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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波潮水

2013-12-29 00:00:00趙德發(fā)
十月 2013年1期

在罷工的這個船期里,喬燕和李知義一直住在離港口不遠的“海韻旅館”里。

旅館很小很破,一共十來個房間。房內(nèi)只有一床一桌,桌上放一臺破電視機,床頭立一架破電扇。房間里沒有衛(wèi)生間,二人如果需要沖洗或排泄了,只好穿衣出門,去走廊盡頭的公用衛(wèi)生間。盡管這樣,二人卻覺得是雙雙進了天堂。平時他們以“鳳凰號”為棲身之處,多數(shù)時間漂在海上,雖然天天見面,但由于分別住在男艙、女艙,極少有親熱的機會。

這次罷工,給了他們充裕的時間。住進旅館的第一天晚上,李知義服下偉哥,展現(xiàn)出與他那瘦骨嶙峋的身體極不相稱的雄風(fēng),讓喬燕在幸福的眩暈中幻化成一只燕子,蹈空凌虛飄飄欲仙。

待藥力達到極限,李知義癱軟之后,伏在喬燕耳邊說道:“薩朗黑呦……”

這是用韓語說的“我愛你”。李知義說這話時很有特點:他將最后的那個“呦”用顫音拖長,似乎是用一根絲線去牽拽女人的心。喬燕那顆心剛被拽得忽忽悠悠,他卻滑下喬燕的身體,四仰八叉躺到一邊,很快打起了響亮的呼嚕。喬燕打量著這個五十六歲的韓國老男人,心想,這句“薩朗黑呦”,他向我說過無數(shù)遍了,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

喬燕以前經(jīng)歷的幾個男人,都曾向她說過“我愛你”,但最后沒有一個人真正愛她。當(dāng)年在省城讀書時,那個小男生習(xí)慣于用英語向她說,經(jīng)常是吻一下說一聲,讓她有了做人流的后果也無怨無悔。然而她第二次懷孕時,小男生卻生氣了:“怎么會這樣呢?上次你做人流,我借同學(xué)的錢至今還沒還上,你讓我怎么辦?”喬燕恨恨地道:“好辦,你等我把孩子生下來,賣掉了還債!”小男生覺得這個辦法不可取,嘟嘟囔囔又去借了錢,帶喬燕去了醫(yī)院。從醫(yī)院回來,喬燕就再也不理他了。第二個男人,是她的前夫董忠。那年董忠到疊翠山旅游,認識了正做導(dǎo)游的喬燕,從此緊追不放。那時還沒有手機,董忠就整天用BP機給她發(fā)傳呼,發(fā)得最多的話就是“我愛你”,讓她芳心大亂,沒過半年就嫁給了這個經(jīng)營水暖器材的小老板?;楹螅覅s再沒說過這話,說得最多的就是讓她辭掉工作,在家待著,免得招蜂引蝶。恰好喬燕那時已經(jīng)懷孕,就聽從董忠的意見回家做了專職主婦,洗衣做飯帶孩子。本以為日子就這么平平穩(wěn)穩(wěn)過下去了,前年有一天,喬燕卻在董忠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短信,有個自稱“黑妹”的人極力表揚董忠在床上的表現(xiàn)。喬燕與董忠大吵大鬧,董忠卻嫌她小題大做,說自己不過是逢場做戲。喬燕氣憤不過,去網(wǎng)上向人傾訴,一個叫“護花大蝦”的男人成了最經(jīng)常的傾聽者。喬燕并不知道,她向網(wǎng)友的所有傾訴,都被破解了她QQ密碼的董忠讀到?!白o花大蝦”憐香惜玉,要當(dāng)面為喬燕“揩去悲傷的淚水”,不遠千里跑到喬燕所在的縣城。人家既然來了,喬燕沒有不見的道理,就借上街買菜的機會去了網(wǎng)友人住的賓館。讓網(wǎng)友揩淚的感覺果然很好,聽網(wǎng)友在床上說“我愛你”的感覺更好。就在這時,董忠突然破門而入,將他倆赤裸裸拍下來,并拿出了事先寫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無奈,她只好痛哭流涕簽字。簽過字回頭看看,“護花大蝦”早已跑得無影無蹤。離過婚,她再打他的電話,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通了……

這個韓國老李,似乎真的愛她。相識后的一年多時間里,無論在船上還是在船下,他對喬燕都是噓寒問暖,盡心照顧。他還說,如果喬燕能懷上他的孩子,他就去和名義上的妻子離婚,和她結(jié)婚。李知義當(dāng)年在韓國東海岸的江陵市開公司當(dāng)老板,雇了幾十個工人加工海產(chǎn)品,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墒?008年來了金融危機,歐洲客戶撕毀訂單,讓他一夜間破產(chǎn)。此后,他天天被妻子和兒女埋怨,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到平澤港當(dāng)起了帶工,而且一直是在往返于平澤和石城之間的“鳳凰號”上。老李說,兒女們瞧不起他,把父親當(dāng)年對他們付出的愛全都忘記,讓他肝腸寸斷。等到喬燕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他都要好好撫養(yǎng),盡心呵護,將來收獲來自后輩的孝敬。他還向喬燕描述他們的婚后生活:在平澤港附近租一處房子,開一家雜貨店,讓喬燕一邊帶孩子一邊當(dāng)老板娘,他則繼續(xù)到船上做帶工。每隔一天,他就能在“鳳凰號”靠岸的幾個小時里回家一趟;在“鳳凰號”按慣例在平澤停船過周末的時候,他便回家住上一夜。這些對于未來的憧憬與描述,讓喬燕心動不已。她知道,憑自己這個年齡,在中國很難再找到合適的男人,十有八九要嫁個老頭。與其嫁個中國老頭,還不如嫁個外國老頭呢。當(dāng)年她的同學(xué)、如今她的老板曾平平,不就是找了個韓國老頭才發(fā)達起來的嗎?當(dāng)然,李知義比不上曾平平的老公,他是破產(chǎn)者,沒有資格再當(dāng)老板了,但是這人不壞,嫁給他還算放心。再說,嫁給韓國人,好歹也是跨國婚姻,讓家鄉(xiāng)人知道了也好聽一些。

但是,這樁跨國婚姻的前提是懷孕。喬燕本來以為自己沒有問題,當(dāng)年在省城讀書,小男生放的第一炮就讓她珠胎暗結(jié),嫁給董忠,第二個月就懷上了孩子。現(xiàn)在自己剛剛四十出頭,應(yīng)該還是一塊良田。俗話說,女人四十五,還生個抓腚虎,我離四十五還差三四年呢。李知義也應(yīng)該沒有問題,雖然他上陣要靠偉哥,但每次都要撒下種子的。所以,李知義做出那個承諾之后的大半年里,喬燕從不避孕,一心等待李知義的種子能在她的肚里生根發(fā)芽。然而事與愿違,她的例假一次次如期而至,讓她對“老朋友”生出了平生從未有過的厭惡之心。厭惡心生出,“老朋友”竟然疏遠了她,從今年春天出現(xiàn)延遲現(xiàn)象,或三五天,或七八天。上次來過之后,至今一個半月沒再露面。起先她以為是懷上了,自己悄悄買來試紙驗?zāi)颍Y(jié)果顯示她的子宮里空空如也。后來又驗過兩次,浸了尿的試紙還是一頭紅一頭白,沒有任何消息。她想,難道自己到了更年期,要閉經(jīng)啦?想到這點,喬燕心中的焦慮就像潮水一樣暗暗涌起。她安慰自己:不至于,不至于,我才四十二,離“天癸竭”的大限還差整整七年呢。

喬燕努力忘記這件事情,打了個哈欠,躺在李知義身邊昏昏睡去。第二天早晨,李知義醒后蠢蠢欲動,她又熱烈地響應(yīng)了他。

第三天中午,一聲低沉而有力的汽笛鳴叫,把迷迷糊糊的他倆驚醒。他們胡亂穿上衣服,走到窗前,一人撩起窗簾的一角向外觀看。他們看到了吊車林立的碼頭,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看到了像白色大樓似的“鳳凰號”正在緩緩靠岸。喬燕想,不知我的鋪位有沒有人???那個榻榻米鋪位雖然很差,但畢竟是我一直住著的,每次買票都是指定要它,前天下船時,有些東西還放在鋪位邊沒帶下來。要是別人住上,那可讓人受不了。

“哎西吧凱賽個一呀!”李知義望著碼頭,咬牙罵道。

喬燕將這句話用漢語說出,以表達她心中的憤怒:“操你個狗崽子!”

他們罵的是船方和海關(guān)。就是他們,讓帶工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本來,帶工是一種讓一部分低收入的中國人非常羨慕的職業(yè)。中韓建交后兩國通航,帶工這個行當(dāng)應(yīng)運而生,中國的農(nóng)產(chǎn)品,韓國的工業(yè)產(chǎn)品,都被裝進帶工們的行囊跨越了黃海。這其實是利用乘客帶行李的機會而進行的走私。前些年,把中國的芝麻、辣椒、大蒜、綠豆、黑豆等貨物帶到韓國,價格能翻幾倍、十幾倍。把韓國的布匹、領(lǐng)帶、壁紙等工業(yè)品帶過來,也深受中國人歡迎。在威海、煙臺、青島,帶工們支撐了一條條航線,甚至還支撐起一座座韓國貨批發(fā)城。最早的那批帶工,一年都能掙到二三十萬元人民幣呢。六年前石城開通去平澤的航班,兩國帶工也迅速聚集到這艘“鳳凰號”上。石城政府與港口對帶工是歡迎的,因為帶工占到乘客的三分之二以上,沒有他們,這條船就會賠掉了褲子。石城海關(guān)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有意成全,就對帶工不那么苛刻,通關(guān)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雖然規(guī)定行李重量為五十公斤,有人多帶幾十公斤也可能被放行。韓國那邊,因為帶工是一個貧困人群,有意給他們一個謀生的機會,管得也不太嚴(yán)。有些老帶工,至今對當(dāng)年受到的禮遇津津樂道,說是過關(guān)的時候大搖大擺,跟官員出國訪問沒什么兩樣。曾平平就是那時候掙了錢,找了個韓國老公,然后開了商行當(dāng)了老板的。然而,這兩年帶工卻不行了,先是韓國那邊嚴(yán)了起來,這不讓帶那不讓帶,帶工工會組織了幾次罷工也不見效。中國這邊,海關(guān)也越來越嚴(yán),尤其是從2012年夏天開始,向韓國帶的貨物哪怕超重一公斤也要追究,或是沒收或是罰款,來自韓國的工業(yè)品則一律不準(zhǔn)入境。這樣,帶工們由雙程帶變成了單程帶,工錢自然大大減少,許多韓國帶工只好離開船只另謀生路。剩下的一些,有的是干不了別的,有的是不圖掙錢只圖旅行觀光。李知義之所以留下,用他的話說,是“為了陪伴中國燕子”。喬燕十分感動,無論在船上還是在船下,都和李知義黏到一塊,不避人耳目。同為帶工的池大姐和季大姐經(jīng)常和喬燕開玩笑,說她和老李做成一缸“泡菜”了。喬燕想,泡菜就泡菜,男女相好,不就是整天泡在一起嘛。我和老李還要泡出孩子來,貼上韓國標(biāo)簽?zāi)亍?/p>

