不上那些,換上衣服,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死沉,涂自強被高聲的說話聲驚醒。他趕忙爬起,走出門。一個村干部模樣的人在同昨晚的大爹說話。那干部瞥了涂自強一眼,繼續(xù)說他的。涂自強聽了一會兒,聽出來他們所議事項。村里要挖水塘,家家戶戶都要參與。涂自強夜晚投宿的這家年輕的男人女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只剩得老小。那大爹攤開自己的雙手,使勁說,我如何挖得動?村長便讓他到外面請工代替。那大爹又說,這時候哪里請得了工?

涂自強見此狀,感念昨晚大爹對他的收留,忙說,大爹,我?guī)湍慵襾硗谔梁貌缓??村長此時方仔細打量著涂自強并詢問他是何人,來此何故。大爹啰唆著說了一通。村長聽說是大學生,臉上便顯驚喜,說,學生娃學雷鋒,想幫你,你就答應吧。我算你家出人力了。又說,政府給挖塘有補貼,這補貼就給學生娃好了。上學念書也不容易,要花大把的錢。大爹自是滿口答應。

涂自強便留在村里整整挖了三天的塘。村里人人盡知他將去武漢上大學,各家都要接他上門,說是讓自家屋里沾點才氣。涂自強吃得飽喝得足,且百般被人尊敬,自我感覺好得幾欲膨脹。第四天塘快挖完了,村長竟受好幾個大媽托付,想給涂自強提親,嚇得涂自強當即表示他的時間趕緊了,得馬上啟程去武漢。

涂自強逃跑似的離開那里。回頭張望,那個小小的村莊已經掉在視線之外,他才坐下來稍事休息。靜心一想,便忍不住笑。笑了幾笑,竟笑出了聲。幾個過路的見他如此,都好奇地打量他,有一個農民還站了兩分鐘,似乎想看他笑完了做什么。

涂自強想,回去告訴爹媽,他們一定要樂壞。

剩下的時間并不多了,涂自強決定盡量用來趕路。他只在一個加油站幫忙加了一天油,又在一個路邊餐館洗了一天碗。途中,在一戶人家歇腳時,還教了這家讀中學的娃半天的英語。整個一路,涂自強覺得自己從未有過這樣充實和愉快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力量很強大,也覺得這世道的人十分善良。他想,書上常說人心險惡,人生艱難,是我沒遇到還是書上太夸張了?

讓涂自強暈頭的是最后一天:他到了武漢。馬路上洪水一樣涌來的汽車,讓他緊張得渾身冒大汗。他拿著學校地址,四處問人。最終獲知到了武漢其實仍然離學校很遠。他呆想了一會兒,決定坐公共汽車。

公共汽車上人倒是不多,一趟車坐不到目的地,中途轉了好幾次。過了長江又過漢江。盡管涂自強把路線問得明明白白,可他還是坐錯了一站。稀里糊涂中,他總算找到了學校,而此時,已是報到的最后一天下午,離學校下班也只有一小時了。

涂自強甚至沒有時間到廁所時去把腰帶上的錢取出來并且整理好。繳費時,他當著眾人的面,解下腰帶,從中摳出里面的零碎,然后一張張一塊塊地數給收費員。大多的錢都被他的汗水濕透。旁邊的人都驚訝地望著他,有幾個女生捂住了鼻子。涂自強先沒在意,數錢時,突然意識到什么。他抬頭四下望望,看到無數驚訝的同情的或鄙夷的目光,心里突然就膽怯起來。一路走過的信心瞬間消失。他數錢的手開始顫抖。額上的汗流過他滿是灰塵的面頰,他聳著肩用衣袖拭了一下,衣袖頓時變黑,臉也花了一塊。他開始茫然,心里頓成一片空白。

一個戴眼鏡的老師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這時候突然說,別緊張,慢慢來。錢怎么會是這樣的?這聲音似乎有些遠,卻滋潤了涂自強的心。他在心里暗自說,鎮(zhèn)靜,涂自強你要鎮(zhèn)靜。果然他鎮(zhèn)靜了下來。他抬起頭,望著老師臉上的眼鏡片說,我是從家里一路走一路打工過來的,所以都是零錢。還有一些是村里人捐的,他們只有零錢。我娘怕我弄丟,做了這個布腰帶,讓我把錢放在里面,扎在腰上。

老師沉默片刻,說,我明白了。然后又說,你可以在學校辦貸款。涂自強不明白,老師便解釋了幾句。涂自強問了一句關鍵的話,說,貸款以后得多還錢,是嗎?老師默然,十幾秒鐘后,他點了點頭。涂自強說,那我還是不貸吧,這錢應該夠的。

老師不再說什么,便問了他的名字和專業(yè)。面對老師溫暖的聲音,涂自強一一回答,他心里的信心又開始慢慢回來。老師說,別擔心,開學后我會給你找份工作。

涂自強的大學生涯開始了。

他與另五個同學共住一間寢室。比起高中時的大通鋪,這條件真是太好了。涂自強選擇了上鋪。躺在床上,看白白的天花板,沒有一絲縫隙可以望見外面的天空。即令再大的雨都不會漏下一滴。鋪下有一張桌子供他使用。涂自強從此不再擔心下雨的時候床鋪會被淋濕以及桌子上的書會打濕得看不見字。洗漱間和廁所都在同一層樓里。不像高中,上廁所還要跑老遠的路。有一年冬天他屙肚子,夜里要去廁所,外面冰天雪地,他裹著棉被跑了個來回,結果還是被凍感冒,咳了大半年,以致年年冬天,只要受涼,必咳無疑。咳得劇烈時,他會產生一種立馬被咳死的恍惚。現(xiàn)在,所有的讓他難受的事都不會重新發(fā)生了。

學校的伙食也相當不錯,涂自強交完學費,又買了點必需用品,手上鈔票便所剩無幾。如若不是他一路打工掙了點錢,他交完學費便一文不剩了。涂自強很慶幸自己步行的選擇。這使得他不至于剛進校門就遭遇難堪。

上學第一天涂自強就盤算找事情做。他手上僅存的一點錢,縱使他買最便宜的菜吃,甚至他每頓吃饅頭,也只夠他活幾天。同宿舍姓趙的同學自小在城里長大,覺得像涂自強這樣的吃法過不了幾天就會死人。但涂自強聽之卻樂樂呵呵,他覺得這已相當不錯。在高中,他連這樣的飯菜都吃不上。

答應替他找工作的老師沒有食言。幾天后老師來找涂自強,通知他周一即可去廚房幫忙。老師說,本來想安排你去圖書館,但后來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換你到食堂幫廚更好。這樣,你不僅能拿到打工的錢,還可以花較少的伙食費,吃到不錯的飯菜。我想這應該是你最需要的。你太單薄了,明顯營養(yǎng)不足,你需要多一點的食物。肚子吃飽了,心里才會踏實。老師說著,拍了拍涂自強瘦削的肩膀。

涂自強覺得老師說得太對了。雖然他也想去圖書館,望著一整排一整排立在那里的書,他是多么如饑似渴,心里莫名就會激動。但是,他卻有更重要的事。這事便是他必須讓自己吃飽。食堂更適合他的現(xiàn)狀。有一顆踏實的心才能正常學習。

宿舍里的幾個同學聞訊此事,議論道,你這也太實惠了吧。趙同學說,在圖書館打工,又干凈又能學到東西。一個陳同學說,你們鄉(xiāng)下人就是目光短淺,精神食糧永遠比物質食糧重要。還有個李同學說,完全不可理喻,難道就為了多吃點飯?一位馬同學也來自鄉(xiāng)下,但他家的經濟條件比涂自強好。他很替涂自強打抱不平,說,老師真俗氣,明擺著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來的人。

涂自強只是笑了笑。有些事別人不懂,但他自己卻必須明白。很多年很多年,他都是餓著肚子讀書的。他幾乎不記得自己吃飽過。他人生中吃的最好的時刻,就是他背著行李出門之后的日子。這一路打工過來,每一個人都對他說,多吃點。他在那時候才知道,一個人吃飽了心情會有多么愉快。

涂自強于是說,我真的覺得很好。我最需要的就是能吃飽飯。我先前一直提心吊膽,不知道自己這四年怎么過去,現(xiàn)在我心里踏實了。說完,想,我是山里娃,我跟他們不同,我需要的就是這樣一份踏實。

同學們都瞪著眼睛望著他。過了好幾天,趙同學才對涂自強說,回去跟我父母說到你的事,我父母說,他們完全理解。當年他們也像你一樣。所以,我覺得我可以慢慢理解你。

涂自強笑道,不理解也沒關系。我想以后我兒子也會像你一樣,不理解他的來自鄉(xiāng)下的同學。

趙同學把這話在宿舍里張揚開來,大家聽了,都笑得一哄,說,可不是?涂自強心里暖暖的,他覺得同學真的都很好,就算不理解,又有什么關系?

涂自強每天準時去教室上課,他從不缺課,筆記也作得非常仔細。寢室里但凡有漏課的,都找他要筆記本抄。這使他在寢室里成為一個格外受歡迎的人。下了課,他便去廚房打工。他在這里拿到的錢,除了應付他的伙食費外,還可以有點盈余。這樣他就可以用來買洗衣粉和牙膏什么的。涂自強之前從未刷過牙,這是在大學里學到的。他覺得這個應該學,就也開始刷牙。路過操場,看到有同學打球,有同學去跑步,還有同學成雙成對地鉆進樹林子,他有些羨慕。但也只是羨慕一下而已。他覺得每個人的人生是不一樣的,自己只能如此。這沒什么好說的,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因此,他的心情十分平靜。他所有做作業(yè)和預習的時間都在晚上。洗過碗,離開廚房,多在七點半左右。涂自強洗把臉,沖個澡,便是八點。這個時間,是他開始學習的時間。涂自強想,睡得晚點,自己全力以赴,也就夠了。因為,學校里將晚上時間用來學習的人,還真是不多。

趙同學在一個多月后搬了臺電腦到寢室里。涂自強以前都是聽說,這回第一次見到真的電腦,他有些激動,又有些緊張。他守在趙同學旁邊,看他安裝,又看他打開,當界面出現(xiàn)圖標時,涂自強很是吃驚,再看趙同學上網發(fā)郵件。趙同學一邊發(fā)一邊跟涂自強說,看,這樣就可以通信了,根本不用去郵局。說著,他又打開一個游戲,噼啪地打擊起來。涂自強看得發(fā)呆,他不禁大聲道,太神了太神了。

趙同學便笑,笑完說,你從來沒玩過?

涂自強認真地說,沒有沒有。我這是第一次見到真的電腦。

趙同學說,有了電腦對于我們學理科的人來說,就是如虎添翼,能省無數時間哩。

涂自強瞪大眼睛說,是嗎?

趙同學說,當然。只要上了網,無數信息都會自動匯集而來。

涂自強說,這得多少錢?

趙同學說,有的貴有的便宜,我這臺嘛,差不多四千塊吧。不貴。

涂自強心里哆嗦了一下,他默然走開了。四千塊錢,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他想,看來光是飽肚子還不行,得賺點錢呀,至少能買一臺電腦才是。

和涂自強同在食堂打工的一個男生離開了,說是這里錢太少,要去社會上找錢多的活兒做。涂自強問他什么活兒來錢,他說到電腦城幫電腦公司裝配電腦。錢多還能學到東西。懂得行情后,說不定畢業(yè)了自己開家公司。涂自強便自愧,因為這是他想都沒敢想過的事或是根本想不到的事。這男生欲拉涂自強一起,涂自強搖搖頭說,我哪里懂這個?我一竅不通哩。

兩天后,食堂又來了一個幫廚的女生。女生一看便知是鄉(xiāng)下孩子。扎著粗辮子,眉毛也粗粗的,小碎花的衣服也有些舊了。開口說話,臉還會紅。涂自強初見時心里直撲通,他突然想起采藥。這么久了,他差不多沒怎么想到她。這個女孩卻突然勾起了他的思念。那首詩句也隨之突然浮出: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涂自強想,是呀,外面的世界這么豐富這么美好,采藥沒有機會出來領會,的確是件悲傷的事。

涂自強忍不住找女生搭訕。他知道了女生是中文系的。也知她來自山里。那是比涂自強老家更遙遠更偏僻的山里。她是靠十堰城里一位好心工程師的長期資助才有機會讀完高中。不然,爹媽再開通,她也只能讀到小學畢業(yè)。她的爹媽希望城里的工程師資助弟弟,但工程師不干。寫信說他只資助女孩子。又說男女平等,山里女孩子更需要讀書。只要她能讀,他就一直資助她。她爹媽舍不得放棄這個資助,因為工程師不光資助她的學費還資助她的生活費用。爹媽說,那就讀吧,就當人家?guī)驮奂茵B(yǎng)閨女。女生說時笑了起來,笑得眼睛瞇成了縫。涂自強覺得她笑的聲音和神態(tài)尤其像采藥,不覺聽得滿心歡悅。女生見他聽得認真,便又說,他們村里,沒有一個大學生。更不要說她這樣的女孩子。她說著又笑,哧哧哧的,很有得意感。

涂自強也笑。這份得意他能體會得到,因為他們村里也只他一個大學生。并且他們村的女孩子也沒有幾個人讀到高中。

涂自強終于有了一個說話投機的朋友。他們的身份地位以及經歷何其相似。他們講自己的小學、初中還有高中,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涂自強讀初中時,每天凌晨起床,打著火把要走幾十里山路,女生說她也是;涂自強讀高中時,每周都帶一袋米和一盒咸菜,天天都吃一樣的菜,就這么過了三年,女生居然也是。涂自強說,學校經常停電,他點煤油燈,有一次打瞌睡,火苗把頭發(fā)都燒著了。女生說她也闖過這個禍,只是她燒著了自己的書,差點讓宿舍失了火。他們兩個人都是近視眼,而且度數還不淺。涂自強說,都是煤油燈害的。多數時候,食堂師傅們都靜靜地聽他們倆說自己的過往,不怎么插嘴,只是時而會長嘆幾口氣,然后在他們吃飯的時候,拼命往他們碗里加肉。

有一個周六,涂自強想約女生一起去商場。他說母親快過生日了,從小到大他從未給母親買過什么?,F(xiàn)在,他在學校打工總算有點零錢。他想買件禮物送給母親,但卻不知道買什么好,想請女生幫忙挑選一下。女生面有難色,說她周六周日都在校外當家教。她完全不能指望家里給錢,只能自己勤工儉學拼命去掙。不然,她連最廉價的裙子都穿不起。

涂自強有些意外,便問起家教的事。女生告訴他可去社會上的家教中心報名,對方便會幫助聯(lián)系學生。現(xiàn)在的家長都希望新人學的大學生去輔導,說是兩屆高考隔得近,考題和考試方式不會有太大差異。他們的高考經驗對下一屆的高考生絕對有幫助。家長們支付的輔導費比廚房打工的費用高,更重要的是它的時間是周六和周日,既不誤上課,也不誤學校的打工。女生剛接手一個讀高一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是音樂家,沒能力教自己的女兒。女生說,音樂家非常和氣,家里也舒服得很。去輔導這種人家的孩子就像自己去享受一樣。

涂自強被她說得振奮起來。他想,這樣的掙錢機會,他怎能錯過呢?如果多打一份工,說不定過兩年就能買得起電腦了。涂自強立即忽略了買禮物的事,其實本來也只是一個借口。他只是想與這女生走得更近一點。他按照女生寫的地址,直接找到家教中心。登記過后,涂自強對自己說,她會是永遠帶給我好運氣的天使嗎?

家教中心很快給涂自強推薦了一個高二學生。這學生的父母開了間服裝廠。家里雖然有別墅,卻也沒什么人住。學生跟涂自強說,這兩個玩命的,每天出門,就像子彈射出去一樣。把賺錢當成戰(zhàn)場殺敵了。涂自強很喜歡這個學生,覺得他們雖然只相差兩三歲,但見解和想法卻完全不同。

涂自強負責輔導他的數學、物理還有英語。但這學生的語文超強,讀的文學書比涂自強多,開口說話就用形容詞。學生對涂自強說,看來你的文學太差,我來教你這個,學費扯平好了。涂自強只好笑而不答。倒是他家保姆幫著涂自強說話。保姆說,人家是為了掙點生活費出來干活,你家錢多得心發(fā)慌,你還跟人家爭這個?學生便說,看看,你們人窮,連幽默感也這么窮。

涂自強的確沒什么幽默感。被學生一說,他還真覺得自己很無趣。他原本話就不多,心里永遠都忙不過來,仿佛被事情裝得滿滿,滿得密不透風。他要考慮生活費夠不夠,日用品能省下多少,哪些雖是必需品卻可以不買,哪些從長遠考慮必須要買,是否攢一點錢寄回去給爹媽,能不能省點錢去買幾本書,如此如此,他一分一厘都得算。他還得算時間。早上幾點趕到食堂,忙完活用多長時間吃飯才能背一背英語,上完課再用多少時間趕到食堂,干完活吃完飯,又用多少時間預習專業(yè)再趕去上課,晚上忙完后用多少時間完成作業(yè)。睡覺前,心里還在默念,明天的時間如何排序。幽默感是需要心閑的,心閑了,幽默才能從時間的縫隙里生長出來。而他的心繃如緊弦,他不得閑,也不可松,他的算計和緊迫一直從心里漫到臉上。所有從他的身邊滑過的東西,他都要趕緊抓住。只有這樣,他或許才能跟上別人的步子。而其實,就算他這樣了,跟上別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寢室的同學陸續(xù)都配了電腦,除卻涂自強。趙同學敲著電腦對他說,這是必需的。褲子可以不穿,但電腦必須要有!涂自強笑了,說,褲子不穿連門都出不去,飯都吃不成,命也就沒了。沒有電腦,還有命哩。趙同學便“嗨嗨嗨”了好幾聲,連連道,叫我怎么說你!叫我怎么說你!

