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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

2013-12-29 00:00:00漠月
十月 2013年2期

在漫水灘轉(zhuǎn)悠了大半輩子的喜順老漢,最近一些日子突然被噩夢纏繞,開始置身一種虛無縹緲的夢幻世界。

早晨醒來的時候,喜順老漢總是要先瞧上一眼那桿獵槍。那桿獵槍依舊穩(wěn)穩(wěn)地掛在對面的墻上。那里有一顆釘子,槍身與背帶摽成了一個三角形,并沒有絲毫動靜,還是昨天睡覺前掛上去的樣子。卻就奇怪得很,獵槍每逢夜深人靜的時候,便像長了腿似的,端端地走進了喜順老漢的夢里,然后在半空中浮游不定,然后無端地自動發(fā)火,隨即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響。轟響過去之后,滿世界彌漫開的是紅色的血霧。喜順老漢就是在這個時候被嚇醒的,手壓住心胸的地方,是一汪冷颼颼的汗水。

都說夢是一種古怪的謎,猜不透解不開,卻能夠兆示未來。對這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夢境,喜順老漢一開始并不理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人活一輩子誰不做夢呢?照樣是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墒沁@個怪夢后來總是攪擾得喜順老漢夜不成寐,睡得越來越不踏實,就不能讓他無動于衷了。于是,喜順老漢就很無奈地琢磨起這個噩夢來了。這一琢磨不要緊,還真琢磨出了一樁事情。在一個晴朗朗的早晨,喜順老漢終于明白了。有個邪惡的東西時隱時現(xiàn),在暗中悄無聲息地盯著他,饒不下他這個老家伙呢。

這個邪惡的東西不是別的什么東西,是一只狐貍。

其實,喜順老漢多次碰到過這只狐貍。這是一只很老的紅狐。老狐和喜順老漢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待他端平了槍口,老狐便立即消失了,如煙似霧。等到老狐再次出現(xiàn)在放松警惕的喜順老漢面前時,那蔥根一樣的四條腿兒顛來倒去,跳著一種極其古怪的舞蹈。老狐舞蹈罷了,又孩子般地端坐在地上,抬起兩只前爪非常老練地梳理著自己紅中帶白的一片胸毛,那表情似乎也是笑瞇瞇的,看上去毫無惡意,像是逢場作戲逗你玩兒。這時的喜順老漢就有一些不由自主了,處在恍惚之中,眼里的老狐便是另外一副模樣。在空曠寂寥的漫水灘里,老狐幻作了一個女兒身,披著一襲火紅的小斗篷兒,千般嫵媚萬種風(fēng)情。喜順老漢就像一頭笨重的黑熊,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胳膊軟得舉不動槍桿。等到喜順老漢恢復(fù)了理智后再去看,哪里還有老狐的身影?除過一灘的紅柴,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和自己的影子。喜順老漢的影子躺在柴棵上,被時不時涌起的旋風(fēng)搖晃得疙疙瘩瘩歪歪扭扭的。

喜順老漢用一桿老舊的獵槍打出了威風(fēng)。

喜順老漢專打紅狐。他曾經(jīng)悉心計算過,九百九十九只紅狐在他越來越精明的追捕中斃命。后來,他的槍法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指眼窩不碰鼻子。往后的紅狐出現(xiàn)時,喜順老漢只需放一槍,小拇指頭肚兒大小的鐵彈一路呼嘯,照直鉆進對方的眼窩里。這樣的狐皮才是上等貨,自然能夠賣個很好的價錢,養(yǎng)活他一個孤零零的老漢綽綽有余,吃香的喝辣的。喜順老漢偶爾敲個野兔什么的打打牙祭,那往往是他感覺無聊或者酒醉后隨便開開心而已。偌大一個漫水灘,方圓幾百里有余,喜順老漢大半輩子走過來,灘里的每一簇紅柴差不多都被他的身影遮蔽過。困了乏了,隨便找個高大些的柴棵,將頭擩進陰涼里,留出腰身和腿腳,然后四叉八蹬地睡上一覺。獵槍守候在旁邊,一根指頭搭住機關(guān),整個世界便太平得無聲無息。大半輩子走過來,喜順老漢感覺自己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喜順老漢恪守這片人煙稀罕的漫水灘,少說也有四十年的光景了。