想不到的是,“鳳凰號”也對帶工變了面孔。船方原來把帶工們當(dāng)作上帝,畢恭畢敬竭誠服務(wù),現(xiàn)在卻明顯地冷淡起來。這些帶工的鋪位,過去是要首先保證的,即使某一個航次游客增加,船票緊張,那也不會將帶工的鋪位賣給他們。最近卻不,船方改變了政策,優(yōu)先保證旅行團出行。上周二那個航班,竟然有五十多個帶工沒買上票,眼睜睜上不了船。兩國帶工非常憤怒,商量了一下,并且取得各位商行老板的默許,決定從本周開始罷工。他們向船方遞交了一封抗議書,統(tǒng)統(tǒng)不買票,不上船,讓他們看看損害帶工利益的嚴(yán)重后果。

現(xiàn)在,沒有帶工乘坐的“鳳凰號”回來了。這樣的船期,還將持續(xù)幾次?也就是說,罷工要罷到何時?

喬燕把這個疑問用英語結(jié)結(jié)巴巴傳達給李知義,李知義想了想說,我心里也沒有底,約工友們?nèi)ゾ起^商量商量吧。

李知義這一群韓國帶工,將聚會地點選在了候船廳對面的木槿花酒館。

這是個兩層樓的小飯店,底層是吧臺和一面大炕,炕上安了四張桌子,坐了二十來人。除了喬燕,別的都是韓國帶工。喬燕知道,在石城市,這些年來開公司辦廠的韓國人越來越多,韓國料理開了十幾家,有韓國人開的,有中國鮮族人開的。木槿花酒館屬于檔次最低的一家,主要面對韓國帶工這個群體,老板是從延吉來的鮮族人,姓樸。

喬燕聽說,樸老板曾經(jīng)坐過牢,因為偷渡。前些年,許多東北鮮族人輾轉(zhuǎn)來到山東沿海,伺機偷渡去韓國。老樸那年隨一群人來到石城,和蛇頭取得了聯(lián)系,在一天深夜悄悄坐漁船出發(fā),結(jié)果沒到公海就有中國邊防巡邏船追來。蛇頭一看形勢不好,帶頭跳海,偷渡客也都像青蛙一樣“撲通、撲通”往水里跳。在水里沒過多久,他們被邊防軍一一撈起,押回岸上送進了監(jiān)獄。老樸半年后出來,不愿再回東北老家,就在石城開了這家飯店。有的老鄉(xiāng)知道他這段經(jīng)歷,編了一個段子,說他在跳海之后仗著水性好,決心泅渡黃海,就躲開邊防軍的追捕,拼命地游啊游啊,終于在第二天看到了海岸線,拼上吃奶的力氣游了過去。他見海灘上一個老太太在挖蛤蜊,就從水中站起身,踉踉蹌蹌向她走去,一邊走一邊喊:“阿媽妮!阿媽妮!這是仁川還是平澤?”老太太看著他笑了:“你個嘲巴,這是南山頭!”——南山頭在石城南面十公里,是個漁村,石城人稱傻子為嘲巴。

這個段子被韓國帶工知道了,問他是不是真的,老樸竟然笑瞇瞇默認。這樣一來,帶工們來喝酒時經(jīng)常重復(fù)這個笑話,讓木槿花酒館里的氣氛倍加活躍。

今天卻沒人講這個笑話,只講罷工的事情。帶工們一邊講,一邊往肚里猛灌韓國那種360克一瓶、21度的“真露”清酒。他們要的菜本來不多,而且清淡,很快就被吃光,但他們喝酒的勁頭卻絲毫不減。喝到兩點來鐘,二十來個韓國帶工,包括幾個女的,大多喝醉。喝醉了還喝,他們不再使用杯子,而是揮舞著酒瓶,噼里啪啦地與別人相碰,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猛灌。樣式小巧的酒瓶喝完就扔,嘰里咕嚕地在炕上地上亂滾。他們喝上一氣,便聲討海關(guān)與船方,話語中夾帶著臟話,“西吧!”“西吧!”罵聲不絕于耳,飯店里一片喧囂一片狼藉。

大炕上只有喬燕一個中國人。她坐在李知義身邊,誰讓她喝酒她也謝絕,一直默默地用同病柑除的眼神打量著眼前的這群韓國老頭老太太。她想,韓國以木槿花為國花,但木槿花下也有狗尾巴花。這些人就是狗尾巴花。他們各自經(jīng)歷了人生的種種失敗,然后淪落到社會最底層,成為中國人所說的“弱勢群體”。他們當(dāng)中的一些人甚至連房子也沒有,無家可歸。本來,他們可以憑借帶工這個行當(dāng)安身立命,可是這一行現(xiàn)在是窮途末路了。

不知是誰帶頭,大家用筷子敲著被吃光了菜肴的盤子唱了起來。喬燕一聽曲調(diào),便知道他們在唱《桔梗謠》,就用中文隨聲附和:

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

白白的桔梗喲長滿山野,

只要挖出一兩棵,

就可以裝滿我的小菜筐。

嘿嘿嘿唷,嘿嘿嘿唷,嘿嘿唷,

你呀叫我多難過,

因為你長的地方叫我太難挖!

唱著唱著,喬燕與韓國帶工們一樣,淚水漣漣泣不成聲。

一位長著大方臉的老頭擦擦眼淚,舉著雙拳大喊大嚷,眾人聽了紛紛鼓掌。喬燕問李知義,他在喊什么,李知義用漢語向她大聲說:“示威!示威!”

眾人已經(jīng)站起身,準(zhǔn)備行動了。他們將木槿花飯館的白色餐巾疊成布條,系在頭上,一種悲壯的氣氛立即在人群中沛然升騰。喬燕知道,在韓國,游行示威是家常便飯,人們一有訴求就會上街。她想,我是中國人,要不要參加這場示威呢?正在猶豫,李知義已經(jīng)找了一條餐巾纏到了她的頭上。她沒有拒絕,任其擺布,心想,去就去,這也是為我自己爭取活路。

方臉老頭脫下了身上的白汗衫,一邊做寫字狀一邊嚷嚷。李知義去問樸老板有沒有毛筆和墨水,樸老板說沒有。李知義想了想,跑向廚房,再回來時手里拿了一條烏賊魚。他拿過一個盤子,將烏賊的肚子掐破,收獲了一大攤墨汁。方臉老頭連聲說好,馬上用手指蘸著墨汁,在汗衫上寫了四個大大的漢字:“帶工抗議!”李知義和大家連聲高呼:“抗議!抗議!抗議!”

這時,樸老板從吧臺后面走出來,提醒他們結(jié)賬。他一報數(shù)目,帶工們哇哇大叫。喬燕到吧臺問漢族姑娘小孟,一共花了多少錢,小孟說,兩千七百一。喬燕算了算,二十三個人,一人平均接近一百二,也覺得太多。小孟說:“怎么會多呢,看看你們喝了多少酒吧?!蹦沁?,李知義等人已經(jīng)開始數(shù)酒瓶了。數(shù)罷,再看看賬單,帶工們不再吭聲,紛紛掏錢。這是他們聚餐喝酒的老規(guī)矩,AA制,平攤。喬燕掏錢的時候想,我沒喝酒,憑什么也掏一百二呀?李知義忽然到她跟前,幫她將錢塞回錢包,說已經(jīng)替她付了。喬燕看一眼李知義,心中涌出一股熱流,心想,這個老李名沒起錯,很仗義的嘛。

樸老板收齊了錢,數(shù)個清楚,說多出了五十,應(yīng)該退給誰?一個韓國女帶工說:“退給中國燕子吧,她沒喝酒。”大家鼓掌贊成。于是,那張五十元的人民幣就到了李知義的手上。李知義和喬燕雙雙向大家鞠躬道謝。

結(jié)完賬出門,帶工們看著馬路對面的候船廳,情緒高漲,揮動拳頭呼起了口號。方臉老頭將寫了漢字的汗衫交給兩位韓國女帶工,讓她們扯起。

帶工們一邊呼喊一邊過馬路。他們把速度故意放慢,阻斷了交通,南來北往的車輛紛紛停下,許多人跑過來圍觀。

很快,一群邊防戰(zhàn)士從候船廳那邊跑過來,連推帶搡將他們趕回木槿花飯店門口。隨著警笛聲的由遠而近,兩輛警車也停在路邊,從上面跳下來一些警察。一看這個陣勢,帶工們將拳頭掄得更加有力,將口號喊得更加響亮。

喬燕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不由得心驚肉跳,一個人溜進了飯店。樸老板和兩個服務(wù)員都站到門口看熱鬧,她卻扯下頭上的布條,往炕邊一坐,抱著膀子全身發(fā)抖。她萬分恐懼地想,警察會不會打人呀?會不會抓人呀?要是把李知義抓進監(jiān)獄,我可怎么辦呀?要是把我也抓進去,我這輩子就徹底完啦!

