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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奇數(shù)時間里的日子

2013-12-29 00:00:00須一瓜
十月 2013年2期

我迷信奇數(shù)。在我看來,奇數(shù)總是比偶數(shù)吉祥。如果奇數(shù)在一瞬間排成行,那么,這個瞬間注定要發(fā)生奇跡。

那天,我和我剛自立門戶收破爛淘寶的小舅就在那個時間里,遭遇了至今未解的奇跡。如果你了解一個奇跡,非要數(shù)字化才能幫助理解的話,那我干脆告訴你,這是一個關(guān)于四千萬的奇跡。

那一天就是以奇數(shù)開頭的。我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五點五十五分。我從來不會這么早醒來。一看時間,我全身的神經(jīng),就像黑夜閃電那樣地,亮了。我像一個發(fā)光體一樣,通透地徹底醒來。

平時,我的自然醒時間一般在十點之后,跟我小舅打下手這半年,媽媽通常是七點十九分叫我。她知道我的習慣,我不愿在偶數(shù)時間里醒來,比如六點十分、八點十分,甚至八點四十分我也不太高興,因為分針、時針都是偶數(shù)。這樣,我會難以控制地發(fā)脾氣。即使隱忍不發(fā),我也會胃口很差,如果我假裝不介意,吃一點煎蛋、藕粉什么的,大家也能發(fā)現(xiàn)我氣色確實不好。也就是說,作為一天的開始,偶數(shù)的發(fā)端,的確令我沮喪難過。

很多人都知道我有看手表的習慣,他們知道我手腕上一定有一只走時精準的手表。在現(xiàn)在這個手機時代,戴普通手表的普通人幾乎已經(jīng)絕跡了。我就是其中一個,而且,每天我必定和標準報時核對時間,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只要我聽到“剛才最后一響,是……”我必定要矯正手表和手機時間。其實,由于我對時間的苛刻,我的手表、手機時間都已經(jīng)十分準確,但是,我依然毫不松懈,為的就是追求精準。因為我深深了解,踏準時間的節(jié)點,你就踏準了命運的秘密節(jié)點。

我出生的時刻,年月日時分,全部單數(shù)。我橢圓形的出生掛牌,用鋼印打上了這個奇數(shù)串時間。我迷戀這組數(shù)字,每次撫摸它們,就像撫摸我自己的奧秘。每次研讀它們,我都反復詫異、感慨不已,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奇跡的載體。就在我出生的這一天,我父親用一個瑕疵合同、脅迫甲方發(fā)了小財,開始了我們家一帆風順的小康致富之旅;從小到大,逢單日的考試,我都比逢雙日成績好,高考也是這樣的;我初三、高三成績比小學六年級好,也是一個道理。我也知道我父母是在基本奇數(shù)的日子完婚的,我甚至有把握地推斷,成全我生命的那個精子和卵子相會的那一瞬間,絕對是奇數(shù)串。年、月,已經(jīng)被客觀事實印證,星期、日、時、分、秒,甚至農(nóng)歷時間,我斷定也一定是奇數(shù)。沒有這樣吉祥的奇數(shù)鏈,我不能想象我生命的誕生。

我獨自在這個時間的秘密里長大。今天會不會下雨?我把自行車搞丟后,我媽媽會不會打我?巴西隊能不能贏意大利?保姆今天會不會炸豬排?四姨夫會不會死在心臟病手術(shù)臺上?廣播操后,隔壁班那個女同學會不會對我笑?所有這些,我都可以事先推斷。方法是:只要我一想到這個問題,立刻——馬上看時間(小時候我總戴電子表)——如果是全面單數(shù)——時、分、秒,就是正面肯定。確定。大吉。秒數(shù)非常關(guān)鍵,比如,一抬手,三十三秒,成了!四十八秒,NO!二十五秒,一奇一偶,吉兇各半。這種情況,我會再來一次。一般我會把這事放下,過了一段時間,在我有感覺的時候,猛然抬起手腕,這個秒數(shù)就是終身判決??隙?、否定、棄權(quán),一錘定音。

我小舅本來在老街一個古玩店替人看店,干了沒幾個月,就受不了老板財富暴漲的刺激。那時,我父親掙了不少小錢,又愛吹大牛,懷里總揣著云蒸霞蔚的發(fā)財夢。所以,我父母就答應(yīng)資金入伙,支持他另立門戶。在我們家族,我父母屬于先富起來的人,小富之后,父親那邊的親戚后來都不怎么來往了,父親說因為他是木秀于林;母親這邊呢,親戚們老有些閑言碎語,好像我們家錢來的不太讓人服氣,只剩我小舅本人,一直和我家關(guān)系不錯,正是這樣,他邀我家合伙,我母親認為是很有肝膽相照的意思,但我父親認定他是沒有錢才找我們家的。父親一貫狡詐,出手謹慎,善于花言巧語,他要求小舅把無所事事的我也帶上。我對收破爛并不感興趣,小舅對我這樣的尾巴,也不太感興趣,但是,他需要啟動資金,便滿口答應(yīng),而我,那天突然我就莫名其妙看了表。十三點一分十一秒。我抬腕的時候,十一秒剛剛跳出來。這份吉祥瑞象,讓我安然于與此有關(guān)的未來。我就不吱聲了。

關(guān)于時間的秘密,我有很多很多,我無人分享。我曾和一個我暗戀的高中女生,想談?wù)勥@個科學話題,我愿意把她帶進我的秘密世界,但她并不想做我的唯一分享人,剛起頭,她就笑了,笑得很憐憫。我從此再也沒有勇氣再說下去。

我和小舅走在去慶元鄉(xiāng)的紅土路上的那個下午,天空中的灰云如帆競馳,紅土的地面暗沉,只有慶元鄉(xiāng)那個方向,有些明亮的天空帶。我們收貨開的二手小皮卡,開到高速公路加油站后面的村子就拋錨了,小舅讓人幫他修車的工夫,說我們?nèi)c元走走。他說,不遠,四五公里的地方。說那地方是個老鎮(zhèn)子,靠水路,歷史上也曾算是一方中心地;水路日漸枯竭后,又遭遇過一次大地質(zhì)災害,很多橋梁道路都被泥石流淹壞了。國道和高速路相繼通車,那地方就越來越被邊緣化了。現(xiàn)在,慶元本地人進出最方便的是雇個摩托車進去。如果你開車,反而未必好走。

我說好像要下雨了,說的同時,我抬起手腕看表:一點五十一分十三秒。小舅回答了一句觀測天象雨象的諺語,什么云往東,車馬通;云往南,水漲潭……我并沒有上心聽,我已經(jīng)在我的奇數(shù)時間里看到了答案。所以,我和小舅一樣,開始大步走在風吹草低的紅土路上,頂風而行。

一到村口,小舅就大聲吆喝,收購舊物啦!收舊物??!家里不用的舊物來換錢咧——本來,我們小四輪車頂有個錄好的廣告喇叭,老遠就開始女聲播放:專收古物、舊物、老東西、老古董……吆喝的比小舅的沙啞嗓子嘹亮悅耳。但今天沒有車了。

一副沙啞的、尾音衰竭的破嗓子,在村子里游蕩。慢慢的,村里還真就有人出來了。有人拿來一盒子像章、毛選、紅塑料皮的學習筆記本;有人提出一個舊油燈;有個婦女拿來了三只顏色古怪的繡花鞋。有一只很小,被什么液體潑過鞋面。小舅很鄭重地看著,最后都收下了。村里人拿了他三十五十八十,高高興興地散去。還好人少,村民換錢的東西也少,不然,按小舅幾乎什么都收的德行,今天靠步行,非得累死。和過去一樣,一般是等亂七八糟收得差不多,我們就出村,開到山間一個僻靜處,我們就把收來的東西直接就扔掉了。為什么這樣做,這里有學問。小舅是跟他老街的老板學的,有一次,在一個荒涼的山澗處,小舅拋下了所有的東西。一件都沒有留下。我知道有四五百塊錢呢,那是借我老爸的錢啊。我問小舅,小舅說,只有這樣渾水摸魚,我們才能便宜地收到好東西。他講了個他老板的故事。

說八九年前的一個冬天,他老板蹬著三輪在一個小村子里收老東西。那天非常冷,天也馬上就要黑了,小舅的老板蹬著三輪往城里趕,這時,一個老人招手停車,老人從家里搬出一大堆舊東西,舊書、舊算盤、老煙袋,亂七八糟的,很不少。小舅老板蹲在地上挑來挑去,發(fā)現(xiàn)了一面銹跡斑斑的銅鏡,他不動聲色地仔細瞧,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把全部心思,停留在這個破銅鏡上。他斷定,這絕對是唐代的銅鏡。越看越篤定。老板心里陣陣熱血沸騰,頭上的帽子摘了又戴,戴上又脫下。這當然是件好東西,盡管品相差一點,銹跡多一點,不過絕對值大幾千塊錢。那可是十幾年前,當時的大幾千頂現(xiàn)在的大幾萬。老板故作鎮(zhèn)定地跟那位老爺子攤牌,他表情語氣都很淡定,但是,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只收這面銅鏡,其他的不要。老人看著他。小舅老板一咬牙把銅鏡的價格說到了五十塊。八九年前的五十塊??!老人呆了。老板的出價把老人震撼了,沒想到這破銅鏡竟然這么值錢!老人上心了。小舅的老板見對方猶猶豫豫,又把價格抬高到了八十,接著一百、二百、五百……老板急切的心,隨著價格飆漲,讓那個雖然毫無經(jīng)驗但本性狡猾的老人一覽無遺,老人冷眼看著聽著,最后竟然把東西一揣,不賣了。他完全不信任小舅老板的價格。就這樣,到手的一個大漏,沒了。小舅的老板痛悔不已,告訴小舅說,都怪我當時太沉不住氣,如果我當時出價五塊而不是五十塊,也不會引起那該死的老頭注意,但是,最好的一招應(yīng)該是,給他五十塊,把他拿出來的所有破爛都收走,渾水摸魚,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好東西搞走了。心不狠,價格上,你不喪盡天良,你就做不了收購這一行。