四十年前因為生活困難,迫使他背井離鄉(xiāng)從農(nóng)村老家走出來,到騰格里沙漠西緣的牧區(qū)謀求一條生路。他是外來戶,沒有誰愿意真正接納他為牧人,他只好走進這幾省區(qū)三不管的漫水灘。漫水灘美其名曰漫水灘,其實既無流水亦無清泉,是一片地地道道的大野灘,是老鼠的家園,更是紅狐們的樂園。再就是遍地紅柴,密密匝匝地鋪排開去,那陣勢大得嚇人。真是應(yīng)了物競天擇這句話,紅柴是一種極其耐旱耐寒的沙生植物,夏天的時候,它的基調(diào)是一種深刻的灰綠色,在微風(fēng)中欣欣向榮;秋天將盡冬天來臨的時候,它的枝干經(jīng)過霜殺之后,立刻變成了耀眼的紅色,疑是整個漫水灘燃起了熊熊大火,場面蔚為壯觀。藍天白云之下的漫水灘,不少生靈在這里繁衍生息,最多的就是紅狐,它們的毛色幾乎與紅柴一模一樣,難以分辨。紅狐發(fā)情期間,那怪異的求偶聲實在是勾魂蕩魄,既充溢著生命延續(xù)的那種濕漉漉的溫情脈脈的氣息,又令人毛骨悚然,不知所以。年輕的喜順老漢相跟著兩個同樣落魄的漢子輾轉(zhuǎn)來到漫水灘后,一開始只能零打碎敲地摸撈一點好處,用所獲之物與當(dāng)?shù)啬寥藫Q一點糧食和油肉,聊充轆轆饑腸。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是那兩個伙伴后來都走了,給當(dāng)?shù)氐哪寥俗隽说共彘T女婿,其實就是不花錢的長工。人窮志短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喜順老漢卻不買這個賬,仗著自己年輕氣盛,在漫水灘當(dāng)起了獨門獨戶的獵人。沒想到時過境遷,逢上了開明時代,草畜雙承包后的牧人都發(fā)了財,當(dāng)初那兩個離他而去的伙伴到后來更是兒孫滿堂,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那兩個伙伴倒也沒有忘記他,曾經(jīng)騎著高頭大馬找了來,勸他回心轉(zhuǎn)意,說是天大地大,老來回頭,悉心過那剩下的日月,迎進一個有頭有臉的寡女也未嘗不可。喜順老漢當(dāng)時就笑了,將一瓶燒酒咂得張狂,強忍住自己的淚水說,天大地大,幾十年前你們都干啥去了?那時我渾身還有使不完的勁兒,還能對付如狼似虎的女人,你們可曾聽到漫水灘里那一聲聲孤苦的呼喚?幾十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老了,我還拖累別人干啥?喜順老漢面對昔日的伙伴,面對兩張放著油光的老臉,順手把空酒瓶摔到烏黑的墻上。一聲透徹的爆裂和脆響,嚇跑了那兩個伙伴,從此再不見了他們的身影,再也沒有人能夠走進他那個狗窩一樣的土屋。他的土屋不僅低矮萎靡,而且有門無窗,在大白天里看上去有如獨眼豁牙的一頭困獸,在那里作著拼死的掙扎。

后來,喜順老漢獨守漫水灘,為了生存的需要,他成為了一名獵手,而且專打紅狐。空曠寂寥的漫水灘是他的戰(zhàn)場,狡猾的狐貍是他的敵人。他不和天斗,不和地斗,更不和人斗。他和狐貍斗,斗了大半輩子,斗得其樂無窮,斗得風(fēng)生水起。和狐貍的斗爭,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他人生的最大亮點。人都有個死,他也要死,他明白這個最淺顯的道理??上岔樌蠞h又不甘心落得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結(jié)局。天上會有云朵,有云朵就會有雨有雪,有雨有雪就會有漫水灘。漫水灘在他身后還要存在百年千年。當(dāng)人們有朝一日提及漫水灘,提及漫水灘的紅狐,就會想起他喜順老漢,一個靠一桿獵槍在漫水灘打了大半輩子狐貍的最出色的獵手。那么,他喜順老漢在那個未知的幽冥世界里,是要睜開眼睛暢笑一番的啊。