此刻,她突然想起了兒子。強強,強強……她在心里呼喚著兒子的小名,強烈的思念化作淚水奪眶而出。

外面鬧騰了一會兒,樸老板和服務(wù)員忽然退步向后。一位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回身打著手勢說:“請各位到里邊來!咱們好好商量商量!”旁邊一位姑娘給他做翻譯,將這意思講給帶工們聽。于是,大方臉領(lǐng)頭,一群韓國人繃著臉走到店里,脫鞋上炕,默默坐著。喬燕不想讓中國領(lǐng)導(dǎo)看到她加入了外國人的隊伍,就到吧臺旁邊與兩個服務(wù)員站在了一起。

那個西裝男人給大家講話,說:“‘鳳凰號’開航八年來,各位給予大力支持,我代表公司深表感謝?!闭f到這里,他向帶工們深鞠一躬。帶工們沒有鼓掌,報他以冷眼。西裝男人又說:“最近一段,從中國去韓國的游客大量增加,公司壓力很大,所以沒能滿足大家的購票需求,我向大家誠懇道歉。”說著,又鞠一躬。

門口有人進來,喬燕抬頭看看,原來是幾位商行老板來了,其中包括她的老板曾平平。曾平平看到了喬燕,走到她身邊小聲說:“棒子們干得好。操她媽的!”因為呼吸急促,她胸脯上讓特制乳罩擠出來的那條“事業(yè)線”時寬時窄,變化劇烈。

喬燕點點頭,沒有吭聲。她知道,“鳳凰號”不賣票給帶工,曾平平的公司就等于歇業(yè),她當(dāng)然會著急上火。

西裝男人看了看曾平平說,你們幾位老板也來了。我剛才查了查,今天這個航班還有一部分票,可以滿足各位,請各位馬上買票上船,時間還來得及。

一位韓國老板笑著向他點點頭,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帶工們立即大聲呼應(yīng)。聽罷翻譯,喬燕才知道那老板的意思是,想讓劉總做個承諾,不只今天這個航班,今后的任何一個航班,都要保證帶工們的船票。

劉總想了想說:“OK!”

老板和帶工一齊歡呼。曾平平大聲說:“謝謝劉總!我現(xiàn)在就去買票發(fā)貨!”

喬燕和李知義氣喘吁吁跑到候船廳,檢票已經(jīng)開始,外面廣場上的帶工所剩無幾。曾平平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將船票和扉子往喬燕手里一塞,盯著她道:“又干了一盤才來,是不是?”喬燕面紅耳赤道:“沒有沒有!老李打了個電話,耽誤了時間?!闭f罷,拿著船票和扉子就往候船廳里跑去。

其實,曾平平?jīng)]有猜錯。示威成功后,帶工們到各自的住處收拾東西,李知義和喬燕回到旅館,看看表,離開船還有一個小時,心照不宣又一起登床。因為倉促上陣,李知義來不及吃藥,便讓喬燕幫他發(fā)動。然而喬燕動用了多種手段,那話兒卻鬧起了罷工,拒不配合。李知義不甘心,跳下床去自己的包里找藥,喬燕指著手表連聲說“No”。李知義明白,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遂搖頭嘆氣返回床上。喬燕抱著他,撫慰他,不知不覺就快到了開船時間。

二人跑進候船廳,徑直奔向檢票口前的隊伍。池大姐排在末尾,她回頭看一眼李知義,小聲問喬燕:“這回你倆帶了什么飯?累了兩天兩夜,不帶點好的補一補?”

喬燕這才想起,她和李知義忙著貪歡,忘了買飯?!傍P凰號”上當(dāng)然有餐廳,但是每頓要花三四十塊錢,帶工們很少去吃,多是從下面買了帶到船上。韓國帶工帶面包帶米飯帶泡菜,中國帶工更喜歡帶煎餅。一人帶上一包,再帶上一點咸菜,一個航次的六頓飯就全解決了。她跟李知義說了這事,李知義立即跑到大廳角落的商店里買回了一些面包和幾包泡菜。池大姐看了看那包食品,向喬燕鄙夷地撇撇嘴角:“連一根火腿腸都不舍得買,真是個吃秤砣拉鐵絲的貨!”

前面有個旅行團正在檢票,喬燕一聽口音就知道那些游客來自她的家鄉(xiāng)。這兩年,旅行社推出了坐船去韓國旅游的項目,一人團費不到兩千,吸引了魯南、河南一帶的游客?,F(xiàn)在正值暑假,帶孩子出游的特別多。喬燕看著那些高高興興亂躥亂蹦的孩子,心想,我要是能帶兒子去韓國看看該有多好。去年,李知義帶我去過首爾,看過景福宮、民俗館、奧林匹克公園、仁寺洞等許多地方,我要是帶著強強去,一定再把那些地方全都玩遍。對了,我還要讓他看看,韓國女孩有多么漂亮。兒子已經(jīng)十八歲,應(yīng)該會欣賞女孩了……

喬燕將近兩年沒見兒子了。她在旅館被抓了現(xiàn)行,董忠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寫明兒子歸男方撫養(yǎng),她只好同意。凈身出戶之后,她覺得沒臉見人,連娘家也不回,直接來到石城,投奔老同學(xué)干起了帶工。然而,人在船上來回漂泊,兒子卻是她心靈的永久錨地。她經(jīng)常因為想念兒子而通宵失眠,暗暗流淚,但她覺得沒有臉面再見兒子,所以從來不敢起意去看望他。她后悔自己一時縱情,失去了家庭和孩子,更痛恨董忠只許自己放火不許老婆點燈,自己搞了不知多少女人,卻對為他生養(yǎng)了兒子付出了十幾年心血的老婆使出特務(wù)手段。喬燕無數(shù)次地想,董忠是置我于死地呀,他讓一個母親失去了兒子,還有比這更加殘酷的懲罰嗎?唉……后來,她結(jié)識了李知義,感情有了一份新的歸宿,但對兒子的思念卻絲毫不減。今年春節(jié),李知義在韓國過年,她一個人住在石城小旅館里。除夕之夜,她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心如刀割,忍不住撥通董忠手機,想和強強說幾句話。董忠卻說:“你個騷貨,還有臉跟強強說話?滾你媽個蛋吧!”說罷就掛了電話。喬燕氣得跳腳,想痛罵董忠,可是董忠再也不接她的電話。她走出旅館,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走到海邊,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可她思忖,雖然不能通話,但強強應(yīng)該是記著母親的,總有一天還會與母親見面的。又想,李知義對我有情有義,而且表示了要和我結(jié)婚的意愿,這不能不讓人心生留戀。于是,她又回到旅館,苦熬七天七夜,一直等到李知義隨“鳳凰號”的第一個航班來到石城,才稍稍高興了一點。

輪到她檢票了。帶工們過檢票口很簡單,因為所帶的中國農(nóng)產(chǎn)品早就由老板安排人辦好托運,他們只需拿著船票帶著隨身物品上船就行了。喬燕覺得,今天無論檢票人員還是海關(guān)人員,對帶工的態(tài)度都不好。本來,他們與帶工們很熟悉,檢票、通關(guān)時和和氣氣,說說笑笑,今天卻是一本正經(jīng)、冷若冰霜。池大姐特別愛和他們開玩笑,每次見了海關(guān)的帥哥都說要給人家?guī)€韓國美女回來,可是這次剛要說,人家卻揮著手不耐煩地讓她快走,弄得她老臉發(fā)紫,十分尷尬。

登上“鳳凰號”舷梯,帶工們輕車熟路去了B層,直奔自己常住的船艙。李知義與喬燕分手時約定,開船之后到老地方吃飯。

走進B43房,女帶工已經(jīng)來了多半。這個以榻榻米鋪地、有日韓風(fēng)格的大房間,共有十二個鋪位,平時住著九個韓國人,三個中國人。三個中國人在左邊排成一溜,其他地方全是韓國人。此時,韓國女人嘰嘰噥噥,仔細清理著自己的鋪位;中國女人池大姐和季大姐坐在一起嘁嘁喳喳,交流著罷工期間各自干了些什么。

喬燕的鋪位在墻角。她到那里看看,沒發(fā)現(xiàn)別人住過的痕跡。打開長期放在枕頭邊的那個布包,里面裝的一些零碎物品都在,包括她最喜歡吃的一瓶臨沂八寶豆豉,替李知義保管的兩盒香煙。不過,看到包里裝的幾條衛(wèi)生巾,她又暗自嘆氣。她想,這屋里住的十二個女人,除了我,都在五十之外,從沒見過誰擺弄過衛(wèi)生巾,難道我也要和它告別啦?她想起,當(dāng)年在濟南上學(xué),同屋住的六個女孩,一開始還各行其是,過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大家的例假竟然都在同一個時間段。后來看到刊物上有篇文章說,女性來月經(jīng)的時間是相互影響的。那么,我和這群老女人住在一起,是不是也受她們的影響,早早地把經(jīng)閉了?

想到這里,喬燕心里生出了嚴(yán)重的恐慌。她想,完了完了,我現(xiàn)在閉了經(jīng),明天就會變得和她們一樣了。季大姐曾經(jīng)自嘲,說她老了之后眼角下垂,嘴角下垂,腮幫下垂,乳房下垂,肚皮下垂,子宮下垂……“萬般皆下垂,唯有血壓高”。我喬燕也要向那個方向大踏步前進了?

季大姐拿著一把照片讓池大姐看。喬燕知道,照片上肯定是她孫子。季大姐是本地人,每次下了船都要跑回家和孫子親熱一會兒。果然,季大姐也向她遞來一張照片:“喬燕,你看看我孫子,又長高了吧?”喬燕拿過看看,敷衍一句:“嗯,長高了?!?/p>

看著上面那個生龍活虎的五歲男孩,她的思緒馬上飄到了十三年前。她想,我兒子五歲的時候還要高,還要好看。我兒子那時候可聰明了,他在幼兒園里當(dāng)班長,把同班幾十個小朋友管得服服帖帖。現(xiàn)在,我兒子上高中了還當(dāng)班長,還是出類拔萃。

可是,我現(xiàn)在見不上兒子了,我想死他啦!

喬燕忍住淚水,將照片還給季大姐,掏出手機走出了船艙。她想趁著船沒離港,手機還有信號,給兒子打個電話。

她走到走廊盡頭,撥通了董忠的手機。董忠早就把家里的固定電話撤了,喬燕只能打他的手機。鈴聲響到第七下,董忠用傲慢的語氣道:“有事嗎?”

喬燕說:“董忠,我想跟強強說幾句話?!?/p>

董忠說:“他不在家?!?/p>

喬燕說:“他去了哪里?”

董忠說:“旅游去了?!?/p>

喬燕急忙問:“旅游?他去哪里旅游?”

董忠說:“你管他去哪里干啥?我正有事,不說了?!?/p>

握著斷了通話的手機,喬燕自言自語道:“旅游去了?旅游去了?”

她想,強強會不會去韓國旅游?會不會就在這條船上?

