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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的村莊

2013-12-29 00:00:00周建新
十月 2013年1期

房頂?shù)牡袼?/p>

老霍站在房頂,俯視全村,脖子抻成了長頸鹿,腦袋轉(zhuǎn)成了小蝸牛,心里“噼里啪啦”地打著小算盤。

其實,老霍犯不著笨手笨腳地爬上房,也無須抻長脖子到處瞅。他半輩子沒離開過村子,當(dāng)了十幾年的村長,哪家啥樣,玻璃一樣透明。誰家的門鎖啥牌子,誰家的水缸擺在哪兒,誰家的孩崽子長了幾顆牙,誰家的老爺兒們犯了幾回痔瘡,他都能如數(shù)家珍。甚至誰家的老娘兒們來了紅,也瞞不住他,更別說是誰家添個電視機,買個寵物狗,賣出幾斤糧了,不消半個時辰,準(zhǔn)能傳進(jìn)他的順風(fēng)耳。

這些年,村里越來越留不住人了,除了被土地拴得邁不動步子的人,腿腳靈便的不是去跑買賣,就是當(dāng)了小販,或者跟隨工程隊當(dāng)了工匠。村子越來越空,空得村頭放屁,村尾都能聽見。就這么二三百戶人家,不弄個通透,當(dāng)個屁村長。

老霍蹺著腳,用心地瞅,他不是數(shù)銹跡斑斑的鐵大門,也不是查房頂上黑黢黢豎著的煙囪,而是透過門窗,去揣摸每一顆關(guān)閉的心。人心隔層肚皮呢,不仔細(xì)掂量,站在對面,也他媽的瞅不準(zhǔn)。

現(xiàn)在,老霍正籌謀件事,是件大事,閨女的婚事。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娶媳婦大操大辦,嫁閨女鴉雀無聲。給閨女辦喜事,不合習(xí)俗,癩蛤蟆落腳面上——讓人膈應(yīng),罵他當(dāng)村長的不要臉,和城里人一樣,凈琢磨撈錢。所以,請誰不請誰,咋個請法,辦多大的規(guī)模,人情債咋還e8915ceaaab89bd625a389d754ae74df1648bb643c05f2e6e63d002bf10d5453,都藏著玄機,他必須把每個人的想法都弄準(zhǔn),別讓人借著喜事耍酒瘋。

老霍本來不想拗著鄉(xiāng)俗,也不是被錢憋得發(fā)瘋,而是老閨女給逼的,不辦喜事,他的老臉就得扔進(jìn)鍋里煮爛了,捂臭了,甭想像從前那樣,光鮮鮮地晃在街面,吆三喝四地對別人指手畫腳。

十幾天前,老閨女趾高氣揚地回家了,大喊著熱死了,顧不上老爹的眼睛,甩下了身上肥大的裙子,就差赤裸上身了。老閨女在縣城里一家貴族幼兒園當(dāng)老師,身上也沾染了貴族氣息,剛脫下的那套大裙子,至少能換來一頭大肥豬,奢侈得讓他這個當(dāng)?shù)男捏@肉跳。老閨女的幼兒園雖說是民營的,不是國家正式編制,那也是從幼師畢業(yè)生中千挑萬選出來的,身段不苗條,長得不漂亮,嗓音不好聽,還當(dāng)不成呢。

老霍一向以老閨女引以為豪,老閨女是他的面子,比他的大兒子強上百倍。他的大兒子,書念不成,手藝學(xué)不會,除了力氣,啥也沒有,坐了一宿的火車,還是個破衣爛衫的打工仔,還不如土里刨食,扣幾畝大棚,養(yǎng)幾圈肥豬呢。兒子不愿意聽到他的吆喝聲,高低要出去。老霍沒法將兒子強留身邊,更不想讓兒子給他丟人現(xiàn)眼,干脆把兒媳婦也打發(fā)出去,陪兒子一塊兒當(dāng)?shù)腿滤牡霓r(nóng)民工。

老霍把一切心思都放在了閨女身上,就當(dāng)沒生過兒子??墒?,被老霍視為面子的老閨女,馬上就要讓他顏面喪盡了。老霍瞅著老閨女,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老閨女的小蠻腰沒了,衣服的扣子勒得緊繃繃的,臉上的肉沒見長,身子倒是胖得挺快。老霍的眼珠子丟在老閨女的肚子上,到處旋轉(zhuǎn)著問號。

老閨女倒是滿不在乎,瞪著老爹,教訓(xùn)道,別這么流氓好不好,沒見過我媽懷孕嗎?

老霍倒吸了一口涼氣,掉進(jìn)冰窖里一般,渾身發(fā)抖,他不相信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事會出現(xiàn)在他家里,發(fā)生在他的老閨女身上,村里誰人不知,他的老閨女是個黃花大閨女,連對象都沒談過,一下子挺出了大肚子,還不是全村人的笑柄?別說他當(dāng)村長呢,就是個放羊的,也會被人戳爛脊梁骨。

老霍把憋了滿肚子的寒冷從牙縫里擠出來,低沉地命令老閨女,馬上給我做掉!

老閨女護住了肚子,冷笑著說,給你做掉?你以為你是誰。

老霍被激怒了,罵道,我是你爹,你他媽的才出息幾天,就敢撲棱了?別忘了,連你都是我的,沒有我,你屁也不是,走,到醫(yī)院做掉。罵罷,他便不管不顧,也不把閨女當(dāng)成心肝寶貝了,粗魯?shù)貏悠鹆耸帜_,就差用拳頭打到老閨女的肚子上,弄出那個孽種。

老閨女氣極了,后悔了回家,她搡開老爹,扭身跳到院中。老霍還想扯住老閨女,勒令做人流。老閨女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示意老霍,再敢強迫,就喊破這層窗戶紙,讓全村人都知道。

老霍定定地立在屋里,不敢追出去,他太怕老閨女喊了。老閨女的嗓子,就是一把刀,會把他的臉皮全割下來,割得鮮血淋淋。他只能任憑老閨女大大方方地離開村子。

眼光追著老閨女的背影,老霍是牽腸掛肚,既然老閨女舍不得割下心頭肉,那就要討個名正言順的說法。老霍一輩子沒認(rèn)過輸,這么多年,好多人想把他從村長的位置上拉下來,都屁滾尿流了,今天他也不能敗在老閨女的手里。瞄著老閨女的背影,踩著老閨女的足跡,老霍追到了縣城,他高低揪出那個壞男孩,命令他們馬上結(jié)婚。

壞男孩藏得不深,也可以說是沒藏,老霍用不著老謀深算,很容易地把男孩拎出水面。男孩開著和房子一樣長的小轎車,到幼兒園門口接他的老閨女。當(dāng)然,那車不是男孩的,男孩是位老板的司機,也是老板的保鏢。老板納的稅能養(yǎng)活政府大樓里所有的人,所以,老板見了縣長用鼻子說話,司機也敢和縣長平起平坐地握手。