喜順老漢創(chuàng)下了僅用一桿獵槍獵殺九百九十九只紅狐的紀錄。他沒有滿足,而是心存遺憾,沒能湊個整數(shù)兒:一千只紅狐。這個心存已久的愿望,他沒有向任何人流露過,他只是在默默地等待著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而且在他看來,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已經(jīng)是指日可待了。他還活著,身體依然算得上硬朗,這是他實現(xiàn)愿望的本錢。他同樣也很明白,他還活著以及這個活著的愿望別人都不需要,別人需要的是用錢能夠買得到的東西,包括女人。不過,有這樣一個愿望鼓舞著,喜順老漢就活得自在,活得血氣蓬勃,盡管他越來越老了,成了一個真正的老漢。他不怕被別人遺忘,等他有朝一日終于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人們就會細致地贊許他的一生,尤其是那些習(xí)慣于討價還價的經(jīng)常購買他的狐貍皮的顧客。所以,喜順老漢寸步不離漫水灘。

問題是,盡管漫水灘是狐貍們的樂園,但狐貍卻越來越少了,直至后來少得可憐,少得幾近于無。因此,喜順老漢獵獲紅狐的過程也就變得越來越不順暢了,很多時候連續(xù)十幾天甚至幾十天都見不到一只紅狐,只能是空手而返。這讓喜順老漢有些困惑,難道是狐貍們變得越來越狡猾了嗎?那么,再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高明的獵手這一樸素的真理,難道也要從此改寫了嗎?空手而返的喜順老漢將自己的腦袋垂成了一顆秋天的茄子,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孤獨都沮喪。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這只老狐卻不其然地出現(xiàn)了,并且和喜順老漢玩起了類似于捉迷藏的游戲,是不是不可思議啊?

好啊好啊。無論怎么說,來了就好。

就像人們不知道喜順老漢的那個愿望一樣,喜順老漢同樣也不知道這只老狐的來龍去脈。也許,這是漫水灘最老的一只紅狐,是整個家族的統(tǒng)治者,曾經(jīng)擁有不可搖撼的權(quán)威,漫水灘的其他紅狐都是它的子子孫孫??隙ㄊ沁@樣的,喜順老漢自從見到這只老狐后,經(jīng)過一番琢磨,作出了這樣的判斷。這只老狐始終與喜順老漢若即若離,來無蹤去無影。在他感到沮喪的時候,它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撩撥他重新燃起希望;在他燃起希望的時候,它又突然消失得蹤影全無。老狐像一個料事如神的精靈,掌握著喜順老漢的心理活動,牽著他的鼻子在漫水灘四處漂流八方游走。很顯然,老狐使用的是一種疲勞戰(zhàn)術(shù),用這樣的方式消耗著喜順老漢的心智和體力,它進行得不急不緩、游刃有余。喜順老漢的獵槍形同虛設(shè),基本上失去了作用,一次又一次舉起,一次又一次放下,連放空槍的機會都沒有了。喜順老漢就像一具木偶被老狐牽引著,做著徒勞而單調(diào)的運動。這樣一來,棲息在柴棵上的鳥兒,藏臥在柴棵下的野兔,也都開始對喜順老漢表示出少有的無動于衷。喜順老漢出現(xiàn)在漫水灘時,不再有過去那種飛禽走獸望風(fēng)披靡的景致了,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甚至連他這個人都不存在了。鳥兒的鳴囀格外生動,野兔睡得格外香甜。喜順老漢當(dāng)然意識到了這種反常的變化,可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更懶得去理會,他現(xiàn)在的心思都在老狐的身上。