她一轉(zhuǎn)身跑向了甲板。

甲板上有好多游客,都在觀景、拍照。喬燕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在欄桿邊打電話,急忙上前辨認,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不是兒子。走到船尾,她見一個男孩在看海浪,興奮地大喊大叫,樣子很像兒子,索性喊了一聲:“強強!”見人家沒有反應(yīng),才悻悻離開。

尋遍B甲板,她又登到A甲板上。這里人雖很多,但還是沒有兒子。正要進艙去找,“哞”的一聲,汽笛長鳴,她被驚醒了。

她走到無人處,手扶欄桿淚流滿面。

哭過一陣,她給董忠發(fā)了一條短信:“無論如何,我還是強強的母親,你不能這樣長期阻斷我和他的聯(lián)系。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強強,不管強強在哪里,你讓他給我打個電話吧!求求你啦!”

擦一把眼淚,喬燕看著那輪通紅通紅的夕陽,想象著夕陽下的那個縣城里,董忠在收看短信,在回心轉(zhuǎn)意,在吩咐兒子給他媽打電話……

然而,這一切都是想象,她的手機安安靜靜地臥在她的掌上,一直不響。

“鳳凰號”離開港口,在靄靄暮色中向黃海深處開去。這時,甲板上的游客更多,他們這看那看,頻頻拍照,每個人都是興致勃勃。

看著他們,喬燕又在心中追悼她當(dāng)年的理想。

二十年前,她還在濟南旅游學(xué)校讀書,對出境游特別向往。她的理想是,畢業(yè)后到一家大牌旅行社工作,經(jīng)常帶團出國。所以,她努力操練英語,認真學(xué)習(xí)世界地理和涉外旅游業(yè)務(wù)。想不到,她最終還是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起了導(dǎo)游。她工作的地方是縣城附近的一座山,沒有名氣,景致一般,旅游局就找來幾個本地文人,絞盡腦汁編故事,說秦始皇、孔子、劉邦,等等,都在這里辦過大事,留下了遺跡。每當(dāng)給游客講這些謊話的時候,她臉紅心虛,甚至惡心欲吐。所以,董忠把她追到手后讓她辭職,對她來說也是個解脫。后來在家相夫教子,她卻始終羨慕外國風(fēng)光,總盼著早日把兒子養(yǎng)大,能夠出國玩?zhèn)€痛快。萬萬沒有料到,她第一次出國竟然不是旅游,而是做帶工。

其實,做帶工也不錯。人家曾平平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石城,干了幾年幼兒教師,就到威海當(dāng)帶工,時間不長嫁給了一個韓國船員。十年前,夫妻雙方各開一家公司,曾平平在石城,老公在平澤,雇了帶工做起了生意,很快發(fā)了大財。去年喬燕在落魄之際投奔這位老同學(xué)的時候,一見面就被她的寶馬車深深震撼。然而,曾平平說的第一句話又讓她心寒:“喬燕,你來晚了?!彼嬖V喬燕,因為兩國對水客的打壓,也因為兩國之間物流業(yè)的發(fā)展,用帶工帶貨的賺錢空間越來越小,她已經(jīng)做好了改行的打算。喬燕問,現(xiàn)在做帶工一月能掙多少錢,曾平平說,也就是兩三千吧。喬燕說,行,能養(yǎng)活我自己,我干。

船尾一陣喧笑。原來是一群小姑娘在投面包渣喂海鷗。喬燕第一次坐這船的時候,也像她們那樣興奮,也曾投面包渣喂海鷗。那時在她看來,海鷗隨著輪船展翅飛翔,不離不棄,仿佛與人相識相愛,多么富有詩意??墒呛髞砻靼?,海鷗之所以緊跟輪船,無非是為了撿一口食兒,可憐巴巴。

帶工就是海鷗。喬燕就是海鷗。

喬燕看著那些鳥兒,眼眶又濕濕的了。

李知義提著一包食品匆匆走來。他到喬燕跟前說:“我在老地方等了半天,你怎么到這里來啦?走,咱們下去吃吧?!?/p>

喬燕搖搖頭:“我不想吃?!?/p>

她指著那些海鷗,向李知義講了自己的感想。李知義聽了點點頭:“你說對了,我們做帶工的,現(xiàn)在就是一群可憐的海鷗?!?/p>

他看著已經(jīng)變得黑沉沉的大海,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臉向喬燕說:“我是一只老海鷗了,三十年前就是?!?/p>

喬燕詫異地看著他:“你原來不是開會社當(dāng)老板嗎?”

李知義說:“那是后來的事情,更早的時候我就是個帶工。這幾年,是重操舊業(yè)。”

他吁一口長氣,告訴喬燕,他當(dāng)年干帶工,是在釜山去日本下關(guān)港的船上。那時的韓日,就像近年來的中韓,兩國經(jīng)濟水準(zhǔn)懸殊,收入差距很大,所以就有了帶工這個行當(dāng)。那時跑日本的韓國帶工,是掙錢好多的,他有了積累,才下船開了會社,為日本和歐美搞水產(chǎn)品來料加工,一直干到2008年破產(chǎn)。

喬燕聽罷他的講述,心想,老李心里真能藏事兒,那么重要的一段經(jīng)歷,他竟然從沒講給我聽。他是不愿讓我知道早年的寒酸吧?

李知義又說,帶工這個行當(dāng),最早是在英國與歐洲大陸之間出現(xiàn)的。那時的歐洲大陸,發(fā)展水準(zhǔn)與英國是不可比的。隨著時間推移,在英吉利海峽來來回回的帶工,在日韓之間來來回回的帶工,都像乘著海潮歡快跳躍的魚蝦一樣,潮水退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在了一些人的記憶之中?,F(xiàn)在,在黃海、渤海上來來回回的帶工,也在重蹈前輩的命運,茍延殘喘,等待消亡啦。

這番話,讓喬燕目瞪口呆。她沒想到,原來自己只是一根來自沂蒙山區(qū)的枯草,自投大海,隨波沉浮。這一波沉下去,很難再有浮上來的機會。

喬燕看著黑黝黝的海浪,感覺到一股寒風(fēng)襲來,直抵骨頭深處。

離他們不遠,一對年輕男女因為船頭封鎖,無法過去,就在船舷邊學(xué)起了《泰坦尼克號》里的經(jīng)典動作:男的摟住女的腰肢,女的展臂做飛翔狀。那位胖墩墩的女孩學(xué)著羅絲高喊:“杰克,我在飛!”這樣的演出,在每個船次都會發(fā)生。

喬燕當(dāng)年和董忠一起看過《泰坦尼克號》,前些天和李知義又在石城看過3D版的。喬燕想,人生也像潮水,一波一波,緣生緣滅。過去了的,就像電影上那顆沉入海底的鉆石“海洋之心”,再也找不回來。唉!

李知義拉一下她的手:“咱們?nèi)ダ系胤桨伞!?/p>

喬燕就跟著他走向了艙門。

他倆說的“老地方”,在B艙中部,離服務(wù)臺不遠的一個休閑區(qū)。幾張小圓桌,十來把椅子,經(jīng)常有乘客在這里聊天、喝水、吃東西。喬燕和李知義每到吃飯時間,都提著食物從各自的房間走來,到這里聚首會餐。吃罷,還長時間地坐在這里,久久不愿離去。

之所以這樣,是為了紀(jì)念他倆的初識和初夜。

當(dāng)帶工的第一次,喬燕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覺得冷,就到這里坐著隔窗看海。正看著,忽聽身后有人招呼:“你好?!彼仡^一看,原來是個穿藍色夾克衫的瘦老頭站在那里,笑瞇瞇地看著她。喬燕點點頭說:“你好。”瘦老頭就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說了一句英語,喬燕聽懂了他的意思,是說外面的風(fēng)好大,她就點點頭:“Yes?!崩项^從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捧著遞給喬燕,臉上堆滿笑紋。喬燕看看,見上面用中文寫著:大韓民國平澤市阜豐商行李知義,不由得肅然起敬,叫他“李老板”。李知義卻擺手笑道:“No,No,帶工?!眴萄嘞?,原來他和我一樣,都是做帶工的。一個帶工還正兒八經(jīng)印了名片,這人有點可笑。但她心中好奇,想了解韓國帶工的情況,就問他一年掙多少錢。見他聽不懂,她便說出了“工資”的英語單詞。李知義從身上掏出一個電子計算器,在上面按出了一串?dāng)?shù)字:10000000。喬燕杏眼圓睜:能掙一千萬?李知義一笑,又打出了另一個數(shù)字:60000,并且笨拙地說出“人民幣”這個漢語詞語。喬燕便明白了,他一年掙六萬,一千萬是韓元。她想,原來韓國帶工也掙得不多,不禁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二人一直談到夜深。他們或用漢語,或用英語,結(jié)結(jié)巴巴,疙疙瘩瘩,卻也能把對方的意思領(lǐng)會個五六分。喬燕發(fā)現(xiàn),這個韓國老頭很風(fēng)趣,很會討女人喜歡。譬如說,聊到后來,李知義知道了她的名字,就叫她燕子妹妹。并且說,燕子妹妹,你長得很像大長今。這話讓喬燕聽了十分受用,因為她看過韓劇《大長今》,非常喜歡那個女主人公。

喬燕至今記得,那天夜間聊著聊著,她往舷窗外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外面夜黑如漆,卻閃爍著許多燈光,就問李知義,那是不是海島。李知義說,是仙境,神仙住的地方。喬燕想,上學(xué)的時候聽老師講,古人認為海上有仙山,上面住著神仙,難道這是真的?正這么想著,她聽見李知義說:“燕子妹妹,這個世界太苦,咱們到那里去吧?!迸c此同時,她還感覺到自己的一只手被李知義握住。她想,原來這是個老流氓。急忙將手抽回,氣哼哼回艙。

第二天,她沒再去甲板,一直在艙里躺著。下船時碰到李知義,見他過來笑著搭訕,也沒有理睬。

喬燕第二次上船,是一個月之后了。因為帶工不是輕易就能當(dāng)上的,要有韓國的五次商務(wù)考察簽證,才有資格再拿到多次往返簽證。曾平平一次次跑青島,到韓國領(lǐng)事館辦理手續(xù),回來后向喬燕嘟噥,說這事太麻煩太累人,交給人家的保證金,還影響了公司的資金運轉(zhuǎn)。喬燕聽了非常難受,她想,我來給你打工,也是為你賺錢啊,你怎么對我這么不耐煩呢?再說了,二十年前咱們是好同學(xué),你在學(xué)校里做過三次人流,比我還多一次,我從不向別人講,有空就去照顧你,難道你都忘得一干二凈?她心中郁悶,卻不得不向曾平平賠笑臉,并且?guī)状握埶燥?。唉,真?yīng)了那句老話: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這期間,她多次想起了那個韓國老李,想起了他說的那句話:“這個世界太苦,咱們到那里去吧?!眴萄嘞耄绻嬗泻I舷缮?,我愿意跟他去。這個狗日的世界,我真是受夠啦!