放寒假了,涂自強在考慮自己要不要回家。學生的家長希望他在假期中繼續(xù)輔導,高二的課程越來越緊張,同學相互之間的競爭越發(fā)激烈。家長說不抓緊趕一趕,萬一落后,高三趕起來就難了。又說假期間可支付涂自強雙倍的輔導費。涂自強心里立即活了,他想,或許再攢點錢就可以買臺電腦。寒假時間本就不長,路途遙遠,擠車太難,冬天寒冷,他也不可能再步行一次。權衡一番,他決定不回家。同寢室趙同學說,既然不回家,一個人在這里也無聊,把我的電腦給你玩吧。

考試一完,學校一下就清冷下來。食堂也放假,不需要再去幫廚。課也停了,涂自強一周中有三天的下午去當家教,其他時間,便都是他自己的。他第一次感覺到了閑。武漢的冬天跟山里一樣,也下著厚厚的雪。有時候,風也吹得呼呼響,穿過細細的窗縫強行進到屋里。室內室外相差不了幾度。但涂自強似乎并不怕冷。也或許他早已冷慣了。無論是小學還是初、高中,他們教室的窗戶都是破的,幾乎每個同學的手上都長著凍瘡。上課時,他們的腳被凍得似乎焊在地上,經常半天挪不了步子。穿多少衣服都覺得冷得刺骨。但在這里,涂自強居然有一種冬天不冷之感。他的印象中,自己第一次手上沒有長凍瘡,而他的腳卻從來都是熱乎乎的。這間溫暖的寢室比起他自己的家里都要舒適。

涂自強就是懷著這樣的愉悅心情,獨自留在學校過年。甚至他并不覺得孤單,因為同他一起在食堂打工的中文系女生也沒回去。除夕夜,學校組織留校同學吃年夜飯。他們倆人坐在一起,說笑著,涂自強說,他覺得在這里過年比在家里愉快多了。女生紅著臉說,她也是。

這一天,涂自強睡得很晚。他和同學們一起在俱樂部看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正點時分,有人呼叫到外面放鞭炮。他也跟著大家呼啦啦一起放鞭炮,看著焰火慶祝新春的到來。在焰火中,他們還打了一會兒雪仗,方陸續(xù)回家。涂自強把女生一直送到她的宿舍門口,然后才獨自一人踏著雪回到寢室。

屋外的焰火和鞭炮依然在繼續(xù),屋里卻靜悄悄的,只他一人。涂自強全無睡意。這是他第一次在山外過年。他從來不知道城里的春節(jié)原來是這樣的歡快和熱鬧。比起從來未出過山的爹媽,他想他的人生是多么值得。他慶幸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這個時代,他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改變自己的人生,而爹媽他們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他由此又突然想到采藥。他替采藥惋惜,同時又想起她的詩。涂自強想,不同的腳,的確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他和采藥將來果然就是陌路人了。

幾近凌晨,涂自強才漸漸睡著。焰火的光芒在窗外陣陣開放,耀眼的光芒把黑暗的屋里照得通明。鞭炮亦炸得不肯停歇,仿佛世界狂放地大笑著,笑得驚天動地。涂自強覺得自己仿佛不是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這一切是多么美好。以前居然什么都不知道。這個夜晚涂自強的夢絢麗斑斕,這是他一生中從未有過的美夢。

整個寒假,涂自強最清醒認識到的事是:學校食堂對于他來說,實在太過重要。離開食堂的涂自強,依然需要這一日三餐。盡管涂自強已盡可能吃得便宜,但與平素相比,他花在吃飯上的錢還是太多了。

大年初三那天,他與中文系女生相約一起去黃鶴樓。在鄉(xiāng)下,他們對武漢的唯一認知就是這黃鶴樓。那是從課本上讀來的。課本以外的書籍,他們基本都讀不到。兩人閑聊時說起對黃鶴樓的向往。女生說,喜歡那句詩,“煙波江上使人愁”。涂自強眼睛立即亮了,說,我也是哩。心里卻浮出當年與采藥一起讀此詩的情景,采藥也是喜歡這一句。涂自強便說,不如去黃鶴樓玩玩?女生欣然同意。

一大早,兩人便搭著公共汽車到黃鶴樓。兩個人的汽車票,幾乎去掉一頓飯錢,但涂自強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男人為女人花錢,他想這也是天經地義。可站在黃鶴樓售票處時,涂自強方知這份天經地義太沉重。買票一人要八十元。涂自強瞬間呆掉,同行的女生也瞬間呆掉。他們都知生活的艱難。涂自強猶豫著,后面排隊的人便喊,買不買呀?售票窗口里面也冒出不耐煩的聲音:到底買不買?

女生用力拖了涂自強出來,堅決地說,不買這票!我不看了。不想看。涂自強依然猶豫,覺得自己在此刻縮手,很失男人身份。女生卻說,你不需要撐這個面子。我也不需要這個虛榮。窮就是窮。我們正視現(xiàn)實。這個樓幾千年都沒跑掉,將來也跑不掉。有了錢再來看也是一樣。

涂自強心知她說得有理,但見她的眼神卻又覺心虛。涂自強說,我?guī)Я隋X。用了再去掙也是可以的。說完,心里卻也希望女生依然堅決不看。

女生果然說,不用看。走吧,看長江大橋去??创髽虿灰X。

那天他們便只在長江大橋上溜達。涂自強滿心的不舒服。自己請了女生出來看黃鶴樓,走到門口卻沒進。于是中午他便執(zhí)意要請女生吃飯。女生似乎理解他的心情,便在閱馬場找了間小小的餐館簡單吃了一頓。女生說,花自己的錢,就吃簡單點。開學回到食堂,咱們再大吃吧。

涂自強見她如此體貼,心里頗是感動,但同時也有幾分郁悶,他知道自己是被瞧不起了。雖然這天的午餐也吃掉他將近一百塊,這是他上兩次課才能掙到的酬勞。但他還是知道,這錢花得沒有任何意義。

開學后,女生果然跟他沒有先前那樣貼近。雖然他們也說說笑笑,距離卻實實在在地存在了他們之間。涂自強有些難過,一直在想怎么消除這個看不見的距離。他努力讓自己更自然地接近女生,女生也顯得更自然地對待他的接近。但那個距離依然像個幽靈浮動在他們之間。他們說話時它在,干活時它也在,甚至一起散步時它也一旁晃著。什么都看不見,卻是那樣地深刻而強烈。

有一天,吃飯的時間,女生突然沒有吃食堂,卻是要到外面吃飯。她大聲對涂自強說,我今天先走啦,有個朋友請客。涂自強便“哦”了一聲。然后他的目光追隨著女生。他看見食堂外有一輛锃亮的銀色小車泊在那里。走出食堂的女生邁著輕盈的步子徑直走向那車。一個年輕男人跳下車,上前拉開車門。女生沒有任何停頓,依然輕盈著跨進了車里。小車響了一聲喇叭,像是跟人招呼說我走了,然后以流暢的拐彎駛出了涂自強的眼界。

車尾揚起的灰塵,宛如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涂自強的心。車越遠,那只手仿佛越緊,以致涂自強半天喘不過氣。食堂的一個大廚似乎有所察覺,在涂自強幾近窒息的時候,突然大聲說,現(xiàn)在的女學生,見到大款,都會立馬撲上去呀。

在這聲音中,抓在涂自強心上的那只手松開了。涂自強長吐了一口氣。這是真的。這也是個事實。這更是她們的自由。他又能要求什么?那個幽靈般的距離已經變成了一條擺在眼前的銀河。

第二天女生來辭掉食堂的工作。說她的朋友不希望她太辛苦。涂自強望著她。女生臉紅了一下,拉了涂自強到一邊,說,我知道你的心。但有些事沒有辦法。我們兩個在一起,誰也改變不了命運。我們都太窮。而我們倆人分開來,各自尋找自己的天下,或許,我們的一生都會改變。

涂自強說,什么是各自的天下?

女生說,我是指各自去找有實力的人。

涂自強說,什么樣的實力?

女生臉紅了紅,說,當然是指經濟實力。

涂自強說,有錢人?

女生有些尷尬,說,別說得這么刺耳。

涂自強說,我知道了。我也理解。

涂自強然后言不由衷地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便走開了。他在飯?zhí)们謇碜雷?。一邊清理一邊想,你能找到有錢的男人,可我又怎么能找到有錢的女人呢?有錢人是無盡頭的。那些已經有錢的女人還不是想找一個更有錢的男人當靠山?她盡管錢很多難道不想更多?涂自強這么想著,就覺得自己可以死心了。

就像跟采藥分手一樣,涂自強沒有太多的難過?;蛟S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愛上這女生。也或許,他愛上她的同時亦知道得到她的愛并非易事。更或許是,生活中另一份欣喜轉移了他心里的傷感。

這份欣喜是同寢室的趙同學帶給他的。開學不幾天,趙同學從家里拎來一臺手提電腦。他在寢室里擺弄著,而他桌上的臺式電腦明顯礙事了。于是他跟涂自強說,你要不要?我準備淘汰它。涂自強大驚,他做夢都想要一臺電腦。但畢竟一臺電腦少說也要兩千元以上。他無論如何掙錢,也拿不出這么多錢。

趙同學說,我知道你需要一臺電腦,這臺你就拿去吧。

涂自強說,多少錢?

趙同學笑道,同學一場,談什么錢呢?反正我也不要了,當送給你的。

涂自強心里驚喜得怦怦跳,但他還是覺得白拿人家東西有些不合適,便猶豫著沒說話。趙同學便說,我知道你們鄉(xiāng)下人,既自尊又自卑。真要命!這不算什么事,我特別愿意給你。

涂自強默然,他覺得趙同學說得對,但他的心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受傷。趙同學見他不語,便長嘆了一口氣說,這樣吧。我人懶,以后你洗衣服時搭著把我的也洗了。每件衣服五塊錢。估計洗到畢業(yè),這錢也差不多買得下這臺電腦了。你我兩不相欠,如何?

涂自強覺得這個主意可以接受。他用勞動來換取這臺電腦。他并沒有去沾別人的便宜。一邊的李同學也搭腔道,涂自強你放松點。不是什么大事。

涂自強想想覺得也是,于是高興道,好吧,就這么定了。

現(xiàn)在,涂自強有了自己的電腦。他的生活便由上課學習、打工賺錢兩件事變成了三件。這新加的一件,便是折騰電腦。

以涂自強的能力和專注,他很快弄通電腦如何使用。通過電腦,他看到更廣闊的世界。他有了自己的一個郵箱。這神奇的郵箱可以讓他不用郵票就能與人通信。他也認識了一個叫“QQ”的東西,這東西在對方不在的時候,還可以給對方留言,甚至可以尋找到對方。他突然覺得快樂像潮水一樣向他涌來。食堂里曾經讓他記掛的女生瞬間從心里抹去,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三年級的時候,住在寢室里的人日漸減少。同學都找了女友,紛然在學校附近找到租屋,過起自己的小日子。趙同學最先走,李同學緊接著也走了。走前,他把手機送給了涂自強。

李同學說,不好意思,一直抄你的筆記,總覺得應該有所回報才是。專門買樣東西送你好像也蠻做作。我正好換了新手機,這款舊的留著也是廢物,不如給你用好了。雖然舊,倒也還好用,所以別嫌棄。

涂自強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涂自強想起趙同學雖然住到外面,但經常會把他的衣服帶來寢室交給他洗。便忙說,你反正要來上課,來時也把衣服帶來拿給我洗,好不好?

李同學笑了笑,說,這是女人的事,讓她做!房租都是我出,她替我洗衣服也是應該呀。

幾乎沒有花錢,涂自強有了電腦之后,又有了手機。他覺得同學們對他真是太好了。他窮他沒錢,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沒辦法的事。但他走出那個窮苦的山村,遇到了這么多好人,卻真的是他的運氣。

下午,他去移動營業(yè)廳買了一張卡,然后迫不及待地給家里打電話。整個村子,只有村長家有電話。而從他家走到村長的家里要翻一個山梁子。涂自強跟村長說,我一切都好,現(xiàn)在有了手機??梢噪S時跟家里聯(lián)系了。

村長激動得聲音都抖著,說,你有手機了?你在城里發(fā)了?號碼多少?我讓你爹媽來我家聽你的電話。你晚上再打來行不?

涂自強沒辦法回答村長一連串的問題。他的確很想聽聽爹媽的聲音。聽到村長說這話,這份想念便格外的沉重。自他出來上學,沒回一次家。晚上想念爹媽時,便咬著牙對自己說,一定要混出個名堂,不然怎么對得起爹媽呢?此一刻,聽到村長親切的鄉(xiāng)音,他內心沖動得厲害,于是忙不迭地謝村長。說晚上一定再打過來。

這天的晚飯涂自強都沒吃好,他不停地看時間。有了手機,連手表都不用買了。涂自強覺得這一切都太好,上天還是很惠顧他的。食堂的師傅們笑說,小涂今天特別心不在焉,是不是有約會呀?

涂自強忙解釋說,請村長約我爹媽去他家聽我的電話哩。我家沒電話。爹媽走到村長家接這個電話要翻一座山,有十幾里路哩。我在盤算應該幾點打過去才好。

師傅們便都嘆息,紛紛說,你今天早點走。這孩子不容易。既上學又打工,心里還能記著爹娘,處處為爹娘想著。

吃完飯,食堂的師傅們果然全都不準涂自強留下來繼續(xù)收拾,每個人都說,我們幫你,你趕緊找個清靜地方安心給爹娘打電話去。

學校挨著湖。涂自強轉到湖邊,找了塊石礅坐了下來。他居然有點心跳。是那種沒有理由的心跳,他甚至還情不自禁地手腳發(fā)軟。不知道爹媽是不是已經趕到了村長家。又擔心山里天黑得早,路上沒燈,爹媽走夜路會不會安全。想時自己又覺得可笑。以前住在山里,天沒亮爬起來上學,從來沒有人擔心過山路安全問題。而爹媽在山里住了一輩子,黑天趕路是常有事,怎就會擔心他們沒有路燈會不安全呢?可見得城里是會把人住膽小的。

估計爹媽已趕去村長家,涂自強便撥了號碼。果然那頭村長一接電話就說,你咋才打來呢?你爹娘晚飯沒吃就趕過來了,來了好半天哩。就在我家吃的玉米面。接著不待涂自強回話,就喊涂自強的爹媽趕緊來聽。

電話是涂自強母親接聽的。母親沒開口就哭開了。涂自強聽著那哭聲,眼淚也奪眶而出。這時涂自強聽到了父親的聲音,跟孩子說話呀。你這樣能讓咱孩子高興嗎?

涂自強忙抹了下淚水,說,媽你別哭呀。

涂自強的母親說,我兒你過得好嗎?

涂自強便忙不迭地告訴母親,他過得非常好。學校吃的也很好。他人長胖了,甚至還長高了。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待他特別好。就是擔心爹媽的身體怎么樣,過得好不好。

母親便高興起來,說,我兒你放一千萬個心。我跟你爹過得很好。政府眼下正要修公路,從鎮(zhèn)上一直通到山里,正巧從咱家門口過。村長說村口的樹下就是汽車站。修好了路,我兒回家就方便了,汽車可送你到村口哩。

涂自強聽了也覺得高興,忙說太好了。我手上錢松動一點,就回來看爹娘。

母親便又說,家里前陣又抓了兩個小豬崽,喂養(yǎng)得肥肥嘟嘟的,就等著你回來吃肉哩。

涂自強剛想說什么,便又聽到父親吼了一句,孩子在城里還吃不著肉?扯閑話做什么?得花咱孩子多少電話費啊。母親忙說,都好都好,你也好好的。沒等涂自強再回說一句話,電話便掛斷了。涂自強有些悵然,覺得還沒跟爹媽講夠。但又想,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住在寢室的只剩下同樣來自鄉(xiāng)下的馬同學。推開門便覺有冷清感。但人少有人少的好。男生寢室特有的臭味幾乎沒了,空氣清新,人也舒服好多。夜晚沒有那么多的騷動,基本上能睡上安穩(wěn)覺。有時候,涂自強和馬同學睡前還會躺在床上小聊一陣。聊學校的事,也聊班上同學,學校的?;ㄌ焯煊腥苏已?,學院的網絡牛人體育沒及格呀,以及哪個跟哪個相好了,哪個富二代居然開著車來上學,如此之類,多也是雞毛蒜皮。

有一天月亮特別亮,照在窗前,真有天水下瀉之感。馬同學從外面回來,見涂自強躺在床上看書,突然問,這么好的月光,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

涂自強笑了笑,說,月光好和不好,與我都沒什么關系。

馬同學說,你為什么不找女朋友?

涂自強說,我這么窮,又相貌平平,誰肯呀。說完,涂自強反問道,你呢?你長這么帥,應該有很多女生追吧?

馬同學說,我比你是強點,不少女生都對我表示這個意思。今晚還推了一個哩。經濟系的美女。

涂自強說,為什么?

馬同學說,她的家境也不太好。我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我怎么能輕易把自己交出去呢?馬同學說著,長嘆一口氣。

涂自強便笑道,聽你口氣好像舍不得?

馬同學說,當然。多好的妞呀。長相脾氣都讓我動心,只可惜她的背景比我強不了幾分錢。

涂自強不解道,家庭背景就這么重要?

馬同學說,別人當然無所謂。但對你我,就完全不同了。好容易從鄉(xiāng)下走了出來,得走的遠一點才是。

涂自強說,這話怎么講?

馬同學說,要有所作為,改變命運呀。什么叫有所作為?什么叫改變命運?說白了就是將來必須是非貴即富之人。你以為靠我們自己單打獨斗能行?沒機會的。

涂自強說,未見得吧。我看也有窮人的孩子很成功的。

馬同學說,那只是偶爾。得拼掉半條命,再加上苦熬三十年。如果找個家里有背景的女人當老婆,莫名其妙就能省下至少二十年時間。有靠山和沒靠山,結果是完全不同的。

涂自強說,那……你會幸福嗎?

馬同學說,幸福就是你的日子過得舒服。沒有這個,找個天仙樣的女人,你吃苦,讓她跟著你吃苦,你就能幸福了?