小舅總結(jié)說,收古董玩的就是人的心理,誰先沉不住氣誰就得吃虧?,F(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心眼多著呢,不那么好糊弄。我們不好的東西不收,專收好東西,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人家這東西值錢嗎?有時候你越出的價錢高,他越是不賣。我不分好壞一窩端,其實就是為了迷惑對方,不管好壞有啥要啥,對方反倒看不出哪件東西值錢,遇到好東西自然就能夠不聲不響地拿下。

記得那天,我們沿著村里祠堂外青苔勾縫的大鵝卵石彎道走去。小舅以前跟外地朋友來過一次,說這個村是有寶貝的,可是,這個地方的人特別沉悶木訥,你根本看不出他們一個個在想什么,更看不出他們家里有沒有祖?zhèn)鞯膹U物。也許他淡漠地圍觀半天,忽然就從家里拿出一個器物,表情依然是淡漠的。淡漠到你簡直懷疑他胸有成竹。

灰云果然豁然走遠,慶元鄉(xiāng)的天地變得更加金黃明亮。青苔勾縫的大鵝卵石,起碼被人踩了幾百年,落腳多的位置,石面青灰光滑近玉,你能想象到赤腳踩在上面的冰沁感。它蜿蜒繞過一大片桃花林,就是一座古牌坊后面有幾戶人家。遠看,幾棟房子的屋脊都是中凹的上弦月曲線,尾端分叉如燕。當?shù)厝苏f,燕尾屋脊的,代表屋主曾經(jīng)中過舉。

我和小舅很遠就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無所事事地靠在一屋的門柱上,耳朵對著我們的方向。那個屋子有點斜,但正面看那半開的大門兩邊,有很精致的花卉山水磚雕。走近細看鏤雕的圖案由喜鵲、梅花鹿、蜂窩、猴子等組成。小舅指著說——這叫“喜祿封猴”!看小舅的表情,我感到這屋子有貨。小舅放輕聲音說,哎,她好像眼睛不行……

那女子立刻就把臉偏了過來,不過,她眼睛卻看著桃花林那個方向,眼睛黑亮如漆。肌膚勝雪。真的是個美麗少女。不過我覺得她的眼睛是有點怪,果然,細究就發(fā)現(xiàn),她真是個盲人,睜眼瞎。小舅半哈著腰,笑容可掬,對她說,家里有不用的舊物沒有?

女子又用耳朵對準我們,眼睛撲閃著,似乎在一個字一個字地理解。好一會兒,她說,問里面。小舅沖著里面的小天井,高聲一句:收舊物嘍——不用的舊東西——來換錢嘍——

一個臉色青黃、后腦頂頭發(fā)亂翹的褐衣小老頭出來了。他觸動盲女的胳膊,示意她回屋,一邊警惕地打量我們。小舅的殷切笑臉,只換來他淡漠而含糊的驅(qū)趕性搖頭,他轉(zhuǎn)身要進去。小舅說,哎,給口水喝好嗎?說著,他又趕緊補笑朗朗出聲,和氣親切的樣子。

褐衣男人整體看上去老,仔細看手臂脖子,又飽滿結(jié)實,覺得不比小舅大,我不知怎么稱呼,只好陪著干笑兩聲。褐衣男人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轉(zhuǎn)頭他進去了。小舅看得懂偏僻鄉(xiāng)村人的肢體情感,示意我們跟進,一邊笑呵呵地致歉說:打攪啦。

果然,沒有人阻止我們跟進。里面昏暗,都是家畜和爛稻草的味道,幾只番鴨趴著。褐衣男人穿過堆滿廢舊工地木料的小天井,進入一個低矮廂房,一會兒拿出了一個葫蘆水瓢。里面是水。小舅假裝很渴地大口喝,之后一抹嘴,遞給我,他的眼睛在看案桌上的一束陳舊的塑料紅梅花插著的豁口小花瓶。我也假裝很渴地痛飲兩口。水很清冽,有松針的味道,但我馬上就聞到一股中藥味道飄過。我看著那個白皙美麗的盲女有點發(fā)怔。她轉(zhuǎn)身進了另一個房間。我不由移動身子,跟了過去。

這時候,也許發(fā)生了什么比較緊急的事,褐衣男人突然撇下我們,快步奔進后面。我猜是不是廚房里煎的藥撲出來了,這時,我抬腳已跟盲女進了左側(cè)房間。房間光線昏暗,里面卻是空的。盲女也不見了,似乎后門走出去了。空床上,吊有一架老式的、收攏的圓頂蚊帳。墻上有個舊鐘,我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時針在九字,分鐘指十七。秒針停在一點鐘的位置,不動。這是個壞了的鐘。小舅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他的眼睛四處脧,就是這時,我們一起看見了那個古琴。它豎靠在這屋子半掩的門背后。

我看得出小舅眼睛里困惑茫然。他輕輕觸摸那琴。那琴有一米多長,五寸寬,兩寸厚,黑紫色,琴身的背面還刻有模糊的字體,漆色部分剝落,字跡也分辨不清,還有許多細小的斷紋。外面當啷一聲響動,嚇了我們一跳。像是什么打翻了,盲女在什么地方叫了一聲,聽上去很急,我們就趕緊放下琴出去了。天井里卻依然沒有人,褐衣小老頭不知在哪里,小舅和我站了數(shù)秒,卻看見有個男子倚在大門門框上說,他們說你們什么舊物都要,我就找過來了。

小舅說,是什么?

男子羞澀而淡漠地說,也沒有什么了,有個老放大鏡,兩把水煙袋,和國民黨軍大衣,一對老舊木碗,你們要不要?

我和小舅便跟那個男人走了。走著走著,我們都往盲女家的大門口回看了一眼,我看到小舅眼里的遲遲疑疑,他大約也看到了我的遲疑和不舍。

但我們那天,再沒有回到盲女家。我原來以為小舅會再回去的。這應(yīng)該是他一輩子感到困惑的失誤。

我是后來才明白,小舅發(fā)財心切、出道太急,他對古玩舊物,只是掌握了皮毛的皮毛就發(fā)財心切。他最多就是比收報紙、可樂瓶的人,上了一個檔次。他行走江湖,全憑腦子好使,靈活貫通,看上去圓融世故人模狗樣,其實,也就是新手上路。但正是因為他腦瓜子太靈,根本就忍受不了老板低進高出一路狂財,也正因為腦子靈,他聰明反被聰明誤。老板的大肚子并非全是脂肪油水,里面還有太多點石為金的玄秘,沒有機會讓他學習。比如說,古琴。小舅陪老板走東鄉(xiāng)逛西鄉(xiāng),從來就沒遇見過,壓根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直覺倒是讓他牽掛上了,只是見識短少、學養(yǎng)太淺,加上當時情景里小誘惑的倉促,他還是忽略了它。直到有一天,小舅在一個闊朋友父親的慶生酒宴上,遇到了兩個臺灣商人。

他們就是來大陸找琴的。古琴,也叫瑤琴。桌上的人一時都在討論古琴。一個瘦高的臺灣商人說,有個人在山西收到一把漢代古琴,在市場上已經(jīng)價值四千萬。漢代古琴,不得了。小舅心旌飄揚,說起了我們在慶元遇見的那把琴。小舅稍微一描繪,臺灣人瞳孔都大了,一個臺灣人,手里還夾著遼參的筷子在微微哆嗦,后來,他再也夾不起那截紅燜遼參。他說,這……十有八九……是古琴。

臺灣人的亢奮,傳導到我的瞳孔也放大了。真的難以置信,在那么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我竟然邂逅了一個千年之物?一千年前,誰的手指在上面彈撥?我記得那天看到它的那一瞬間,那戶人家墻上的鐘是三個奇數(shù),當然,它是停止的,但這個停止了的鐘的意義是——我在看到古琴的時候,看到了它,那個鐘是故意停止的,它停留在那里,為的就是等待和見證一個奇跡。為的就是在永遠的奇數(shù)里等我出現(xiàn)。這么浮想聯(lián)翩著,我熱血燃燒。四千萬,這個數(shù)字蘊含的幸福和成功,簡直像雪崩一樣,幾乎要把我和小舅淹沒窒息。四千萬,扣除我和小舅那次出行收破爛的開支,三千九百九十九萬九……這絕對是個讓人夢想飛翔的奇數(shù)。