怪不得老閨女的肚子腆得如此驕傲,原來那個男孩非等閑之輩。當(dāng)然了,老霍也不是吃白飯的,要不,全村一千來口人呢,憑啥讓他當(dāng)村長?別看中國這么大,所有的官兒,憑一張紙兒就能當(dāng),只有村長,那張紙兒不好使,沒點兒手腕,真不行。

老霍不想耍手腕,手腕是耍給別人的,男孩是他的女婿,家里人。老霍在男孩用遙控器打開車門的時候,堂而皇之地坐進(jìn)副駕駛的位置。趁著男孩一愣神,他把全家福照片遞到男孩的手中。

老霍閉上眼睛,用鼻子哼出了,我是她爹。

男孩釋然了,臉上露出了笑容,熱情地伸出了手。老霍卻不想和男孩平等地握手,在這一點上,老霍認(rèn)為自己比縣長?!粒悄泻⒌睦险扇?,沒經(jīng)他的允許,這臭小子居然想添人進(jìn)口,怎么也得給他點兒顏色。

男孩訕訕地問,有事兒嗎?

老霍這才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男孩的臉,堅定不移地說,回村里補辦個婚禮。

男孩猶豫了,他還沒認(rèn)可老霍是老丈人。老霍的眼光突然間犀利得磨刀霍霍向豬羊了。男孩妥協(xié)了,應(yīng)允下來,只是提了個條件,說自己分文皆無。

老霍輕蔑地笑了。

晌午的陽光熱辣辣的,似乎把整個遼西走廊的熱情都傾瀉下來,老霍毫不在乎,依然站在房頂,瞭望下去。

現(xiàn)在,老霍的眼光移到了村子的中間。村子的中間不再是村子,一條高速公路把村子一刀兩斷。小轎車箭一般穿梭而過,大貨車山一般蠻橫地?fù)u晃,看不見的尾氣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道蒸騰的蟄氣,形成了一條虛擬的天河,把村子隔成了牛郎織女。

高速公路那半邊村子,山彎了,樹扭了,房子也歪子,就連蓊蓊郁郁的楊樹葉,也覆上了一層膜,像是老人眼里的白內(nèi)障。

老霍的眼里卻什么也障不住,看得清楚著呢。

十年前,高速公路修到霍林村,把村子攔腰斬斷,也把村中老霍家和老林家徹底分開?;蛟S這就是天意,村里霍林兩個家族世代不睦,選擇宅基地時,盡量互不相鄰,所以村子出現(xiàn)了蜂腰狀,兩邊大,中間細(xì)。設(shè)計高速公路的人,瞄準(zhǔn)了這一點,斬釘截鐵地從村子的蜂腰穿過,因為,傻子都算得明白,這樣成本最低。村子分裂了,直至今日,老霍家與老林家?guī)缀趵纤啦幌嗤鶃怼?/p>

最初的時候,人們并沒有感覺到什么,反倒有些高興,老林家人不再擔(dān)心受老霍家人的欺負(fù)了,老霍家人也用不著防備遭到老林家人暗地里禍害。他們經(jīng)常并肩騎著摩托車,沿著半成品的高速公路,興高采烈地奔向縣城。

直至高速公路快要通車了,老林家人才傻了眼,他們那半邊村子,三面環(huán)山,一面橫著高速公路,出去的路都被堵死了,想過這邊兒來,得繞十幾里路。即使是去別的村,也只有山上的羊腸小道,自行車都騎不了,更不用說摩托車了,想賣點兒農(nóng)副產(chǎn)品,也得肩扛驢馱十幾里。是干啥啥蹩腳,種啥啥賠錢,更別提小孩上學(xué)念書了。即使是十年后村村通公路了,和老林家也沒關(guān)系,那半邊不是村部所在地。

老林家被徹底地丟在了農(nóng)耕社會。

年輕人受不了貧寒與蹩腳,攜兒帶女逃出村子,剩下的是非老即殘,非傻即癲,蒔弄幾畝房前屋后肥水不缺的好地,便可以喂飽肚子了。于是,田野間糊滿了蒿草,山坡上長瘋了荊稞,戶戶房頂長茅草,十家能有九家空,三家兩戶沒窗戶,街街都有半癱半塌的房殼子。

高速公路真好,弄出個老霍意想不到的收獲,從此,他無須和老林家人劍拔弩張了。

從前競選村長,霍林兩家總會有一場驚心動魄的爭斗,兩大姓氏誰當(dāng)村長,不拼個你死我活,很難見出高低?,F(xiàn)在好了,老林家人的選票像瓢里潑出去的水,剩不了幾滴了。除了唯一的年輕人小羊倌林小蠻,躍躍欲試地有些想法,其他的人,不夸張地說,老霍多吹幾口氣,就能把這些老棺材瓤子吹倒了。

老霍不再擔(dān)心老林家那邊兒顛覆他了,一心一意地經(jīng)營老霍家這一邊兒,橋修得寬綽綽的,路鋪得直挺挺的,摩托車的油門一擰,不消半個時辰,就在縣城穿街走巷了。老霍把從高速公路上掙來的錢快焐熟了,直到老林家那邊人憋得跑得差不多了,才將這些錢變成了一座座大棚,一座座養(yǎng)豬場、養(yǎng)雞場,讓老霍家人不出村,也能摸到一捆捆的錢。老霍什么也不怕,就怕霍家這邊兒和老林家一樣,鬧起人荒。

現(xiàn)在,老霍家這邊半村,家像個家,戶像個戶,街道規(guī)整整,路面干凈凈,就算三四十年的老房子,也能值個兩三萬元,本村人搬走了,房子空不了多久,就會補進(jìn)個外來戶,不像老林家那邊,白送都沒人住。

老霍的眼光顯出了無限的自豪,他站在房頂上,清晰地看到了老霍家的崛起和老林家的衰敗。漸漸地,老霍把眼光延伸得更加深遠(yuǎn),更加縹緲,縹緲得如同海市蜃樓。這時,有個人影慢慢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在他虛幻的空間里踩出了無數(shù)朵浪花,孫悟空般真實地跳進(jìn)他的思緒。老霍之所以能像今天這樣,站在房頂,居高臨下地藐視一切,完全是這個人的功勞,沒有這個人,就沒有老霍在村里牢不可破的地位。

這個人就是讓全村人沒齒難忘的張大能。

老霍的眼光跋山涉水地越過萬里之遙,落在了天涯海角的三亞灣,那里居住著老霍念念不忘的張大能。老閨女的婚禮,可以少上幾道硬菜,卻少不得硬人,鄉(xiāng)里的黨政一把手,充其量是個土皇帝,還不夠份兒,不能讓他的臉面大放光彩。他們那點兒本事,不過是把自己的屁股坐懶了,肚子撐圓了,進(jìn)了縣城照樣是土鱉。在他的朋友圈兒中,最有影響最有本事的還是張大能,他能讓省里的交通廳廳長沾著塵土走進(jìn)霍林村,禮賢下士地給小孩鞠躬行禮。雖然他們之間十年沒見面了,但友誼不可能被時間蒙上灰塵。