涂自強沒作聲。他突然覺得馬同學講得有道理,但同時又很沒道理。他把他所有的話放在心里慢慢地揉著。揉成了各種形狀,卻還是沒有頭緒。馬同學仿佛已經瞇了一小覺,朦朧中突然又冒出一句話,就我這樣的形象和智商,我得對得起它們才是。

涂自強沉默未語。他再想自己的心不受干擾地繼續(xù)看書,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進去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哥哥和全無音訊的姐姐。他依稀記起他們的模樣。正是命運把他們從家里消滅。現(xiàn)在他有了今天,如果不改變這個命運,活著又有什么價值?馬同學輕微的鼾聲響了起來。涂自強在他的鼾聲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涂自強輔導的高中生終于考上了大學。雖然是二本,但他家人已相當歡欣鼓舞。學生的父親給了涂自強一千元的獎金,還留他一起吃了頓飯。涂自強從未一次拿過這么多錢,接錢時手都有些哆嗦。

飯間,學生的父親問涂自強幾時畢業(yè)。涂自強說還有一年。學生的父親說,畢業(yè)了也不好找工作。涂自強說,是呀。得撞運氣哩。學生的父親說,現(xiàn)在用人單位派頭都很大。武漢的大學生太多,走到街道口,滿街都是他們。我們招人學歷至少是研究生。你一個本科,又不是武大、華科的,不容易找事呀。

天色已暗,涂自強坐在公共汽車上。夜空中,烏云一層層在月亮前游走,令其光色黯然。但珞瑜路上的燈光卻璀璨而溫暖。涂自強耳邊一直響著學生父親的話。他想,如果工作難找,我是不是還要留在武漢?或許回到家鄉(xiāng)?

回到寢室,恰遇趙同學送臟衣服過來。兩人便閑扯畢業(yè)后準備做什么。趙同學想都沒想就說,我家里讓我出國哩。找個中介,去美國就是了?;靷€研究生文憑回來,再找個外企,這輩子也就差不多OK了。不過,如果覺得美國過得舒服,懶得回來,留在那里當個美國公民也是很不錯的。

涂自強便問,美國這么容易去?

趙同學說,有錢哪兒不能去?不過,這話我說出來會傷你。你是沒辦法去的。光是考試、簽證再加上機票,沒幾萬塊錢是搞不定的。

涂自強默然。他想,這不是他的人生。他想都不要去想。

見他不作聲,趙同學于是說,別沮喪呀。上天對人其實很不公平,以前我沒這認識,自從與你同學后,就有了。

涂自強笑笑說,我都沒這么想。大家對我這么好,我反而覺得上天待我不薄。

趙同學說,你越這么說,我就越覺得你的運氣不好。

涂自強說,我自從上了大學后,一直覺得自己運氣相當好。比起我的哥哥姐姐,我已經是活在天上了。

趙同學笑了笑,說,得虧了你是個樂觀派,換了我,怕是已經自殺幾個來回了。

涂自強就笑,說,這樣說來上天還是公平的。因你這樣脆弱,他就送給你過舒服日子的條件,而見我樂觀又堅強,所以,就讓我多扛一點事。

趙同學聽他這一說,也哈哈大笑。笑罷又問,你一畢業(yè)就準備找工作?

涂自強說,還沒想好。聽說武漢大學生太多了,工作很難找。我在想,要不要回老家算了。

趙同學說,你瘋了。好不容易出來,你還回去?就算工作難找,也要留在武漢!你就沒有想過考研究生?我覺得你天生是個做學問的料子哩。做事專注,又肯吃苦。讀完研讀博,讀完博就爭取留校,你將來說不定就是教授了。

涂自強心動了一下,說,你覺得我可以嗎?

趙同學說,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肯學,家里又頂得住,讀書期間不指望你賺大錢,就可以了。

涂自強說,我家倒是沒問題。反正在鄉(xiāng)下自己有地,養(yǎng)養(yǎng)豬賣賣雞蛋小菜,也就夠了生活。

趙同學說,那就好。我覺得攻學位就是你最好的出路。你既沒背景,又沒財力,你有的只是個人奮斗的動力。但是,現(xiàn)在的社會,沒有人際關系,個人奮斗到死,也沒什么用。比較起來,還只有考學位相對公平點。你仔細想想看我的話有沒有道理。只是,我定要給你一個忠告:千萬別回老家。下面的事,全無章法,哪天你死了都不曉得是怎么死的。

這天夜里,涂自強想了徹夜。他一直想著早點工作,好掙點錢,以讓父母過得輕松。但如果工作難找,他哪有把握賺到錢呢?或許只能自己糊糊口。這樣的話,找工作就沒有意義。而如果他留在學校,繼續(xù)打工求學,反而要容易許多。一則在食堂打工管了飯還可拿點零碎錢;二則導師也會支付少許費用;三則他可繼續(xù)接幾個家教。吃飯解決了,住宿解決了,其他的開銷就不剩多少。或許還能給爹媽寄點回去。哪怕一百塊,他們也能過幾個月。待他苦讀出來,當上教授,雖沒什么賺大錢升高官的機會,卻可有很好的社會地位,有穩(wěn)定的工資收入。屆時把爹媽接到城里一起住,自己的工資也足可給他們一份安穩(wěn)的日子。這樣的未來,縱不是人們所期待的富貴,卻也有更要緊的平順和安靜。恐怕這正是適合自己的。

涂自強想到這些,竟有些興奮。如此,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自己較量了。他需要更刻苦更用功更勤奮更節(jié)儉,但這些仿佛都是他與生俱來的強項。他完全不怕。他憑著純粹的自己,也能夠拿得下來。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前途也在這個月亮黯淡的夜晚決定了。

天微亮涂自強就爬了起來。他趴在桌前,給自己仔細擬訂出一份學習計劃,從專業(yè)到政治課到英語,每一項他都要拼出最好成績。他明白,以他的背景,只有最好,才有機會。各種關系戶能擠走的是排名靠后者,擠掉第一名卻是要困難很多。

他寫完計劃,意猶未盡。又在這份計劃書下,擬出一份更為細致的作息表。他的時間安排幾乎精確到每一分鐘。涂自強將這些打印成兩份,一份貼在桌子上,一份貼在床頭,以讓它隨時可以提醒自己。

同室的馬同學起床時見了他的這份計劃書和時間表,大聲道,你瘋了?犯得著這樣嗎?你就算這樣拼掉命,最后也未見得有你的份兒。

趙同學送衣服過來,見之亦驚呼,說人類已經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涂自強前進的步伐了。

涂自強不想說什么,他知道世上很多事無法用語言溝通,只有自己去做。所以他一概以微笑作答。涂自強心想,我不能跟你們一樣。我什么能量都沒有,什么背景都沒有,甚至連我的外形也幫不上我。我有的只是一顆堅強的心和頑強的意志力。它們可讓自己變成最強的那一個。如此,我的一切才都有可能性。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涂自強平靜地做自己的事。他獨來獨往,內心踏實。任何空虛頹唐的情緒都無法觸碰他的身心。他心里仿佛有個小太陽,高懸在上,照耀著自己設計的前程。這前程明亮著他的心,也溫暖著他的心。

專業(yè)老師從趙同學處得知涂自強的決心及努力,大加贊賞。下課后專門找到涂自強,當著許多同學的面大聲說,你這么刻苦,我很感動?,F(xiàn)在像你這樣的學生太少了。我要給你一個承諾,你的分數只要上線,我一定招你。涂自強也大聲地回復老師,我一定考上!

考試時間是在元月。這年冬天,冷得厲害。屋里比外面強不了多少。涂自強總是安慰自己說,比起高中復習時的冷,已經好多了。而且上廁所都不用到樓外去哩。而且自己的手腳也沒長凍瘡哩。比較起考高中和考大學的時光,他現(xiàn)在簡直就像活在天堂里。甚至,他連趙同學的衣服也沒再洗,因為趙同學說,他洗的衣服已經足夠買下他的電腦,所以,他不能再盤剝涂自強。

元旦放假三天,涂自強哪兒都沒去。宿舍樓里很清冷,正適合他用功。他的英語不強。從鄉(xiāng)下來的學生,英語先天就差,尤其聽力。他們從老師那里學來的英語,到了大學似乎都不太對勁。涂自強每次考英語都在中等偏下。畢業(yè)雖沒問題,四級也考過了,但考研拉下總分,也不合算。他覺得自己必須利用所有時間,把英語攻上去。整個夜晚,他都在練習聽力。新年來臨的整點時刻,依然有細碎的鞭炮聲響起。焰火像幽靈在遠處的空中閃爍,色彩繽紛,像是漫天的誘惑。但這些,全都沒有影響到涂自強的專注。他的心里只有一個目標。他能聽到的召喚,是來自那里。屬于他的焰火和炮仗也在那個遙遠的與他的夢想相關地方。他全力朝著那里奔赴,就像是赴死一樣。

寒假前夕,趙同學和幾個不考研的同學,拉著涂自強到外面餐館吃飯。說是此生交了涂自強這樣一個同學,也算一生之幸運。一定要給涂自強上考場壯行。條件是將來他們各自有了孩子后,留在學校當教授的涂自強,要給他們孩子上學開開后門。這當然是說笑,但是瞻望前景,涂自強也覺得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他欣然答應去吃這頓壯行飯。

吃飯、喝酒、笑鬧、談女生、說段子都是菜。吃得熱了,棉襖也脫在一邊。涂自強也喝了一口酒,但他酒量太差,一口酒便讓他的臉紅得仿佛喝了一斤。涂自強只好告饒。鑒于他一向的實在,大家便也放他一馬,允許他用礦泉水代酒來跟大家相敬。

涂自強也從來沒有吃過如此大餐,更未參與過如此亢奮的聚會。雖然他像往日一樣話語少笑容多,但精神力卻也全部貫注在飯桌的扯淡上。他覺得人生多好呀。他這輩子能有這么多這么好的同學!一想到他們,他心里便會有溫暖感。席間,兩個同學相互爭執(zhí)起來。話題就是城市孩子和農村孩子之間與生俱來的不平等。城里孩子吃好、喝好、上舒服的中學、費少勁就能上好的大學還能找到好的工作,農村孩子每一樣都得拿命拼,結果一切都不如城市孩子。就算有幾個混好了,代價也會沉重無比。說不定半條命都去掉了。同學們爭得唾沫橫飛,趙同學連連說,不要把標點打得我們滿臉呀。

涂自強心里自然是站在農村孩子這邊。他覺得不平等是擺在面上的??墒撬窒?,這世上何曾有過平等的時候。該認的,你自己都得認。然后自己下氣力改變就是了。老是抱怨反倒是折損自己的硬氣。所以當趙同學調停說,這樣的爭論毫無意義時,他立即應聲擁護了。

這頓飯吃到了晚上九點多。出門時,風更大,站在公共汽車站,大家都哆嗦成一團。就是這時候,涂自強聽到他口袋里的手機鈴聲。

很少有人給他打電話,尤其是這樣的晚上。他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機。竟然是村長家的電話號碼。涂自強忙接起電話,對方的聲音立即嘶啦嘶啦地響了起來。這是村長在說話。村長說,強伢你怎么不接電話呀。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一趟吧。

涂自強渾身都抖了起來,說,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

村長說,快回吧。你爹出事啦。正搶救哩??旎匕?。晚了見不上了。他的聲音急促而緊張。

涂自強被這個電話內容弄傻了。半天他都回不過神。村長掛了電話他還聽著手機。趙同學忙問,什么事?你家出了什么事?

涂自強茫然道,說我爹晚了就見不上了。正搶救哩,為什么搶救?

一邊的同學都急了,公共汽車來了也都沒上。圍著涂自強東一句西一句地討論。趙同學說,你傻了呀?搶救,就是說你爹有生命危險!

另一個同學吼了起來,說,你他媽的怎么沒經過事呀,就是說你爹要死了!

涂自強這才猛然清醒。扶著車站牌的柱子站了幾十秒,才說,這不可能。我爹一向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有事?

冬天的寒風颼颼刮來。幾個年輕人圍在公共汽車站幫著涂自強分析這消息的可能與不可能。所有的分析都沒有意義,有意義的就是涂自強趕緊回家一趟。他的爹,他親愛的爹或許正在等著他。

趙同學自語了一句,我真笨,說著,拿過涂自強的手機,照著打來的電話,回打過去。他在電話里嘰嘰咕咕地說著。涂自強絲毫沒聽清他在說什么。好一會兒,他掛了電話,對涂自強說,回去吧?;丶胰グ?。

涂自強趕乘最早一班長途汽車回老家。出來三年多,居然一次也沒回去。他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省錢省錢省錢。為了省錢,他似乎什么都肯做。一直覺得,省錢就是孝敬爹媽,就是能靠自己讀完大學,就是沒有爹媽的資助自己也能過得好。掰著指頭數,同學中沒幾個像他這樣的。他就是想為那些貧窮而自強的同學做個樣子。

但是現(xiàn)在,他坐到了車上,車輪朝著他的家飛速旋轉。凜冽的寒風在窗外刮得呼呼響,像極山縫里呼嘯而過的聲音。此一刻,他才覺得自己是多么的想家。想他那個山洼里的小村莊,想他辛苦一生的爹媽。甚至,他連采藥都想了。記得他們相好的時候,他最喜歡暢想他們的未來。曾經還對采藥說,將來一定要和她一起手拉著手逛漢口,就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樣。而現(xiàn)在,他人到了城市,且在這里住了三年,但他卻沒有去過漢口。因為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沒有同他手拉手的人。采藥說,這是她的個人悲傷。涂自強想,這恐怕也是我的個人悲傷吧?

路途很長,足夠涂自強想一路??佳袠I(yè)已拋至云霄之外,在他思緒不到處鬼魂似的游蕩。而他的胡思亂想中,糾纏他最兇狠的卻是他的悔意。他不敢想父親會有什么事,他根本不相信這些。他走的時候,父親沒有說什么話,只是站在板栗樹下,一直望著他。三年來,父親的目光,從未出現(xiàn)。而這一刻,卻在眼前顯現(xiàn),像浮雕一樣,越來越清晰。涂自強自責地想,難道省錢比父親還重要?錢能買到同爹媽的見面?能買爹媽想我和我想他們?能買到爹媽見兒子的歡喜以及他們在村里的自豪?

長途車進了縣境,還沒抵縣城,涂自強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講電話的人沒有介紹他是誰,只是說,沒到家吧?先別回去,直接上縣醫(yī)院。涂自強的心怦怦地跳,他說,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說,來了就知道。然后就掛了。

這時的涂自強很是慌亂,但他什么都不愿意細想,更不愿意猜測。他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對自己說,哪有什么事?山里人就喜歡把芝麻大點看得天樣大。沒有戰(zhàn)爭又不鬧土匪,一個山坳里,能有多大的事?

但實際上涂自強見到的是比他任何想象都要大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想見甚至全然不敢去想的場景:他的父親躺在醫(yī)院的一個角落。泛黃的白布單罩住了他的面孔。他的母親鐵青著臉坐在旁邊。村長和他的老婆正在勸著她。村長說,你就哭出聲吧,哭出來人舒服一點。

涂自強的母親說,我為什么要哭他?他這個沒出息的,活著不好,偏要去死。他這一走,我兒心里該有多委屈?

涂自強只覺得自己的血往腦門上沖。他沖過去叫道,咋回事?這是咋回事?我爹呢?為什么?沒有人回答他。他轉身撲到他父親的身上,意欲掀開白布單確認一下,那里躺著的人是不是他的父親。

村長一把抓住他。村長說,強伢,那是你爹。你別看了,已經罩上布了,別驚擾他。你是大學生,關鍵時候頭腦要清醒,先照顧下你媽吧。

涂自強這一刻才知道,自己從此沒父親了。他蹲下身,一邊哭,一邊跪到母親跟前說,這是咋回事呀?我走時爹還好好的。早知道這樣,我上個什么大學呀。

母親說,你說啥瞎話哩!哪能不上大學?這是他的命。

晚間,縣里派了輛卡車,村里又來了幾個鄉(xiāng)親,幫著把涂自強的父親抬上了車。涂自強和母親相依偎著坐在父親的身旁??ㄜ嚿掀婆f的帆布篷在寒風里呼啦啦響。父親的遺體被白色的布單裹著。車上原是裝了紅磚的,白布上便蹭了不少紅色。車向山里駛去,大車燈劃破了前方的黑暗。熟悉的回鄉(xiāng)路在涂自強眼里格外陌生。他從沒以如此方式回過家。這一切都給他一種不真實感。他努力地想讓自己清醒,卻依然覺得懵懂萬分。

風幾近刺骨。車顛簸著朝家里行進。母親身子晃來晃去,卻一直沒有停嘴。母親說,村里修路,原本是經過盧家的地??伤麄儽R家在縣城里有人,硬讓人給改了線,就變成從咱家墳地過了。也沒見人上家里說一聲,就給平了。等你爹知曉,路都修到十幾里遠去了。你爹急了,找修路的。修路的說他們按圖紙開挖哩?;慕家巴?,無主墳多得是,哪里顧這個?你爹又上盧門理論。他們盧家根本不承認有這事。且跟你爹吵,說你家墳地那風水也夠晦氣,四個孩子沒了三個,尸首都見不著,平了也就平了,沒準還轉個運。你爹嘴蠢,哪里說得過他們?再去找村長,村長說是村里早貼了告示,通知遷墳,你們咋不看?告示貼在幾個大村里,咱這坳里,又隔著山梁子,怎么看得見?你爹氣不過,到鎮(zhèn)上找領導。領導說,國家修路事大,還是你家墳事大?已經平了,難不成把骨頭找回來?你爹找不著說理的地兒,氣得吐血,第二天就爬不起來。我也顧不得墳不墳的,拉著車先賣了豬,用那錢帶他去醫(yī)院看病。鎮(zhèn)上說得去縣上。我又拉著他去到縣里??h里醫(yī)院這也查那也要查,不帶藥,光這查的費就把咱賣豬的錢花沒了。查完說是最好住院,到那窗口,又說要交大筆的錢才成。你爹他再也不肯見醫(yī)生,死活要回家。他知道,咱衣袋里根本沒了錢呀。我找醫(yī)生開了一點藥回來,他就這樣一直在家躺著,怎么躺都緩不過勁。這病了也有好一陣,不想跟你說,怕擾了你學習。這幾天,寒得厲害,他的病立馬見重,夜里盡說胡話,說祖宗不饒過他,要鞭他九十九天。我慌了,找你四爹爹。四爹爹說,人比啥都要緊,還是想法子弄錢進醫(yī)院吧。我一想,是這個話,人要緊哩?;诺糜炙南陆桢X。村里人,哪家富?哪有人借得出?我只好上我娘家去。走前,他說,你這樣借,我兒將來咋還得起?我沒理他。結果回來就不見他人。忙求著村里人幫忙尋。結果,在新開的路邊找到了,那原是他爹娘的埋骨地。他趴在那里,渾身冰涼透了。村里鄉(xiāng)親趕死趕活送他到醫(yī)院,沒進門,人就沒了。你說這老東西怎么能這么死心眼呢?不就是個墳嗎?死人能比活人重要?我兒大學馬上讀完,眼見著可以帶爹媽住城里享福,他卻沒了命。這樣的風水要它作什么呀!