次日,我和小舅直奔慶元。

那天天上瑞云朵朵,不過,我注意到,一輛車牌號是偶數(shù)的白色小中巴一直在我們前面,26288。在我觀察它的號碼單雙時,我腦子里閃出的就是那把門后的古琴。這破車,居然沒有一個單數(shù),我感到不祥。我三次要小舅超車,沒想到,我們這個二手破皮卡,幾次努力都超不過。26288也實在可惡,它就是跑不快開不遠,獨獨在我們前面突突突地晃,像一塊倒霉的指示牌。小舅指著它說,你看到?jīng)]有,26288——二人順利二發(fā)發(fā)。哈哈,我們回程就是千萬富翁了?。?/p>

我卻心情晦暗。小舅看到這組偶數(shù),腦子里居然也在轉(zhuǎn)古琴的念頭。這分明是不吉之極。所以,我一路擔心著一路胡思亂想:會不會我們到了那里,那戶人家壓根就不想賣?死倔?那個半老不老的男人,還有那個行動迅速的美麗盲女,也確實讓人摸不出深淺,他們完全可能不按牌理出牌;小舅是準備一千塊搞定它。在沒有那個26288破車出現(xiàn)之前,我們一直討論著價格來著。根據(jù)以往收舊物的經(jīng)驗,小舅說給六百可能也行。最多八百吧。我被他這個數(shù)值嚇了一跳。一個四千萬的東西,我們真的可以用六百塊搞出來?這也太驚駭人了。小舅說,其實,我的心理價位是一千。如果那個老頭跟我討價還價的話,我最終可以給他一千。但是,我一定要做出很為難、很痛苦的樣子。你想,要是毫不猶豫、高高興興,掏錢來不及的樣子,一定會嚇到他,他一定會懷疑,懷疑就加價,如果你同意他加價,他就會一直加上去,最后加到不賣給你。那我們就徹底完蛋了。

小舅敲打著方向盤,一路哼著歌。我卻一直盯著那小破中巴。它就像一只趕不走的蒼蠅,令人心煩意亂;我小舅卻像看到一塊暴富路上的路標,歡歡喜喜地跟著,一邊發(fā)出母豬一樣舒適的哼哼聲。

我憂心忡忡。會不會——其實——它只是一把普通的琴,普普通通,不太值錢,幾千塊而已的東西?要不,也許是那個敗落之家的先人,買到的贗品?所以,隨隨便便扔在一個空房間里;還有可能是摔壞的東西,那天我們賊似的匆忙和不安,確實沒有仔細摸看。今天去仔細看了,也許會就發(fā)現(xiàn),我們向臺灣人描述的,不過是我們的想象,什么模糊的刻字、什么裂紋,都是我們在酒桌上,才獲悉的知識,我們把這些新知和故舊記憶搞混了,就以為真的是那樣的了。我甚至懷疑小舅沒有親手撫摸過它,他說的重量感根本是吹牛,那上面也完全看不到什么裂紋。是臺灣人活靈活現(xiàn)的描繪,讓暴富心切的我們,模糊了記憶和想象;其實,那戶人家的門后,根本就是一截廢舊木料而已。

關(guān)于它,我還閃出最最倒霉的念頭:慶元鄉(xiāng)發(fā)生大火,那個美貌盲女的家,已經(jīng)一片廢墟。等下我們抵達的時候,還能看到那片黑色的廢墟上,還冒著幾縷發(fā)黑的煙。

該死的26288破中巴終于拐上了一條兩米寬的鄉(xiāng)下土路,我深深吁出一口氣。為了更近地駛進慶元鄉(xiāng),我們一路問路,七拐八折,甚至在無路中開辟道路。小舅說,等這琴搗鼓出山,第一件事就是買輛高級越野車。

我們翻車了,因為抄近道。

我們都能看到慶元鄉(xiāng)那個大桃樹林的邊了,卻在腳下的路上翻了車。那個一米多寬的溝渠上,有幾塊青石條鋪架的路,應(yīng)該是給牛走的。我擔心石板條不夠?qū)?,我也說出來了。小舅瞄了瞄,又看了看那邊的誘人的桃樹林方向,說,應(yīng)該差不多,要不,你下去指揮。肯定能過。

我想也是,現(xiàn)在退回大路也是不可能的了。我下車,先走過青石。那溝深一米半多,底下都是雜草掩映的清清流水。我開始指揮。小舅開得小心翼翼。我現(xiàn)在也搞不清他的車是怎么開始傾斜的,他所在的溝渠那側(cè),路的一邊是大石頭,另一邊是蘆葦叢,按理他是走中間直線,然后像考駕照的雙邊橋一樣,穩(wěn)穩(wěn)開過溝渠就好,可是,他可能是本能地避開大石頭,沒想到蘆葦叢那里是中空的,車輪可能矮了一下,小舅一貫反應(yīng)迅速,為了矯正,調(diào)整方向盤又加油門,結(jié)果,我的手臂還比畫著直行,他的車一個猛子斜斜栽進了溝渠里。太快了,我叫都來不及,轟咣,那車就屁股朝天翹在那兒了。汽車很快熄火了。我趕緊下溝去拉小舅,我擔心油箱爆炸。

車頭開裂了,前擋風玻璃裂了,小舅的腿被夾住。不能動,方向盤也緊緊抵住他的胸口。我想把他拉出來,卻卡得很緊。小舅那時候,好像并不是要命的痛,我打報警電話的時候,他還說,沒用,等警察來,車子都生銹了。你還是去叫農(nóng)民來幫忙吧。慶元鄉(xiāng)就在前面了。

我還是擔心油箱會不會爆炸,溝渠水面已經(jīng)有油花在飄了。小舅說,沒事。熄火了,又沒用明火。我看沒什么可爆炸的。就是我這姿勢,不舒服,我的腿有點脹。

我說,你能堅持住嗎?

他說,你快去叫人,我自己也會努力,如果能搗松些,我會自己爬出來。

我就往桃花林方向狂奔,小舅忽然大喊,我趕緊扭頭,看見一只手伸在傾翻的駕駛室外招搖。我以為什么緊急情況。趕緊躥回去,他說,你先去看看那個盲女家,叫那個男人來救我。順便看看那琴還在不在。我說好,又發(fā)足狂奔。才跑十幾步,身后又傳來小舅的急呼,回頭看,駕駛室外,那只手在更劇烈地招搖。我只好又折回去。

等等,等等!你聽我說,我們不能魯莽。不能打草驚蛇,他要是發(fā)現(xiàn)我們惦記琴,今天這買賣就難了。

那好,我不叫盲女家的人。

不、不,你聽我說,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候,你去他家……

小舅!我急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先找人把你弄出來,這錢財畢竟身外事……

屁!小舅擺手,什么身外事!沒有錢的人才這么說話。我們現(xiàn)在是在四千萬的門口!哎喲,你讓我想想,叫那男人來救我,是好還是不好?也許,哎喲……我們倒可以更親近他家,因禍得福。

我抓耳撓腮。油箱真的不會爆炸嗎?

唔,你去找其他人吧,說我們給錢,等農(nóng)民把我弄出來,我們再一起去瞎子家歇歇,一回生兩回熟嘛,他說不定肯讓我們在他家吃飯……

小舅說著,嘴里絲絲抽氣,我知道他開始痛得厲害了,我也懶得再問,拔腳就往桃樹林方向躥。我想,他要再叫我,我就假裝聽不見,實在是煩人啊。聰明人的腦漿就像磨盤,一點豆子下去,稍微一碾,漿汁就到處流淌。煩人。

小舅低估了自己的傷勢,等我一人十元地找來五個農(nóng)民,他已經(jīng)疼得全身汗透小臉死青。好容易把他弄出駕駛座,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小腿根本不聽使喚,翻開褲腳,里面骨頭都快扎破皮膚了??次覀兪强匣ㄥX的主兒,幾個有摩托的農(nóng)民兄弟,都說愿意送我們回城區(qū)醫(yī)院??旎杳缘男【耍羞^我,示意大家回避。他奄奄一息、但堅定不移地說:

我看來要先去醫(yī)院,腿怕要廢了。你替我去那個瞎子家。現(xiàn)在就去,我怕夜長夢多。

我當場就傻了。

他又招我低頭聽:價格還是按我之前說好的,不能超過一千。無論什么理由,你都要做出……不情愿的樣子,咝……要像虧了血本的樣子……

我感覺這事我做不好。他又招我低頭:其他破爛也收一些,遮人眼目,三五樣吧,起碼的,破爛舊物都行……混在一起……

我剛直起腰,他又招我蹲下:那東西到手后,馬上雇摩托出村,一點都不耽誤——小心保護好!在家放好,藏妥當。96c9ed5d96ab745de292651df70204691752d2e2dab126674da63ced4ae2af5b你再到醫(yī)院找我。我們商量好價格,再聯(lián)系那兩個找琴的臺灣人……

我說,那這車呢?