斗法!喜順老漢想到了這個詞,臉上露出了難以理喻的微笑。喜順老漢和狐貍斗了幾十年,也變得和狐貍一樣狡黠,所以他并不在乎這只老狐玩弄的什么伎倆。喜順老漢很興奮,心想你個狗日的老東西,早不出現(xiàn)遲不出現(xiàn),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是要看我的笑話嗎?我還差一張狐皮,看來就是你了,你是第一千張狐皮。可惜啊,是一張老狐皮,實在是值不了幾個錢的。也好,有總比沒有強,只要我心存的那個愿望實現(xiàn)了,就什么都有了。你這個老東西啊,我得真心實意地感激你呢。與此同時,喜順老漢也意識到了這只老狐的厲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只老狐已經(jīng)在血雨腥風(fēng)中修煉得非同一般了,絕對是一個必須認真對付的角色。多少年來,它不僅無數(shù)次成功地躲過了喜順老漢的槍口,而且隱蔽在暗處,十分冷靜地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直到它認為自己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時候?,F(xiàn)在就是時候,老狐終于出現(xiàn)了。老狐的眼里充滿了無比的仇恨,那么多的同類,包括它自己的子孫,都倒斃在喜順老漢的槍口下。老狐大概是這樣想的,只要喜順老漢和它一樣不離開漫水灘,不上天入地,它就有報仇雪恨的一天。喜順老漢也是,自從那個拂之不去的噩夢出現(xiàn)開始,他就加緊了追捕這只老狐的行動步伐,不再咂燒酒,不再貪戀被窩,煮一鍋黃米稠飯夠兩天吃,渴了喝涼水,節(jié)省下時間用來對付時隱時現(xiàn)的老狐。喜順老漢已經(jīng)預(yù)感到屬于自己的時間并不多了,說不定就突然被閻王爺給收了去,讓自己心存的那個愿望瞬間成了泡影。他知道自己是負有罪惡的,殺了那么多的狐貍,狐貍是禽獸里古怪的精靈,這些精靈遲早會報復(fù)他的。從那天開始,喜順老漢就作好了準備,每天不忘蘸上獾豬油擦一遍獵槍,槍筒被他擦得熠熠生輝。幾天下來,一滿罐的獾豬油淺下去了許多,屋里始終飄浮著一股獾豬油那種特殊的氣味。喜順老漢等待著獵槍那一聲燦爛如歌的轟響和呼嘯。獵槍也老了,和喜順老漢一樣老,很是有些年頭了,槍筒上的那一層烤藍都被他的手給磨掉了。不過,喜順老漢對這個追隨了自己大半輩子的老伙伴還是充滿自信的,關(guān)鍵的時候,它照例能夠創(chuàng)造奇跡,創(chuàng)造輝煌。哪怕是最后一個奇跡,最后一次輝煌。對此,喜順老漢深信不疑。

呃呃,這桿老了的獵槍。

還有那只狡猾的老狐。

喜順老漢頻頻出現(xiàn)在漫水灘。喜順老漢穿著黑衣黑褲,這是他一年四季都不改變的行頭,顯得很簡潔很利索。因此,喜順老漢黑色的身影在深秋紅得如火如荼的漫水灘搖晃的時候,像一面黑色的旗幟在飄蕩。那桿老了的獵槍橫在喜順老漢的胸前,現(xiàn)在他根本用不著將獵槍掩飾起來,一切都已經(jīng)是再明確不過了的,老狐就在他身邊的某一處地方,平靜地觀察著他呢,然后選擇一個非常有利的時機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只是喜順老漢的高度警惕,讓老狐感覺到了比以往大得多的危險,一著不慎,斷了退路,就會丟掉自己的身家性命,得不償失。或許有另外一種可能,老狐和人類的所思所想一樣,深知玩著花樣兒、看似輕描淡寫地對敵人進行打擊報復(fù)會有一種特殊的快感。快感是一種很高級的享受,這種享受如果被一點一滴緩慢地推到極致,就會產(chǎn)生無限的歡樂,這個過程遠比使對方一箭封喉一刀斃命來得通透淋漓酣暢。所以,老狐現(xiàn)在還不愿意這么快就和喜順老漢刀對刀槍對槍地直接交鋒,它要讓喜順老漢在刀尖上跳舞那樣,將心提得懸懸的,自己和自己斗,直到他心身憔悴、精疲力竭,如此再三。而老狐就像端坐在臺下的觀眾那樣,盡情地觀看演員的表演,如此再三。