所以,第二次上船又見到李知義,喬燕主動向他莞爾一笑。這一笑,讓李知義大為感動。他到船上小超市買來兩罐可口可樂和一包開心果,又約喬燕到那個休閑區(qū)坐著,與他熱烈交談。李知義說,這些天他一直想念燕子,一直在為自己的唐突而自責(zé)。說到這里,他還向喬燕展示了手腕上的一個紫瘢,說是自己懲罰自己,用煙頭燙出的。喬燕伸手摸著那個紫瘢,感動地說:“其實,你不用自責(zé),是我不識抬舉?!崩钪x聽不懂最后這個中國成語,一再詢問,喬燕無法向他講清楚,就連說了幾個“Sorry”。李知義將她的手緊緊握住,瞅著他小聲說了一句:“薩朗黑呦……”喬燕因為剛剛突擊學(xué)習(xí)了一段時間的韓語,聽懂了這話,只覺得自己的那顆心忽悠一下,讓李知義給拽走了。

隨后,李知義向喬燕講了他的破產(chǎn),他的離家出走。喬燕聽得眼淚汪汪,心想這個老李真不容易,真叫人同情。二人談到夜深,李知義起身去了服務(wù)臺,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張卡。他向喬燕晃晃那卡,表情詭秘地說:“走吧?!眴萄鄦?,“要去哪里?!崩钪x向他擠一擠眼:“仙境?!眴萄啻鬄轶@奇,就起身跟他走。進了走廊,走過一個個客房門口,李知義在B21門前站住,用卡往上一貼,接著推門進去。

喬燕立刻明白了老李的圖謀,同時想起了去年春天和網(wǎng)友開房那夢魘般的經(jīng)歷。她回身就走,走到外面的甲板上,趴在欄桿上心煩意亂。這時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暖,春風(fēng)到了海上也還是溫煦宜人。她感受著春風(fēng)的吹拂,抬手撩著飛揚的長發(fā)想: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海上燈光依舊。那真是仙境嗎?如果是的話,神仙在哪里?他們?yōu)楹尾粊泶罹纫幌率芸嗍茈y的喬燕?

兩位中年男人從艙里走出來,站在一邊說話。她過去問,有燈光的地方是哪里,他們答,那是一些夜間作業(yè)的漁船。

喬燕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氐浆F(xiàn)實之中的她,還是保持著對仙境的向往。她咬著嘴唇,回身返艙,敲響了B21的房門。

對于那一夜,李知義以后何時向喬燕說起,何時都是一臉自豪。他說,他不靠偉哥,能和燕子三次飛到仙山頂峰,真是一個奇跡。當(dāng)然,喬燕以后也經(jīng)常回憶那一夜,因為久旱逢甘霖的感覺烙印到了她的生命深處。

自從喬燕辦理了多次往來韓國的簽證,干上了長期帶工,就和李知義經(jīng)常到老地方吃飯,閑坐。在那個時候,二人轉(zhuǎn)臉看看走廊里的B21,而后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然而,在“鳳凰號”上開房的經(jīng)歷也只有一次,因為房費實在太貴,那樣的豪華房間要一千二呢。以后,他們多是在下船后去小旅館,要個鐘點房春風(fēng)一度,如果是不開船的周末,便去小旅館里泡上一夜。不過,在這些時候,李知義的雄起大多要靠藥力了。

李知義今天在老地方打開提袋,拿出了他在石城港買的面包泡菜,另外又拿出了他放在自己鋪位上的半瓶韓國產(chǎn)的“初飲初樂”燒酒?,F(xiàn)在海關(guān)管得非常嚴(yán),乘客上船只能帶一瓶酒,一兩盒煙,供他們在船上自用。所以,李知義在海上跑一個來回,也只能喝這一瓶。他將水杯的蓋兒擰下來,臨時充當(dāng)酒杯,倒上一些,又將一包泡菜打開。

喬燕看著他這樣子,心中酸痛,就一聲不吭,起身去超市,花五千韓元買了一小袋李知義最愛吃的狗肉。李知義看了,感動得眼圈發(fā)紅,瞅著喬燕用漢語叫了一聲“老婆”。

這一聲“老婆”,讓喬燕心中熱浪滾滾。她索性用手撕一塊狗肉,直接送到了李知義嘴里。在旁邊坐著打牌的幾位韓國男性帶工看見了,一齊向他倆起哄,用喬燕不懂的話語大嚷大叫。李知義向他們做個鬼臉,夸張地伸脖子張嘴,向喬燕索要第二塊狗肉,喬燕只好面帶羞笑,又撕了一塊塞到那個大大的肉洞里。

像往常一樣,二人在老地方坐到很晚很晚,遲遲不愿回艙。李知義住的男艙,晚上都有人喝酒打牌,鬧得烏煙瘴氣。喬燕住的女艙,中韓老女人往往扎堆說話,說的多是兒女孫輩、老年保健、低俗笑話,她實在不愿加入進去。另外一個不愿回艙的原因,就是擔(dān)心受老女人的影響,真的早早閉經(jīng)。當(dāng)然,這個擔(dān)心,她是不好意思向李知義講的。

今晚坐在這兒,李知義晃動著他那張帶了幾分酒容的老臉,向喬燕講了好多當(dāng)年干帶工的經(jīng)歷。他說釜山離日本的下關(guān)只有120海里,6個小時就可到達,一個來回是兩天。在這條航線上,好多事情讓他至今記憶猶新。譬如說,日本人瞧不起韓國人,尤其是韓國帶工。有一回一個日本人罵帶工是一群馱東西的牲口,帶工們就一起揍他,把他揍得跪地求饒。還有,韓國男帶工到了下關(guān),有的人會去找妓女,回來吹噓,把日本女人干得多么狼狽。講到這里,喬燕問他干過沒有,李知義急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那時怎么會干那種事情?!眴萄嗾f:“那可是為你大韓民國爭氣啊,無上光榮啊,為什么不干?”李知義說,那時,我和妻子感情很好。喬燕聽后沉默片刻,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大海,幽幽地嘆氣道:“唉,這世上什么東西都在變,都靠不住?!?/p>

接下來,李知義又講當(dāng)年的一些奇遇。他說,有一個工友,在日本買了一架相機,上了船興致勃勃照相。他讓李知義給他拍,李知義想給他來一個特殊視角,就伸出胳膊將相機放在欄桿之外,結(jié)果,相機突然掉進了海里。他覺得對不起工友,要賠他錢,可是工友不要。萬萬沒有想到,兩個月之后,釜山一家報紙登出了一條新聞,說有人在巨濟島海邊撿到一架相機,相機里還有照片。報上登的兩幀照片,正是李知義為工友拍的。工友與報社取得聯(lián)系,拿回了相機,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些在水里的照片,其中有一個海龜看著鏡頭。李知義和工友猜測,相機掉入水中,很可能讓一個海龜搶到了手上。它認為是食物,想吃,卻無意間摁了快門,就充當(dāng)了一回水下攝影師。這個發(fā)現(xiàn),又成為一條新聞登上了報紙。

喬燕聽到這里,忍不住說:“這條新聞我前年在網(wǎng)上看了,不過丟相機的不是你,而是荷蘭皇家海軍的一位軍官?!崩钪x被她揭穿,并不尷尬,哈哈一笑又接著講,說他當(dāng)年在船上親眼見過一對男女殉情自殺。這事絕對是真的。那天風(fēng)大雨大,有一對青年男女在甲板上擁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然后,就一起跨過欄桿跳到了海里,到了海里還是緊緊抱在一起。有人說,女的是韓國人,男的是日本人,女方父母不同意他們相愛。

聽到這里,喬燕問李知義,“你怎么看待殉情自殺的那一對情人?”李知義立即搖頭道,“莫則里,莫則里。”

喬燕懂得,韓語里的“莫則里”是傻子的意思。她了解了李知義的愛情觀,心中惘然若失。但她又想,別強求老李了,拿我自己來說,我能有勇氣去殉情嗎?別說我不想死,即便真有那個念頭,也放心不下兒子呀。

“唉……”喬燕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李知義察覺到她的情緒,抓起她的手握了兩下,沉默片刻,又講起了別的故事。講著講著,喬燕被他的幽默話語感染,開顏笑了起來。

直說到11點半,喬燕才與李知義分手,回到自己住處。她輕輕開門,借天花板上那盞夜燈的微弱光亮躡手躡腳去了自己的鋪位。旁邊的池大姐動了一下,“哧”的一笑:“在旅館泡了兩天兩夜,還沒有夠?”喬燕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譏諷,就說:“嗯,沒夠。”說罷躺下。池大姐蠕動著身子向她靠近,小聲問:“老李還行?”喬燕說:“還行。”池大姐仰面躺平,恨恨地道:“人比人,氣死人。我家老頭比他還小三歲,怎么就是一條死蠶了呢?”