小舅死灰的臉上,頓時浮起勝利的笑容。他甚至對我遺憾地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根本不在意那個二手皮卡車了,我也覺得我是太笨了。

一個農(nóng)民帶我再進慶元。車資一塊。我所以上他的摩托,是看他的車號奇數(shù)比別人多一個,二是看他眼神有點羞澀。羞澀的人,總讓我放松。他說這地方,一百年前遭遇地震,龍脈被震壞了,風水就一落千丈。水路也慢慢干涸了,很多人出去,都不回來了。不過,政府已經(jīng)規(guī)劃要重新把路修進來,聽人說,如果能得到風水高人點化,這里還會像一百年前一樣興旺起來。我心不在焉地在他身后聽。

到桃花林邊,他說,你要去哪家收廢舊物呢?

都行,我說。轉(zhuǎn)轉(zhuǎn)看吧。

我們一前一后地坐在摩托上說話。摩托突突地進了村鎮(zhèn)。今天沒有收貨小皮卡,沒有車上的招徠小喇叭,我不好意思像小舅那樣扯著嗓子吆喝。那個羞澀的農(nóng)民也有點悶悶的。他一腳點地,遲遲疑疑地說,我外婆有七個銀圓,很寶貝,我看過的……不過,她總不舍得賣……

你知道其他什么人家有沒有什么老時代留下的沒用舊物,都可以拿來換錢。

他卻搖頭,說,現(xiàn)在怎么收廢舊品的人,越來越多了。前兩天,我二嬸嬸的娘家,被人收走了一對燭臺,還有墻上窗子的雕花老磚。也敲了去。賣了六七百呢!

那農(nóng)民放開扶手,指著一個我來不及看清的頹敗建筑,說,那就是楊家,都沒有人了,半夜還鬧鬼。楊家世代在朝廷做官,老輩人說,自從慶元龍脈壞了后,楊家還出了個和孫中山一起的革命黨,最后被人暗殺在船上??h文史館有他的資料,留洋回來的。

我說,桃花林南邊,有一戶人家,房子蠻大的,有點歪斜的那棟,屋檐都是翹檐,那是誰家?

桃花林南面有好幾戶老房子呢,都有點歪斜,也都是燕尾脊老房子。他說,你說的是哪一戶?

有個瞎眼姑娘的。非常漂亮的姑娘。

摩托工嘿嘿笑,說,則旺家。住在那里的人,跟老楊家都是有親戚關(guān)系的。不過,也一樣,整個楊家這一百年也敗落得差不多了。你要去那里嗎?

我說,最后去吧,先到處走走。

那個容易羞澀的摩托工帶我在村鎮(zhèn)的中心區(qū)騎了個巡回。我不好意思吆喝,他當然也不肯幫我吆喝,遇到一些老屋陋巷,我只好自己過去瞎問,多數(shù)人家搖頭;有時看人家屋子門扉半開,我請那人用本地話幫我喊一嗓子,沒有舊貨我們干脆就不下車了。那人總是嬉笑搖頭。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近一個小時,只有一個婦女,拿出一小抽屜的像章和紀念章,我收了,有人拿出兩把還纏留著臟發(fā)絲的篦梳,看著惡心,我還是用兩元錢收了;還有一件怪怪的旗袍,看著鬧鬼。亂七八糟收了一堆,我看夠了。決定直接去盲女家。這個決定既出的一瞬間,我看了手表,是十一點五十八分,二十二秒。我很懊喪。郁悶行至桃花林南面時,我轉(zhuǎn)頭看到一隊大牛小牛,依次從那條蜿蜒的百年小路出來,有心一數(shù),六只。放牛人居然是一大一小兩個人!我暗暗覺得晦氣。到盲女家門口,一下摩托,我就問那人現(xiàn)在幾點?摩托工掏出手機說,十二點二十。我說,正點嗎?他說,差不多了??靸煞昼姲?,他又看了一眼,說,十二點二十四分,差不多了。

他怎么懂時間的秘密呢。我說,還雇你回去。你在外面等,我進去轉(zhuǎn)轉(zhuǎn),喝口水就走。

那個羞澀的農(nóng)民很有意味地笑了,意思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心猶不甘地說,你的手機時間準嗎?他嘿嘿笑得更厲害了,說,你不是自己有手表,也有手機?我的手機時間一直是越走越快的。

他說,那個瞎女,剛結(jié)婚,男人就暴死了。他幫人家上新房梁,摔下來。才兩層,就摔死了。

這真令人吃驚。但是,這么刺激的信息,也并沒有沖淡我腦子里四千萬古琴的遐想浮云。那農(nóng)民看我呆怔,說,人家說她克夫,不吉祥的。好看沒屌用。

這個羞澀的農(nóng)民,竟然這么來了一句。我定了定神,決定進屋。但我先亮出手腕。在正午刺目的陽光下,我秘密閱讀我的命運之書:十二點三十五分四十八秒!雙一單一雙。我垂下吉兇未卜的命運的裁定,還是走進了那個屋子。

里面非常陰涼,我依然隱約聞到半年前的煎中藥氣味。而那個美麗的盲女,就蹲在依然雜亂潮濕的小天井里洗衣服,地上還堆著兩棵半米高的剛收割的碧綠芥菜。我進去的時候,她的手摸索著衣領(lǐng),眼睛看著我的方向,眼神是游弋的,因為我的聲音消失了,我身后,那個送我的人,發(fā)出了散漫拖沓的腳步聲。他還是跟進來了。

那個人用本地話,說了很短的一句什么,我猜是問她討水,盲女卻搖頭,所以,我又猜他們是說那個老男人,而那個老男人卻從外面進來了,頭發(fā)依然倔強地翹著,依然好像很警覺很生氣的樣子。他這個表情讓我緊張,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小偷。那個羞澀的農(nóng)民,顯然有點怕那個男人,他以有點著急的表情,急忙向那老男人解釋我們?yōu)槭裁催M來,因為,他后面用的是普通話了,收購舊物,我聽得懂。

沒想到這么快就切入主題,我只好隨手指著案上豁口的花瓶說,這個你要不要賣我?

老男人用普通話說,多少錢?

我說四十吧。我假裝老練地指著花瓶說,樣子挺有趣,可惜豁口了。

那你還要?!老男人頂我一句。

可能有人喜歡吧。你還有沒有其他什么用不著、又占地方的舊東西嗎?說不定我能收。

老男人好像很護著盲女,我覺得他不太相信我說的話。我有點慌。后來出去后,那個農(nóng)民才說,因為天生瞎眼,那盲女從小就經(jīng)常被不三不四的男人欺負,她又說不清楚怎么回事。家里原來是打算把她早點嫁出去,托付給她丈夫就省心了,結(jié)果,那個男人暴亡,婆家人就把克夫的盲女趕了回來。

當時我不知道,只覺得那個翹頭發(fā)的男人看透了我,心里發(fā)虛。一急,我也不管不顧了,我說,我剛才收了毛主席像章,旗袍,還有一把舊算盤,記得上次來你家喝水,我看到花瓶之外,還有一把琴……

翹頭發(fā)的男人,似乎沒聽到地蹲在井邊,那盲女摸索著,想幫忙什么。

我是……我?guī)缀跽f不下去,上次……我是跟著她走到西屋,無意中看到的……

那個老男人站起來,他洗凈了手,并不看我。

我只好大聲說,門后那把舊琴,能彈嗎……老伯?

他這才臉對著我,仿佛這才確定我是對他說話。他眼睛大睜,有一種動物眼睛的精光,我覺得這個男人,警覺和生氣已經(jīng)變成了他固定的表情,因為他的眼神看不出生氣,而是充滿困惑,這個困惑表情讓我措手不及,我覺得他很容易被激怒,我不知如何說下去,因為我覺得,他認為我在提不可思議的要求。

我指著那個西屋方向,那把舊琴……那屋……門后面……

那個翹頭發(fā)的老男人瞪著精光四溢的動物眼睛,他說,琴?我家沒有琴。

我手指我和小舅曾經(jīng)進入的那個屋子,又用手指盲女。她看不到我的求助,卻恰到好處地嫣然一笑。翹頭發(fā)的男人聲音立刻粗硬起來:沒有!

從見到來大陸收古琴的兩個臺灣人起,我和我小舅關(guān)于慶元瞎女家這把古琴,就寄托了無窮想象,在今天清早出門這一路,我對于它的購買作了各種不順利的推測,但我卻怎么也想象不到、猜測不到,人家矢口否認的這樣一種情形。那個羞澀的農(nóng)民,在低頭撕咬自己的手指頭皮。我看不到他的正面;而那個翹頭發(fā)的男人,臉上已經(jīng)隱隱揾怒,好像我就是找個混蛋借口上門想調(diào)戲美麗瞎子的二流子;盲女在木盆里刷褲腳,那個棕毛刷子,怎么那么有力,我耳朵里都是唰唰唰唰的聲音,我也不記得我是怎么走出來的了。

正午的陽光刺眼。摩托車邊,一大架子的絲瓜花,黃澄澄地開得任性自在。

送我去公路搭車的路上,那個農(nóng)民認定我是記錯了屋子。他說,楊家興旺的時候,在桃花林南面的風水寶地上,蓋了四棟房子。四個兒子,一個兒子一棟。因為風水好,地震的時候,全部都沒有損壞,只是歪掉了,但一樣住人。

我不相信半年前,我和我小舅是走錯了屋子,除非那個村莊的每一棟歪斜的燕尾屋脊的房子里,都有一個美麗的瞎女。那盲女獨自靠在門口,眺望遠方的樣子,工筆畫一樣刻在我腦海里,不可能錯。即使,就算這是我的想象,我也不可能對那個煎熬的中藥味道,似曾相識,難道每一棟歪斜的老屋里,都彌漫著中藥味?好,這也算是我的想象,那么,那每一棟的老屋子里,都有一條古老的案桌,案桌上都有一個豁口的老瓶子?