喜順老漢在明處,老狐在暗處。

老狐的遲遲不肯再出現(xiàn),果然激怒了喜順老漢,他的心里漲滿了急于求成的渴望。喜順老漢也明白,老狐之所以遲遲不肯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無疑是蓄意著一個更加陰險的花招。喜順老漢懷揣著一腔憤怒在漫水灘踽踽而行,側(cè)耳傾聽著細微的動靜,一根手指頭始終不離獵槍的機關(guān)。這樣幾天過去后,喜順老漢的耐心便受到了不小的打擊,老狐究竟要使出什么樣的花招呢?難道這只狐貍真像傳說中講的那樣變成了狐貍精,摸透了他的心思不成?如果真是這樣,反倒很有意思了,他喜順老漢這輩子沒有白活一場,遇上了傳說中的奇跡,和狐貍精成了掰扯不開的冤家對頭。這種可能性當(dāng)然并不存在,喜順老漢也只是這樣胡思亂想一番罷了,權(quán)當(dāng)是無聊的時候自我調(diào)節(jié)一下情緒而已。狐貍畢竟只是狐貍,如果真的成了精,大概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人存在了。狐貍的聰明和靈性卻是真實的,與其他飛禽走獸相比較,狐貍確實不乏智慧。喜順老漢不否認這一點,在和狐貍打交道的許多年里,他自認為對狐貍這種動物還是了解的。世間滄桑,斗轉(zhuǎn)星移,萬物逆旅,說到底人是主宰。可怕的不是人與獸的斗爭,可怕的恰恰是人與人的斗爭。在人與人的斗爭中,喜順老漢顯然是個弱者,失敗得一塌糊涂。他離群索居孑然孤身,喪失了天倫之樂,竟然不知人間的男女之情為何物,他沒有能夠留下延續(xù)自己生命的一絲血脈,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在與狐貍的斗爭中,喜順老漢卻是個勝利者,一路威風(fēng),高歌猛進,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己的輝煌。這樣想著,喜順老漢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老狐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種渴望幾乎就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呼喚了。

狗日的老狐,你在哪里?

老狐卻像是從此銷聲匿跡了,再也不愿意和喜順老漢玩兒了,不愿意和他捉迷藏了。這讓喜順老漢有了被捉弄的強烈感覺,這種感覺很不好,明擺著是一種侮辱,讓他感到羞愧,當(dāng)然還有憤怒。一個月過去了,老狐沒有出現(xiàn)。展現(xiàn)在喜順老漢面前的,是他徜徉了幾十年的空曠寂寥的漫水灘。照此看來,老狐不會在近期內(nèi)露面,確實是在極有耐心地消磨著喜順老漢的意志。喜順老漢也意識到應(yīng)該有張有弛,保持自己的體力,積蓄力量迎接更大的挑戰(zhàn)。一個月徒勞的奔波,已經(jīng)消耗掉了他不少的力氣,舉手投足都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喜順老漢蹚上一道緩緩升起的土崗,像是又恢復(fù)了往日那股悠閑的勁兒,轉(zhuǎn)動著脖子四處眺望。四周雖然照例充斥著久遠的原始的氣息,但是已經(jīng)再也看不見幾十年前那種遍地波濤洶涌澎湃的綠色海洋般的景色了,即便是在這樣的深秋里,漫水灘也同樣沒有了那種熊熊燃燒的大火般的壯觀,紅柴在連年的干旱中逐漸死去,有的地方甚至連成了片,像人頭上的癩疤一樣難看。稀稀拉拉的紅柴擺布在漫水灘上,充其量只能說是一星半點的火苗兒,看上去是那么的萎靡不振。在干旱的日子里,有兩樣?xùn)|西反而特別興旺繁榮,這便是毒草和老鼠。毒草叫醉馬草,羊一旦吃了就會上癮,如同人吸食了大煙那樣很難戒掉,越來越消瘦,最后像得了瘧疾那樣止不住地搖頭打擺子,死的時候只剩下一副榨干了油水的骨頭架子和一張薄得透亮的皮。因此,偌大的漫水灘幾乎看不到羊群,放羊的牧人只好選擇別的地方,將這里的草場拱手讓給牧駝人家。數(shù)量不等的幾群駱駝悠閑地搖來晃去,自然成為了漫水灘的一大景觀。然后就是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在紅柴底下打洞,啃食紅柴的根須。整個漫水灘到處是大大小小的饅頭一樣的黃土堆,每個黃土堆上又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穴。千瘡百孔的漫水灘在陽光下觸目驚心。狐貍的逐漸減少,使得老鼠少了致命的天敵,繁衍的速度十分驚人。殘朽的紅柴下面,老鼠在優(yōu)哉游哉地自由歌唱。許多老鼠大得足有壯漢的鞋底子那么長,蠕動著慵懶而富態(tài)的身子,土黃色的皮毛油光锃亮。深秋的季節(jié)里,它們常常四腳朝天地仰躺在土堆上曬太陽,那樣子如入無人之境,是用不著防范什么的。這就是說,喜順老漢現(xiàn)如今眼里的漫水灘,不再是狐貍的樂園了,已經(jīng)被老鼠取代,成了老鼠的天堂。野兔當(dāng)然也不少,可是與老鼠比起來就遜色得多了,只能是陪襯。深秋的漫水灘也少了過去那種清純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每當(dāng)旋風(fēng)掠過,便要揭起一層裸露的黃土,黃土聚攏起來形成鋪天蓋地的土塵,霧一樣地飄浮在漫水灘的上空,久久不散。高遠莫測的天空不再深邃幽藍,被土塵遮蔽得烏煙瘴氣、支離破碎。

