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三度的陽光
陽光燦爛,習慣于輕裝簡行。
但零下三度的氣溫,晴轉(zhuǎn)多云,微風,
持續(xù)的寒冷將圍巾卷成一個圈兒,
南人在北,改不了與生俱來的劣根,
不善言辭。
據(jù)說春天很快來臨,
會堂里掌聲雷動,地下的蚯蚓萌動大地。
《薩米亞特的隨筆》剛讀了一半,
未經(jīng)許可的自由從半夜開始,
公開或秘密的檢查,對經(jīng)歷冬天的種子而言,
不再是沉默、禁止、漂泊。
我的鼻炎犯了,在封閉的溫暖的屋子里,
看陽光的輪子滑過東三環(huán),向西移動,
呼吸變得愈加困難。
決定打開半扇窗,冰涼的風襲來,
告訴頭腦發(fā)昏、開始冥想的人,
謊言和真實的雙重生活將演變?yōu)樘摌?gòu)。
我想象團結(jié)湖的冰化了,
“大團結(jié)”被松綁為風動的柳,
柔弱的世界,堅強如水。
站在湖的漣漪與亭臺的曲折中央,
悸動,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片云,高潮來臨。
冬日鳥巢
從五環(huán)輾轉(zhuǎn)首都機場,CBD東30公里地帶
鳥巢一個接一個孵出。白色的大地上
枯枝編織一方天空,因陽光或白或黑。
雪未消融,寒冷從四面八方包圍,
我與鳥,甚至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一致,
流動的方向都是簡陋的巢。
現(xiàn)在,樓堂館所攜裹的暖氣漸次散發(fā),
溫暖的力量多么可怕。
我想起這個城市的一座“偉大”建筑,
龐然大物,并非因豐收而銜,
也非因新年而納余慶,
每次經(jīng)過我都無動于衷。
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冬天的尋常事物,
就這樣刺激容易受傷的人,懷鄉(xiāng)的人。
等到有一天冰雪死去,枯枝重生,
結(jié)冰的湖面冒出野花,偉大的建筑倒塌,
不知有誰還記得鳥巢,
記得曾經(jīng)庇護的烏鴉、喜鵲。
北京,殘雪
殘雪下的祭壇,飛鳥歇腳的客棧
被晶瑩剔透的樹裝飾成空心玻璃盒子
盛大的儀式即將舉行,演說者口沫橫飛
尚未蘇醒的草地上,一只流浪狗
撒下一泡尿。我沒有閑暇
關(guān)注窗外的事物。陽光照不透寒冷,
單腿性交的狗已被拋棄。
“京浙會”或“湖廣會”的夜晚殿堂高闊
飽滿的香水充盈空虛的世界
30年的白蘭地在蘇打水的混合作用下
發(fā)出陣陣尖叫。誰扼殺了我的歷史?
保時捷渦輪增壓的呼嘯中
殘雪消融,沒有淙淙溪流
只有暗河或下水道的糜爛物質(zhì)
弄殘歲月的籬笆。過幾天
抽絮的枝條將帶領(lǐng)頭顱的花蕾徹夜狂舞
滿城白絮飛。我肯定已離去
尋找透明的空氣。而光或?qū)⑽抑\殺
在殘雪驚恐的記憶里
京城,猛一抬頭看見燕山
此刻我已倦怠,躺在色澤斑駁的軟榻上
猛一抬頭,越過NOVOTEL、賓利專賣店
看見兩筆黛青色線條:燕山
堅硬地橫亙在陽光燦爛的落地窗外
毫不設(shè)防地抵達眼睫。聲勢浩大的春天
從潮白河谷一路向東,撲向山海關(guān)
狼煙消弭,亮晶晶的樹一夕之間披掛于皇天后土
長城的馬蹄聲杳然,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鉤,陳舊的詩歌拋在腦后
時光令人欣然。新鮮美好的季節(jié)
城中的王子,香車寶馬,聲名顯赫
我設(shè)想自己像君王一樣擁有高山森林
或像久違的恒河猴重歸自然
溪谷上長滿雛菊和小麥,闊葉林下
美麗的小動物活蹦亂跳
我是年輕瀟灑的獵手,肆意歌唱的牧人
箭鏃射至的地方愛情如期而至
腳印覆蓋的草地月光如銀
我忘卻了寒冷,因干燥流血的鼻孔
一擦拭,白色的巾帕上花瓣盛開
仿如一場夢醒來。我看見過燕山嗎?
看見過繁華深處蒼涼的背影嗎?
一陣門鈴摁響,時尚雜志滑落在地
此刻我已倒下,陷入無數(shù)人沉淪過的軟榻
聽風——寫在39歲生日之夜
聽風即是雨,我已不能辨識風的方向,在大海之濱
或群山之旋渦,航班一再延誤,
抵達的時光,不是白夜就是黑日。
意外之后,風聲穿越玻璃,從窗到窗,
從窗外到窗外,
號叫著擦過城市的峽谷。我看見生命的莽撞
越過紅燈的斑馬線,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群佩戴面具的狗,
其中一只死在大暑和小暑之間的輪下。
“貧窮而聽著風聲是幸福的”,
幸福的花朵開遍原野。
當下,貧窮依舊,月亮隱于云端,
在螞蟻一次次叩問等待的間隙,
我獨自默誦《荷馬史詩》,研究境外苗的分布與變遷,
一個個陌生的地名彰顯風和時代的力量,
顛簸的命運永遠懸在空中。
就像風,生于草莽,起于青萍之末,
一會兒吹向歡樂,一會兒吹向悲哀。
我想寫點什么,或找個人說點什么,
風按照鐘表既定的速度旋轉(zhuǎn),
39年,仍移不走胸膛里的重物。
一股焦躁的氣味漫過機場,
停電,黑暗云集而來,
擺渡來來回回,那是風雨的全部,
我?guī)Р蛔撸擦舨幌隆?/p>
現(xiàn)在只有我閃耀著,在空中,氣流看見我。
高鐵從稻田駛進被收割的麥地
想了一晚的外灘艷史,在光鮮的高鐵中清醒。
而小橋、流水、人家、野渡未醒,
厭惡或煙霧包裹的雨水未醒。
稻田未醒,白墻黑瓦的晨夢之外,
貼地飛行的子彈,犁開楊柳的長發(fā),
拒絕天空的高度、變化不定的云,
以預(yù)期的速度準確抵達一個又一個車站。
太早醒來,不如沉昏地睡去,
此站蘇州,下站南京,旖旎的胭脂
不致一次涂抹,折疊的園林把愛一一收藏。
幾個時刻過去,開始提速的風吹醒的
不再是“柳如是”,墨綠的楊樹身后,
堅硬的石頭射出刺眼的光線,
起皺的黃土地一個勁地伸向天空的乳房。
被收割后的麥田等待野煙火,崩潰的村莊
系上圍裙,下一碗饑餓的面條。
坐在陽光中,看見泰山的臉,
光輝的額頭讓田野自慚形穢。
我知道再過幾刻,即達廣袤的京城,
沒有一片土種植糧食,
沒有一個樞紐可轉(zhuǎn)換稻田、麥地。
站臺聯(lián)結(jié)機場、地鐵、公共汽車、的士,
通過漫長的隧道絕望地抵達生銹的葉子,
我將回到煙灰缸中,
在一次次地熄滅中再生,一個失憶者
空留下三五個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