沒有人相信。我作為親歷者,不能說服我自己,更何況我腦子無比靈活、被迫離開現(xiàn)場的小舅。不過,小舅的反應(yīng),更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當時,我和我父親母親一起去的醫(yī)院,也可以說,是我媽帶我和父親去看望她的弟弟。一進骨科病房,我看到護士島值班臺后壁上的鐘是十六點五十八分四十四秒,我就心頭一暗。當時我是覺得這預示小舅的傷勢康復不良,這肯定是關(guān)于他的時間,是關(guān)于他的命運信號。沒想到,我們一進病房,小舅看都不看我爸我媽,他眼里只有我。仿佛只有我一個人走進病房。其他任何人他看都不看。我母親是來醫(yī)院第二趟了,她一放下保溫壺,就給小舅盛金線蓮鴨湯。小舅的眼睛像火炬一樣,眼珠子亮得像金屬制品。他望著我說,——多少錢搞定?——放哪里?

我搖頭。我母親改不了快嘴的毛病,她搶在我前面說,人家根本就沒有琴!我看你是想發(fā)財想瘋了。

小舅瞪著我。

既然我母親把最精彩的說了,我也失去了一半興致,底都漏了,所有的渲染鋪墊又有什么意思。而且,素來我的表達,下意識地要和我快嘴的老媽形成反差。所以,我簡潔地說,瞎子家說,從來沒有什么古琴。

小舅看看他姐,馬上看著我。

他——不承認——有琴?——他不承認?!小舅說。

不是——是壓根沒有琴!

小舅把媽媽給他盛好的鴨湯一把撥開,連示意放床頭柜的時間都沒有,他困惑地指著我說,你是不是給人家開價太低?我說過可以開到一千的!這不是鬧著玩的!

哪里到開價?是人家——根本否認有琴!

小舅兩只黑亮的眼睛,因為過于聚焦,金屬般像假眼珠子。他已經(jīng)轉(zhuǎn)瞪為盯視,鷹隼似的,他炯炯盯著我,我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也有點討厭。這當然不是我的錯,如果他不是自己把車開到溝里,不是自己把腿搞斷,那么,這一切根本無須我費口舌。我經(jīng)歷的也就是他經(jīng)歷的,不可能有不一樣的版本。

我父親本來就是來醫(yī)院意思一下、顯示一點禮貌就走的,他晚上還有一個應(yīng)酬,所以,我父親高聲大氣地寬慰他說,沒有就沒有啦,凡事憑緣分啦。

小舅不看我父親,也不看我媽,他死死盯著我。那目光像挖地三尺的鋤頭。我感到了他比疑惑更多的是不信任。沒錯,他不相信我說的話。根本不相信。這個感覺,讓我很煩。其實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我是準備繪聲繪色地告訴他今天這個做夢也想不到的突變,我覺得非常有趣,簡直太好玩太有傳奇色彩了。我也覺得百思不解,事情詭秘至極,非常值得琢磨玩味。我們可以在病床前非常深入、非常興奮地探討一番??墒?,小舅毒蛇般的眼睛,實在太敗興了。我懶得說了。這么想著,我開始玩手機。

小舅突然把媽媽給他的一小蓋碗的金線蓮鴨湯打翻了,他吼,那我這腿不是白斷了?!

我們一家三口都看著他。是啊,當然是白斷了,對此,我們早就在家里評價過了,是這么回事。他的腿就是白斷了呀。我媽媽覺得他有點反應(yīng)過度,金線蓮鴨湯灑了一地,讓媽媽非常不高興,爸爸也不高興。我父親斜睨床上的人,有點瞧不起的意思,他說,你姐為你忙半天,你他媽就這樣灑了!我告訴你,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算不了什么。反正你一毛錢也沒有少!——好了,我有事先走啦。自己安心養(yǎng)傷!

我父親轉(zhuǎn)身就走了。我媽惱怒地收拾地板上的湯湯水水。

小舅的眼睛不為所動,依然盯在我身上。我抬眼覷他,他幾乎有了審視的意思。他說,我以為你東西一到手,就會打我電話。我在等。一直在等你電話!這事情太大了!這不是一般的小事,我在等著。腿痛得很,可是我都不愿睡過去,我在等你第一時間的電話!

我說,我不是讓我媽跟你說我手機沒電了嗎?最后一點兒電,被我媽打我電話說光了。本來我一進家就要打你電話,爸媽說正好要過來,那我就想干脆見面說好了。

從你媽說你回城到現(xiàn)在,起碼快兩個小時了!小舅不動聲色地審問我。

我不知怎么接小舅的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拖了這么久,我沒注意這個。我那快嘴的老媽,終于感到了她弟弟的不友善,她火冒三丈了,說:神經(jīng)??!沒有就沒有了!這么審問小孩你干什么?!真是想錢想瘋了!他進門一身黃土滿頭灰,我讓他洗洗吃了點兒點心,怎么?這就匯報晚了?還沒發(fā)財呢,看你那吃人的架勢!嚯,你要真發(fā)了幾千萬的財,我們還不都成了你的丫頭跟班!——快點!趁熱把鴨湯喝了!我還有事!

老媽咆哮的時候,我小舅媽進來了。她也提了一個送餐的小保溫桶XAvmusE74a8277AhyNrvnhXQk0P7RZpAn+Bd7zn9tR0=。

我媽和小舅媽素來關(guān)系不好,所以,我們就走了。

我小舅住院期間,我去過骨科病房好幾次。基本都是我小舅打電話叫我去的,我就順便為他送點心。我媽媽很疼這個小弟,所以,一邊罵他神經(jīng)病,一邊為他熬制接骨滋補高湯,讓我順便帶去。我第一次自己去骨科病房的時候,走到住院部二號樓前,我忽然就想數(shù)數(shù)它究竟有多少層。起這個念頭的時候,我在想我小舅今天要對我說什么。我數(shù)完,是十五層。這讓我心情疏朗,我估計小舅不會再抱怨嘀咕什么讓我不高興的東西。可是,進電梯后我發(fā)現(xiàn),醫(yī)院原來隱瞞了第十三層。也就是說,十二層完就直接跳十四層了。實際上,十五樓就是十四樓,沒錯,雙數(shù),十四層。這個自欺欺人的做法,很是讓人生悶氣,讓人忐忑不安。我問同乘電梯的一個看似醫(yī)院勤雜人員的半老頭,說,樓下面是不是有地下車庫?他說,有。我還沒有來得及高興,他就伸出兩個指頭說,有兩層。

——該死啊,還是不吉利的雙數(shù)!

一推門,我小舅果然陰沉著臉。

他讓我仔仔細細地把那天離開他之后的所作所為,點滴不漏地再回憶一遍。他反復要求我不得漏掉任何細節(jié)。我很讓他不滿,比如,我第一遍說,我在收那個婦女的一小抽屜紀念章之前買了瓶礦泉水,第二遍我說成出來我很口渴,就去買了瓶水,立刻被他指出了錯誤;比如我說,載我去盲女家的那個農(nóng)民,我叫他在外面等我,第二遍我說我進到屋里,他就用本地話給那個翹頭發(fā)的男人解說我的意思。小舅說,他到底有沒有進屋?!小舅看我的目光非常犀利,他一直像獵犬一樣,在嗅聞、在推敲我的話。我想,如果我父母在場,他可能會客氣一點,我從小跟著他廝混,他對我就像兄弟一樣,毫不客氣,他說,你顛三倒四地說什么?簡直是做夢!

第二次是我小舅點名要我替他去他朋友那兒,借一本涉及古琴知識的書,然后給他送去。我懶得理他,可是,我成天無所事事也找不到借口,就只好去了。我剛拿到那個包了掛歷封皮的書,就聽到借書人家的那個樓道里,一個女人在大聲地重復一個電話號碼,要對方記住。她拖腔拉調(diào)地說:2—4—0—8—6—4—2—8——

這號碼一沖進我耳朵,我就沮喪了。我從出門開始,就一直在想小舅今天是不是又要扒皮抽筋地審問我,我快被他煩死了。實在是看在他在我小時候,經(jīng)常帶我無所事事地閑逛,溜旱冰、K歌、看街頭表演,所以,我不能不念舊,要不現(xiàn)在我真的不想搭理他。他幾乎瘋了。明眼人、身體健康的人,一眼都看得出,這事情奇怪的結(jié)尾,不怪我,我一點責任也沒有,我非常努力,也非常辛苦,我確實是竭盡全力了,他的腿要是沒斷,他要是親自前往,結(jié)果會和我一模一樣。但小舅就是不能領(lǐng)悟。他這種失態(tài),我父親說得斬釘截鐵:你弟想錢想瘋了!這是他跟我媽總結(jié)的。

所以,一進病房,我把書遠遠遞給小舅,就趕緊說有同學在醫(yī)院門口等我,我得馬上走。小舅說,看小舅五分鐘都沒空嗎?小舅接過書,翻看著說,你記得當時我們倆同時看到的那個古琴,是不是包著一個棕色的緞子?我說,我不記得了。好像有吧。

那你這次有沒有走到那個有琴的房間里面?