母親的話比風更像刀子割著涂自強的心。涂自強自小在家來來去去,很少與父親交流。父親少言語寡,成天悶頭不語,令人覺得他的存在一如不存在?,F(xiàn)在父親真的不存在了,涂自強竟有塌天之恍然。父親或許就是那個替你撐著天卻并不讓你知道是他在替你撐著的人。

涂自強這么想著,禁不住靠在搖晃的母親身上放聲大哭。母親說,我兒呀,人死都死了,哭不回來的。這沒出息的老鬼,我都不想哭他。

涂自強說,爸病了這么久,你們怎么不告訴我呢?我這個兒子真該死呀。

母親說,快別說這晦氣話。我說給你打電話哩。你爸說你學習緊,別給你添亂。

涂自強說,爸是怕我負擔太重,怕我壓不住。

母親說,你知道就好。知道心里的念想就會長久。

涂自強想,那是當然的。

父親就葬在了屋后的坡上。隔著窗,遠遠能看到墳地邊一棵銀杏樹。涂自強在回家的路上,受了涼,一直咳嗽不停。安葬父親后,家里滿處都是他的“咳咳”聲。他不想說話,只想為父親或是為母親和自己做點什么。有天到地里,看到了這棵銀杏樹。它原本是父親當年所栽。涂自強突然起念,便忙了一整天,將這棵樹移到父親的墳邊。樹落定,他就仿佛安心了一樣?,F(xiàn)在,就是在家里,也能看到這棵銀杏樹的枝干。夏天時,它青綠;秋天時,它金黃。刮風的時候,它花瓣一樣的樹葉就會隨風晃動。

母親跟著他站在窗前看樹,說,到底上了大學,想事也不同。往后就拿它當你爹,就當你爹站在那里瞧著家。反正你爹往常也不說話,我年輕時就說他像棵樹,光是矗在那里。這下真說著了。

涂自強想,是呀,將來它就是父親了。

整個春節(jié),涂自強都待在家。父親去世了,母親孤單一人,他得陪她過年。這是他的人子之責。居住武漢三年,涂自強已然不適應山里的生活?;璋档臒艄?,無邊的寒冷,清寂的空氣,還有骯臟的廁所。第一天回去,他蹲在兩片木板上,咳嗽咳得幾乎震斷它們。圍墻是樹枝扎就,風從四面八方進來,還帶著輕微的呼嘯。他被凍得哆哆嗦嗦,根本屙不出屎。

早起一推門,迎面便是一座山。山中色彩永遠如此,夏天綠秋天黃,冬天發(fā)暗的樹梢上浮著白。偶爾能聽到新修的公路,有汽車駛過的聲音。這聲音又讓涂自強百般虐心。每天有多少車從他祖輩的墳頭碾過?他不愿意深想。一想就覺得那些輪子也正從他心頭碾過。

家里沒有網絡沒有電視也沒有書。除了母親,甚至也沒有其他親人。每一天的生活都與頭天相同。過百年也只一日。偶爾有親朋過來坐坐,所說的話,所問的事,大同小異,全然引不起涂自強的談興。涂自強在家不足十天,便對這樣的生活深感厭倦。他想,我三年不回家難道只是因為省錢?或許就是我根本不想回來,不想面對這個地方?難道我對這個地方全無熱愛也無眷戀之心?雖然這是我自小生長的地方,是我的家鄉(xiāng),可它的貧窮落后它的骯臟呆滯,又怎能讓我對它喜愛?又怎能拴住我的身心?難怪出去的人都不想回來。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了。這個地方我是絕不會回來的。

年一過完,涂自強便與母親談。涂自強說,我怕是以后會在城里工作。

母親說,當然。我兒當然往后要住在城里。

涂自強說,我是說,不是縣城,是留在武漢。

母親說,就是了,咱那個破縣城有什么好?我兒就是要留在武漢。氣死他們那些大戶人家。村里沒人住漢口,往后我家就有了。母親說時,臉上浮出笑容。

涂自強沒料到母親會如此想,便也笑了,說,我找到工作,掙下錢,有了房子,就接你過去住。

母親臉上的笑容便又放大許多,說我聽你的。我男人死了,可我有兒,我啥都不怕。

涂自強說,過完年我還要回學校,你一個人能行嗎?

母親說,咋不行?放心吧。你爹不是站在那里?喏,還動哩,跟活著時一樣。母親指了指銀杏樹。涂自強“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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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知道母親的強。他自小家里都是由母親做主。有母親,他便有安全感。即使出門在外,但凡想起母親,心里便有暖意涌出。有回他跟母親這樣說,母親說,你身上流著我的血哩。你想我了,我的血能不知道?我的血也高興。一高興,你身上不就熱乎了?

涂自強被母親說得大笑。他想母親說得太好了。果然就是如此哩。

開學前夕,涂自強要動身返回了。走前他把自己所剩的錢大半留給母親。說我在城里掙錢容易,這些你一定得留著。萬一病了,不可以撐,必須去看病。還有,有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母親不停點頭,一副諸事都聽涂自強安排的表情。

長途車已通到山里,離家走上幾里,便有車站。母親堅持要送涂自強到車站。涂自強也就由她。他也想與母親一道走走。

車站沒有其他乘客,涂自強一上車,車便啟動。母親沒有揮手,只是呆站在站牌下,望著汽車遠去。車上的涂自強不時回望,見她一直站在那里看著汽車駛遠,動也不動,比父親那棵樹更像木樁,心里便也酸酸的。他想,這世上,她就我這么一個親人,而我也只有她這一個了。

涂自強一到學校,老師便來找他,問他怎么沒參加考研。涂自強說了家里的變故。老師長嘆一聲,連著說,就這么不巧,這么不巧。一個隨意的舉動就改變一家人的命運,甚至不知是誰作的改變。唉,唉。像你這樣用心讀書的人,我很難再碰到一個。某種程度上說,我也被改變了。

回到寢室,涂自強把這話對同室的馬同學說,馬同學亦嘆息,然后補了一句,這就是命。你的命!涂自強想,是呀,這就是命。我的命!

這一夜涂自強又沒有睡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業(yè)已時常睡不著覺了。并且他也知道了那一個文雅的詞:失眠。

次日,涂自強便將所有的考研資料打捆放進了一個紙箱,又把紙箱塞進床底。這些東西,他想,從現(xiàn)在開始,都將是廢紙。然后他打開電腦,開始寫自己的簡歷。他并無多少經歷,也沒有什么成果,不過半頁紙,他的簡歷便已完成。最后一學期,幾無課程,也幾無活動,同學大多在找工作。大街上四處可見尋找工作的大學生。從此以后,他便是他們中的一個。

涂自強開始找工作的第一天,便發(fā)現(xiàn),對他來說,這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可能到處奔跑,因為他每天兩次必須回到食堂干活,他也根本沒有在外面吃飯的資本。學校在郊外,只要出門,一上公共汽車,沒有一個小時,根本就到不了目的地。什么事還不曾做,就得往回趕。有兩三次他遲到了,食堂的師傅雖然沒說什么,但他自己卻萬般不好意思。于是,所有找工作的事,便放在了周六和周末。

時間就這么在尋找中過去。臨近畢業(yè)時,他終于在一家廣告公司找到一份電話營銷工作。老板是校友,早他十年畢業(yè)。也是山里出來的窮孩子。他打量著涂自強半天才說,我看你這性格不適合做營銷。不過,我畢業(yè)時,也是你這辰樣。虧我老板肯收留我,我才有今天。所以我也愿意收留你。先試試?

涂自強自信道,給我十年時間,我也會成你今天這樣。

老板笑了笑說,這個我信。但是,拿命拼吧,學弟。

兩人約定底薪七百元,其他靠業(yè)績提成。年終結算連獎金一并支付。做得越多,拿得越多。涂自強算了一下賬,這工作主要靠查找資料,如果一天做一百個客戶,便可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他節(jié)儉已慣,便覺得相當不錯。剛開始,不能要求太高。這雖不是他所喜歡的事,但他要吃飯,就必須落下腳來,謀一份薪水養(yǎng)著自己。涂自強一直非常現(xiàn)實,他想,理想工作是需要慢慢尋找的。

他到底決定辭掉食堂的工作了。四年來,他風雨無阻地在這里干活,吃這里幾近免費的飯菜。這里像是他的家一樣。師傅們送他時也都依依不舍,覺得現(xiàn)在社會難得有涂自強這么踏實勤快的孩子。炒菜的大師傅甚至說,都講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不行,我還跟他們辯論,說怎么不行?我們那里的小涂比誰都行。

涂自強聽這話很開心,他不停地說謝謝。最后還說,全世界最好吃的飯菜就是這里!說得食堂的師傅們全都哈哈大笑。

拿畢業(yè)證那天,已有些炎熱。先前離校而去的同學都返回來。大家高興地笑鬧,然后以各種方式照相。涂自強在班上原本就不出眾,跟同學亦少熱乎,故而來找他合影的人便也寥寥。他只參與了幾個大團隊合影,之后便倚著樹笑著臉看大家。涂自強并沒有失落感,他認為本該如此。他真心覺得學校太好了,而同學們也太好了。中午的時候,大家在一起吃了告別飯。都稱這是最后的午餐。飯后,彼此又擁抱著告別。這一別,誰也不知什么時候再得相見。涂自強在跟同寢室?guī)讉€同學分手時,竟淌出了淚水。

整個寢室立即清靜下來。涂自強亦清點著自己的東西。這地方他住了四年,現(xiàn)在,他將帶著行李走向茫茫大海一樣的社會,那感覺,仿佛離家出走。走時,回望又回望,知道這地方自己是再也回不來了。

按照同學的指點,涂自強在武昌的石牌嶺找了間租房。這里是城中村。街道狹窄,房屋雜亂。村民們將自己的房屋略加改造,便成租屋。因為簡陋,所以便宜。又因此地距大學和電腦城近,便成畢業(yè)生的云集之地。他們像鳥一樣,每日早出晚歸,夜間棲息在此。涂自強與鄰校三個學生合租了一間屋。一個月各出一百一十塊錢。

上班三天,涂自強為自己擬了一份生活清單:

房租水電:140元

吃飯:300元

乘車及電話費:120元

生活雜用工:40元

機動:50元(買換季衣服及鞋等)。

總計:650元

他想,這是他一個月的起碼用度。他所有費用都必須控制在底薪700元內。如果他只用掉650元,每個月就可以留50元給母親。兩個月寄一次,母親收到這錢,一定會高興壞。她的生活因有此錢也會好很多。涂自強仿佛能看到母親滿臉得意的神情。倘若他的業(yè)績出色,年終提成加獎金能拿到一筆大錢,他可以去存起來。將來需要花錢的地方多得是,比方他家的房子已經很舊了,他得設法修整修整;再比方,他將來要在武漢成家立業(yè),遲早得在此買房。他想,他的節(jié)儉度應該是:近十年內,為最高級節(jié)儉;再十年,為比較級節(jié)儉,再十年,剛可進入普通消費級,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那時,他四十出頭。而真正的享受生活,怕是要到五十歲之后。以他這樣沒背景、沒外形、沒名牌也沒高學歷的人,恐怕只能是這樣一種按部就班的節(jié)奏。其實他的一生如能這樣,他覺得倒也可以滿足。

同室的三人看到他的清單,便都驚呼,跟女生喝杯咖啡的錢都沒有算,實屬神仙清單呀。那你活著是為什么呢?

涂自強便笑,說我就是當代神仙。我活著是為了未來。其他人便都認定他的人生觀有問題。涂自強依然笑。他想他們是無法理解的。不過他也不需要他們理解。他們喜歡說,彪悍的人生無須解釋,涂自強心道,到了他這里,完全可改為儉樸的人生無需解釋。何況,他自己也從來沒喝過一次咖啡哩。

又一輪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

工作比想象得更辛苦,而生活比想象得更糟糕。同住的人們雖在不同公司工作,但辛勞似乎大同小異。每晚回家,衣服顧不得脫,便躺在床上發(fā)牢騷。說是早知如此,真不該讀這個大學。又歷數他們高考落選的同學,收入已經達到了多少多少。牢騷發(fā)完,總是要罵一罵老板如何心狠手辣,動輒加班,稍有不對,便克扣獎金之類。睡意在罵聲中到來,于是各自呼呼大睡。經常的時候,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便這樣一覺到天明,然后又開始完全相同的一天。

日子周而復始,勞碌繁忙并且單調無趣。但對于涂自強來說,這一切都不算什么。他早出晚歸,把所有能用的時間都用上。他吃方便面,有時也吃饅頭,實在饞了,買兩個肉包子。他不需要飯菜口味,也不需要生活品質,他只要不餓。不餓方能有力氣支撐身體,于他來說,就足夠了。老有同室的人說他,你未免太苛刻自己了吧?他會驚詫地問道,是嗎?我覺得還好呀。

是的,涂自強沒有覺得生活苦,也不覺得生活單調。因他原本的生活就是這樣。而那時,他的目的尚不清晰?,F(xiàn)在他有清晰的個人目標。他要在這城市里安家,要在這里扎根。他正在為之努力。這是一個必需的過程。他正在這個過程之中,渾身都是動力,何曾覺得辛苦?何況,他想,當年高考不也這樣?甚至比這更辛苦,生活比這更差哩。有一天,同室?guī)兹碎e聊這個話題,大家都說,以前的人憶苦思甜,憶的是舊社會之苦。他呢,一回憶,全是高考歲月的苦。說得所有人哄地一笑。涂自強平素很少插話,這次也說,可不是?吃過了那番苦,此后還有什么苦吃不了?

冬天來了,租屋的氣溫能到零攝氏度以下。平常他們沖涼都在公共廁所。而高寒之下,這里洗澡幾無可能。甚至早晚時節(jié),水管都被凍住。附近的旅社開有公共澡堂,但每次洗澡要十塊錢。遠一點也有八塊洗一次的,可來回車錢去掉兩塊,等于一樣。涂自強先前犟著不去洗,心想臟就臟一點,忍過一冬,暖和了再洗也一樣。以前在鄉(xiāng)下,還不是好幾個月洗一回澡?但有一天,終于有同室的人提了抗議,說你省錢可以,但你不能渾身太臭。大家住在一起,本來就臭,你不洗澡,屋里的臭就臭出別的味道了。

涂自強不服氣,說還能有什么味道。

同室的人說,餿呀。臭能忍,餿難忍呀。涂自強聞聞自己,覺得果然又餿又臭。

這天趙同學給他電話,說班上李同學從外地來武漢,大家小聚一下。涂自強覺得自己一身臭氣去見同學,也不好意思,便決定去浴室洗澡。走到旅社門口,看到要十塊錢,他怎么想怎么不服氣。洗個澡十塊錢,天理難容呀。徘徊半天,還是決定不洗。

聚會就在李同學所住酒店附近。李同學回家便去地委當公務員。他經常下鄉(xiāng),居高臨下,派頭便顯現(xiàn)出了一點。大家見面寒暄一番嘲諷一番,便掉頭都問涂自強過得怎么樣?馬同學和趙同學開年即要出國,只有涂自強一人在艱苦中打拼。涂自強覺得這很自然,這就是他的生活。便笑而作答,說還可以。

趙同學說,幾個月沒洗澡了?

涂自強便笑說,你鼻子真靈,忙得厲害,沒顧上。

趙同學說,你身上這臭還用鼻子聞嗎?說罷便對李同學說,趕緊,把涂自強弄到你酒店先去洗個澡,不然我們這頓飯是吃不好的。

大家哄然一笑,都說“是是是”。涂自強心里大喜,便也笑。

于是便跟了李同學去酒店。酒店雖然普通,但有浴室已經讓涂自強驚喜萬分。李同學說,我先過去喝酒,你反正也不喝。洗完就自己過來。

屋里有暖氣,即使脫光,也絕無寒冷感。而此時的戶外已是冰天雪地。涂自強很是興奮,心想自己運氣總是很好。他脫了衣服,進到浴室。浴缸的水龍頭有兩個水閥,他一下發(fā)蒙,不知道自己應該用哪一個。他試著打開一個,發(fā)現(xiàn)怎么放都是涼水,于是趕緊關上。又試開另一個,水卻燙得厲害。他頓時有束手無策感。忙打電話給李同學,李同學教給他,說兩個都開,要慢慢調,調到你最喜歡的溫度。

放下電話時,涂自強聽到那邊同學的笑聲。他也覺得自己好笑,笑完又想,自己就是個鄉(xiāng)下人嘛,不懂有什么辦法。熱水出來了,卻在浴缸里存不住。他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將浴缸的水漏給堵上。正四下試探,趙同學打來電話,說,你知道怎么把浴缸堵上不?

涂自強真覺得救命的人來了,忙說,就是不知道呀,正琢磨哩。

趙同學就笑,說,我猜著你不知道。這里有小機關哩。所以趕緊電話你。你把浴缸上一個小柄朝下壓一下,就可以了。如果要放水時,再把它抬起來。如果想洗淋浴,就把浴桿上的圓柄拔一下。

他說話的背景全是笑聲,音量狂放。一個聲音說,怎么連基本常識都不懂呢?涂自強知道他的同學們在笑他,這一回他心里略有不快。暗道,有那么好笑嗎?我是不懂常識,可你們知道我是為什么不懂得的嗎?

這個澡涂自強泡了好久,一則他覺得浴缸里太舒服了,二則他幾乎不想回到同學中去。他泡了澡,又淋浴了十幾分鐘,最后,他不得不放棄繼續(xù)洗下去的想法?;氐酵瑢W中時,他滿臉紅撲撲的,跟那些喝了酒的同學幾無兩樣。李同學說,洗好了?舒服吧?