站在土崗上的喜順老漢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了漫水灘這滄海桑田般的變化,眼里有了驚懼和詫異。是的,漫水灘對他而言應(yīng)該是再熟知不過的,蹚過了幾十年的光景,輕車熟路,司空見慣。多少年了,自己怎么就沒覺出它有如此深刻的變化呢?它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成眼前這副殘朽衰敗的模樣了呢?眼下的漫水灘,有如一個受盡了折磨和苦難的滄桑老人,真是不忍多看一眼。它的殘朽衰敗真實得像一個虛幻的夢境,令人難以置信。

喜順老漢再次感覺到了一種不祥,有一股涼颼颼的陰風(fēng)在腦海里回蕩,旋即串遍全身,在血管里游刃,冰冷得像一把刀子。和那個拂之不去的噩夢一樣,鬼魅而恐怖。他掌握著槍身的手心滲出了一層汗?jié)?,感覺獵槍開始變得沉重起來,不那么得心應(yīng)手了。這時,一只碩大的老鼠鉆出土洞,肥胖的身子摩擦著黃土一邊艱難地挪動,一邊東張西望。最后它挺直了腰身,將鼓脹的肚腹堆在兩只后爪上,然后用兩只前爪護著自己的肚子。顯而易見,這是一只懷了崽的老鼠。這只老鼠看見了喜順老漢,先是有一點好奇,兩顆黑豆大的眼睛賊亮賊亮地盯著他看了好大一陣子,然后就平靜了下來,端坐在土堆上旁若無人地曬起了暖烘烘的太陽,偶爾梳理幾下細長的胡須,很有些大智若愚的風(fēng)范。俗話說狗眼看人低,現(xiàn)在這樣子倒成了鼠眼看人低了。老鼠這副樣子,反而讓喜順老漢有一些無地自容了,他不僅沒有生氣,甚反倒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像是贊許著這只老鼠夠得上灑脫的舉動。不知為什么,看著這只老鼠,喜順老漢又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三十年前,他和一個當(dāng)?shù)氐膼簼h有過一次激烈的對峙,差一點送了性命。因為一張狐皮,那個惡漢出言不遜,揚言要像騸驢騸馬一樣騸掉他腿襠里的命根子。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喜順老漢順手拾起一根未經(jīng)打磨的紅柴棍子,硬是掃掉了對方屁股上手指頭粗細的一塊皮肉。命根子雖然保住了,他也為此付出了沉重而昂貴的代價,挨了一頓皮開肉綻的毒打,外加十張上好的狐皮。他在土炕上躺了一個月,冷鍋冷灶地差點餓死渴死。喜順老漢就是從那時開始離群索居,過起了真正獨門獨戶的日子。他斗不過人,和人斗他永遠是下手。他和狐貍斗,終于斗出了九百九十九張狐皮,斗出了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獵人。眼下,面對一只老鼠,喜順老漢竟然一副心有余悸、感慨不已的樣子。當(dāng)然,喜順老漢還不想就此放下獵槍,也不想立地成佛。那只來無蹤去無影精靈一樣的老狐饒不下他呢,他和那只老狐必須有一個了斷。