又來了,審查又開始了。我說,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沒有!人家不讓我看。人家根本沒有那東西。我又不能硬沖進去……要不你自己去看好了,你去鄉(xiāng)下一趟,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小舅吼道:你以為我不想馬上去啊!傷筋動骨一百天!去?我怎么去!

小舅盯視我的目光,讓我感到他正在發(fā)瘋邊緣。我堅決要溜走。我假裝看手表,說,舅,這書你先看吧,我同學在等。我回頭再來看你。

我不等他同意,轉(zhuǎn)身拉門而出,我聽到什么東西砸到門上的聲音,啪的一聲,很重——我猜想是不是剛借來的書,心里一凜,書主人剛叮囑我務(wù)必小心翻閱,說他父親愛書如命。但我還是沒有回頭地溜走了。

作為當事人,我一直認識不到事件的嚴重性,我的人生閱歷太淺了。我那成天忙著積累財富的父母對事態(tài)的嚴峻性,也完全缺乏考量的心境。等他們漸漸發(fā)現(xiàn)小舅、小舅媽幾乎從不主動和我們家聯(lián)絡(luò),他們才惱羞成怒。和我媽媽本來就關(guān)系不和睦的小舅媽,已經(jīng)公然不理睬我媽。我媽媽開始還以為她不過是因為當年我媽反對我小舅娶她的舊仇,哪想到小舅媽已是新恨如山。我父親氣急敗壞,他是在親戚女兒的一場婚宴上,聽到人家問他,那把古琴賣了兩千萬是不是?

我父親聽得差一點七竅流血。

我媽媽一氣之下,就不給我小舅送骨頭湯了。后來還不解氣,空手跑到醫(yī)院,狠狠痛罵了小舅一頓。她從我外公病死之前開始,歷數(shù)家境艱難,說她怎么呵護培養(yǎng)我小舅的大事記,還表彰我父親是怎么不計較地把小舅當自己人。小舅被我媽狠狠痛罵了一頓,他的反應(yīng)深沉如海。我媽認定他是受了蒙蔽,是聽了他那神經(jīng)病老婆的挑唆。小舅一直沉默著,他很憂傷地看著我媽。等我媽發(fā)泄得差不多了,他說,姐我相信親骨肉。我只是不相信好端端的一個琴,會突然變沒了。換你你信嗎?如果我不信任你們,我就不會說它的真實價值,那么就不會走漏風聲,就不會讓人惦記。那么今天,它肯定還在那個鄉(xiāng)下破房子的門背后好端端地等著我。我就是太信任人了。我不生你的氣,我生我自己的氣。

我媽聽了半天,一時不知小舅劍指何方。琢磨了兩下,我媽不得要領(lǐng)地總結(jié)說,反正你不要聽外人挑撥離間就對了!

那之后,我媽又開始抽空給我小舅熬制龍骨豬尾巴湯之類,小舅媽不太理她,她干脆對我小舅媽視而不見。而我和兩個同學,利用親戚關(guān)系在三中附近,盤了個店面重新裝修搞了個大型網(wǎng)吧。我本來就對收破爛的事沒有感覺,我父母也被小舅的癲狂偏執(zhí)搞得興致全無,所以,就支持我在網(wǎng)吧自己創(chuàng)業(yè)。不過,后來親戚風言風語,說網(wǎng)吧說是合伙,其實都是我家投資,那七十臺電腦,都是我一人出資的。還說現(xiàn)在搞網(wǎng)吧要多少關(guān)系通路子啊,賄賂款說出來就嚇死人啦。消息最后傳到我們家人的耳朵,又把我父母氣得半死。我媽逢人就辯解,咒罵造謠的人不得好死。結(jié)果,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親朋好友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直率的親友看著她,當場就發(fā)問說,鳳真,我又不跟你借錢??!

在小舅斷腿康復前的那三個月,我們家?guī)缀醣挥H戚們孤立了。他們只有來我家借錢的時候,表明他們一家都是信任我們家為人的,他們添油加醋地傳播和嚴厲批評其他親戚的不良言論,說盡了親戚們的壞話。記得有個想籌款買房子的遠親,說親耳聽到某某說,我家根本不在意要那個網(wǎng)吧賺什么錢,網(wǎng)吧根本就是一個洗錢的好地方。所以,每次親戚里來借錢的人,都把我父母氣得哼哼叫想咬人,那錢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

親戚里還流行起一陣壞的思潮,就是,我們家做什么生意都是幌子,有了那賣琴的幾千萬墊底,一家人還裝得很忙很打拼的樣子,實在是心機很深。我印象中那個時候,我們?nèi)覂?nèi)部脾氣也都不好,我爸我媽動輒爭吵廝打;我自己的網(wǎng)吧,才開張就碰上嚴查未成年孩子泡網(wǎng)吧的社會呼聲,網(wǎng)吧有點像過街老鼠,那個關(guān)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簡稱關(guān)工委的,居然點了我們新網(wǎng)吧的名,其實我們那時,什么不良的事情還都沒有來得及干,畢竟是初涉江湖的新店,有關(guān)部門動不動叫我們?nèi)ラ_會、簽責任狀什么的,居委會大媽也像逛市場一樣,隨時即興地來店里走動巡查,表情比警察還犀利,十分煩人。

那一段時期,真是我們家的黑暗時期。除了借錢,發(fā)結(jié)婚請柬,所有的親戚,都不再上門。我大舅利用小職權(quán),每年組織的親友中秋博餅風俗活動,今年居然沒有叫他妹妹妹夫參加,也就是我家。事后,我大舅媽解釋說,看那些親戚嘀嘀咕咕的,怕我們家去了難堪。大舅媽還說,她個人是未必相信我們家真偷偷賣了幾千萬的古琴,但是,不管什么情況,她都很看不慣一些親戚的仇富心理。我后來才知道,主要是我大舅排來排去,兩桌親戚正好一桌十三人,他不想再增加人數(shù)了,因為這是一個水電站小老板替他埋單的。再增加一桌影響不太好。這些事,我沒有告訴我爸我媽,以免他們被氣死。

這個局面,在小舅在自己能夠恢復駕駛后,才慢慢有所轉(zhuǎn)變。這個改變是輕微的,一開始我們家的人都沒有馬上感覺到,因為我爸爸媽媽和我自己,各自為著自己的小本生意各自忙碌,加上我媽媽為我小舅媽所傷——她認定一切都是小舅媽那神經(jīng)病禍根作祟。所以,不太關(guān)注,也是有意淡漠小舅出院以后的親戚江湖。

后來的一個星期天,小舅給我家送來了一籃板栗肉粽;再后來,他恢復了有時叫我出去和他原來的那一撥朋友吃飯的習慣。我感覺我媽媽的情緒也有所恢復,大家都不再提那個神秘古琴的事,直到冬至前的一天,小舅和小舅媽一起來到我家,帶了很多鄉(xiāng)下的土豬肉排骨,基本上就是半扇豬排。用很大的編織袋裝著,像碎尸案一樣,提了進來。小舅媽則站立一側(cè),始終友好甜美地笑著,好像是我們送了她半扇土豬排。

我是后來隱隱約約知道,小舅康復后去了慶元,他獨自去尋訪那把古琴所在的人家,而且去了不止一次,好像還擴大了尋找范圍。我不知道盲女家是怎么和我小舅談琴的,我想小舅可能因此終于相信我確實沒有擅自背著他,偷偷把古琴搞回家;相信我們家沒有撇開他偷偷發(fā)財暴富;他相信我說了真話,也許,他可能會以為盲女家收了我的封口費——這個想法已近荒唐。反正不管怎么,他肯定不會刺激盲女家說那個琴價值幾千萬。換句話說,即使他相信那琴真的存在,他也不會告訴那戶人家真相。也有一種可能,他在自己辛勞的奔波調(diào)查中,也開始模糊,他和我到底有沒有真的見過那門后的古琴。也許,真的都是幻覺。反正,我自己,已經(jīng)覺得當時邂逅古琴,可能真的是我和小舅同時見鬼了。

我猜想,就是這樣的一次次查訪,小舅終于一點一點地在內(nèi)疚中,回想起我們一家人很可能是無辜的。還有,我想,他也可能在摳摳搜搜的尋找中,和我現(xiàn)在一樣,對于那個古琴是否真實存在過,有了恍惚迷惑感,甚至厭倦,也許,他也終于放下了那把古琴。

沒想到,隨著土豬排進屋的,是一個更大的夢想。不過它是穿著更加炫目的未來衣裳進屋的。

當?shù)匦侣剟倓偨Y(jié)束,二十點正,小舅及小舅媽進門。

小舅有了難處。但他和小舅媽并沒有這么認為,他是把自己當成喜鵲來造訪的。只是我個人感覺如果他們不是困難,未必會來找我們家分享夢想。

一開始,我父親報仇似的看電視,故意不重視這個以半扇土豬排為見面禮的來訪。我媽媽吩咐我去冰箱里拿好茶,去取臺灣剛帶來的、必須放在冷凍層里的鳳梨酥;媽媽顯得活躍而神氣,好像沉冤得雪。她還有意無意地忽略小舅媽,但小舅媽始終雅量地保持恭謙與微笑。