涂自強說,當然,讓你們見笑了。

趙同學說,換個人,大家也不會笑。因你性格寬厚,不會真自卑假自尊,所以大家就笑得放肆一點。

涂自強立即釋然,覺得自己險些如此了。他說,我不懂這些很自然呀,我要是懂,才奇怪哩。

趙同學說,說得也是。由此也證明,我們涂同學從來沒有到酒店泡過妞。

大家又笑。李同學說,還用這個來證明嗎?憑他那一身臭味,哪個妞肯靠近他呀。一桌人笑得更厲害,有人把嘴里的飯菜噴了一地。

涂自強此時覺得真餓了,他悶下頭大口吃菜,由著他們笑鬧。他知道,他們的笑并無惡意,只是開心而已。懂得多的人,經常會笑笑懂得少的人。就像城里人經常笑鄉(xiāng)下人一樣。涂自強經常如此被人訕笑,他已習慣。他對自己說,這沒關系,下次我就會了,我會了就不再有人笑我。

飯罷分手時,李同學說,我經常過來出差,以后我每次來都給你電話,你來酒店洗澡就是。不洗白不洗。

涂自強說,好呀。

晚上回家,涂自強走在冰雪滿地的路上,心想,這真是一個愉快不過的夜晚呀。

離春節(jié)只一周了,隔得近,仿佛一眼可以穿透時光,看到那個日子。公司早已通知臘月二十八放假。臨近節(jié)前,稍閑一點。涂自強和幾個同事一起算計自己的收入。涂自強去公司晚,拿得最少,連提成加獎金竟也能拿到五千多塊??吹接嬎闫魃系乃奈粩?,涂自強的心怦怦直跳。他想,我可以帶著這筆錢回家見母親了。要給她買件新棉襖。山里冷,還要給她買一套保暖內衣。嗯,最好把手頭所有錢都提出,把房子好好修整一下。涂自強把自己想得十分興奮。

臘月二十五的時候,涂自強決定中午去買車票。一早到班上,突然發(fā)現(xiàn)同事們都神色怪異。

涂自強說,什么事?

一老同事說,聽說老板不見了?

涂自強大驚,說前兩天還見他來著。

老同事說,會計把獎金算出來了,找他簽字,好發(fā)給大家,結果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

涂自強說,哦,或怕是有事呢?也可能手機沒電了。

老同事說,去了他家,家里鎖著。小區(qū)保安說,前兩天他們就搬家了。聽說是搬到南方去哩。剛才打開他的辦公室,他的東西全都搬走了。公司里重要的東西也都不在。最重要的是賬上的錢也都悉數提空。會計覺得不對頭,這才跟大家商量。

涂自強有些發(fā)蒙,腦筋一時轉不過來。他想到自己的五千多塊錢,覺得老板是自己的學長,看上去人不錯,成天笑瞇瞇的,怎么會做這種事?

公司的人全都了無心事地坐等老板消息。有人怕老板出意外,電話報警,警察說,沒到24個小時,不受理。又有人間接地認識他的熟人,試著打電話詢問,卻也都沒結果。涂自強始終不相信老板會甩下他們自己走人。他想他或是有什么事,沒有辦法通知他們。又或是他本人有何意外。到了下午,會計接到短信,他沮喪地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手機給大家各自傳看。涂自強這時看到了老板的信息:很抱歉。我因受人威脅,不得已提前離開。對不起各位。欠大家的錢,將來我設法歸還。

辦公室里立即炸了鍋,雖然已有預料,但大家還是憤怒不已。涂自強不解,問道,為什么?為什么這樣?

沒有人回答。一個同事開始砸東西。涂自強也很想砸,但他還是忍了。他想不通,他一個從鄉(xiāng)下出來的窮孩子,已經有能力辦公司了,為什么又會走這一步。亦有人說,報警呀,這事必須報警。他欠著我們的錢哩。

會計說,報吧。報了又有什么用?底薪給了你,只是沒有獎金和提成。

又有人叫,這也是很大一筆呀。

會計說,他既然想到了跑,就會想到怎么對付人。他會告訴警察,沒效益,所以沒有提成,也沒有獎金。

同事又喊,莫非你跟他一伙的?

會計苦笑道,我?我退休在家,他返聘我,我也沒拿到錢呀。我這么說,是因為我比你們吃的鹽多。這樓里,你們也看得到,幾天倒閉一家公司。卷席而逃的也不少,哪家報警管用了?

涂自強跌坐在椅子上。他知道這出戲已經結束,他的五千多塊錢也打了水漂。會計的嘆息,便是句號。他不再作聲,心里卻有一種悲哀。說不出的悲哀。

同事們都悶坐著,直到天漸昏暗。會計便說,唉,都是辛苦人。大家相處一場,就算老板跑了,同事還是有感情,眼看過年了,吃個散伙飯吧。我把年終賬復印一份給大家,蓋上財務章。這章子恐怕也就今天還能用一下?;蛟S哪天遇上那個混賬,討不到錢也要討個公道。

似乎只能如此。一伙人垂頭喪氣跟著會計出門。冬風凜冽,他們步履緩慢,倒像是在風中散步。

散伙飯是珞瑜路一家中等的餐館吃的。菜好吃,價也不貴,十來張桌子,客人坐得滿滿的。上菜便顯得太慢。大家只能一邊等菜一邊喝悶酒。餐館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忙不迭地賠小心,說實在抱歉,打工的都回家過年了,人手不足。

會計說,再招幾個呀,這年頭,有錢還怕找不到人?

餐館老板說,平常人還好找。這時候,誰不想回家團個圓呀?還真是有錢都找不到做事的人。

涂自強說,春節(jié)你們也不關門?

餐館老板說,但凡春節(jié),生意特別旺。而今老百姓都想開了,過年也不在家做飯,全在外面吃,一天抵得上平常幾天。你看看,這時候哪家餐館想關門?都在找人??墒墙o雙倍工資都難找得到。

涂自強聽著心便動了一下。飯罷與眾同事道了別,一想到自己五千塊錢轉眼成空,春節(jié)回家也成泡影,便有些心煩。那個原本一眼能看到的日子,此刻似在朝遠方快速奔跑,一直跑到與他相距遙遠。涂自強想,該怎么向母親交代呢?說他沒錢回家?他一個月七百的底薪,的確是所剩無幾。他的確沒錢回家。但如果不回家,留在這里,他又能做什么呢?

冷氣還在下落,涂自強身不由己往回走,他又走到適才離開的餐館。那里依然燈火通明著,仿佛一股暖意從里向外溢。

涂自強徑直找到餐館老板,說,我來你這里打工怎么樣?

老板說,你是剛才吃飯的客人?看你這副斯文樣子,怎么肯做這種粗活?就算肯,你又怎么做得下來?

涂自強忙說,窮孩子出身哩。什么活干不了?聽說在美國,博士都上飯館打工掙錢糊口。

老板說,倒也是,這話我也聽講過。真想來,你試試?這里是出體力的,不需要文憑,所以我的工錢不按文憑來算。

涂自強忙說,這個我明白。春節(jié)期間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找點活干。

老板說,也不回家過個年?

涂自強說,這時候回不去了。今年雪大,家里說已經封山了,回去要走幾天山路哩。

老板便說,爹媽不想嗎?

涂自強想起母親站在車站的姿態(tài),苦笑一下,說,當然想,想也得忍呀。眼下吃苦,也是為了將來能長久住在一起是不是?

老板說,也是??磥砟贻p人還是有志向。我留你了。包吃包住,不算獎金,一個月一千二。不過,就只這一個月。過完年就算完。

涂自強忙說,當然當然。過完年我還得找我自己的事哩。

老板便笑,說,看我糊涂的,忘記你是斯文人哩。

涂自強一天都沒歇,第二日便去那家餐館打工。餐館的氛圍,令他一下子想起在學校食堂的日子。雖然排場不同,氣息卻是一樣。涂自強扎上圍裙,戴上袖套。這是學校食堂師傅送給他的,他一直留著沒扔,心想說不定哪天還會用。孰料真的派上用場。他動手幾分鐘,所有人都吃了驚,皆說,你這是熟手?

涂自強說,上大學時,扎扎實實在學校食堂打了四年工。

大廚便高興壞了,說,這回算是賺了。以為學歷高的人做事不行,想不到還比沒學歷的人強幾倍。

老板亦開心,開心過后又嘆道,我表哥是老大學生,一畢業(yè)就是好工作。立馬就成有權有勢的人。哪像現(xiàn)在的大學生,白讀了書,出來連工作都找不到,真是可憐。

大廚便說,其實我覺得國家根本不需要辦大學。窮人的孩子,讀了也是白讀,四年出來,照樣找不到事做。有錢人家孩子,同樣也是白讀,因為不讀書也能找到好工作。

老板說,咦,還以為你只會炒菜,想不到還有點想法。

涂自強就笑,說,是這個理,但也不全是。

老板就說,看,這就是讀書讀壞了,說不出有準頭的話。

大家便都笑。笑聲像水,一絲絲地沖洗著涂自強先前的壞情緒。他想,就是這樣了。有白天就會有夜晚。只當過了個黑夜,現(xiàn)在又是白天了。而餐館里的笑聲,就是陽光。

在餐館打工最大的好處,就是每天都有不錯的飯菜。尤其臨近過年,公款請客的人多。公款請客少有人打包,仿佛打包是件丟臉的事。菜吃得凌亂了,就倒掉。但也有好些菜,根本沒怎么動筷。老板便允許端進來自己吃。餐館菜的味道與食堂自是不能比。涂自強很少吃到這么好的菜。許多菜他幾乎不識。吃時便問。問得大廚和老板當面笑,背后卻嘆,說這大學真是白上了。以為畢業(yè)出來當人上人,結果連餐館客人的剩菜都吃得興高采烈。吃完了還不識得吃的是什么。

涂自強自是沒有聽到這些議論。他只是慶幸自己春節(jié)沒有過得冷清單調。晚間回租屋,時而會想到母親。有點擔心母親孤身一人怎么過。暗中罵自己不孝,罵完又想,窮光蛋一個回家,拿不出錢見鄉(xiāng)親,母親又怎會高興?母親不高興,這孝又有什么意思?想得很了,就打電話回去。打時又憂心母親要走太遠的山路。冰天雪地,沒一截路好走。便只好托村長問候。村長多是在電話那頭嘶啦嘶啦叫,你媽還好呀!都說她兒子出息,在城里做大事,回來不了。家家請她哩,要沾她的福氣。涂自強心里便踏實好多。

放下電話,躺在床上,涂自強便自思,這福氣又是些什么呢?

年過完了,城里人開始上班,用工市場依然清冷。街上的人依然是溜溜達達的,沒有節(jié)奏。這份清冷像地上的冰雪,一直延續(xù)到正月十五方才化凍。十五剛過,天色仿佛被人抹了一下,突然明亮起來。街上奔忙的人莫名就多了。餐館的小工亦接二連三回轉,招工單位的吆喝聲見天響亮。涂自強知道自己離開餐館的時候到了。

老板親自跟涂自強結了賬。并說只要以后他年節(jié)不回,都可來他這兒做。涂自強白是滿口答應。不到一個月,工資加獎金,賺的錢比他在公司兩個月都多。涂自強頓有驚喜感,覺得自己沒有回家過年還是很值。

只是這驚喜只維持了三天。

這年的雪在涂自強的老家下得很多。城里還在過秋,山里便落雪。時斷時續(xù)地下了又下。十五都過了,仿佛想起什么,又來一場。山里這樣下雪也常見。封山前把過冬的糧食和日用雜貨備好,貓在家里過一整個冬天,也是山里人的生活方式。

但涂自強家的房子卻在這一年塌了。他的母親被壓在塌梁之下。虧得那天有郵遞員進山,見有人家房子垮塌,忙打電話給村長,又把電話打到鎮(zhèn)上。結果呼呼啦啦地來了一堆人,把涂自強的母親挖了出來,一伙人用床板抬著,翻了兩座山,輪換了幾趟送到了鎮(zhèn)醫(yī)院。所幸房子破舊,屋梁腐朽,一落地便散架,加上天冷,衣服穿得厚實,只是腿受了傷,人倒還活著。

涂自強接到電話時,正在一家廣告公司面試。他頓時心驚肉跳。連租屋都沒回,直接趕到長途車站買了車票。他記起上次回家一路在心里痛罵自己的事。這一次,他幾乎重復了相同的罵。錢大還是娘大?自己怎可為了賺錢而不守在母親跟前呢?如果他在家,或許會把房子修繕一下,也可以讓母親過一個舒心的春節(jié)。就算坍塌了屋子,也是兩人一起埋在里面。而不是像現(xiàn)在,由母親一人承受。他突然覺得自己打拼的目的是想讓母親將來過好日子,可是自己卻完全忽略了母親現(xiàn)在的日子。將來的日子是日子,難道現(xiàn)在的日子就不是日子?想到這個,涂自強真恨不能踹自己一腳。

許多路段都有積雪,汽車開得很慢,涂自強抵達縣城時天已大黑。車站四下里清冷,據說因路上結冰緣故,前往鎮(zhèn)上的班車都停開了。涂自強無心等到天明,準備尋輛私人摩托趕往鎮(zhèn)上。孰料找了半天,未見一輛。想來進山雪層太厚,摩托車怕也難行。涂自強想,恐怕只能靠走了。白天走是個走,晚上走也是個走。這段路他在高中幾年走也走得爛熟,那就走吧。

想罷,拔腿便邁進了雪地里。沒有月亮的夜晚,天色蒼茫。白雪反射著些許光亮,依稀照耀他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樹影和彎曲的道路。天地之間唯他一人在踽踽獨行。下山的時候,滑了一跤,爬起時,突然想起很久前他的一個夢。一個在沙漠里爬行的夢?;腥痪拖袷撬默F(xiàn)在。再向前走,他的心便有點痛了。他不知道這痛因來自何處。他很明白,除了這個逃掉的老板,這世界并沒有誰虧待于他,這世間的人也并沒有誰惡待過他。相反,那些來自無數人們的溫暖,就像是許多的手一直在撫摸他。而他享受這種撫摸之后,面對的仍然是陣陣痛感。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對呢?是哪里扭著了呢?莫不是,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我有原罪?這本就是我的原始創(chuàng)痛?想到這些,他的心有些悲傷。這悲傷令他有無奈感。他只好自我安慰說,古人說過,這是因景傷情哩。

凌晨時分,已然見到鎮(zhèn)上的幾粒燈火。母親就躺在那微黃色的燈火之中。涂自強突然決定:帶母親到武漢去一起生活!無非另找間租屋,無非多一個人吃飯,無非自己再打幾份工。他只需每月比先前多掙幾百塊錢,便足夠他和母親兩人的開支。他的母親如此孤單,而他也是如此。他們不能再相互分離。

他在雪里深一腳淺一腳疾行,不時被積雪或是凍冰折騰得摔跤。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想,仿佛摔一跤便多一股力量。一路想過來,倒把心想得踏實了。

天露出微光,他進了鎮(zhèn)醫(yī)院,走進了母親的病房。此刻的母親正熟睡,比起家里的老屋,醫(yī)院要暖和得多。涂自強伸手放在她的鼻前,覺得她的呼吸均勻,臉上恍然還有笑意,他不禁渾身一松,一屁股軟坐在母親的腳頭,還沒來得及想什么,身體便歪下,然后也睡著了。

雪終于開始化解,通車了。進山的雪還厚著,母親靠拄拐已能行走幾步,但卻沒有腿力爬山回家。家里房子業(yè)已垮塌,一時間也不可能蓋起來。涂自強便跟母親商量要帶她去武漢的事。母親臉上露出笑意,說我這輩子跟定了我兒。

涂自強說,當然。你是我媽,你還能跟誰?

母親又笑,然后見人便說,這房子塌了雖說是禍,可把兒子塌到身邊了,也是福哩。涂自強聽母親如此說,滿心都是愧。

涂自強回了一趟家。他要去給父親上墳,還要告訴他,他將帶母親住進城里。以后回來得少,請父親原諒。將來一旦發(fā)富,一定把父親的墳修得氣派高大,并且每年都回來看他。

房子垮塌了大半,幾根梁斜歪著,刺眼的白雪上,依稀裸露著屋里的家什。其實,家里也沒多少東西,除了床和飯桌,他都不記得還有什么。哦,母親出嫁帶過來一個衣柜。涂自強自有記憶起,那柜子的門就是歪的。他想,母親從未有什么衣物,也不必拿了。倒是堂屋案上的觀音菩薩,這是母親交代再三,一定要跟著她走的。自兄姐出事后,母親便去山寺請回這座觀音。她天天拜早晚拜,全部祈禱都是保佑她的小兒子。母親認為,涂自強的今天,全是菩薩保佑的結果。母親沒有文化,篤信觀音,這就是她全身心的文化,涂自強想。

未塌落的小半屋頂上還有雪。下面恰是涂自強的房間。他鉆了進去,想找點東西留作念想。床邊有個紙盒,翻了幾翻,發(fā)現(xiàn)幾張自己在中學與同學的合影照,又看到自己的兩個日記本,他都拿了起來。這些是珍貴物品哩,他想。想罷,搬了半天斷木,找到母親的觀音,突然又想找找有沒有父母的照片。找了半天,都不得見。他想起自己幾無印象父親曾經照過相。鉆出時便對自己說,一定要帶母親在武漢多照幾張相片。不然將來結婚生子,孩子都不知爺爺奶奶長成啥樣。

中飯在四爹爹家吃的。四爹爹說你放心帶你媽走,等雪化過,屋里的雜物他會讓人幫著收撿。涂自強忙謝過。又對四爹爹的兒子說,清明時分,還請大哥代替我給我爸上一下墳。四爹爹兒子說,那是當然。然后大家熱烈地討論起武漢。都齊聲讓涂自強在武漢立住腳,往后大家去省城玩呀,或是打工路過呀,再或是娃兒上學呀,都有地方投宿,有個什么事也有關系好找。涂自強忙不迭地說,是呀是呀。說完自己心里卻苦笑。

離開鎮(zhèn)上那日,也是個好天氣。母親的拐杖還沒脫手。原本他們還能住幾天,可他們住的房子是鎮(zhèn)上一個辦事員的宿舍。家里屋塌了,天天住鎮(zhèn)醫(yī)院病房也付不起那么多錢,正好辦事員被派到縣里學習,宿舍空著,鎮(zhèn)政府就安排母親臨時住他的宿舍?,F(xiàn)在,學習班結束,人家要回鎮(zhèn)上班。涂自強原想再找間屋子過渡一下,他希望母親的腿好得利索一點再走。母親卻說,帶著拐杖走吧。在這里是住,在武漢不也是???涂自強想想,覺得也是。

涂自強萬沒料到這一趟出門如此艱難。母親坐上車后,沒走多遠就開始暈車。盡管涂自強已經細心備有幾個塑料袋,但母親的嘔吐仍然讓他嚇得不輕。到了縣城,他見母親吐得臉色都變了,便不敢買當天的票。

他找了一家小客棧,讓母親先住下。他帶母親在縣城里吃了點東西,母親緩過勁來,拄著拐想到街上看看。母親還是年輕時去過縣城,以后多年就待在山里。她完全無法想象縣城里的繁華。從小客棧的窄街一出門,走過一個紅綠燈口,母親又開始了暈街。她扶著電線桿,說來來去去的車晃得她頭昏,再也沒辦法挪步了。涂自強開始還希望她能適應一下,但母親一步不走。他只得費力氣把母親背回了旅館。母親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舒緩,說這城里有什么好呀,那么多人呀車呀,走路都不方便。

涂自強說,這算什么,到了武漢,比這熱鬧幾百倍。

母親一聽,便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比這還多?