喜順老漢被一只老鼠驚嚇后,更準確地說,被殘朽衰敗的漫水灘驚嚇后,第一次感知到了另一種很恐怖的東西。這種恐怖恰恰來自于自己的內(nèi)心,這很可怕,這也許是他最致命的弱點,喜順老漢終于意識到了。過去,大大小小的恐怖是別人施加給他的,他只能逆來順受或者違心地逃避,躲過了性命之災(zāi)?,F(xiàn)在面對來自內(nèi)心的恐怖,他是逃避不了的。既然不能逃避,就必須面對。自己面對自己,就像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很深的陷阱,跳還是不跳?總之,一種無法逃避和抗拒的恐怖,其實很早就埋伏在喜順老漢的心里了,只是他長期以來并沒有意識到罷了?,F(xiàn)在意識到了,又好像太晚了。

有道是,夕陽西下,西風(fēng)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暮色里是干枯的漫水灘,秋風(fēng)穿透枯草時傳開一陣又一陣蕭瑟的嗚咽。喜順老漢步履滯重而緩慢地往土屋回返,一路上他是低垂著頭的,獵槍的槍口也是朝下的。于是,呈現(xiàn)給漫水灘,呈現(xiàn)給那只老狐的是一個更加孤獨的疲憊的黑色身影。現(xiàn)在,喜順老漢并不急于見到那只老狐了,他希望自己很好地睡上一覺,恢復(fù)一下體力。也希望那只老狐很好地睡上一覺,恢復(fù)一下體力。不知道那只躲在暗處的老狐看到了沒有,想到了沒有?其實,老狐你再也用不著和我捉迷藏了,大大方方地走出來就是了。如果我們之間非有一個了斷不可的話,那么現(xiàn)在是時候了。

喜順老漢邊走邊想,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一路上,老狐沒有出現(xiàn)。

路是熟路。和早晨出去時一樣,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喜順老漢順理成章地走到了土屋的門前??邕M屋門的剎那間,喜順老漢突然停住了腳。嗅覺告訴他,屋里有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毫無疑問,這種味道是狐貍身上特有的,而且比任何時候都強烈,準確地說是狐貍的尿臊味。喜順老漢驚駭不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那只老狐又出現(xiàn)了,不僅出現(xiàn)了,而且膽大包天地闖進他的屋里來了。對喜順老漢而言,這樣的遭遇還是第一次,多少讓他有些手足無措。喜順老漢在屋門口站了一陣,同時暗暗叮囑自己,一定要穩(wěn)住架勢,千萬不可手忙腳亂,隨后悄然地抬起了槍口。喜順老漢再次確認,這就是天意,是上蒼故意安排的,非要讓漫水灘的兩個對手較量一場不可。既然是這樣,也就怪不得他手下無情。令喜順老漢生氣的是,老狐采取這樣的方式很不地道,不夠光明磊落,何必呢?不過,喜順老漢很快又釋然了,甚至暗自笑了一聲。老狐當(dāng)然知道,喜順老漢手里不僅有槍,并且和喜順老漢形成了一種完美的組合,以致如影隨形,在這樣的組合面前,它只好避實就虛,采取智勝的辦法。

站在屋門口的喜順老漢不動聲色地等待著,等待老狐倉皇出逃。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突然傳出幾聲孩童般的嬉笑,又分明包含著孩童絕對不會有的那種怨毒和陰森,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喜順老漢猛然轉(zhuǎn)過身,手里的獵槍緊跟著發(fā)出一聲轟響,吐出一條血紅的火舌。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見。等到平靜下來,卻聽見老狐的嬉笑聲漸漸遠去,余音裊裊。喜順老漢吃了一驚。這么多年來,喜順老漢第一次放了空槍,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恥辱,讓他蒙羞。

喜順老漢又一次被老狐捉弄了。

那只老狐光顧了喜順老漢的土屋,屋里一片狼藉。老狐打碎了他的碗盤,撕爛了他的被褥,把半罐子獾豬油舔食干凈后,還沒忘記在他唯一的羊毛氈上撒下一泡腥臊的尿液。老狐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了對喜順老漢無比的輕蔑和敵視。老狐的這種舉動,明顯是要抄他的老窩,來個所謂的釜底抽薪,然后讓他像一條喪家狗一樣從此離開漫水灘。

呃呃,狗日的老狐!