喬燕聽見,對面有幾個韓國老女人在悄聲說話。她憑著和李知義長期在一起練出的聽力,聽出那些人是在議論她和老李。女人甲說,“李知義和燕子這會兒才回來,肯定是到底艙的汽車?yán)锶チ恕!迸艘艺f,“不可能,咱們這條船,和‘泰坦尼克號’不一樣,客艙和貨艙之間是鎖死的,去不了的?!迸吮f,“愛情的力量是無窮大的,老李就不會把鎖撬開?”女人甲說,“有可能,明天咱們下去看看,燕子在汽車玻璃上留沒留下手印。”

聽到這里,喬燕咬著毛巾被悄悄笑了。

睡著之后,她做了一個夢:她和老李牽著手在船上跑呀跑呀,最后跑進了一個面積廣大的貨艙。來到一輛小汽車旁邊,老李拉開車門進去,然后伸手拉她。她進去一看,里面的男人卻不是老李,而是赤身裸體、健壯無比的帥哥杰克。杰克擁她入懷,粗暴地要她,汗珠子滴滴答答,棕色的長發(fā)在她臉上甩來甩去……她興奮地抬起一只手,“啪”的一下拍在了車窗玻璃上。然而,玻璃碎了,夢醒了……

每個早晨,喬燕都會用一段時間認真地洗臉化妝。她認為,不認真就對不起老李,就辜負了他的一片心意。

去年,喬燕與李知義第三次同船,得到了他的禮物:一套LANEIGE化妝品。她知道,蘭芝是韓國的化妝品名牌,在全世界都有很大市場。老李送她蘭芝的時候,老眼含情,說希望他的燕子越來越年輕美麗。此后,喬燕每天都用蘭芝,快用完了,老李會再送一盒。喬燕在平澤港免稅店里看到,這樣的套盒,合人民幣六百多塊。

她用了蘭芝,在船上看電視的時候就會特別留意蘭芝廣告。韓國著名影星全智賢,做蘭芝代言人十分投入,在廣告的每個版本里都是風(fēng)情萬種。尤其是那個彩妝廣告,她穿牛仔褲、露臍衫,動作與表情極其夸張,再現(xiàn)出的野蠻樣子讓女人也怦然心動。當(dāng)然,喬燕不會化她那種過于張揚的彩妝,她每天所做的,就是將潔面乳、精華水、保濕乳液、面霜、眼霜之類一樣樣用過,再仔細化一個淡妝。

全套做完,喬燕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比剛起床時漂亮多了,甚至有點兒嫵媚動人了。她學(xué)全智賢在廣告里的樣子,單獨眨一下左眼,再單獨眨一下右眼,拎著化妝包回艙。這時,老女人們有的上廁所,有的去洗漱,有的去鍛煉,只剩下包括季大姐在內(nèi)的三五個人繼續(xù)酣睡。喬燕想,季大姐“萬般皆下垂,唯有血壓高”,再這么睡下去,高的就不只是血壓了。

她放下化妝包,去大包里摸到香煙盒,從中抽出一支,握在掌心,出艙直奔A甲板。這是她和老李的約定,每天在這里見第一面。李知義一般是早早在那里跑步——韓國男人大多注意鍛煉身體,即使做了帶工,也要在甲板上堅持晨練。李知義繞著尾樓來來回回跑馬蹄形路線,每次都跑一個多小時。看見喬燕上來了,他會停下來用漢語說一聲“早安”,然后接過喬燕遞過來的那支ESSE牌香煙,打火點上,到欄桿邊面向大海,美美地享用。享用完了,接著再跑。他這個習(xí)慣是逼出來的。他告訴喬燕,“愛喜”雖然是女煙,但因為是名牌,更因為它的味道可口,他特別喜歡??上?,以前他幾次帶這煙上船,一不小心就讓工友偷偷抽了,所以和喬燕結(jié)識之后,就讓喬燕給他保存,每天早晨拿到甲板抽上一支。

今天早上喬燕到了A甲板,卻沒見到李知義。她想,除了天氣不好,老李每天早晨都會上來鍛煉的,今天風(fēng)和日麗,怎么卻不見他了?難道他在下面?

下去看看,B甲板上也是沒有。喬燕就轉(zhuǎn)身進艙,去了李知義住的房間。

一到門口,喬燕就被屋里逸出的臭氣熏得倒退兩步,趕緊捂住鼻子。她想,“臭男人”這個說法真是沒錯。男人一個就夠臭的,十幾個男人住在一起,而且都是老男人,更是臭氣熏天。她探頭向里面看看,八架木質(zhì)上下床,每個床位都掛著布簾,中間的通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她喊:李先生。李先生。有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嗨。

從門口往里數(shù),第三個下層布簾在動。喬燕曾經(jīng)去過那個被李知義視為私人領(lǐng)地的空間,在布簾內(nèi)和他坐過一會兒。老李當(dāng)帶工的幾年中,每個船次都睡這個床位,里面有小電扇,小電視機,還有他的一些私人用品。喬燕看了覺得很不公平:她住的榻榻米鋪位,往返船票是720元,一點兒私人空間也沒有,而這樣的上下床,放下布簾就擁有一個自己的天地,竟然只要790元。可見,船方安排艙位時重男輕女。

李知義也很看重自己的這個空間,多次在喬燕面前夸耀,并邀請喬燕到他的床上看電視。但喬燕沒有答應(yīng),心想,滿屋都是男人,自己一個女人到一個男人的床上,多不像話。所以,她想看電視了,都是到服務(wù)臺前面看那臺壁掛式的公用電視機。

李知義下了床,趿拉著拖鞋到了門外。喬燕發(fā)現(xiàn),老李眼袋下垂,臉色發(fā)灰,仿佛一夜間老了十多歲,進入古稀之年。她問他怎么了,李知義說,“夜間失眠了”。喬燕不再多問,只將手中的那支煙遞給了他。

李知義去了甲板,一聲不吭只顧抽煙。抽完,把煙蒂扔進海里,便端起兩只細細的胳膊去跑步。他穿著平時經(jīng)常穿的一件灰色汗衫,胸前有連筆寫的三個英文字母“Lee”。喬燕知道,這是美國的著名品牌,“Lee”的詞義為“庇護所、背風(fēng)處”。有一次,船上風(fēng)大,李知義站在上風(fēng)為她遮擋,喬燕感動地指了指老李的胸口,唱起了京劇《沙家浜》里的一句:“這草包,倒是一堵?lián)躏L(fēng)的墻!”唱罷,她翻譯給李知義聽,李知義將胸脯拍得“啪啪”響:“我就是要做燕子的草包!”

今天早晨,Lee卻真的成了草包。老李只跑了兩個來回,就打著哈欠說,他沒睡醒,渾身沒勁,要回艙繼續(xù)睡覺。喬燕說,“吃點東西再睡吧?!崩钪x點點頭,回去把面包和泡菜提到老地方,與喬燕共進早餐。

吃完,李知義打著哈欠回艙睡覺,撇下喬燕一個人坐在那里。她看著窗外空空蕩蕩的海面,心里七上八下。她想,聽李知義說過,他睡覺質(zhì)量很好,很少失眠,這次不知是為了什么?這老頭,難道有什么心事瞞著我?

坐到后來,看見海的盡處多了幾座山,她知道平澤快要到了。那兒,曾被喬燕視作自己生命中的仙山,經(jīng)常幻想能在那里永久居留,不知這個幻想能不能變成現(xiàn)實?

“宮虛子寒?!彼肫鹆嗽谝槐緯峡吹降闹嗅t(yī)術(shù)語。她想,我的問題出在這里,我必須解決這個癥結(jié)。

她使勁搓熱兩個手掌,伸到褂襟底下捂住肚皮,意在溫暖和勉勵自己的子宮。

一次次搓手,一次次焐腹。突然,有人從背后過來,用兩只手捂上了她的眼睛。喬燕知道是李知義,怕他把她的妝給弄花,急忙掐一下他的手背說:放開放開。

李知義把手拿開,說:“快下船了,怎么還坐在這里。”

喬燕說:“這就回去拿包。你把我的臉給弄壞了吧?”

李知義把兩只眼睛睜大,頂出層層疊疊的一片抬頭紋,做仔細觀察狀:“沒有,沒有。”說著,還猛不丁吻了她一下。

喬燕嬌嗔地打了他一巴掌,起身去洗漱間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妝沒變樣,這才放心。

汽笛長鳴,“鳳凰號”駛?cè)肓似綕筛?。喬燕和李知義回艙拿包,隨大家下船。

到了行李大廳,中韓兩國的三百多名帶工站成黑壓壓一片。他們手持行李票,也就是他們所說的扉子,等著領(lǐng)取在自己名下帶過來的那份貨物。

喬燕和二十來位受雇于曾平平的帶工站在一起。等到傳送帶把一件件貨物送出來,他們每當(dāng)見到寫有“尚香會社”四個大字的貨包,立即把它提下來,放成一堆。有一個人看著貨包上的扉子號,誰聽見了自己的扉子號,就將貨包提到手邊,放到行李車上。喬燕拿到自己名下的貨包,摸了一把,便知這次帶的是東北大豆。她想,這些大豆從東北運到石城,運費已經(jīng)夠高的了,再由帶工運往韓國,到底還有多少利潤空間?

貨包領(lǐng)齊,一行人推著它們?nèi)ヅ抨犕P(guān)。通了關(guān),推著貨物來到外面的廣場,曾平平的老公早已帶兩個韓國小伙等著接貨。曾平平的老公姓鄭,五十出頭,矮矮胖胖,長了兩根掃帚眉。喬燕見他的第一面就想,老鄭眉毛那么難看,曾平平是怎么看中的。但后來明白,自己是嫉妒人家。老鄭的掃帚眉雖然難看,卻能掃來大堆的鈔票。我喬燕長了一雙好看的柳葉眉,卻一無所有。

交了貨,喬燕這一群帶工就沒事兒了,只等著六個小時之后上船回去。她去找李知義,發(fā)現(xiàn)李知義他們正在廣場的左邊嚷嚷。走近了發(fā)現(xiàn),他們正和老板吵架,一個個滿臉怒氣。她走到李知義身邊,問他吵什么,李知義晃著手中的三張票子罵一聲“西吧”,說一個船期,兩天半時間,就給兩萬五,老板心太黑了!喬燕想,兩萬五千韓元,合人民幣一百三十多,少得真是離譜。去年,韓國帶工每個船次都能領(lǐng)到三百五,今年年初降到兩三百,這次只有一百多了。她猜想,回到石城,曾平平給她雇用的帶工發(fā)工錢,只會比這更少,因為中國帶工工資從來不會超過韓國帶工。奶奶個腿,這一行真是沒法再干了。

李知義的老板面對指責(zé)叫罵,連連鞠躬道歉,說實在對不起,他非常體諒各位的心情,但這批貨物實在沒有錢賺,只好給你們發(fā)這一點點工錢。

帶工們不原諒老板,還在那里爭吵,李知義卻搖著頭離開人群,對喬燕說,沒時間在這里爭吵了,他要去朋友張先生那兒。

張先生是李知義的朋友,在平澤開著一家糧店,喬燕去年曾跟著李知義去過那兒。她親眼看見,李知義送給朋友的禮物竟然是幾盒偉哥。她想,那玩意兒自己用就罷了,當(dāng)作禮物送人就有點齷齪了。更叫人惡心的是,那位張先生把禮物接到手,高興得兩眼放光,還把兩束目光頻頻投向喬燕?;卮穆飞?,喬燕質(zhì)問李知義怎么會送這種禮物,李知義說,中國藥店的偉哥,價錢便宜,藥力十足,他給張先生送這件禮物,更顯得關(guān)系不一般,用中國話說是“鐵哥們”。喬燕聽李知義講,許多男性帶工都往韓國帶過偉哥。為躲避海關(guān)檢查,最早是放在鞋里,放在褲頭的暗兜里,后來這些地方都被檢查,他們又用錫紙裹成長條,縫在提包帶里躲避x光掃描,反正是絞盡了腦汁。后來,李知義又多次給“鐵哥們”送過偉哥,喬燕再也不去了,李知義也不帶她了。

那個張老板住在平澤市中心,離這里很遠。喬燕說,“你快去快回,我在這里等著你?!崩钪x點點頭,從包里掏出他倆吃剩的面包遞給喬燕。喬燕指著五十米之外的等車點說,“你看,正好有車。”李知義急忙將包斜挎在身上,甩著兩只細胳膊跑過去,登上了一輛巴士。

等到巴士開走,喬燕去附近的小店里買一瓶水,準(zhǔn)備吃東西。正在東張西望找地方,忽聽有人喊她,原來是池大姐和季大姐坐在一個花壇邊向她招手,她便走了過去。

這兩位大姐每當(dāng)上船,都從家里帶一包煎餅。此時她倆手握煎餅卷兒吃得正香,面前放了一瓶辣椒醬。池大姐一邊嚼煎餅一邊嗚嗚嚕嚕地問:“燕子你把老李放了單,不怕他去桑拿房找小姐?”