涂自強忍不住笑。他想起來自己當年初到襄樊的樣子,笑完,說,媽你也別怕,你只要過上幾天就自在了。回家才不習慣哩。

母親嘴一撇說,哪有的事?

涂自強讓母親休息,自己出去為母親買暈車藥。走到藥店附近,他竟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從藥店出來。那面孔沒有一絲笑意,眼里滿是憂傷。那是采藥!她挺著大肚,手上拎了塑料袋,蹣跚地走過馬路。涂自強的心怦怦亂跳,他閃在街邊,一直看著她,直到她消失不見。涂自強想,她結婚了。她有了孩子。她過得并不幸福。想罷,自己也有滿心的不幸福感,只想找一處地方,哭出聲來。他們的腳果然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但他們的不幸福卻是相同的。

歇了一晚,又坐車趕往武漢。這一路母親吐得更厲害,涂自強忙了一路。下午到武漢時,兩人都快虛脫。

涂自強在鎮(zhèn)上已經托同住的朋友幫忙另租了房子。他帶著母親,輾轉兩道汽車,走走歇歇,晚上快十點才到住所。同住朋友已搬來涂自強的全部行李,開了門燒了熱水在那里等候。見涂自強說,不是傍晚到站,怎么現(xiàn)在才到?

涂自強忙說,我媽腿不好,又暈車,不敢讓她打的。所以,我們一路走走歇歇哩。

新租房距原先的合租屋相距不遠。因不是合租,房租比原先貴了一倍有多。母親腿腳不便,涂自強要求室內有廚房和廁所。這樣費用便又高了一些。同住的朋友說,我們幾個想幫你再砍砍價,但實在砍不下了。不要這間,也沒更合適的。怎么住還是要交通方便一點吧?涂自強忙說是是是。

母親坐在床邊,晃著頭四下看著,然后說,你在城里就住這點屋子?

涂自強說,嗯,原先更小。好幾個人合著住哩。

母親說,我兒,你不是上了大學嗎?

涂自強說,大學出來還要苦一陣子,才有好日子過哩。媽,你跟著我也要吃點苦了,不過我會盡快讓媽過好日子的。

母親說,那你干嗎不回去?咱家把房子重新一修,比這個可大多了。

涂自強說,待在家里哪有奔頭呀?你看咱爸,苦了一輩子到死都沒苦出頭。在這里,苦上幾年,買房買車,就能熬出頭哩。

母親“哦”了一聲,似乎有點明白。

這一晚的涂自強睡的地鋪。他把床讓給了母親。沒有被子,他裹著大衣睡了一覺。他已想好,明天去買張折疊床和棉被,再去添置點生活用品,這樣,他和母親在這座城市就能過上正常日子。他一定要在這里安家,一定要讓母親自如地走在街上,像他在小街經常見到的那些大媽一樣,拎著菜籃,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秋天到來的時候,涂自強的日子終于穩(wěn)定了下來。這期間,他找過無數工作。大的公司人滿為患,他沒有背景,學校牌子又不夠硬,只要武大、華科的畢業(yè)生出現(xiàn),他就會被擠到一邊。小的公司則不穩(wěn)定,不是老板容易翻臉,便是公司撐不下去。克扣或拖欠工錢的公司,他是無法待的。因他缺了錢,萬萬不行。他去廣告公司當過策劃,去保險公司做過推銷,又去房地產公司做過文宣,還去電器商場送過貨。有一段時間,他甚至給人安裝空調。有一次,他去一家書城裝空調,十來個衣著優(yōu)雅的女人在那里做讀書活動。一個中年女人慷慨激昂地批評眼下風氣,說今日之青年,只知賺錢。就連那些大學畢業(yè)生也都說一嘴俗話,滿身銅臭,沒一點知識氣。根本原因,就是讀書少了。說得其他女人全都連聲說是呀是呀,現(xiàn)在風氣就是壞。年輕人沒一點理想,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樣。

涂自強聽得心下慚愧,他低頭看看自己,覺得自己就是滿身銅臭味的那一個,也是活得像行尸走肉的那一個。乘公交回家時,他的情緒有些低落。天色已暗,路兩邊的霓虹燈已然亮起,滿城璀璨。他恍然覺得映在夜色中的這些璀璨其實就是他心底深處的理想之光。他從不知應該如何描述自己的理想。理想是什么形狀有什么質地,他幾乎沒有任何勾畫的依據。而現(xiàn)在,都市夜晚的燈火給了他一個朦朧幻覺。他想,我的理想就是這個樣子呀。它就是這黑暗中花團錦簇的光芒哩。我的賺錢就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到這光芒之中生活哩。

涂自強很容易想通了,也很容易把自己的痛苦化解?;氐郊腋赣H說起了這個。母親說,啥理想呀,你沒錢了,一分鐘就被踢到黑地里。一晚上咱就得回到老家。

母親已經愛上城市。只用了半年,她就覺得跟山里比,她這過的才叫日子。而實際上,她住在武漢最貧民窟的地方。母親常說,多好,上廁所都不用出大門;多好,不用燒柴了,火一碰就著。眼睛被柴煙熏了半輩子,天天流淚,現(xiàn)在也止了;多好,也不用去擔水,冷水熱水一擰管就有;多好,只需要走幾步就能看到大街,比咱鎮(zhèn)上都熱鬧好多;多好,屋里夜晚亮閃多了,不像山里,一個鬼火,屋角都照不見;多好,想吃面條,開水一泡,就有得吃,煮都不用煮。

這些話,母親一天嘮叨幾回。原以為沒有了山,沒有了開闊的自然,沒有了屋前屋后的園子,沒有了豬和雞,沒有了熟悉的環(huán)境,母親會不習慣。沒料到母親卻說,新有的比沒有的要多好多哩。涂自強想,這就是了。原來母親的心與我是相通的呀。

母親的腿尚未完全康復,走路依然一瘸一拐。涂自強便讓她盡量待在家里休養(yǎng)。但料理家事,母親已經沒有問題。早上,涂自強上班后,母親便清掃屋子洗衣服。涂自強已教會她用電飯煲,也教會她用煤氣爐。中午,涂自強多不回家,母親便吃頭天剩飯。下午沒事,她便拜拜觀音,然后睡覺。有時也瘸著腿,晃出門,在附近跟煮茶葉蛋的老太婆聊聊天,又跟擺攤的老頭扯扯閑。她的鄉(xiāng)音太重,人家聽不太懂她說什么。反過來也一樣,她也聽不太懂人家所說。可是有幾句,她還是聽明白了,就是大家都說她有福,啥事不用做,有兒子養(yǎng)。她便頗為得意。涂自強經常回得很晚,有應酬時,她便關燈自睡。每天能見到母親或聽到她的鼻息,涂自強有安心感。他覺得比起之前自己一人在此掙扎心里要踏實得多。

涂自強在一家暖氣公司工作。但他依然沒有任何存款。低微的底薪和業(yè)績提成,讓他養(yǎng)活兩個人不是輕松的事。而且忙碌之中,他的心經常無端空虛,沒來由地心煩意亂。在夜晚,他常常會想起采藥,想起她挺著大肚的身影。時而也會想起食堂里中文系女同學。行在路上,他忍不住要朝著那些衣著鮮艷的女孩張望。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母親說,去說個媳婦吧。涂自強便雙手一攤,說現(xiàn)在哪有條件,養(yǎng)不活哩。

公司的女孩也不少。但似乎沒有人將他當男人。中午吃飯,他總是買最便宜的盒飯。女孩子們一邊把肥肉扔進他碗里,一邊教訓說,錢是賺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涂自強不反駁,只是笑笑,心里卻想,得多大的底氣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一個細眉的女孩,是涂自強喜歡的。他常常情不自禁湊到她身邊吃飯。大家便笑說,看來涂自強春心萌動了哩。細眉女孩卻直接說,要動也別動到我頭上。你要房沒房,要錢沒錢,不是我的菜。

涂自強不服氣,便說,我年輕,難道以后掙不到?再說了,一起打拼的愛隋才更可貴呀。

其他女孩便都笑道,就你?在城里連半個關系都沒有,租間石牌嶺的破屋子,家里還蹲著個老娘,找你還不死定了。

男同事們也都笑得一哄,說涂自強你就死了心吧。這里的女人,都是想找有錢的主過舒服日子,沒人會跟你一起打拼到等你有錢的時候。這都什么時代了?你還指望有愛情?

是呀,現(xiàn)在不是他的時代。他的時代屬于十年之后,或者更遠。因為,涂自強想,他眼下根本給不了任何一個女人幸福。他唯有豁出命去打拼,才可能扭轉自己的局面。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沒有女人就沒有吧,這是天定的命運。他必須給自己充分的時間。

天開始有了冷寒氣,母親的腿終于能像正常人一般行走了。漸漸地她在家里待不下去。她不停地嚷嚷說,好好一個人,閑在這里,不種地不喂豬也沒個正經事做,這都活成啥樣了?涂自強聽在心里,覺得她說的是,嘴上卻說,忙了半輩子,再閑半輩子,也行哩。

有一天,涂自強跟著項目經理一起談下一幢商業(yè)大樓的供暖合同。項目經理很高興,便說,走,晚上我請你吃飯。兩人便下了車。門邊一家熟悉的招牌令涂自強心里一暖,他說,去這家吧,不錯的。我在這打過工。

于是兩人走了進去。餐館老板見涂自強帶客人來,大為高興,說大學生好久沒來了,我們還怪想你哩。后面請的小工沒一個趕得上你。后面大廚也聽說是涂自強點的菜,量便給得足足的。最后還多送了一盤雞爪子。

吃完,與項目經理分手,涂自強留了一步。他突然覺得母親可以來這里打打工。于是問餐館老板是否要人。老板說這時候人手還好找。說完又說,如果你愿意來,我當然歡迎。

涂自強便笑,說,我現(xiàn)在的工作還不錯哩。又說,我是想幫我媽找個事。然后講述了他在春節(jié)后的經歷。最后說,我媽沒文化,見識少,我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墒窍床讼赐霊摏]有問題。

老板想了想,說,養(yǎng)了你這樣的兒子,你媽應該人也不錯。不過,年齡大了,動作慢,工錢不可能像年輕人那么多。

涂自強見老板有意,忙說,錢少點沒關系,就想讓她有個事做做。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兩人約定,明天就過來試試。做得來,就留下做,做不來,老板說,你也知道,我這是小本經營,養(yǎng)不起人的。涂自強忙說,當然當然。

涂自強很興奮,但也有擔心。母親畢竟從未在外做過事,也不善與人打交道。整個晚上,涂自強都在教她。母親雖吵著要出去做事,臨到頭上,卻也有幾分膽怯,那份神情,就像小孩第一次上學。

次日早,涂自強帶了母親出門。一路教她怎么坐車,怎么走路,怎么根據標志拐彎,進了餐館,又仔細交代她一二三,拜托了餐館老板和大廚多加照應。老板對涂自強母親說,你攤上這樣的兒子,是福呀。母親沒聽懂,涂自強翻譯給了她,她便使勁點頭,一副聆聽教導的樣子。

涂自強交代完,便與母親告辭,約定晚上他來接她。母親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望著他,仿佛是把她遺棄在了那里。上了公共汽車,涂自強還在想母親那副表情,他覺得好笑,又想,上了年齡就像小孩了。

涂自強這陣的業(yè)務都在郊區(qū),路途遙遠,每天回家都很晚。這天他趕到餐館接母親時,餐館剛剛打烊。得幸夜里有人守店,母親便坐在里面等。涂自強很高興,覺得母親一天應該是順利度過?;厝ヒ宦?,涂自強便問母親頭天上班的感覺如何。母親說,摔了幾個碗。

涂自強便笑,說這是常事,都會打碎碗哩。

母親又說,他們講話我不懂。

涂自強忙又說,聽熟了就會懂。

母親便不再作聲。涂自強心想,餐館的事雜,想必也累。一到家他便讓母親趕緊休息。母親拜過菩薩,上了床,坐在被子里,方說,伺候人哩。

涂自強說,服務行業(yè)都是伺候人的,我干的這個也一樣。

母親說,啥人都伺候哩。我在山里都沒干過這活兒。進了城還得看人臉色。

涂自強便又笑,媽你這是舊觀念了。城里人啥都干哩。干活賺錢,又不丟人。美國總統(tǒng)的兒子都洗碗。涂自強并不知美國總統(tǒng)的兒子有沒有洗碗,他知道的是,在美國,在餐館洗碗很正常。

母親躺下不再說話。涂自強有幾分心慌,因他并不知母親心里到底想什么。這一夜,他沒有睡好。他不知道讓母親去餐館干活是不是錯了。他希望母親能夠生活愉快,如果她不愉快,是不是別去?無非自己再辛苦一點而已。

早上起來時,他問母親,媽,今天去不去?

母親從容地說,當然去。上班哪能一天去一天不去的?

涂自強松了一口氣。他想,或許生活就是這樣,很多事情得自己想通。別人的安慰和勸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涂自強心放松了許多。這天,他正接待一個大客戶。餐館老板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涂自強心里一緊,忙問,有什么事?

老板嘆口氣,說你有空就來一趟吧,電話里也說不清。然后便掛了。涂自強知道一定是母親有事,便匆匆跟項目經理打了個招呼,讓他另行安排業(yè)務員,便自顧自地跑掉了。

涂自強趕到餐館,此時尚非就餐時間,幾無客人。母親有些孤單地坐在餐廳角落。她神情沮喪,似乎哭過。涂自強的心仿佛被刺。他奔過去,說媽你怎么了?母親見到他,一把將他的手抓得緊緊的,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涂自強的手被抓得很疼,但他忍下了,接著又問,怎么回事?

母親說,回家吧。

餐館老板見涂自強來了,便要拉他一邊說話。母親卻死死抓著涂自強的手,生怕松掉手就再抓不著似的。涂自強安慰她說,媽你坐一下,我跟老板說幾句話。母親死活不松。涂自強便只好對老板說,一會兒我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老板嘆口氣,說也行吧。說著從衣袋里摸出一個信封遞給涂自強,說回去看吧。涂自強心里有數,便點點頭。

整個一路,涂自強的手都被母親緊緊抓著,一句話也不說。涂自強想,母親定是受了驚嚇。想罷有些難過。進了家門,她像是到了自己的地盤,卸下千斤擔子,全身一松,躺倒在床上。涂自強忙說,媽你累了,歇一會兒,我去買點小菜。

站在馬路邊,涂自強給餐館老板打了電話。老板說,你媽剛來,先是洗碗。她年齡大了,洗得慢不說,還洗不干凈。催她急了,她就發(fā)慌,摔了不少碗。頭天以為不適應,結果連摔三天。就讓她端端菜順便抹桌子,可她做不來。今天把湯潑在一個客人的裙子上了。那女人嘴巴也狠,當下發(fā)脾氣罵人。干我們這行的,得經得起事。你媽倒好,跟人對罵。罵了幾句,居然兩人扯衣服揪頭發(fā)打了起來,拉都拉不開。我店子雖小,開業(yè)這幾年,還從沒有過這樣的事……老板說著火氣便上來了。

涂自強只能忙不迭地說一串對不起。老板說,我知道,這也怪不得你。算啦,就到此為止。信封里是她這幾天的工錢,是看你的面子給的。涂自強又連說了對不起又說謝謝。

回家一進門,母親翻身從床上坐起,說明明我的碗洗得很干凈,桌子也抹得干凈,他們城里人就說不行。那女人罵丑話,我就不能回嘴了?老板還向著她。

涂自強不知如何說,若解釋城里與鄉(xiāng)下之不同,恐怕火上澆油。便只好笑了笑,說是呀,他們啰唆哩。本來他們缺人手,我就說媽去給他們幫下忙的。媽如果不想幫,我們根本就可以不去。

母親說,我做是可以做,可我跟他們合不來哩。

涂自強說,那就不去了??矗瑡屇惚任覐姸嗔?,只去幾天,就賺了這么多錢。涂自強說著把老板交給他的信封遞給母親。

母親有些訝異,打開信封,數了數里面的錢,臉上露出悔意,說比賣雞蛋強哩。她頓了一下,又說,我還能去不?

涂自強說,算了。那邊也太累。我們換個輕松的。媽掙的錢,我要給存起來。

母親想了想說,也是。城里的錢好賺。我還能賺更多的哩。

涂自強說,可不是?

吃過飯,涂自強搶著洗碗。便這時,總經理打了電話過來??偨浝碚f,你怎么能把客戶甩下自己走人呢?你知道客戶怎么講?看到業(yè)務員這種態(tài)度,就知道公司管理不善。這讓他沒有任何信任感!我知道你家里有事。可是在公司里,客戶就是上帝,你懂嗎?你自己寫個材料吧,你要對公司有個交代。

涂自強沒有半句辯解。對于公司,這卻是他的錯。但是,他想,對于我來說,我媽才是我的上帝呀。

這天的晚上,涂自強做了夢。他夢見了父親。父親身上盡是血,也不說話,只是瞪著眼睛看他。涂自強掙扎著,想跟他說幾句什么。結果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他在掙扎中突然醒來。父親不見了,眼前昏黑一片。小街上閃爍不定的燈光透過窗子,隱約地閃在屋里的墻上。涂自強突然覺得渾身不舒服。這種不舒服是從血液里從筋骨里散發(fā)出來的。他想,大概我真的是很累了。

十一

下雪了,這樣的雪跟山里比簡直不算什么。租房墻薄,就算門窗緊閉,但仍有冷風颼颼的感覺。母親從餐館回來后,就開始做棉衣棉鞋。她穿了厚厚的新棉襖,仍然覺得寒氣逼人。母親說,雪看著不大,咋比山里還冷呢?