老霍決定了,請張大能當(dāng)老閨女的證婚人。

張大能是他的另一張臉。

凹陷的點將臺

張大能是何許人?還得讓我們從頭說起。

要說張大能多有能耐,霍林村誰也說不清楚,就連張大能咋落戶的霍林村,至今仍是個謎。三十年前,霍林村是個非常純粹的霍家和林家的村子,沒有一戶雜姓,張大能搬進(jìn)來,成了全村唯一的第三姓氏?;袅謨杉以儆卸髟梗幸稽c卻是共同的,不讓外村人搬進(jìn)來,爭奪他們的口糧,村里的土政策向來是姑娘出嫁,立馬搬家,甭想留在村里。直至張大能娶了霍家的姑娘,熱情萬丈地來到霍林村,活生生地把這道鐵律給熔化了。張大能說,這是啥破規(guī)矩,皇宮里還不攆公主呢,多我一張嘴把村子吃窮了?衛(wèi)青能替皇家抵擋百萬匈奴鐵騎,我能讓全村幾百口人逢年過節(jié)肉面粘牙。張大能說這話的時候,有人頻頻點頭,精明的人立刻猜出,張大能可能讓他們?nèi)饷嬲逞懒恕>瓦@樣,張大能“嫁”進(jìn)了霍林村,至于誰同意的,咋辦的落戶手續(xù),都是稀里糊涂。

肉面粘牙,是那個時代莊戶人家的最高奢望,幾斤肉幾斤面幾年也見不到幾回。張大能卻說得到做得到,一進(jìn)村子就表現(xiàn)出了無所不能,什么糧票肉票布票煤票還有自行車票,變戲法似的從他腰包里掏出來,想哪一天過節(jié),找張大能好了。那些年,張大能的家比供銷社還熱鬧,他對所有人的請求一律應(yīng)允,于是,一句順口溜在霍林村經(jīng)久不衰地流傳:中中中,行行行,屯子后街有個張大能;張大能說話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他的真名叫張邦昌。

張大能很忌諱從前的真名,他爹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起名不慎,和歷史人物重合了。那時,收音機里熱熱鬧鬧地播劉蘭芳的《岳飛傳》,張邦昌便成了“臭”的代名詞。不知是誰這么有本事,把張大能的老名兒倒騰了出來,滿街地張揚。

膽敢在大街上叫他原名的人,都是花了錢,沒辦成事兒的人,語調(diào)中充滿了憤懣。張大能辦事,向來是錢拿到手,便是肉入狼口,不管事情辦沒辦成,甭想摳回去。村里頭總有求他辦事被拖得不耐煩的人,罵街便是難免的。不過,罵他的人總歸是少數(shù),張大能不可能將自己弄成過街的老鼠,他把事情的輕重緩急分得特清楚,凡遇到救災(zāi)救命的大事,總是不遺余力。

當(dāng)然,對村里有頭有臉的人,張大能還是另眼相待,村干部有事相求,他準(zhǔn)會盡心盡力地辦妥。許多年以后,張大能和村長老霍喝酒喝高了,不小心說走了嘴。張大能說,誰的事我都給辦成了,我就不是張大能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辦成一百件事,一件事沒辦好,你就是王八犢子了。這事呀,辦到八成熟,才最恰當(dāng),他就得求爺告奶地讓你事辦到底。人嘛,當(dāng)好人當(dāng)壞人都不如當(dāng)能人,有了本事,罵也沒用,求你的時候,照樣把膝蓋跪腫了。

時過境遷,現(xiàn)在看來,張大能的能耐不算是啥能耐了,花錢買東西唄。就連張大能自己都承認(rèn),只要見多識廣,能言善辯,再施些小恩小惠,誰都能把事辦成了,只不過鄉(xiāng)下人的眼光被山擋住了,沒見過世面。

張大能真正大顯身手的是十年前,他攬來了修高速公路的活兒,成了名震四方的張總。用張大能保鏢的話來說,那錢呀,百元大鈔一張挨一張地擺,能把路面鋪滿了,雇一個人一張一張地往天上揚,人累死了,百元大票子還沒揚完呢。

張大能把村部當(dāng)成了高速公路指揮部,把全村的勞動力當(dāng)成了自己的工人,村里人開始真正地借了張大能的光,家家有人忙在工地,戶戶賺個盆滿缽滿,一時間,村里頭拱出了十幾個萬元戶,村長老霍的家底兒,也是那時打下的,只不過他憑的是腦瓜,不是體力。

修高速公路那陣兒,村村因為動遷和占地補償打個人仰馬翻,弄得鄉(xiāng)里和縣里的頭頭們疲于奔命。這些,還不是最難的,只要不發(fā)生械斗,總有辦法應(yīng)付,他們最擔(dān)心的是霍林村,誰都知道,霍林兩家向來不睦,有人傳言,霍林村霍林兩家磨刀霍霍,要拼盡最后一滴血。

頭兒們慌了,擔(dān)心兩家會發(fā)生曠日持久的“武裝沖突”,那樣的話,高速公路就甭想修進(jìn)霍林村了。上級把修高速公路當(dāng)成政治任務(wù),修到哪兒,哪兒的地方官就得全力護航,誰出了問題,就拿下誰屁股下的椅子。開征地補償協(xié)調(diào)會那天,老霍借故逃走了,理由差點兒沒讓他老爹老媽重新死一回。頭兒們找到他時,他快把長脖子縮到了脖腔里,只差沒有王八的本事藏到殼里。老霍說,饒了我吧,把我的村長免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天。老霍心里明白得很,村長是老百姓選出來的,官再大也沒權(quán)免村長。

老霍拖得太久了,再拖下去,工程車就要開進(jìn)來了,老霍怎么也不應(yīng)該阻擋歷史的車輪,做螳臂擋車的蠢事兒,就妥協(xié)了,當(dāng)然,妥協(xié)的代價是補償費多得了一些。別的村難免要攀比,老霍解釋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啊,我還得每家每戶地去串門,花錢把人家磨快了的刀子一把一把地買回來,要不,一眨巴眼睛的工夫,就出人命了。

奇怪的是,最讓人擔(dān)心的地方,卻最沒故事,從測量到高速公路開工,直至快要通車了,霍林村出奇的安靜,安靜得鴉雀無聲,誰也不知道霍林村啥時候,平心靜氣地把錢分完了。有人問村長老霍,到底用上了啥手腕?老霍生氣地回答道,用得著手腕嗎?那錢明知眼露地擺著呢,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都會算,分個爪干毛凈,一分不留,誰也不來找你打架了。