喬燕笑了一笑:“一趟才掙兩萬五,他還有閑錢找小姐?是有事找朋友去了?!?/p>

季大姐說:“嗯,現(xiàn)在掙錢少了,棒子都老實了?!?/p>

季大姐說的是實情。喬燕聽李知義講,前些年韓國帶工掙錢多,下了船都去找樂子。到了平澤這邊,或喝酒,或洗桑拿;到了石城那邊,無論男女,多是去洗腳、做按摩。興致上來,男帶工也可能要個“特殊服務(wù)”。大家美美地享受五六個小時,再上船度過漫長而寂寞的十八個小時。她曾問李知義,享受過“特殊服務(wù)”沒有,李知義坦白,有過幾回。喬燕曾對這事耿耿于懷,但后來想,那是認識她以前的事情,該翻頁就得翻頁。以后老李再干,我決不饒他。

喬燕知道,平澤和中國的九個港口之間有班輪,在這些船上做帶工的有兩三千人。這會兒下船的帶工有好多,但很少有人離開廣場,他們或是去一些小飯館吃飯,或是和她一樣,找個地方喝涼水啃面包。

她把面包剛拿出來,池大姐卻遞過一個煎餅:“燕子,吃這個吧?!?/p>

喬燕道一聲謝,接過來咬一口,發(fā)現(xiàn)煎餅里包的竟是她最愛吃的黃鯽魚,感嘆道:“哎呀真香!謝謝大姐!”

季大姐一聲不吭,遞給她一個熟雞蛋。喬燕又是連聲道謝。她知道,這兩位大姐雖然說話有些糙,心地卻都善良。她們都是十多年前下崗,干過多種活兒,最后才托關(guān)系干上了帶工?,F(xiàn)在她們兩個的目標(biāo)都一樣,就是掙錢幫兒子還房貸。季大姐說,她兒子的房貸是二十年期,她肯定活不到還完房貸的那一天,能幫幾年算幾年吧。她多次說,她的美好理想是:若干年后,突然在船上因為腦溢血猝死。那樣不會拖累兒子,還可能得到船方的一筆賠償,早一天把兒子的房貸還掉。

池大姐吃著吃著,忽然起身去旁邊的木槿樹上摘了三朵花,遞給季大姐和喬燕各一朵,將自己手里的那朵送進了嘴里。喬燕對她的行為感到驚訝和羞愧,看看沒人注意到她們,才小聲說:“大姐,你怎么可以在這里摘花呢?”

池大姐不以為然:“不就是幾朵花嗎?木槿花就是可以吃的。我小時候,家里栽了一棵,每到夏天,我們姐妹幾個都摘花吃。我媽還用木槿花攤煎餅?zāi)??!?/p>

季大姐說:“對,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吃。”

喬燕從手中那朵花上扯下一個粉色花瓣,放到嘴里嚼一嚼,果然黏黏的,甜甜的,很是可口。她想,不知韓國人吃不吃木槿花?等到李知義回來,問他一問。

李知義卻遲遲不回。三個女人坐在花壇邊,已經(jīng)隨著樹蔭的東移挪了好幾次屁股了,李知義一直沒有露面。二位大姐看著廣場上的男男女女,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話,喬燕卻一直盯著巴士車站,看李知義會不會從車上下來。然而看過一輛又一輛,下車的人群里就是沒有他。

池大姐看看表說:“喲,得上船了,老李怎么還不回來?”

喬燕滿臉焦慮,起身道:“我打個電話去?!彼氖謾C雖然有國際漫游功能,但因為話費太高,她到了這邊從不開機。她從包里找出一張韓國的電話卡,走向了不遠處的電話亭。

插卡,撥號,很快聽到了李知義那略顯蒼老的聲音:“安寧哈希姆尼嘎(你好)!”

喬燕用英語問他,為什么還不回來。

李知義聽出是喬燕,沉默片刻說,“燕子,我不上船了,我不再去中國了?!?/p>

喬燕一聽急了:“???為什么?”

李知義說,“帶工沒法干了,我要另找工作去?!?/p>

喬燕說,“你到哪里工作?”

李知義說,“我本來想,朋友能讓我在他公司做事的,可是,他沒答應(yīng),我白送他偉哥了,西吧!我準(zhǔn)備去首爾,找一下別的朋友……”

喬燕氣憤地說,“你不再上船,另找工作,這樣的大事怎么不告訴我?”

李知義說,“我是剛剛做出的決定。我想告訴你,可是你的手機不通。想等你回到中國再打,沒想到你現(xiàn)在打來了……”

喬燕想,你哪里是剛剛做出的決定。你昨夜嚴(yán)重失眠,肯定是在考慮這事。你早已做出了決定,卻不告訴我,下船之后像個兔子似的溜走了。

喬燕流著眼淚問,“老李,你是不是從此不再見我了?”

李知義說,“不,我們還會見面的。等我找到了工作,生活穩(wěn)定下來,就和你聯(lián)系。咱們最好能在首爾見面,我陪你好好玩玩。對了,咱們再享用一回參雞湯。上次,你不是說很好吃嗎?”

參雞湯當(dāng)然很好吃。那是首爾著名的美食,每一份都是一只整雞,用一只大瓷碗裝著。喬燕至今記得,那雞湯里濃郁的人參味兒,以及雞肚子里那團糯米的黏稠與香滑。

喬燕聽見,池大姐和季大姐在那邊喊她。扭頭看看,她倆指著候船廳向她示意,便對電話里的李知義說:“謝謝你的參雞湯。我該上船了?!?/p>

李知義說:“燕子,你上船以后,去收拾一下我的東西。電視機等等,你都可以用的?!?/p>

喬燕滿腹哀怨:“我不要。我是你的什么人?”

李知義在電話里直嘆氣:“唉,唉……”

喬燕哽咽著追問:“你告訴我,我是你的……你的什么人?”

李知義說:“你是……你是……”他支支吾吾,沒有了下文。

喬燕心中一片悲涼。她將電話“啪”一聲掛上,站在那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上船后,喬燕一直在艙里躺著。她怕上老地方,怕上甲板,怕去一切可能讓她想起李知義的處所。

然而,李知義卻藏在她的腦殼里。李知義在說說笑笑。李知義在喝酒抽煙。李知義在跑步鍛煉。李知義在奮力做愛。紛紛雜雜的記憶,此刻洶涌澎湃,沉渣泛起,讓她的腦海漲起了大潮。潮水一波一波,亂沖亂撞,讓她的腦袋疼痛不堪。她只好用毛巾被蒙住頭,在榻榻米上滾來滾去。

池大姐拍拍她的肩膀道:“燕子,該吃飯啦。”

喬燕停止?jié)L動說:“我不吃。”

季大姐說:“老李瘦成那樣,渾身的肉撕干凈,也喂不飽一條狗。你還用這么傷心?”

喬燕不吭聲,只是搖頭。

二位大姐見勸不動她,坐到一邊吃東西去了。

喬燕用牙齒咬住毛巾被的一角,仿佛咬住的是李知義的皮肉。她心里叫著:“咬死你!咬死你!你這個狗東西,你憑什么叫李知義?你一點兒義也不知也不講。我跟你好了這么長時間,你說走就走,你算個什么東西。我操你媽!”

她怕藏在她腦殼里的李知義聽不懂,又用韓語補上一句:“你喔媽,西吧膏呀!”

“莫則里。莫則里。”

喬燕聽見,對面的韓國老女人在罵誰“傻子”。她屏住呼吸聽了片刻,原來是在說她。一個韓國女人說,“中國女人,都是傻子?!绷硪粋€女人說,“說得對,男人只是和她玩一玩,她就動了真情,好可笑喲?!?/p>

喬燕腦海里的大潮更加狂暴。她悄悄擦一把淚水,爬起身走出房間。

她不愿去老地方,便去了艙外,到船尾站著。

此刻“鳳凰號”已經(jīng)駛離平澤港,港口上空的那些云朵讓夕陽照耀出黃金一般的顏色。她想,老李可能還在平澤,他這會兒在干什么呢?是在街頭閑逛,還是去了桑拿房,準(zhǔn)備在那里混上一夜?

以往的周末,“鳳凰號”在平澤停航一夜,許多帶工都選擇到桑拿房過夜,因為那里便宜,住一夜只要六七千韓元。當(dāng)然,在那里過夜很不舒服,在水里泡久了皮膚起皺,在桑拿室里坐久了又熱得難受,只好在水池邊、更衣室里或坐或躺,熬過那漫漫長夜。喬燕和李知義多次在那兒住過,分別去男室、女室,一夜不見。第二天早晨從桑拿房里出來,二人去街邊大排檔吃東西。喬燕很想吃一點好東西補補身體,李知義卻往往點一些很便宜的飯食。有一回,喬燕從李知義手里接過一碗少油缺鹽的冷面,想起了她前些年讀過的一則古代笑話:有個人晚年很窮,但還是娶了一個小老婆。新人來了,他沒有好東西給人家吃,“晨夕設(shè)食,惟粗糲而已”,他的正妻便譏諷丈夫道:“古聞糟糠之妻,今乃有糟糠之妾?!眴萄嘁贿叧灾涿嬉贿呎f:“老李,我就是你的糟糠之妾?!崩钪x聽不懂,問他是什么意思,喬燕也不解釋,只管埋頭喝湯。

“可是,我現(xiàn)在連他的糟糠之妾也做不成了。喬燕呀喬燕,你說你有多么可悲!”