應(yīng)該說,有古琴市場基礎(chǔ)背景知識的人,都會認為小舅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說著說著,本來只是半個身子歪向我們茶幾這邊的我老爸,整個身子都轉(zhuǎn)了過來,并把電視劇聲音關(guān)掉。

小舅說,一個朋友介紹的,省城鄉(xiāng)下有戶人家因為急籌醫(yī)療費,愿意六十萬出讓祖?zhèn)鞴徘佟.數(shù)厝撕孟襁€不太懂那個。小舅說,我已經(jīng)有十分把握,那絕對是漢木古琴。

我們家的人,都被慶元鄉(xiāng)的神秘古琴不愉快地洗過腦子,所以,也就知道了古琴的市價。六十萬和四千萬的巨大落差,震撼性地沖擊了我們不動聲色的內(nèi)心。老爸輕蔑地把茶喝得很響又很久,我媽則假裝沒有聽到似的不為所動,她還起身去收拾窗簾。

小舅咳嗽著清清嗓子,他說,本來我是想,我借點錢,獨自買下吧。雖然我不寬裕,但以我的做人口碑,借這些錢也不是太大問題??墒俏蚁?,還是一家人有福同享吧,哥姐一直待我不薄。機會又千載難逢,不如大家一起出資,等古琴出手,再按投資比例獲取回報,這也算我對哥姐的一點心意。

你說真的就真的了?我父親撇著嘴,說,有專家鑒定過?

是真貨!哥你不知道,我已經(jīng)在兩個城市來來回回跑了很多趟了,前期工作我已經(jīng)很深入細致了。你放心!小舅一直習慣叫我爸為哥,他說,我已經(jīng)找當?shù)匦屑铱催^,百分之百的漢木古琴!時間非常緊,如果明天下午前我們不交錢,他們家就把琴給準備從上海趕來的買主。你知道,這事不能讓風聲出來,不然買主一多,價格就控制不了了。你們也知道的,臺灣香港那幫人,瘋了一樣在找琴。

小舅媽說,那戶家人是不懂行情,以后他們知道這琴值千萬,會后悔死掉的!

我媽已經(jīng)沉不住氣了,說,六十萬,那我們家出多少?

小舅看著我爸說,是這樣,我自己認購一半,三十萬——不過,哥姐如果你們手頭寬裕,就借我八萬,我下個月就可以還你們——他指著小舅媽,她爸媽認購五萬,我大哥大嫂也想認購五萬,還有二十萬,我給你們留著,你看夠意思了吧?我小舅子小姨子也在考慮中,但我說了,時間上誰都不等。如果你們要這二十萬,我那小舅子小姨子又實在想投資,那我那邊三十萬里面,就讓他們幾萬好了。

次日中午,我們家就把二十萬現(xiàn)錢湊齊了。我父親的進貨款、我的營業(yè)額、我媽的小金庫,全部湊了進去。這之前,親戚們也都把錢交給了小舅。隔天晚上,我們就到小舅家瞻仰了那把古琴。小舅的岳父母、小舅子、小姨子,我的大舅、大舅媽,還有我們一家。全體股東都小心翼翼地觸摸了那把漢木古琴。大家都很肅穆敬畏,彼此說話都不由小聲莊重起來。畢竟是兩千年前的器物。

說起來我很懷念古琴在小舅家的那段時光。因為有夢想,小舅大舅以及我們家還有小舅媽的父母家,都相處得特別和睦融洽。周末大家經(jīng)常輪流請客做東吃海鮮、喝早茶,一起造訪私房菜。因為有夢想,每一家都慷慨大方,從來沒有人小肚雞腸斤斤計較,連我小舅媽的妹妹——那個最小氣的生物老師小姨子,她雖然只投資兩萬,也請我們大家去吃過新開張的東北菜,還上淘寶網(wǎng)給女眷們買過絲巾;投資古琴的親友們,甚至還包車秋游過一次,大小親戚們都穿戴得朝氣十足,留下了很多親情相惜的美好照片;我們最經(jīng)常去小舅家聚會聊天,暢談各自家庭由古琴奠基的嶄新未來。我們正在形成一個嶄新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有三個親戚,包括我爸,過生日都在大酒店請大家吃飯K歌,而赴宴的人,都會給過生日的人帶生日禮物;我們預支著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一團和氣滿足而感恩;本來關(guān)系比較一般甚至有點糟糕的三個女人——我媽、大舅媽、小舅媽,有時一起去慈善機構(gòu)做善事,比如去老人院給老人剪指甲、洗頭什么的。有時大家會一起想看看那琴,于是,小舅——只能是小舅,他對小舅媽取琴不放心。

總是這樣的,小舅起身走進里屋,那是他們家主臥,我們一般不進去。但我進去過,我知道那把琴就立在床側(cè),在衣柜和窗墻之間的大衣架的后面。衣架是黑沙鋼筋的,有個臉面大的底盤,上面有三層花莖似的張出,每一莖上的球頭,都掛著衣物,裙子啊、長褲啊、格子呢大衣啊,這些東西后面,掩護著一個長條狀的東西。那就是古琴了。

我們在外面等。小舅小心翼翼地抱出來一個紅綾包裹的長條物。他一出現(xiàn)在臥室門口。我們的任何談話都會戛然而止,四周極為安靜。那場景很像一個嚴肅的鑒賞會,也像一個高端藝術(shù)沙龍,我們都屏氣站在下面。小舅會輕輕地把紅綾包裹放在桌上,輕輕把綾子打開。紅綾里面還包著一層黃錦緞,小舅再輕輕解開,古琴就躺在黃錦緞上面。

我聽他們多次探討過,要把古琴放在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以避免火災、小偷什么的意外。大舅也問過多家銀行保管箱部門,但是,人家都沒有那么大尺寸的保險柜;因為不安全,大家就非常齊心地要小舅趕緊找買家脫手。

十一

我是突然接到我小舅電話的,他讓我趕緊去他家。他特意交代,不要帶網(wǎng)吧的那些閑雜朋友,馬上就過去。我猜不出是什么避人耳目的大事,看他又緊急又亢奮的樣子,我就趕緊放下朋友站起來,這時候,我的手機短信響了,是個要求打款入賬號的騙子短信,我掃了一眼,忽然想到了小舅家的古琴。那賬號的數(shù)字,除了兩個奇數(shù),全部是偶數(shù)。我立刻看表,下午四點零八分。我的心頭忽然像蒙上了不祥的蓋頭。

我沉著臉,飛快地奔到小舅家。小舅媽如沐春風地迎接我,說,小舅和北京的客人馬上就到。我說什么客人,叫我來干嗎。小舅媽說,有人受委托想買琴,從京城請了專家來看琴。我也剛買了水果趕回來收拾屋子,他們快到了。我看今晚恐怕還要張羅專家吃頓飯,你小舅說,錢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要別出心裁的高檔地方菜。這專家姓池,你小舅說他名震江湖,是古玩界不得了的人物。所以,你趕緊幫我們找一家。你小舅說,這方面,他最信任你!

我說,現(xiàn)在就要訂餐嗎?

小舅媽不及回答我,門鈴就響了。小舅媽按了門鈴,慌忙取下洗水果弄濕的圍裙,又跑到鏡子面前整理頭發(fā)。小舅和一個面色紅潤、頭發(fā)雪白、說話聲音洪亮震耳朵的六旬男子,就進來了。隨后一名中年青衣男子,手里提著一個電腦包似的黑包。

小舅見我立在客廳,馬上笑著做了介紹,那個聲音洪亮震耳朵的老年男子,果然就是池先生。落座后,小舅媽把泡好的茶及切好的火龍果、灑了糖的牛油果,一一端了出來。小舅說,各位先用點水果,喝點茶。我就去取寶物。

小舅把那個長條狀包袱,從臥室里抱出來,輕輕放在書房的桌子上。池老師用濕紙巾擦了用過水果后的手,就過去了。

小舅笑吟吟地說,池教授,你給把把關(guān),我可是花了大價錢買下的。

池老師把古琴接過來,先用手掂掂分量,然后把古琴放在案上,掏出放大鏡上上下下仔細觀察。屋里頓時鴉雀無聲,好幾雙眼睛同時盯著池老師,試圖從他的表情里得到什么信息,氣氛顯得沉悶而壓抑。我也湊過去學著專家的眼光,重新觀察打量這把古琴。古琴長有三尺五六寸,寬有六寸,厚約兩寸。通體呈紫紅色,琴身的背面還刻有模糊的字體,可能由于年代久遠,漆色部分剝落,字跡也分辨不清。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古琴上有許多細小的斷紋。

看池老師一直不說話,小舅按捺不住,說,教授你看這斷紋,多么清晰!行里不是有句老話“琴無百年無斷紋”,是吧?斷紋是鑒別古琴年代的重要依據(jù),也就是說斷紋是古琴的一個特征。我說得沒錯吧?