喜順老漢這時便也覺悟了,他其實用不著再去灘里,在屋里等著就是了。凡事都是這樣,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老狐肯定還會再次光顧土屋的。老狐不找他的時候,是他找老狐;現(xiàn)在他不找老狐,老狐照例要來找他。喜順老漢和老狐,漫水灘兩個相去甚遠的生命物種,兩個同樣衰老了的孤獨的靈魂,已經(jīng)構(gòu)成一種命運。命運就像一出戲劇,不管是喜劇或者悲劇,都應(yīng)該有一個漫長而曲折的演繹過程,然后才產(chǎn)生最終的結(jié)局,否則,就顯得過于平淡了。作為這出戲劇的主角之一,老狐絕非等閑之輩,同類的悲慘結(jié)局不但強化了它的仇恨,而且讓它變得更加警覺和靈性。只是這出戲劇的下一場開幕的時候,不知道老狐又會采取一種什么樣的方式登臺亮相。這正是喜順老漢感到困惑的地方。

那么,就等著吧。

于是,喜順老漢足不出戶,一心一意地等待著老狐。

無論白天黑夜,喜順老漢是不關(guān)屋門的,就讓屋門大敞著,以便迎接老狐的到來。問題是,老狐又是久等不見,故伎重演,又在考驗著喜順老漢的耐心了。季節(jié)一日一日走向深處,從屋門瞭望,稀疏的紅柴又枯死了許多,變成了燃燒過后的余燼一樣的黑色,看上去更加觸目驚心。如果老狐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由于缺少紅柴的遮蔽,也許會一目了然的。這只是一種假設(shè),喜順老漢知道老狐是不會在白天里出現(xiàn)的,它出現(xiàn)的時候必定是在夜晚。這樣一來,喜順老漢在整個白天里便無所事事了,感到很無聊也很無奈,就只能將白天當(dāng)成黑夜,躺在炕上消磨顯得格外漫長的時光。他一會兒看看長年累月被煙熏得烏黑的屋頂,一會兒通過門口看看陽光下的漫水灘。他沒有別的什么辦法,只能耐心地等待。

等待是一種太折磨人的痛苦,喜順老漢是那么切膚地體會到了。深秋蒼茫的氣息從天邊從地上,從漫水灘的每個角落向喜順老漢逼近,逼近的時候不動聲色。喜順老漢卻是那么清晰地感覺到了,像一種無形的羈絆越來越緊地捆綁著他。他想掙脫這種羈絆,甚至不可理喻地產(chǎn)生了一種留戀,包括對一棵紅柴、一只鳥兒的留戀??墒且呀?jīng)太晚了,喜順老漢知道所有的東西正在離他遠去,然后他聽到了一種聲音,是自己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的。每活動一下就會發(fā)出咔咔嚓嚓的聲音,從每一道骨頭縫隙里出發(fā),穿透松弛的皮肉,仿佛一條魚兒蕩進喜順老漢的腦際。喜順老漢也終于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頭了,閻王爺正在向他招手呢。好啊好啊,我這就跟你去,喜順老漢這樣想著,同時決定放棄那個心存已久的愿望,不再期待那只老狐的出現(xiàn)了。這樣一想,喜順老漢反而覺得像是終于放下了什么重物,渾身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就在喜順老漢已經(jīng)放棄那個心存已久的愿望時,那只老狐卻又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

老狐是在一個晴朗朗的早晨出現(xiàn)的。

老狐大大咧咧地蹲在門檻上,一邊用粗長的尾巴輕輕地掃著地上的浮土,一邊審視著蜷縮在炕上的喜順老漢。漫水灘的兩個冤家對頭,終于等到了這個時刻。例外的是,并沒有那種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場面出現(xiàn)。雙方都出奇的平靜,沉默無聲地對視良久,似是相互之間問詢著什么,交流著什么,又像是共同猜測著一道解不開的謎。漫水灘的這只老狐,留給喜順老漢最后的印象是:一只眼睛在流血,一只眼睛在流淚。

喜順老漢顫抖著雙手,摸起同樣老了的獵槍,完成了他人生最后的燦爛和輝煌。槍彈一路呼嘯,在烏黑的屋頂上留下了一個醒目的小洞,像天上的一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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