老霍誰都能唬得住,唯獨唬不住張大能,看著全村人沾沾自喜點著鈔票,張大能詭秘地笑了,他識破了一個天機。要說老霍沒用手腕,的確侮辱了他的智商。老霍打了一張超級牌,在人們把發(fā)紅的眼睛都盯在錢上時,老霍冷靜地把鬼點子打在了名上。張大能像警犬一樣靈敏的鼻子,嗅出了不同一般的氣味。他判斷出了霍林兩家要械斗的謠言,發(fā)源于老霍的嘴,只不過老霍閉得及時,就像泛濫的大河尋找不到涓涓的源頭一樣,也就無從查起了。

這場本是無中生有的械斗,盤踞在頭兒們的腦海中,牢不可破,沒等他們糾集公檢法強硬干預(yù),就被老霍平靜地化解了,而且化解得無聲無息,這樣的本領(lǐng),確實非凡。從此,老霍便進(jìn)了縣鄉(xiāng)頭兒們的視野,各種榮譽紛至沓來,老霍因此名聲大振。

張大能不覺得老霍狡詐,人嘛,逢事多留幾個心眼兒,拐出幾個小點子,能有許多意外的收獲。從這個角度上看,張大能沒白入贅霍林村,終于帶出個會辦事的徒弟。

修路那一段日子,張大能和老霍的友誼進(jìn)入到了蜜月期,因為張大能確實離不開老霍。老霍呢,也離不開張大能。這塊大蛋糕,霍林村幾百年也輪不上一回,必須多切幾刀。

張大能再有本事,有到了孫悟空的程度,也沒有用,離開土地佬照樣玩不轉(zhuǎn),誰也不能把空氣抓下來,墊到路上,得靠硬土碎石實打?qū)嵉赝隙?。土石方哪里來?高速公路修到哪兒就得用到哪兒。修到霍林村,就得用霍林村的土,這一點,老霍清楚,張大能更清楚。

土石方成了張大能最大的難題,高速公路在霍林村依山而走,石頭不缺,卻無處取土。霍林村原本耕地就不很多,又被高速公路咬去一塊,剩下的土地,村里人視為命根子,死活不肯讓挖掘機給弄到路上去。

張大能無計可施,只好把主意打在了村后邊的點將臺。

霍林村的點將臺,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那是霍家榮耀的象征,霍家之所以祖祖輩輩牢牢地控制著霍林村,就是因為背靠著點將臺。傳說那是霍去病北擊匈奴,誓師時留下的,霍去病就是干大事的人,把點將臺堆成了一座山。當(dāng)然,有人提出質(zhì)疑,霍去病北擊匈奴,去的是河西走廊,不是遼西走廊?;艏胰瞬挪还軇e人的引經(jīng)據(jù)典,反駁道,霍去病都打到貝加爾湖去了,怎么就不能路過遼西?反正姓霍,就是霍去病的后代,你能怎么樣?

聽者一笑,沒人再去較真兒。

點將臺上的土,不知咋就那么硬,硬得像石頭,別說是種莊稼,就是種樹,樹也長不高,逢上早年,那樹蔫蔫地就死了,成了勤快人家的柴火。所以,點將臺總像是禿子的腦袋,長不出幾縷毛。不過,那土硬有硬的好處,不管多大風(fēng)雨,點將臺就像硬漢一樣,千年不倒。

張大能看中的,就是點將臺土的硬度,這樣的土鋪向高速公路,抵得上混凝土,修出的路,會萬年牢。張大能提出用點將臺的土,老霍當(dāng)時就火了,罵著張大能,你不如挖我們霍家的祖墳。張大能不溫不火,國家建設(shè)嘛,一路上遷走了多少家祖墳,數(shù)都數(shù)不清楚。老霍說,點將臺是文物,不能碰。張大能說,村級的吧,縣政府都沒下過文。老霍沒詞了,一拍桌子,我是村長,我就不讓你動。張大能一笑,算了吧,你是啥都沒用,咱誰說的都不算,拿錢來說話。老霍說,那你就等著挨宰吧。

沒過多久,村里和張大能簽下了協(xié)議,把點將臺的使用權(quán)賣給張大能五十年,價格足夠在縣城買下一幢樓了。張大能依舊咧著大嘴,像占了多大的便宜。這筆錢,老霍沒有往下分,老林家鬧意見也沒用,點將臺是霍家祖先傳下來的,和老林家沒關(guān)系,你們該干啥干啥去。

張大能開始施工了,他雇來爆破的專家,把點將臺上掏成了馬蜂窩,又拉來一車炸藥,塞進(jìn)馬蜂窩里,接好了連線。等到一切都準(zhǔn)備妥了,張大能穩(wěn)穩(wěn)地坐進(jìn)一輛指揮車,大拇指停在起爆鈕上,目空一切地按下去。一聲沉悶的巨響,點將臺被炸藥拱開了,拱得分崩離析,攤開的土石方膨脹出好幾座點將臺。

這真是千里難尋,萬里難覓的好土,全是高速公路最需要的,甚至用不著黏土摻砂石再和白灰做配比,只需鋪平了,噴透了水,軋道機滾實瓷了,便就可以了。省了工,省了料,省了長途的運輸,更省了那份難操的心,簡直是一方一方的錢從天上掉下來,直接砸進(jìn)張大能的腰包。

張大能眉開眼笑,指揮著大鏟車、翻斗車,沒日沒夜地往工地上運點將臺的土,好像少運一秒鐘,那些土就長了翅膀飛跑了。

那一段日子,霍林村熱鬧得不分晝夜,轟鳴的馬達(dá)聲,吱嘎嘎的軋道機聲,分秒不停地在村子的頭頂碾來滾去。恬靜慣了的村里人,一輩子沒經(jīng)過這么亂的日子,新奇幾天過后,便有些煩躁不安,尤其是夜里。好在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工地上班,工資是工資福利是福利。再沒本事,燒幾壺開水,熬幾碗菜葉湯,煮幾棒青苞米,就是錢了,錢來得和秋天里伸手接落葉一般容易。人們便忍住了噪聲,習(xí)慣了噪聲。村里人的日子從來沒這么寬松過,家家油浸鐵鍋,菜炒滿桌,頓頓肉山酒海,滿嘴飽嗝,還有啥不知足的?