池教授笑了一下,點頭。他說,你也許不知道,以現(xiàn)在的作假手段,斷紋也是可以人工做出來的。池老師把放大鏡遞給小舅,小舅接過,可能不知道要他考察哪里,他拿著放大鏡,直愣愣地看著池老專家。池老先生語氣變得毫不遲疑,他那種亮如瀕臨破裂的刺耳宏聲,讓人焦躁憤怒。但我們偏偏很敬畏地呆立著,誰都知道,情況似乎不妙了。

池老先生說,這東西,無論外形還是尺寸,是符合瑤琴特征??梢钥隙ǎ@琴,料子是老的,不過琴是新做的,屬于老料新工。琴的表面有斷紋,這很能糊弄人,對古琴一知半解的人還以為是把老琴。其實這上面的斷紋是人工做出來的,方法很簡單:把琴用猛火烤,然后放進冰箱里,冷熱交織,斷紋就出來了。如果這把琴要真是漢代的,不要說六十萬,四千萬也值,不過呢,你就不要想那個美事了,我看值四千就不錯。

小舅臉色發(fā)白,他思索了一下,保持鎮(zhèn)定地說,池教授,就算這東西是新做的,但料子終歸是老料,也算是古董,這沒錯吧?

我能看出小舅這話就像是快淹死的人,掙扎伸出的呼救的手臂,他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寬慰我這樣的親戚代表。池教授嘆氣搖頭,他轉(zhuǎn)身離開了古琴,我們正要跟步,他又踱了回來,說,唉,我跟你說實話吧。你這把琴知道是什么料子的嗎?是漢代的棺材板。這把琴是現(xiàn)代人用漢代的棺材板制成的,盜墓也好、考古也好,棺材板流到了民間,有人就把它做成古琴的樣子,在市場上出售。由于料子很老,這路東西一開始還真迷惑了不少人。

小舅媽尖叫一聲,跌坐在沙發(fā)上。小舅臉色灰白而輕微抽搐,他說,不會吧?棺材板?您不是說是漢木嗎,怎么又變成了棺材板?

老池還沒有回答,小舅媽就叫道:天啊,我在臥室里擺了好幾天,就在我床頭,晚上,他還在床上擺弄來著……

小舅憤怒了:不可能!買的當時,我就請人看了,都說那東西肯定是老東西,絕對是漢代的。我還托人用科學儀器做了木料年份鑒定,結(jié)果確實是漢代的。小舅要小舅媽去臥室拿鑒定單子,池教授擺擺手。

池老專家似乎見慣了這樣的生死場面,他保持微笑著,語氣果斷流暢地宣布了死刑:我相信的,我不是一開始就說它是老東西嗎?我告訴你,這東西木色黝黑、松透,一看就是漢木。沒錯,琴的木料是漢代漢木。但是,你知道嗎,漢木就是漢代棺材板的別稱,它歷史悠久木質(zhì)很好,確實是制作古琴的好材料。只是,它跟古董毫不沾邊。

不要說小舅,我都感到氣都吸不進肺里。六十萬啊,換來一塊棺材板!池老先生這一番話,徹底把小舅小舅媽的最后一根稻草給吹掉了。房間里寂靜無聲,只聽到那個同來的買琴受托人,那個始終沉默的青衣男子,拿著放大鏡在書桌上擺弄那琴發(fā)出的輕微而別扭的聲響。我小舅看著他發(fā)呆,他是買主的受托人。那人突然抬頭對呆然的小舅笑了一下,這個笑,簡直要招來殺身之禍。他似乎意識到危險,立刻埋下頭,回到對琴的嚴肅關(guān)注上。

十二

我不是為我小舅的蝕骨失敗起了憐憫心,更不是為小舅媽的眼淚打動。我接受了小舅提出的保密方案,我發(fā)誓我愿意用生命以外的所有,維護這個棺材板的天大秘密。

專家和買家委托人走之后,小舅媽在臥室長哭不起;小舅幾乎對我跪下來。他說,那個姓池的說的未必就是對的。專家看走眼的事,多得是!老子才不信!你先不要告訴你家人,任何人都不要告訴!以免大亂。我會在合適的時候,再找更權(quán)威的專家——真正的專家來鑒定!你放心吧,我就不信這個邪!

小舅又說,頭發(fā)長見識短,她愛哭讓她哭去吧。有一點,我很清楚,真要賣,我還要掂量呢。你想,現(xiàn)在通貨膨脹這么厲害,還有什么比自己手上的古董更保值?放心!你小舅不是聽風就是雨的二百五——也說不準,他們倆就是事先約好來宰我的,哼哼,我他媽也不是剛出道來江湖混的!

小舅看我一直沒有說話,似乎有點心慌,說,你答應(yīng)我的,你要守信??!要不出人命你吃不了兜著走!

小舅說這話的時候,明顯快哭了。

我把頭扭開,但我對他點頭。他不知道我的心。我一定會保持沉默的,我絕對不會告訴我爸我媽我大舅,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說這只是個幾千元都不值的老棺材板。我會和過去一樣,和爸爸媽媽和大舅小舅,還有舅媽們照樣經(jīng)常來小舅這里,在風和日麗的陽臺上,吃著高檔水果,談?wù)撐磥淼暮萌兆樱晃視邮芘藗兊拇壬蒲?,一起去夕陽紅老人院看望孤寡老人;我們會和以前一樣,去郊外賞秋、踏青,一句話,我就是喜歡他們互相包容互相體貼的傻樣子;我喜歡這樣神一樣的生活享受。

是的,接下來的日子,依然是有理想的小中產(chǎn)階級生活在款款展開,不止是倉廩實、衣食足的精神境界,是這預支的美好時光,它讓我們這些親朋好友團結(jié)而甜蜜,大家感到滿足,感到日子的彈性而美妙,而且,他們把快樂傳染給了很多身邊人。奇怪的是,每一次聚會,我一想到古琴禍福而尋找數(shù)字,不管是手表、手機、路邊門牌號、少女外衣數(shù)字圖案,都是奇數(shù)。這是不折不扣的幸福的記號。只有兩次遭遇偶數(shù),第一次是個討厭的酒店廣告上鐘點房打折的訂房電話號。它是個紅色大條幅,從整個酒店七樓外墻垂掛下來,全是偶數(shù)。我就知道,今天可能不是好日子,沒想到,是小舅媽的八旬老父母一見大家就神采飛揚地宣布,他們準備去歐洲旅游!體驗歐洲!而且——他們會給大家?guī)ФY物的!錢不是問題,那個親家老太太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反正,那把琴留下的四五百萬,我們倆根本花不完!

還有一次是小舅要我去他家吃炸小餛飩。我遲到了。在他家小區(qū)門口看到進出的兩輛車有點刮擦,倆司機在理論。我看了一下車號,兩輛車十個數(shù)字,竟然只有一個偶數(shù)。太黑暗了!

我惴惴不安地到了小舅家。他們的家竟然一地狼藉,魚缸破了,電腦椅倒了,沙發(fā)靠枕三個在地上,一個吸滿了魚缸流出的水;一只室內(nèi)大拖鞋則栽在沙發(fā)扶手上;他喝了不少酒,一脖子雞皮般的潮紅,濕漉漉的雙眼滿目憂傷。

我問你,你好好回答我——那天,我們在慶元,在那瞎子家的門后,我到底摸沒摸過那把琴?

我說,好像……是有吧……

這只手嗎?

我開始發(fā)懵。我已經(jīng)完全模糊了他當時的動作,他和門和琴的關(guān)系畫面,已經(jīng)完全氣化了。我在記憶里,我再也看不到它們?nèi)齻€。

到底有沒有?!

我不太敢回答了。我甚至懷疑我們是否真的見過一把古琴。也許那門背后,不過是一把舊鋤頭。

小舅嘆氣。

他說,我剛給我一哥們兒一萬塊錢,他要去行賄,想讓兒子讀個好高中。我不能拒絕。你小舅媽發(fā)脾氣了,沒吃飯就跑了。不過,我知道她馬上會老老實實回來的,沒地方去。她不敢去她父母家;哪里都沒地方訴苦!嘿!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多么多么想發(fā)生那個慶元瞎子家的事啊!我做夢都想,一夜之間,那個古琴就消失了。人間蒸發(fā)了,沒了!真的就沒了!就像夢一樣不存在了??墒?,他們怎么會相信我呢,你爸你媽、我岳父母、我哥我嫂,我的小姨子小舅子,他們一定以為我偷偷賣了,所以,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還要格外小心看護著那個棺材板,絕對不能叫小偷給偷了,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不可能有人相信我,就像我從來都不相信你老爸……

小舅哈哈狂笑,笑完又哭了。他猛地站起來,在哭泣的同時,用大聲的擤鼻涕的聲音,掩飾了他的絕望和悲傷。我一下子搞不清他是在哭還是在擤鼻涕。

小舅擤完鼻涕,說,你,跟我去慶元!我們必須再去一次那個瞎子家?,F(xiàn)在,只有那個天知道——天知道到底存在還是不存在的鬼琴,能夠救我們大家——你敢不敢跟我去?

責任編輯 寧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