涂自強便去給母親買了一臺取暖器。母親坐在取暖器邊,瞬間暖和起來。她高興壞了,說這城里人就是有辦法。涂自強見母親如此開心,雖然花光了他錢包里的錢,他卻覺得十分值得。

房東冒著雪過來通知說,這一帶很快要拆遷,政府改造城中村,你得早點準備哦。涂自強嚇一大跳。這時節(jié)正是他們公司最忙的時候。氣候越來越冷,家裝暖氣的人也越來越多,他正想在此時搶做業(yè)績,哪里有空去找房子?

幾個月來,涂自強幾乎沒有休息日,天天都在奔波。天寒地凍,他經常感冒咳嗽,也顧不上看醫(yī)生。一是沒時間上醫(yī)院,二是藥費貴得離譜,他的工資剛夠兩人吃飯,他再無力支付其他費用。趙同學從美國回來探親,同學聚會時說,這點小病,在美國根本不去看醫(yī)生。大量喝水就可以了。這說法正合涂自強意,于是他每天喝無數的水,喝得他動輒就得上廁所。

春節(jié)前,房東又來了,說這回是正式通知,真的要拆了,年后就動工。建議他們年前就找房,不然房租還要漲。涂自強出門看四邊,果然商家都在打折退門面,挑擔搬貨的人滿街游走。不時有人喊叫“扁擔”,然后便是噔噔噔一陣快速的跑步聲。很多人都在搬家,前面那條街,差不多搬空了。滿街的垃圾,瞬間讓這條熱鬧小街呈現(xiàn)深深的蕭條。

涂自強知道不能再拖,他必須去找房子。但他發(fā)愁的并非房源,而是房租。房租一直在飛漲,他因先前合同簽的是一年,所以還能扛得住?,F(xiàn)在,他如再找一間內有廚房和廁所的屋子,再破舊,恐怕也要上到五百元。這筆錢,幾乎是他一半的收入。他的工資在他業(yè)績最好的時候,也沒超過兩千元。更多時,都在一千五百元以下,僅夠他與母親兩人維持日常生活。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吃零食不買飲料。他能不坐公共汽車就不坐,他從來都不懼走路。當年在山里上學,他哪天都要走十幾里路。他吃飯的開支壓縮到不能壓縮的地步。他成天奔波,一雙鞋穿到不能再穿才會買另一雙。公司沒有為他買社保,他自己也沒買。他想至少他在三十歲之前,不必有這筆花銷。他要長留在此,就只能這樣一分一厘地節(jié)省。

現(xiàn)在,他得搬家。他知道房租一定饒不了他。未來的日子他會更加拮據。涂自強愁得夜里睡不好覺。當年他學費不足,一路打工從家里走到學校,都沒有像這樣發(fā)愁。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呀,他經常會這樣回憶。

早上母親對他說,你昨夜沒睡好?眼圈黑著哩。

涂自強說,沒事,今晚上就能睡好了。

母親沉默片刻,突然說,我可以去做事。

涂自強吃了一驚,說這大冷天,哪有事做?過完年再說吧。

母親說,隔壁大姐昨天問我了,說她一個親戚,是掃街的。媳婦生孩子,要回老家照應,問我能不能幫忙替代半年。我說得問問我兒子。我怕你不同意,一直沒說哩。

涂自強覺得掃大街這事母親還真能做,便說,媽你怎么想?

母親說,你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回了人家。我怕有姑娘知道你媽掃大街,就不跟你了。

涂自強笑了,說媽,真要有這樣的姑娘,我能要嗎?

母親說,那也是。你說我要去不?

涂自強想了想,說你一個人在家待著,也怪無聊。有個事情做做,也好。這事比餐館容易,媽勤快點,掃干凈就可以了。

母親臉上浮出笑容,說,可不是?我也不能讓我兒太累著。

母親的話真是溫暖涂自強。他愁了一夜的事,一大清早竟迎刃而解。他陪著母親去見了隔壁大姐的親戚。對方也很高興,領著他們一起見過環(huán)衛(wèi)所領導,征得同意后,又帶去指點哪些路段哪些要點是每天的工作。涂自強急著要上班,母親便說,你去忙你的,這位大姐會告訴我哩。

隔壁大姐的親戚說,你放心吧,我會帶著你媽做幾天的。她做熟了,我才能放手。

日子由此變得順暢。涂自強全力以赴尋找房子。經人指點,他找到小河西村。這里依是城中村,眼下的城市改造還沒顧及此處。這里的環(huán)境與石牌嶺大同小異。但凡臟、亂、差之地,便是低薪一族的樂園。因為只有如此地方,房租才能稍低,而他們才能付得出這筆錢。

涂自強動手太晚,路邊的租房早已滿員,偶有一間,房租也高得讓人腿軟。他只能往村子深處尋找。那里路徑更亂,房子更舊。跑了很多趟,都沒找到他想要的室內帶廚房和廁所的租房。每次否定,房主便說,你要這樣的房子,就去高檔小區(qū)找好了??纯慈思乙嗌馘X,低于一千塊,我替你出房費。

涂自強把自己的房租卡定在四百元之內。他想,他們說得也不錯。如果不想增加房租,便只能降低標準。

涂自強到底在小河西村租到一間十來平方米的房間。這是一幢四層的農家簡易樓。純?yōu)槌鲎馑w。屋內陳設簡單到底。整幢樓都被租滿,只剩有四樓一個房間。廚房、廁所全樓共用。涂自強帶了母親過來看房,母親說,住得這樣高,我還頭一回哩。介紹涂自強住過來的是他的同事。同事說,有這樣的房子住就算不錯啦。咬咬牙挺幾年吧。

樓里都住著一如涂自強這樣的人。他們每天都緊張著面孔在外奔波。這家公司倒閉就換那家,這個老板兇狠就換那個老板。這個行業(yè)沒前途就換那個行業(yè)。好些人,涂自強都面熟。同事說,這伙子人,就像一群潛伏在此的老虎,現(xiàn)在(尸/從)在這個破樓里,可說不定哪天就發(fā)威了。涂自強想,可不是?

搬家那天是三十。母親照例上班,涂自強便自己一個人折騰。好在東西并不多,借了輛板車一趟都拉過來了。心想過年還是要有點氣氛。便去街上買了紅紙對聯(lián)貼在門上。門板上倒貼了一個“?!弊郑馕吨案5搅恕?。又順便上超市買了肉和菜。他用的依然是趙同學淘汰的舊電腦,他自己折騰著升級過幾次,倒還能用。這一次,涂自強裝了網線。如此,他便可下載電視連續(xù)劇。晚上母親閑時,可以看一看。鄉(xiāng)下常無電,家里也沒電視,母親天黑在觀音菩薩跟前坐坐便去睡覺,進城來也一直如此。涂自強想,現(xiàn)在母親進了城,就該像城里的大媽們一樣,春節(jié)的晚上看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哩。

這是他們母子來武漢后最為愉快的一天。他們好好吃了一頓有魚有肉的晚餐。小河西村有人放焰火。他和母親站在空窗前就能看到那些空中的燦爛。母親看得目瞪口呆,連連說,這花兒怎么會開到天上去的?

涂自強就笑??赐曛?,又通過網絡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母親不停地說,這么多好看的人兒呀!多漂亮呀,那閨女。誰生出了這么好看的閨女呀。涂自強更是笑個不停。他說,媽,等我們錢多了,立馬就去買臺大彩電。

母親說,得先買房子,把媳婦娶回來。

涂自強又大笑,說媽你出的是世界難題。

母親也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中,涂自強想,日子就是這樣天天向上的呀。

整個春節(jié)期間,母親都在加班。涂自強倒是徹底休息。他在家里做飯炒菜,等待母親回家。偶爾參加一下同學聚會。同學們依然像以前一樣談笑風生,個個都洋溢著勃勃朝氣。但涂自強卻覺得自己有一種無力。他常有不舒適的感覺??伤终f不出這不舒適到底是哪里。他想恐怕自己這一陣的連軸轉,真的是有些累了。趙同學在美國只待了一年,回來就說不走了。還說看來看去,還是國內好。在外面,晚上找個洗腳的地方都沒有。喝酒泡妞也都不容易。趙同學回來沒多久,便進了銀行。他第一個月賺的錢就超過涂自強半年的打拼。涂自強聽了心里悶了一下,但他很快釋然。他想,上天給我的就是這樣的世界吧。而給他的就是那樣的。倒是趙同學對涂自強說,我真的覺得命運對你很不公平。

涂自強笑笑說,我沒這樣想。因為這就是我們各人的命運。我也從沒指望這世上有一個公平的社會。

趙同學連聲嘆息,說,虧了是你。換了別人,牢騷多得能燒房子,罵人罵得能讓長江倒流了。涂自強想,如真能罵得長江倒流,他也罵了。關鍵罵也白罵呀,長江它只按自己的方向流哩。

幾場細雨后,春天又不動聲色地來臨。躺在床上便能看到外面的樹枝在發(fā)芽。

公司的業(yè)務要打到二線城市。涂自強主動申請下去開拓業(yè)務。一則他想,只有做開拓性的工作,事業(yè)的步伐才能上得更快,二則每月的外勤費可使他的收入增長不少。

回家與母親說,母親說,你干大事要緊,我一個人能行。涂自強覺得也是。母親來武漢快一年了,對這個城市也慢慢熟悉起來。何況她喜歡這里,她愿意融入這里的生活。涂自強覺得自己大可放心。但是在出差前,涂自強還是把家住地址和自己的手機號碼,清清楚楚地寫在一張紙條上。讓母親放在錢包里收好,且說萬一迷路,就拿這個給警察。又給她留了三百塊錢。

母親說,哪要這么多錢?

涂自強說,放在身上備個萬一哩。不用,回來就存著好了。

涂自強去的是宜昌。忙碌之中,他還去看了三峽大壩。早春的峽江風光,給他一種說不出的迷惑。峽谷中的江水,混濁而平靜。沒人看見誰在推動它的水勢,它卻自己流淌得那樣勇猛有力,并且悄無聲息。涂自強想,地勢使然。地勢決定水的方向。水且如此,人又如何不如此?他的命運同樣也是地勢所定呀。

便是涂自強在三峽大壩想著“地勢”二字時,他接到環(huán)衛(wèi)所的電話,對方問他母親怎么沒有去上班。涂自強嚇一大跳,說這怎么可能。對方說,已經有兩天沒來了。涂自強驚著了,忙打電話給房東,請他看看他母親在不在家。只一會兒,房東回了電話,說家里沒人。而且鄰居說,好像晚上就沒回來。

涂自強簡直嚇蒙了。他完全想象不出來,母親如果不回家能夠去哪里。他不顧一切,立即買票回家。同行的業(yè)務員說,你這一走,好多事情進展到半截,怎么辦呀?涂自強說,我管不了那些了。我媽失蹤了哩。

沒來得及上車,涂自強便接到公司電話,經理希望他把手上的兩筆業(yè)務做完再回來解決家事。涂自強叫了起來,這怎么可能?我母親不見了,我能安心留在這里嗎?

經理說,你要考慮后果。

涂自強說,我媽要是出了事又該怎么辦?

經理說,你母親一個成年人,或許自己出門玩了。

涂自強說,她雖是成年人,但她在這里沒一個熟人。

經理說,這個我不管。可是公司派你過去工作,你卻半途而廢,你怎么向公司交代?

涂自強有些生氣了,說你沒有母親嗎?你要是遇到這樣的事,又該怎么處理?

經理一字一頓說,我媽永遠不會出這樣的事。說罷便掛了電話。

心急如焚的涂自強根本不愿去想他此后將面對如何后果。他只擔心母親萬一真的出事。他趕到家時,已是晚上。母親仍然沒有回來,鄰居也說,這兩天似乎真沒見到她進進出出。涂自強又趕到環(huán)衛(wèi)所,這里已經下班鎖門。涂自強打了好幾個電話,找到環(huán)衛(wèi)所長。所長知他何人后,頗不高興,說你媽不來上班也要吱個聲呀。

涂自強急道,我媽不是這種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晚上也沒回家,會不會出了車禍?

所長用堅定的語氣說,這不可能,如果有車禍,我們應該會馬上知道。

這一夜涂自強沒頭蒼蠅一樣地到處尋找。到了半夜,他有一種欲哭無淚之感。無奈中,他打電話找趙同學求助。趙同學說,蠢豬呀,你報警??!涂自強這才驚醒。

夜色深沉中,警察打著呵欠,一一詢問姓名年齡外貌高矮特征衣著智商口音諸如此類。然后又開始對外打電話。他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著,一遍遍復述涂自強適才說給他的內容。他的聲音逶迤綿長,像一根軟繩,一道一道地纏緊涂自強的心臟。涂自強突然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然撐不到明天。虧得此時,趙同學趕到。

趙同學的神情像一根有力的杠子,一把撐住了他。他說,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有事。涂自強,你在我眼里,就是世上最堅強的那一個,你得撐住。

天亮了,警察接到一個電話。他全身一振,望了涂自強一眼。涂自強和趙同學立即站起身。警察聽了一陣,說,我們馬上過去。他放下電話,對涂自強說,蓮溪寺尼姑昨天去派出所報案,說有個鄉(xiāng)下女人,坐在寺里求菩薩。神情悲痛,什么話也不講。夜晚她們怕她出事,就留她在那里歇夜。白天她又到大殿拜菩薩,問她話,她口音太重,大家聽不明白,像是被人騙了錢。她不識字,也不知家在哪里。說什么旁人又不懂??纯词遣皇悄銈円业娜?。

趙同學一拍大腿說,絕對是你媽。你媽那一口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的。涂自強也覺得像。趙同學開著車,他們立即前往蓮溪寺去。涂自強說,我媽信佛,可能就是她了。

涂自強心亂如麻地走進蓮溪寺大殿,果然見到母親端坐一角。涂自強眼淚幾乎噴涌而出。母親卻毫無慌亂,一副安詳神態(tài),似乎菩薩給了她這份安寧之心。趙同學嘆說,我真是服了你媽。

見到涂自強,母親呆望了幾秒,然后便淚水漣漣。半天方說,我兒,我差點死了,是菩薩救了我。

涂自強說,出了啥事呀?你快把我急死了。

母親方說,她在街上掃地時,見前面人掉了錢包。走在這人身后的一個小姐,用腳踢到一邊,也沒撿。她便過去撿了起來,正想追喊掉錢包的人,結果后面上來一個年輕人說,看看里面有什么。母親打開一看,里面有一沓錢。那年輕人說,也沒人看到,我們兩個分了吧。母親說,這咋行,人家的錢哩。正說時,掉錢包的人轉了回來。他看到母親手中錢包,立馬說,這是我的錢包。母親說,是呀,我正要還你哩。就把錢包遞給了那人。那人打開錢包,大叫少了錢。然后一把抓住那個年輕人的領口,說,一定是你拿了里的面錢。母親忙說,他沒拿哩,他只打開看了一下。結果那個年輕人居然拿出幾張錢給掉錢包的人,并且說,我只抽了這幾張,這個大媽抽得比我多。掉錢包的人便轉過來抓母親。母親嚇了一跳,說,我根本就沒有錢。那人就讓母親打開自己的錢包看。母親拿出錢包,還沒打開,他一把抓了過去,大聲說,拿了我的錢,還想賴。然后抓著母親的錢包就走。那個年輕人則推了母親一掌,說,你一個掃地的,撿人錢包干什么?耽誤我們時間,你活該!母親沒明白咋回事,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去追。那兩人就跑,母親追了半天,也沒追上。她又累又委屈,就在路邊一直坐到了天黑。再轉回去時,結果沒認對路。涂自強的地址和電話都在錢包里,她不知道朝哪里走才能到家,問人路又說不出地址。她在一家店鋪門口坐了一夜。第二天,又困又餓,心里又生氣。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蓮溪寺。母親說,我都想去死了。尼姑師父給我吃飯讓我睡覺。菩薩又讓我消了氣,我現(xiàn)在想通了。人活一世,總得有劫。這就是我的劫哩。

趙同學說,這兩人是騙子,串通好的。以后您千萬別撿地上的錢包。此時的涂自強,一口大氣才吐出胸來。

便是這天的晚上,涂自強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痰里有血。

十二

第二天去公司見經理,經理的臉色很難看。涂自強知道自己兇多吉少,便反復解釋說,我實在沒辦法。母親對于我來說,太重要了。我只有她這一個親人。

經理說,誰沒母親?誰的母親不重要?我說過了,她一個成年人,不會有事。現(xiàn)在她沒事對不對?沒病沒災,身體也沒受到傷害,對不對?

涂自強想解釋,但經理制止了,說,你只需要對我說是還是否。涂自強只好說,是,她沒事了。

經理說,OK,我就知道是這樣。現(xiàn)在,她沒事但你有事了。我不能再繼續(xù)用你。你已經連續(xù)兩次讓公司利益受損,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你不是一個把事業(yè)放在第一的人。

涂自強想了想,說,我明白。說完,心想,就算我把事業(yè)放在第一,可我也不能不管我媽呀。

涂自強就這樣離開了公司。

他先前有過的打拼一場以及開拓事業(yè)的念頭就此化為泡影。走到街上,春光燦爛,武昌的珞瑜路永遠是條充滿生氣的大道,快步疾沖的男人和翩然如舞的女人,有如撒在那里,流動著又似固定著,這道風景永遠都在。這是一條追夢的路,原本他也是其中一個滿懷理想、步履匆匆的追夢人。而現(xiàn)在,他卻疲沓而緩慢地在這路上晃蕩,幾如幽靈。他覺得自己好累。這種累就是那種只想躺下永不再起來的累。

他在路邊小店的臺階上坐著。抬頭即可見華中師大和武漢大學的兩校大門。他想,沒有進這樣的大學,還是我努力不夠呀。如果我由這里畢業(yè),想必不至像現(xiàn)在這樣。我的命運已是先天不足,我的后天除了努力加奮斗甚至加拼命,我還能怎樣?這就是我一生的事呀。我不能跟別人比,我只有跟自己拼哩。

念頭到此,涂自強站了起身,他長出一口氣,對自己說,行動!然后他便大踏步走進了對面的電腦城。

他很幸運,在樓里他遇到一個學弟。學弟熱誠地把他介紹給一家電腦公司,并夸張地告訴他們,這是他們學校的高才生。這樣,涂自強幾乎在失去工作的當天,便又找到一份工作。工資起點雖然不高,但有事做,就不害怕。涂自強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一邊做一邊繼續(xù)找自己最中意的事。

但就是在這天的晚上,涂自強再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痰里有血。他想,這必是勞累加傷神所致,這陣子我是太辛苦了。當年高中時學習太累,發(fā)高燒,挺了幾天就沒事了。現(xiàn)在也一樣,挺挺就能過去。

這一想,涂自強就踏實了。他覺得自己就得趁著年輕,抓緊時間。他比別人已經差了許多條件,他只能靠抓緊每分每秒來彌補自己的不足。他要盡快在武漢站住腳。

母親在環(huán)衛(wèi)所替工干滿半年后,也就回了家。她還想找新的工作。涂自強所去新公司的工資低了許多不說,收入也不穩(wěn)定。他怕自己連房租和生活都撐不起來,便也幫著母親找事情。他聯(lián)系了一個家政公司,母親去了兩天,即被退回。主人說她幾乎不會做家務,連桌子都擦不干凈,而母親說她家的桌子不擦就已經很干凈了;又聯(lián)系了一家倉庫,可她的語言難以與人溝通,依然是做了三天,便又叫回家。母親很生氣,覺得城里人故意與她過不去,找工作的熱情頓時降到低點。她沒事便去蓮溪寺,每每從那里回來,臉上都有光。說只有菩薩能懂她的心情。涂自強不想勉強她,便說,媽沒關系,一切隨意哩。

涂自強再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吐血時,已是夏天。這次吐得有些多,伴隨著吐血而來的,還有低燒和渾身無力。他驀然有心驚肉跳之感。次日便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聽了他的描述,面色嚴峻。然后開了一堆單子讓他作全面檢查。檢查的費用高到涂自強覺得自己無力承受。醫(yī)生便嚴峻著面孔說,錢重要還是命重要。涂自強被他的話給嚇著。于是機械人似的照著他所說,一樣一樣地檢查。

結果出來了。醫(yī)生說,你們單位有人陪你來嗎?