十年前的霍林村,幸福的概念還停留在肉面粘牙,如果有所進(jìn)步的話,那就是知道了摩托車比自行車快,城里人比鄉(xiāng)下人壞。

人真是個活怪物,能堆起一座山,也能挖掉一座山?;袅执宓娜藗兺蝗话l(fā)現(xiàn),他們的眼前豁亮了一大塊,那些饅頭狀的遼西丘陵,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奔跑進(jìn)他們的眼睛。阻擋他們視線的點將臺不見了。

點將臺徹底地成全了張大能,地面上的土石方全都運到了工地上。讓人費解的是,地面以下本該是巖石層了,可是,細(xì)碎的砂石與黏土仍源源不斷地挖出來,幾乎沒有碰到難啃的巖石。這簡直是天助張大能,讓他毫不費力地打牢了霍林村這塊路段的路基,還把點將臺下面的好土拉向更遠(yuǎn)的工地。

工地上是一天一個模樣,沒過多久,一條土龍從遙遠(yuǎn)的地方游來,穿過霍林村,又游向更為遙遠(yuǎn)的地方。高速公路的雛形出來了,雖然沒鋪瀝青路面,也比鄉(xiāng)間的土路平坦舒服。于是,游龍上除了奔跑著工程的車輛,也奔跑著三輪車、四輪車、自行車和大馬車,這條筆直的大道,讓人們感受到了,其實村子離縣城并不遠(yuǎn)。

沒有人再注意點將臺了,也沒人過問點將臺挖下去的大坑有多深。張大能也不允許別人靠近已經(jīng)不存在了的點將臺,他把四周用帶蒺藜的鐵絲網(wǎng)圍住,據(jù)說還通了電?;袅执宓酿B(yǎng)羊?qū)I(yè)戶林小蠻放羊回來,拐個彎轉(zhuǎn)到點將臺的大坑前,一只羊不小心掛在了鐵絲網(wǎng)上,活活地被電死了。

林小蠻不是個善茬子,豈能饒了張大能,他把那只羊當(dāng)成了古印度宰相放在棋盤上的一粒米。張大能沒有聽過那個故事,也弄不懂高等數(shù)學(xué)的玄機,e8tUFgd6oNtgCZTCcFfOTQ==賠得再多,還能多過一萬塊?就輕率地答應(yīng)了。林小蠻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算了起來,一只羊生出兩只羊,兩只羊生出四只羊,四只羊生出十六只羊,羊生羊無窮地生下去,最終算出來的錢,能把高速公路從北京修到滿洲里。張大能氣紅了眼睛,兩個人喋喋不休爭吵了起來。林小蠻得理不饒人,和張大能撕扯了起來,氣得張大能就差用軋道機把林小蠻軋死了。

到底是張大能人多勢眾,林小蠻被徹底制服,張大能抓出兩千塊錢,甩在林小蠻的后腦勺,讓人把林小蠻連推帶搡地弄走了。林小蠻抹著嘴角的血沫子,邊走邊憤憤不平地喊,張大能,你欠我一輩子,我啥時缺錢啥時找你,我讓你的錢把這個大坑填平了。

張大能不屑一顧地瞥了眼林小蠻,熊樣兒,臭放羊的。

老霍來到大坑,趴在坑沿上,往下一瞅,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哪里是大坑呀,簡直是萬丈深淵,坑底下的積水映出他的倒影,小得像麻雀。老霍心里說,我的媽呀,張大能就算沒把地球挖透了,在美國那邊兒露出腦袋。

高速公路竣工的時候,誰也見不到張大能了。村里人說,張大能被林小蠻嚇跑了,他欠林小蠻的錢,成火車地拉。只有老霍心里明白,張大能賺夠了,夠他重孫子揮霍一輩子了,他的后半輩子要像候鳥一樣,永遠(yuǎn)和春天在一起。林小蠻想扯著張大能的尾巴上天,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從見不到張大能那天起,村里人就開始見到一輛輛垃圾車了。那些臟乎乎的車,成天奔跑在縣城與村后的大坑之間,把城里人不要的東西扔進(jìn)大坑里。后來,村里人終于弄明白了,張大能把大坑租給了縣環(huán)衛(wèi)處,租期也是五十年。

事情過去了好多年,人們才猛然覺醒,張大能把村里給耍了。有人憤憤然,這個張大能,太唯利是圖了,針鼻兒大的利益都不放過,就應(yīng)該讓林小蠻的羊早幾個月被電死,有林小蠻在糾纏,張大能的坑就挖不成了,我們村也沒這么多麻煩事兒了。

老霍說,林小蠻也不是個好餅。

村里人面面相覷,林小蠻已經(jīng)被扔在另一個世界了,他倆能有啥過節(jié)?

綿羊的外衣

男人之間較勁兒,憋在心里才最有勁兒,比如村長老霍和想當(dāng)村長的林小蠻,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會想到。

對于完全被霍家控制了的霍林村,霍家的人們快要忘了高速公路那邊還有姓林的,當(dāng)然也包括林小蠻。直到村長老霍聽到林小蠻的名字就反感時,他們才想起那邊有個怪人叫林小蠻,缺爹少娘的林小蠻,從童年起,做過的事,總是有一點出格。

在村里人的印象中,林小蠻除了錢,啥也不認(rèn),連老婆都不娶,他怕花錢。

在霍林村,林小蠻的摳是出了名的。念書時,他常把路上閃閃發(fā)光的瓶蓋兒當(dāng)成五分錢,追過去,搶到手里。他從來不在學(xué)校的廁所屙屎,總是憋著,回家去屙,屙在家中的園子里,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除非他鬧了肚子,不去廁所,屙褲子里了。

林小蠻和霍家的大飽、二光都是學(xué)校里的尖子,他們倆都上了大學(xué),林小蠻卻沒有上成,不是沒考上,是因為沒有爹媽供他??墒?,上了大學(xué)又怎樣,大飽照樣沒工作,二光的月工資,還買不起他的一只羊。只有林小蠻,有一百多只純種的小尾寒羊死心塌地跟著他,啥時想要錢,趕去幾只就夠了。

說林小蠻摳,那是小時候,村里人習(xí)慣了三歲看老。只有林小蠻自己知道,他大方著呢,大方得一擲千金。這一點,鄉(xiāng)里的組委最清楚,卻從來不說。過年的時候,林小蠻殺了三只當(dāng)年的小公羊,連夜送到組委的家。林小蠻把三只羊的羊肉全扛到肩上,爬溝過嶺地走了十幾里山路,歇了十幾歇,才鉆過高速公路,雇到了一輛三輪摩托車。趕到組委家時,林小蠻發(fā)現(xiàn),鞋底子都擰開了,露出了他那長了皴的腳后跟。他從組委家借了根錐子,勉強把鞋縫上,才一扭一扭地回到霍林村老林家那一邊。

高速公路通了,老林家這半邊就衰了,林小蠻很孤獨,他身邊的兄弟姐妹像離巢的燕子,全都飛走了。也難怪,高速公路把這半邊村子堵死了,死得幾乎沒有了出路?,F(xiàn)代社會了,誰肯當(dāng)被圈起來的豬,兜里揣張銀行卡,行李卷兒都省了,走遍天下都是家。更何況,經(jīng)歷過修高速公路這段日子,他們再也不習(xí)慣沒有工資了。