喬燕淚如泉涌。她抬手抹下一把,猛地甩到了海里。船尾下面,那道長長的浪帶接住了她的淚水,浪花似乎更多更白。

天漸漸變黑,海漸漸變黑,只有南天的上弦月越來越亮。她站得腿疼,又不愿回艙,就到通往A甲板的梯子上坐著。因為只隔了一層褲子,她的屁股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輪機傳達上來的微微震動。

不時有人經(jīng)過梯子或上或下。每當(dāng)有人來了,她就歪一歪身子為其讓路。沒人在意她,更沒人和她說話,她流著淚想,今后的每一個航次,我都是一只孤獨的燕子啦。

“看,鉆井平臺!”甲板上有人叫喊。

喬燕往那邊看看,海上果然立著一架鉆井平臺,像一個跳棋子兒,上面有燈光閃爍。這個平臺離“鳳凰號”的航線不遠,喬燕以前經(jīng)常見到,但不知它屬于哪個國家。有一回,李知義指著平臺向她說,“地球的肚皮下面真是內(nèi)涵豐富啊,隨便一鉆,就能鉆出油來?!闭f著,他摸一把喬燕的肚皮,色迷迷道:“你也這樣?!眴萄嘌鹱鲪琅箘牌艘幌吕钪x的瘦屁股,掐得他“嗷嗷”大叫。

現(xiàn)在想起那個情景,喬燕感到極其惡心,扭過頭去不再看了。

過了一會兒,她打了幾個呵欠,感覺腦海里的大潮由強變?nèi)?,漸趨平息。她想,今夜不太冷,我就在這里坐到天亮吧。她往欄桿上一歪,打算睡一會兒。

船突然一晃。喬燕身體往前一沖,差點栽了跟頭。她站起身想,這是怎么了?卻聽見輪機發(fā)出一種沉重的聲音,船體也劇烈抖動起來。

兩層甲板上都有人大叫:

“怎么啦?”

“出事啦?”

喬燕跑到甲板最后邊,手扶欄桿往下一看,本來在月光下泛白的長長浪帶,現(xiàn)在竟然變成紊亂的一片。與此同時,她聽見“鳳凰號”像垂死掙扎的巨獸一樣渾身顫抖,發(fā)出一陣絕望的低吼,而后突然沉默下來。

船體不再抖動,喬燕卻打起了寒戰(zhàn)。她倒吸一口涼氣想:壞了,“鳳凰號”要學(xué)“泰坦尼克號”了。

艙里有許多人跑出來,用漢語,用韓語,驚恐地問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沒有人回答。有人跑向船邊觀察,有人跑向A甲板登高瞭望,兩層甲板上人越聚越多,眾聲喧嘩。

船上的廣播響了,一個女孩用普通話說:“各位乘客,現(xiàn)在我們的船發(fā)生了故障,需要排除,請大家不要驚慌,請大家不要驚慌。”她用普通話講完,又用韓語講。

聽了廣播,更多的人從艙中跑出,幾乎站滿了兩層甲板。有人大叫:“救生艇呢?還不快準(zhǔn)備救生艇!”于是,許多人跑向船兩邊綁有救生艇的地方。

有人大喊:“讓婦女和孩子先走!讓婦女和孩子先走!”

但多數(shù)人不聽他的,都向救生艇那兒擠,哭叫聲響成一片。喬燕看見,池大姐和季大姐在拼盡全力靠近救生艇,季大姐還高舉著一張照片哭喊:“俺想回家抱孫子!俺想回家抱孫子!”

喬燕淚如雨下。她想,我也要見兒子,我不能死!于是,她也拼盡全力向救生艇擠去。

“要穿救生衣!不穿救生衣,上了救生艇也有危險!”不知是誰這樣大喊。經(jīng)他提醒,人們又一窩蜂地往艙里跑。喬燕跑回她住的房間,從墻邊的櫥子里拽出一件,跑回甲板,學(xué)別人的樣子穿到身上。

幾百件橘紅色的救生衣,很快構(gòu)成甲板上的主色調(diào)。船舷兩側(cè)的救生艇旁邊,更是橘紅成堆。

有一位穿船員服裝的人出現(xiàn)在A甲板邊緣,拿著電喇叭喊:“請大家安靜,不要去擠救生艇!我們的船沒有危險!我們的船沒有危險!”

有人問他:“沒有危險,為什么不走了?”

船員回答:“原因還在查,請大家耐心等待!”

船上的廣播又響了,這次是一個男聲:“乘客朋友,我是‘鳳凰號’船長。我現(xiàn)在向大家鄭重道歉,剛才我們的船為了躲避一群鯨魚,偏離了航線,導(dǎo)致擱淺……”

躲避鯨魚?真會編呀!罵聲、質(zhì)疑聲立刻響成一片。

船員用電喇叭講:“這不是編。去年韓國有一條船,還讓鯨魚撞壞了呢!不信你們上網(wǎng)查查!”

船長接著講:“各位乘客,請大家不要擔(dān)心,這片海域是泥底,對船體沒有造成任何損壞。現(xiàn)在是低潮時刻,只要等到下一波潮水,我們的船就會浮起來繼續(xù)航行……”

船長講完,一個女孩用韓語翻譯了一遍。

聽了船長的話,人群停止擁擠,七嘴八舌地問拿電喇叭的船員,要等多少時間。船員說,“大約十個小時左右?!庇腥苏f,“不會是哄我們吧?”船員說,“哄你們干什么?我們也不想死呀!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歲孩子呢?!?/p>

船長又在廣播里講,“我已經(jīng)向平澤海洋警察署報告了險情,警方馬上派救援船只過來,以保證我們的安全。大家放心,我們離平澤港只有五十海里,現(xiàn)在海上風(fēng)平浪靜,萬一出現(xiàn)意外,各位都會被安全轉(zhuǎn)移的。請大家離開甲板,回艙休息?!?/p>

聽了這話,人群安靜了許多,但還是留在甲板上不走。人們或在船邊觀察情況,或聚成一堆議論。有一些情侶緊緊摟抱在一起,做出生死與共的樣子。

喬燕想,如果李知義此刻也在這里,他會怎么樣?也會把我抱在懷里嗎?萬一這船真的毀了,他會不會像杰克一樣,把生的希望留給我,自己從從容容沉入海底?

此時,她真想打電話給李知義,告訴他“鳳凰號”擱淺的事,問他會不會學(xué)習(xí)杰克。但是,她打開手機,手機屏幕上像往常在海上一樣,一點信號也沒有。

喬燕又暗暗罵起自己?!袄侠钜呀?jīng)跑了,已經(jīng)無情無義了,你還做這種猜想,你還想打電話問他,你真是個莫則里,真是個傻子,真是個嘲巴!”

喬燕軟弱無力地倚靠在尾樓壁上,涕泗交流。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人群中爆發(fā)了呼喊,有人還脫下救生衣舉在手上直甩。她到欄桿邊看看,原來是一艘大船亮著燈光從平澤方向開來。那船到了右邊停下,有一群穿救生衣戴大蓋帽的韓國警察站在船舷,向這邊頻頻招手。

“鳳凰號”船長在廣播里講,“海洋警察署的救援船已經(jīng)到了,他們將一直陪伴著我們,直到我們再次起航。請各位放心,請各位回艙休息?!?/p>

人們陸續(xù)回艙,只有少數(shù)人滯留甲板。喬燕也沒回去,她決定,就在甲板上等著,一直等到下一波潮水的到來。

她轉(zhuǎn)到船的左邊,這邊的人寥寥無幾。抬頭看看,天上萬里無云,只有半邊月亮掛在空中。

喬燕望著它想,這個月亮,它有多么大的威力呀,竟然能把地球上的所有海洋吸得起起落落。今天,“鳳凰號”能不能再走,也要靠它的引力了。

喬燕又想到,月亮的引力還對女人起作用,讓她們的體內(nèi)也有潮漲潮退。月亮——月經(jīng)。這種天人合一,是宇宙間的一大奇跡,一大神秘。

可是,我可能要與這個天人系統(tǒng)沒有瓜葛了。我在等待身體內(nèi)的下一波潮水,望眼欲穿,可它一直不來。

喬燕忽然意識到,她面臨的是另一種潮起潮落——從初潮到閉經(jīng),其實是一個女人生命的高潮,大約有五個七年,從十四歲到四十九歲??墒?,我如果從現(xiàn)在就沒有了,比正常人少了整整七年!這年頭,早早閉經(jīng)的女人越來越多,有人甚至提前到三十來歲,這是怎么回事?問題出在人的身上,還是在月亮的身上?

“月亮呀月亮,你開開恩,多使把勁兒,給我力量,別讓我早早干涸,好不好呀?求求你啦!”

喬燕將雙手伸到褂襟之下,隔著肚皮,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子宮與卵巢,向月亮流淚祈禱。

黃海之上的月亮,此刻像一尊女神露出的半邊臉,在冷冷地打量著她。

次日清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在海底淤泥中躺了一夜的“鳳凰號”像睡醒了似的,船身出現(xiàn)了微微的搖晃。幾分鐘后,底艙的輪機轟轟作響,船尾隨即拉出了一條浪帶。

甲板上一片歡呼,跳躍著一片橘紅。隨后,乘客們紛紛解下身上的救生衣,喜氣洋洋走回艙中。

到達石城港是晚上十點。同室的女帶工都提包去了走廊,準(zhǔn)備下船,喬燕卻留在房內(nèi)打開了手機。

短信提示音響起,她只看一眼,就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媽:我是強強,我去云南旅游剛剛回來。我擺弄我爸的手機,看到了你的短信。媽,我也非常非常想你,幾次想給你打電話,但不知你現(xiàn)在的手機號。媽,你在哪里?你過得好嗎?不管你在哪里,你還是我的媽媽,永遠都是。媽你放心,等我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要好好孝敬你,讓你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喬燕兩手緊握手機,將它貼在胸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池大姐和季大姐從門外跑進來,問她怎么了,喬燕努力止住哭,哽咽著道:“我等來了……等來了我的……下一波潮水……”

責(zé)任編輯 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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