涂自強說,我是打工的哩。

醫(yī)生又說,那……家里還有什么人?

涂自強說,我媽。

醫(yī)生說,我想跟你媽談一下。

涂自強知道事情不妙,忙說,我媽是鄉(xiāng)下人,什么也不懂。您還是直接跟我說吧。

醫(yī)生說,結果不是太好,你能扛得?。?/p>

涂自強苦笑一下,說,扛不住也得扛。

醫(yī)生便默默地在病歷上寫了幾個字,然后遞給他。這是足以讓涂自強魂飛魄散的四個字:肺癌晚期。他瞬間呆掉。醫(yī)生嘆息著給他倒杯水,讓他冷靜。

坐在醫(yī)院的角落里,他呷著水,腦袋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是否已經冷靜,也不知道冷靜是指什么。好半天,醫(yī)生過來說,需要住院嗎?

涂自強抬起頭,有點奇怪地望著醫(yī)生,說,住院?

醫(yī)生說,治療呀。

涂自強說,怎么治?能治好嗎?

醫(yī)生便支吾著說,能延緩生命。

涂自強一陣頭暈,他突然說,你是說我要死了?

醫(yī)生說,情況好的話,或許還能活幾個月。

涂自強驚說,才幾個月?

醫(yī)生又說,一年也說不定。

涂自強說,一年很久嗎?

醫(yī)生說,是不久。但你年輕,或許更長也說不定。

涂自強說,我能。我的身體一直很好。我能跟它斗。

醫(yī)生便說,是了。精神狀態(tài)是非常重要。準備住院嗎?

涂自強突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他說,住院需要多少錢?

醫(yī)生說,是不少。住院是醫(yī)保承擔大頭。

涂自強說,我沒買醫(yī)保。

醫(yī)生便說,那你的醫(yī)療費誰出呢?

涂自強說,我自己。我靠打工謀生,也沒什么存款。

醫(yī)生便不作聲了。涂自強也不作聲。兩人沉默良久,醫(yī)生方苦笑著說,好好地生活幾個月吧。

涂自強明白了所有。

他走出了醫(yī)院。滿目是世界的凌亂。他腦子里更是混亂不堪。他沒有了目標,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呀走。他慢慢地走向了無人,走入了東湖深處。

落在湖上的陽光有些明亮,風微微的,把湖面吹出小小波紋。幾擋魚的木柵,從水中冒出頭來,有點隨意地隨水蕩漾。他在湖邊的草地上躺下。隔著樹枝,他看到藍得發(fā)白的天空??罩杏腥缃z如片的云彩懸著。人生還有多少美好呀,而他卻要別它而去。涂自強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從眼角一直流進了草地里。他對自己的人生有過多少設想多少策劃,他想過自己穿西裝的樣子,想過自己開車的樣子,想過自己住在高樓上向街道眺望的樣子,想過自己抱著孩子和愛人一起逛公園的樣子,也想過自己坐在有著老板桌的辦公室里的樣子,想過自己在文件上簽字的樣子,還想過自己被記者采訪,大照片登在報紙上的樣子,甚至想過自己參加人民大會堂的會議,與國家領導人握手的樣子。他對自己的一生想過很多很多。為了這完美的人生,他一直都在作準備,也一直拼命地努力。他唯獨沒有想過他根本就沒有人生。醫(yī)生在檢查結果上的四個字,輕易將他的人生從這個美好的世界刪除掉,然后這世界從此與他無關。

涂自強哭著,又胡思亂想著,一直躺到天黑。夜晚的風比白天似乎更溫,蚊蟲也飛撲而來叮咬。對于涂自強來說,這樣的熱和這樣的叮咬他已然不會在乎。他想,不如就躺在這草叢中死掉算了。

便是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母親說,蓮溪寺要做一個法事,明天會很早出門。她要跟寺里的尼姑一起去,今晚上就睡在那里了。你回來我不在家,你不用擔心。涂自強“嗯嗯”了兩聲。

母親的聲音讓他瞬間清醒。他坐起了身,不停地對自己說,我要冷靜,我要冷靜。就算要死,也要冷靜地死。

跟著他想到一個最重大的問題:如果他死了,母親又該怎么活?他在這世上什么都沒有了,母親是他的唯一。而母親也是一樣,他就是她的唯一。她已經開始年邁,她的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子?一個沒有丈夫又無兒無女的老太婆,會有著怎樣的凄涼晚景?想到這個,涂自強眼淚又開始流得洶涌。整整一天,他只是心痛,而現(xiàn)在,心卻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里。母親果然不在。桌上有一碗綠豆湯,里面放了糖。這是母親為他做的。母親每天熬一碗綠豆湯給他解暑。盡管他毫無餓感,亦無食欲,但他還是將那碗綠豆湯慢慢喝掉。他想,他這一生,也沒有多少機會喝母親的綠豆湯了。

整整一夜,涂自強都沒有睡著。他把眼淚流干了,卻似乎更為理智。死亡這個他想都沒有去想的東西,與他之間,突然就成近距離,并且天天向他靠近,無人可以阻擋。他根本就救不了自己。他的人生只有這樣的慘局。這是他的命運。他的時日不多,但他得在這不多的時間里安排好母親。這大概是唯一可做的事。

他想,第一,不能讓母親知道這件事,要告訴她我被公司派出國了。第二,必須讓母親回到老家,這樣就算沒有收入,她可以生活,也會有人照顧。第三,我可以預先寫好一些信,讓朋友代為轉寄,以求她的安心。第四……

涂自強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讓母親回家,他必須把房子蓋好。而眼下,他拿什么來蓋這房子,而母親又怎么肯離開他而回到老家?如果母親不肯回家,眼見著他死掉,她會有怎樣撕心裂肺的痛伴隨一生?甚至,她又怎樣會有氣力來安葬她唯一的親人?

他抽絲剝繭般一層層地想著關于母親的未來。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他仍然沒有想好母親的未來應該怎么辦。

涂自強早上起來,又一次吐了血。但他已然不再驚慌。不就是個死嗎?這算得了什么?慌又有何用?他照常去電腦城上班。照常按經理的調度做他所有的工作。臉上照常掛著他慣有的微笑。他不想讓人知道他被判死刑,而且死期已然不遠。

下午他破例提前回了家,母親還沒回來。他去買了菜,還買了點瘦肉。他不再有心思去看書,因為看書也沒用了。他站在桌前,節(jié)奏緩慢地一根一根地擇菜。然后又到公用廚房把菜洗凈。天漸黑了,母親還沒有回來,他便又去淘米,自己開始煮飯炒菜。他做著這些事,便覺得自己的心與母親靠得很近。

母親這天回來得真是有點晚。但她的臉上卻閃著紅光,說話聲音也似乎放大了一倍。母親說她已經在外面吃過了。又說這家的法事辦得相當熱鬧。希望自己死的時候,涂自強也給她這么辦一場。涂自強不想聽“死”這個字,因為這個字正緊貼著他的身影行走。

涂自強一個人吃飯,母親依然叨叨地講述她的見聞。涂自強突然說,媽,我們把老家的房子蓋起來好不好?

母親戛然停下她的絮叨,說,你想回老家?

涂自強說,不是。我是覺得家里有房子還是踏實點。

母親說,那就不用急。你眼下也不回去。蓋好空在那里給老鼠???

涂自強說,沒準媽回家住一陣子呢?家里的地也都荒了。

母親說,你在這,我回去做啥?你在哪我就在哪哩。你該不是嫌我了吧?

這個話題就談不下去了。

時間仿佛加快了步子,眼看著就過去了一個多月。涂自強依然沒有找到安置母親的最佳辦法。他跑了幾家老人院,發(fā)現(xiàn)他所有的錢加起來都不夠母親在那里住三個月。他去民政局打聽,像她母親這樣的老人政府能否助養(yǎng),結果在民政局的辦公樓里轉了半天,不知該找哪個部門。問了幾個人,回答客氣而冷淡,他知道,他的尋找沒有意義。他還去了婦聯(lián),也去了福利院,母親沒有傷殘,又無病痛,并且還不算太老,似乎就應該自食其力。涂自強有點無奈了。

白天在外奔波,回來太累,涂自強多是躺在床上,漫想心思,并不想說話。他的心思沉重,幾乎壓垮他的心。母親見他如此,道是他在外工作,實在辛苦勞累,便也不驚擾他。于是去蓮溪寺的時間越來越多?;虬萜兴_,或幫打雜。有時干脆住在那里。寺里的尼姑也與她熟了,拿她當自己人一樣。

涂自強能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弱,他的臉色也越來越差,他很擔心被母親看出問題。他每天的焦急根本不是自己的病痛,而是母親怎么辦?

有一天,涂自強替客戶裝電腦,正在蓮溪寺附近。裝完電腦出來,已是黃昏。沿著寺院的墻根走,香火味撲鼻而來。他突然心動,便踱步走了進去。

此時的香客皆已經走散,零落中倒更顯一份清靜。尼姑們著灰衫走來走去,忙著自己的事。涂自強想,住在這里,也是一份自在呀。

剛起此念,瞬間他有了一個想法,心突突地跳起。他徑直找到住持。住持的老尼姑面色和藹,聲音平靜如水。老尼姑問他何事。他便說出母親的名字,自我介紹說他是她的兒子。老尼姑便面帶微笑說,你母親一心向佛,在這里搶著幫我們做事哩。

涂自強忙謝師父的照應,說話間身一傾斜,便在老尼姑面前跪倒。老尼姑略有詫異,說,年輕人,你這是如何?

涂自強眼中噙淚,說師父,我正有一事要求您幫忙。

老尼姑見他滿臉悲傷,又如此莊重,便伸手讓他起來,正經請他坐在桌前。

涂自強便將自己的病情如實告訴了老尼姑,并說他活日不多,家中已無他人,母親從此將成孤老。母親一生篤信菩薩,跟著菩薩她便心安。希望蓮溪寺能夠收留母親,由了她在這里打雜。寺里只需給她一張床管她一口飯即可。涂自強說到此,再次跪下,哀求道,您若同意,便是救我。如有來生,我定以命相報。

老尼姑被涂自強的話所驚住。她想了片刻,方說,我不曉得該怎么勸你。換了別人,多是不行。但你母親,幾個月來,也與我們相處得熟了。她敬菩薩的心,菩薩也知道。你盡可放寬心。不管寺里收與不收,老尼我會幫你照顧你的母親。

涂自強眼淚便簌簌往下掉。老尼姑拉了他起身,嘆氣道,年輕人,生死有命。無論走在哪條路上,你都要好自為之。涂自強點點頭。他抬起頭,望著老尼姑平靜的面孔,突覺渾身一輕,仿佛全身的重負讓人卸下。

這天的晚上,涂自強跟母親說,公司要派他到美國學習,不知母親是否同意。母親說,去美國?我能跟你一起去不?

涂自強便笑,說要在中國,媽你都可以跟著我,可是美國不行。

母親想了想,說倒也是。能去美國的人,本事都大著。我大字不識,哪成呢?我兒將來必定是做大事的。

涂自強說,是呀。從美國回來,工資就會高得多。

母親說,嗯。你那個姓趙的同學,從美國回來,就上銀行了。我知道,他一個月拿多少錢呀,嘖嘖嘖。

涂自強說,一年拿十幾萬哩。

母親說,這樣多,真是發(fā)財了。好,我兒去。你不用擔心我。我大不了回老家。

涂自強說,家里房子塌了,一時沒蓋起,媽怎么?。课腋徬伦〕种v好了,我去美國時,媽就住在寺里。

母親臉色一亮,說師父同意了?

涂自強說,當然。媽你這樣恭敬菩薩,師父高興還來不及哩。

母親說,那就好。我特別愿意在寺里。有菩薩照應我,我兒你盡管放心。我在這里天天請菩薩保佑你。

涂自強說,那就這么說定了?我走時,會把這房子退掉,免得空交房租。媽的東西都先放到寺里,等我回來,我們再租房子。下次一定租個大的。

母親說,成。都聽你的。

這天的夜晚,涂自強又是一夜未眠。聽著母親均勻的呼吸,他暗自流淚。一旦送了母親去蓮溪寺,他就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也見不到她了。他一出生便在母親懷抱,倘若能死在母親懷抱,該是何等的幸運?,F(xiàn)在他卻不能。他必須與母親生離死別,從此與她各走自路。

天微亮了,母親要起床,說是要買點新鮮菜。涂自強長思了一夜,此刻倒也心定。他想,事實上,他也只能如此。

一連幾天,母親都做他最愛吃的菜。涂自強依然上班,但他利用休息時間,為母親買了件新毛衣,又買了雙新鞋,還買了個相框,把他和母親的合影嵌在一起。他中飯也回家去吃。他對母親說,過陣子就吃不到媽做的菜了,現(xiàn)在要多吃一點。

母親便說,多吃點。到了洋人國家,哪有自家的菜好吃。

涂自強說,可不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媽做的。

母親便哈哈大笑。她的明亮和爽朗,驅走了涂自強滿心的緊張和悲哀。

陪母親去蓮溪寺是在一個周日。這天起床時,涂自強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脫發(fā),他知道自己該放下所有了。便對母親說,公司機票已經買了,明天早上出發(fā)。跟公司的人一起走,媽也不用去送。今天我就送媽去寺里吧。

母親便說,好。今天香客多,我去了正好幫忙。

那天的香客果然很多??罩械南慊饸獗阍桨l(fā)濃郁。寺里已為母親騰出一個床位。涂自強替母親鋪床以及擱置日用雜物。母親的菩薩他沒有帶來。涂自強說,寺里有菩薩,這個就留給我吧,我?guī)У矫绹?。有它陪著我,就像媽陪著我一樣。母親很認同涂自強所說,滿口答應下來。

最后的分別終于到來。涂自強跟母親說,我走了。媽你要多多保重。

母親說,嗯,你也要好好的,得空給媽寫寫信。

涂自強說,好的。

他掉過頭走了幾步,突然想想,又轉過身,上前使勁地擁抱了一下母親。在母親的耳邊說,媽,我愛你。

母親笑了,拍著他的背說,趕緊給我找個媳婦回來,大聲跟她說這個話。

涂自強也笑了,說,從美國回來,立馬就給你找一個。

香客越來越多,母親說,你快走吧。你還要收拾行李哩,我這兒也忙。說罷,她揚揚手,急忙著進院里張羅起來。

涂自強看著母親隱沒在院墻之后,他抬頭望望天空,好一個云淡風輕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怎么適合離別呢?他黯然地走出蓮溪寺。沿墻行了幾步,腳步沉重得他覺得自己已然走不動路。便蹲在了墻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親的聲音能飛過院墻,傳達到他的這里。他跪下來,對著墻說,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媽,我對不起你。

涂自強用了三天時間整理自己的余事。他辭了工作,退掉租房,又寫了一封信,并將自己的日記本一一燒掉。焚燒時,日記本中飄下一張淡藍色的紙,他拿起來看了一下。那是采藥寫給他的詩。他想起那一天他從溪南村回家時一路的悲傷。突然他覺得那個時候他的悲傷是何其渺小。

三天后,涂自強離開了武漢。他肩上挎著一個包,包里裝著一尊觀音菩薩像。他在一個加油站下了車。他記起這個加油站曾是他打過工的地方。站里的老人居然還認出了他。他在那里吃了一頓飯,然后信步朝他老家方向走去。他走的正是他來時的那條路。他想起挖塘的小村子,想起他避雨的土地廟,想起襄樊的洗車店和牛肉面館,想起鎮(zhèn)上蓋房子的工地,還想起山里他幫著拖柴的大嫂,那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時光。他想他就像這樣往回走BMGzmb78agDXSJ/SyVjhVQ==吧,就像他回過頭去拾回他的腳印哩,拾到哪,就算哪吧。

這個人,這個叫涂自強的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個世界的視線。

此后,再也沒有人見到涂自強。他的消失甚至也沒被人注意到。這樣的一個人該有多么的孤單。他生活的這個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與不在。或者說,他渺小到人們根本不可能去記得他。

只有他的母親偶爾會跟人說,我兒在美國哩,不曉得他怎么吃得下那里的洋飯。

忽有一天,趙同學突然收到涂自強的一封信。信中的涂自強如實告知了他的病況和他母親的去向。并拜托他,如果方便,望能照應一下他的母親。如不方便,則罷。涂自強的文字一如他往常的平靜,并不像一個赴死的人在作最后留言。只是最后一段,他寫了一句: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

趙同學讀信時,淚水滴在了紙上。他想起他這個一直在悶頭努力的同學。他從未松懈,卻也從未得到。

(本小說將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

責任編輯 寧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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