不到一年的光景,老林家這半邊你拽我,我拉他,都在外面找到了掙錢的飯碗,安了家,剩下的不是傻子就是呆子,要么就是故土難離的老頭子和老太婆,年輕人只剩一個林小蠻。

林小蠻不肯走的原因不是舍不得羊,有個問題他想不明白,高速公路本來是逢河跨過,遇路搭橋,憑啥到霍林村就掐斷了,不給老林家留一點兒出路?他必須留下來,把這個事情掰扯清楚了。更重要的是,霍林村之所以叫霍林村,老林家至少有一半的發(fā)言權(quán),憑啥一聲不吭地把江山拱手相讓。他不但要留下來,還要當(dāng)村長,把村部移過來,在高速公路上面架道天橋,把走出去的老林家的人接回來,讓老林家的人回到四十幾年前,徹底打倒“封資修”,重新?lián)P眉吐氣,取代現(xiàn)在的村長老霍,想干啥就干啥,想說啥就說啥。

盡管林小蠻知道,這個目標(biāo)不比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容易,可他自信有這個本事。老林家人沒錢沒勢,可老林家人有智商,六十幾年前,老林家人拿下了東北,我就不信我林小蠻拿不下霍林村?

這些想法,林小蠻跟誰也不說,即使說了,也是白說,他身旁的林家老人,耳朵聾得打雷都聽不見,眼睛渾成黃河了,還不如羊懂得他。所以,林小蠻的世界,只有林小蠻自己知道,他找不到一個傾訴對象。

其實,林小蠻用不著成天跟著羊一塊兒上山,半邊村子三面環(huán)山,一面被高速公路攔著,除了他,又沒有別人放羊,本身就是天然的大羊圈,有頭羊領(lǐng)著,天一擦黑,羊群自己都能回家。林小蠻之所以非上山不可,那是他覺得,山才是他的王國,他可以把憋了一肚子的話跟天說,跟地說,跟山林說,跟他的羊群說,直到把唾沫說干,把忠心耿耿跟著他的頭羊說得淚水漣漣,咩咩地安慰他。

林小蠻喜歡把羊趕到南山上去,舒服地躺在山坡上,把全村看個透。他豁出了兩只羊的錢,買來了一架高倍望遠(yuǎn)鏡。據(jù)說,那是蘇聯(lián)軍用的,能望出幾十里,什么高速公路上的車牌號,老霍家那邊門楣上的對聯(lián),都看個透透亮亮。

號牌與對聯(lián),林小蠻不感興趣,他只是拿這些對焦距,他真正的目的,是跟蹤村長老霍。老霍不會知道,他每天的一舉一動,都在林小蠻的眼睛里。這一點,林小蠻遠(yuǎn)比老霍有優(yōu)勢,霍家的那半邊村子,比高速公路矮下一截子,林家那邊比高速公路高上一截子,老霍想看點兒啥,即使站在房上,把王八脖子抻長,也不一定看得全。

除了看,林小蠻還要記,比如老霍背著藥箱子敲開了誰家的門,誰家的媳婦向老霍拋了媚眼,老霍和誰的媳婦光著身子,在炕上滾作了一團,女人的褲頭是啥花色,乳房像饅頭還是像面包,屁股上有幾個痦子幾個疤,倆人玩的是啥姿勢,玩得有多久。這一切,林小蠻在小本本上記得清清楚楚,晚上回家翻過來看,白天的一幕幕又回來了,比看黃色電影還過癮。

南山上的草越吃越短,短得啃破了羊的嘴唇子。羊群再也不干了,頭羊便領(lǐng)著羊群背叛了林小蠻,奔向了水草豐美的北山。林小蠻并不在意,任憑羊群隨便走,他依然沉浸在望遠(yuǎn)鏡里,不僅要盯牢老霍,還要盯住霍家那邊所有的人,看哪家媳婦偷了人,哪個壞小子鉆了寡婦門,哪家的雞鴨鵝狗零東碎西被誰順手牽羊拿走了,哪家的雞架、兔舍、豬圈被誰扔進(jìn)了瘟死的貓狗,或者是被誰投了毒。他一一記下,這些都是他的重磅炸彈,啥時用了,啥時就把這些隱私和劣行往外拋。

當(dāng)然了,陰天下雨起霧,林小蠻就不能一飽眼福了。這時,他便去辦另一件重要的事,到縣城里告張大能,告他偷工減料,故意少修了一座涵洞,讓官家必須把張大能找回來,給霍林村一個說法,補上一座橫跨高速公路的立交橋,向全體村民謝罪。每一次去,林小蠻總是碰一鼻子灰,不是沒有人搭理他,就是認(rèn)為他是瘋子,態(tài)度好一點兒的,一下子把他支到了省里的交通廳,想看高速公路的設(shè)計圖紙,到夢里去找吧。

從縣城灰頭土臉地回來,林小蠻總會把牙咬得像磨刀,心里恨恨地想,總有一天……

這一天總是遙遙無期,林小蠻摸不著證據(jù),找不著張大能,更討不到一個說法,甚至沒有資格和隔路相望的村長老霍搭上話。老霍從來不去林家這半邊村子,林小蠻只能在鏡頭里找老霍,在鏡頭里給老霍戳上一萬把刀,凌遲處死這個引狼入室的狗東西。

林小蠻渴望著和老霍交鋒,他在鏡頭里無數(shù)次和老霍對決,心里頭憋著的話比刀子還鋒利,刀刀能把老霍割出血來??衫匣舫霈F(xiàn)在鏡頭里的臉,總是那樣不屑一顧,好像這世上根本沒有林小蠻。

交鋒的時刻不經(jīng)意間來了,來得讓林小蠻措手不及。那一天是夏天,林小蠻躺在茂密的樹蔭下,舉著望遠(yuǎn)鏡,讓目光跳過樹的縫隙,直撲村子,尋找老霍。他找得很辛苦,也很失望,尋遍了老霍的落腳點,就是抓不到老霍的影子??伤f萬沒有想到,此時的老霍,其實離他很近了,近得聲音都傳進(jìn)了他的耳朵里。

林小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老霍居然自己送上門來。

自打高速公路通了,老霍幾乎和林家這邊兒絕緣了,今兒個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居然過來了,還爬上了山??吹搅死匣?,林小蠻真想舉起石頭,砸死他,或者是指揮他的頭羊,頂死他。可是,這僅僅是想法而已,他的內(nèi)心深處和他的綿羊一樣,都是柔軟的。他喜歡動腦筋,討厭暴力,可他的兩個敵人,總愿意粗暴地解決問題,尤其是老霍。所以,當(dāng)他們面對面的時候,林小蠻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對老霍了。

羊群沒在林小蠻的身邊,老霍沒有看到他,他也不愿意站起來見老霍。他把望遠(yuǎn)鏡藏好,依舊躺在草叢里,心里也和他的身子一塊兒翻來覆去地烙餅。他肚子里的話像裝滿一山洞的火藥,都快憋不下了,臨用的時候,找不到導(dǎo)火索,也找不到山門了,一句也蹦不出來,只能等到?jīng)]人的時候,對他的羊群釋放。

老霍領(lǐng)上山的是一位城里的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夸獎著,高速公路修得好啊,給山上添了風(fēng)水,從前的南山,只是后面有靠,前邊沒罩,現(xiàn)在好了,有靠有罩,不出王侯,也能出將相。老霍說,出啥我不管,我只知道城里的人太多了,多得死了都沒處埋。風(fēng)水先生拍著老霍的胸脯,向他打保票,虧不了你。

林小蠻全身上的血往頭上撞,他知道城里的公墓貴得沒了譜,比房子還要貴,城里人活得起但死不起,殯儀館的骨灰盒都快擠破了樓頂,急等著入土為安呢。老霍領(lǐng)來了風(fēng)水先生,明擺著要把老林家這邊變成墳場。林小蠻忍無可忍,再不沖出去,就對不起林家的祖宗了。他推開樹枝子,蹦開草棵子,怒氣沖沖地站到了老霍面前,大聲喝道,這山是林家的山,林是林家的林,以高速公路為界,林家就是林家,霍家就是霍家,滾回去,別到我們這邊攪和。

老霍上下打量了幾眼林小蠻,冷笑一聲,行啊林小蠻,長本事了,想把村子掰開,可以呀,找省里去,省里一批,這兒就是林家村了,跟我就沒關(guān)系了,再也用不著我操心了。小子,你給我聽好了,要是沒這個本事,趁著風(fēng)水先生在,給你選個好地兒,你先鉆進(jìn)去,等到你兒子你孫子封侯拜相了,別說是個村子,一大片江山都是你們家的。

林小蠻直著脖子喊,你當(dāng)村長咋了?當(dāng)村長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就不顧林家這半邊村子人的感受了?你跟誰商量了,這山是林家的山,地是林家的地,林家人不同意,外姓人的墳頭,一個也不許立。

老霍對林小蠻的吵嚷視而不見,他蹲下身子,饒有興致地數(shù)著高速公路上的車,直到林小蠻吼得嗓子發(fā)干,不得不蠕動著顫抖的喉管,咽口唾沫,滋潤咽喉。林小蠻的聲音干啞難聽,剛一停下,遠(yuǎn)處清亮的鳥鳴便填補了進(jìn)來。老霍這才慢慢地站起來,手里也多了根從地上撿到的樹枝。

林小蠻剛想繼續(xù)強化自己的理由,老霍手里的樹枝已經(jīng)捅到了他的腰間。林小蠻沒有感覺到疼,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軟下來,佝僂成了一小團兒,一點勁兒都沒有,只有出氣兒,沒有進(jìn)氣兒,緩了半天,才緩了過來,想走幾步,踉踉蹌蹌的,差一點滾下山去。林小蠻知道了,他被老霍扎中了穴脈。

老霍陰沉著臉,嘴里只蹦出一個字,滾。

林小蠻捂著腰,長長地吸入一口氣,臨走的時發(fā)下狠話,老霍,你等著,你有小辮子攥在我手里呢,有一天你會跪下來求我。

老霍瞅著一瘸一拐走下山的林小蠻,笑了,沖著風(fēng)水先生說,他瘋了。

林家這邊不再像從前那樣恬淡安靜了,每隔十天半個月,準(zhǔn)會遠(yuǎn)遠(yuǎn)地上來一撥人,他們抱著骨灰盒,扛著靈魂幡,舉著花圈,抱著音響,播著國家級的哀樂,披麻戴孝,一路哭號而來,直至南山上,把逝者埋下。

當(dāng)然,每一次的引路人都是村長老霍。

林小蠻討厭極了,老林家這邊再閉塞,青山綠水,與世無爭,養(yǎng)人呢。每當(dāng)山上多了一座墳,林小蠻的心里就多一個疙瘩,和越來越多的鬼做伴,他心里實在堵得慌。自然,堵得慌的還有林家的老年人,每逢有送殯的從街巷穿過,臉上都是恓恓惶惶的,好像明天就要送他們了。他們都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雖然不再擔(dān)心被火化了,可以直接入土為安,可他們依然忌諱死,畢竟這個字離他們并不遙遠(yuǎn)。

林小蠻特別特別想把那些死鬼請走,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不是村長,沒這個權(quán)力。來硬的也不行,村中那些遺老,雞毛砸頭上都害怕,他找不到左膀右臂,無論哪個出殯的,都能把他打個落花流水。想鏟掉這些墳,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到他當(dāng)上村長?,F(xiàn)在,林小蠻當(dāng)村長的愿望更加強烈了。

老霍能當(dāng)村長,因為他身上有個藥箱子,誰有個頭疼腦熱的,白送上幾片藥就收買了人心。我林小蠻呢,沒有藥箱子,沒機會走家串戶,可我有羊,只要羊越養(yǎng)越多,錢越賺越厚,沒有買不動的選票,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人。

現(xiàn)在,林小蠻唯一的來錢道,只有自己的羊。他的羊是非同一般,是羊中的上品,小尾寒羊,毛細(xì)絨長,個頭大,長得快,母羊又特能下羔,毛貴肉香,又生長在綠色環(huán)境中,哪年都能賣個好價錢??墒?,老霍家的人太多了,胃口也大,把賣羊的錢都送出去,也買不到足夠的選票??礃幼?,打倒村長老霍,僅僅用錢還是不夠的,更要把他搞臭,遺臭萬年,臭不可聞,臭得再也沒資格去當(dāng)村長。

搞臭老霍的證據(jù),林小蠻不愁,都記在小本本里??伤忠幌耄@個老霍倒了,還會有下一個老霍站起來。歸根到底,最緊要的還是錢,有了錢就有了票,有了票就有了權(quán),有了權(quán)就有了一切。羊需要一天天地長,羊群需要一年年地增,眼下這些羊,還不足以打動那么多人,他必須有第二條來錢道,而且那錢來得比山泉水還要旺。

林小蠻天天想著錢,想得常常丟了魂,直到有一次被新墳絆倒了。他爬起來,瞅著墳,氣不打一處來,猛地踢了下,腳趾頭斷了一般,疼痛難忍。林小蠻本來應(yīng)該更加憤怒,可就在這一刻,他笑了,站起來,指著新墳說,你可別怨我,這一招是你教我的。

這一段日子,林小蠻很得意,總有穿著很得體的人狼狽不堪地爬到南山,把一疊錢壓在墳頭上,向墳頭磕上三個響頭,就匆匆地走開了。林小蠻知道,先來的都是孝子,懼怕有人在墳頭上動土。林小蠻很懂得尊重亡者,不像老霍,收了錢,連瞅都不瞅一眼。取錢的時候,林小蠻還有個簡單的儀式,把死者的名字寫在一刀燒紙上,點燃,焚燒過去,給死者捎個信兒,算是感謝了,也算是讓亡靈在天上替自己說幾句好話兒。

當(dāng)然,也有對林小蠻發(fā)出的短信置之不理的,林小蠻也不客氣,扒出他的爹媽,讓骨灰盒曬曬太陽,死了也不讓他們得到安生。林家的山,林家的風(fēng)水寶地,豈能讓你們這些外鬼隨便睡?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林小蠻不會蠻干,手機和卡是在縣城街頭小販?zhǔn)掷镔I的,留不下自己的真實身份,發(fā)完措辭嚴(yán)厲的短信之后,他就卸下電池,扔掉話卡,藏好手機,自由自在地回家。取錢的方式,他也是安排得五花八門,不一定把錢放在墳頭上,廣闊天地大著呢,哪兒安全就指點哪兒。林小蠻最難的事情是找墳主,雖然花圈上墓碑上都寫著名字,找到他們的兒女卻不是件易事兒。知道了他們是誰,還得知道他們的手機號,找到了手機號,還得了解是不是摳人,真是遇到了六親不認(rèn)的主兒,就算揚了他爹媽的骨灰,連眼睛都不眨,你還琢磨他,有意義嗎?

林小蠻把這個叫作知己知彼,不管動哪座墳,他都有十足的把握,讓對方為了面子,也不敢聲張,祖墳被人刨了,好說不好聽。還有,林小蠻很講究要錢的數(shù)額,少則一千,多則兩千,讓他們的心里承受得起,買個平安就算了。

也有不肯算了的人,真的報了警,這是林小蠻從望遠(yuǎn)鏡里發(fā)現(xiàn)的,他看到鄉(xiāng)里派出所的警察來到了老霍家,幾個人的手指頭一同向南山的墳場指來,老霍的手指頭指得最兇,從老霍的嘴形上判斷得出,吐出最多的字應(yīng)該是林小蠻。

林小蠻沒有害怕,城里的公墓賣到了二十萬塊,我天天給他們看墳,要一兩千塊多嗎?林家的山只能埋林家的人,你們憑啥往我們家的山里埋?林小蠻很生氣,他恨老霍真是禍國殃民的狗東西,向警察出賣了他。生氣的林小蠻反倒冷靜了下來,冷靜得讓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只要不和老霍面對面,林小蠻的膽子能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他很平靜地給老霍打了個電話,有滋有味地講了一段小本本里記的黃色故事,當(dāng)然,是最精彩的那個。

這一回,老霍的聲音里露出了怯意,忙稱林小蠻是好兄弟。

對于警察,林小蠻多少有些顧忌。他身上帶著濃重的羊膻味去過縣城,屁股上曾無緣無故地挨了警察的大皮鞋,還說是照顧你,沒追加第二腳。那一次,他的屁股疼了半個月。想讓屁股不再疼,就得把自己藏起來,好在林小蠻對南山爛熟于心,隨便就能隱身,又有望遠(yuǎn)鏡當(dāng)他的“千里眼”,對警察的舉動他可以明察秋毫。

警察的到來,不像林小蠻期待的那么久,是突然間躍進(jìn)他的視線。警察才不會委屈自己的腳,走十幾里的山路,過林家這邊兒來。警察把車開回縣城,繞上高速公路,把警車停在靠近南山的路邊,捅破護著高速公路的鐵絲網(wǎng),鉆過來,徑直爬上南山。

自然,領(lǐng)路的是老霍。老霍一直把警察帶到了林小蠻用三齒鎬刨開的墳頭旁。

電話里林小蠻的口氣明確地告訴了老霍,我就在這附近呢。于是,老霍的心里便有些忌諱了,大聲對警察說,這哪兒是人刨的,是獾子撓出來的,你看這一道道爪子印,獾子喜歡和死人睡一起,現(xiàn)在的墓不埋棺材,墓穴太小了,獾子住得不舒服,就把骨灰盒拱了出去。

老霍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了出去,飄到了林小蠻的耳朵里。林小蠻心里一陣竊喜,媽了巴的,老霍你也知道怕了,老子讓你害怕的日子在后頭呢,乖乖地把村長的位置讓出來吧。

警察的眼光里充滿了疑惑,他們不認(rèn)識獾子,更不知道獾子的爪子撓出啥痕跡,只能同意了老霍的判斷,也算是賣給老霍一個面子,臨走時告誡老霍,無風(fēng)不起浪,再有報案,唯你是問。

警察直截了當(dāng)?shù)厣狭烁咚俟罚w速地離開了,把老霍獨自丟下。

山上的“獾子”只能出現(xiàn)一回,再出現(xiàn)恐怕就瞞不住警察了,山上的“獾子”也讓老霍警覺了,他必須盡早掐滅林小蠻這包壞膿。老霍貌似走下山去,事實上卻隱在林家這邊的街巷里,踅身鉆進(jìn)了林小蠻的家,他要守株待兔。

林小蠻趕著羊群回到家里,看到老霍立在院子的中間,便愣住了,一時間不知所措。老霍的眼光射過了冰一樣寒冷的光,手里邊正在掂量著那一摞小本本?,F(xiàn)在,老霍也知道了那個小本本里記滿了霍家那邊的壞事兒和損事兒。

老霍暴跳如雷地罵著林小蠻,你這個損犢子,學(xué)會偷墳掘墓了,干這種缺德事兒,活著進(jìn)監(jiān)獄,死了下地獄。我告訴你,老子不想把綜合治理模范村弄丟了,才沒讓警察抓你,別以為我怕你,老子媽的,老子是搞醫(yī)的,老子把藥給你灌下去,你不傻也瘋了,老子捅你一下,讓你半輩子殘廢。

在電話里,林小蠻還敢理直氣壯,不知咋的,一見老霍的面,林小蠻就像小雞子見到了黃鼠狼,立刻怵了。

老霍從林小蠻的懷里拽下望遠(yuǎn)鏡,摔了個稀碎。又拿出火柴,像燒墳上的火紙一樣,把那一摞小本本徹底地?zé)恕?/p>

望著小本本燃燒的火,林小蠻心中的火也燒了起來,眼見得剛剛見火的發(fā)財路就這樣被老霍堵上了,他實在不甘心,可他實在太理虧了,虧得不忍住就要有牢獄之災(zāi),只好罷了。

林小蠻心中的這股火,從春憋到秋,從秋憋到冬,便憋蔫巴了。

冬天里,羊群變得格外懶,磨磨蹭蹭到了中午,才爬進(jìn)陽坡的山坳。林小蠻也不督促,他的激情隨著這個季節(jié),越來越冷了。很多時候,他把身子蜷在大棉襖里,縮成一個小球兒,找一個朝陽的窩凹,往那里一萎,像只冬眠的狗熊。

綿羊們學(xué)著林小蠻的樣子,懶散地趴在溝岔里,享受著難得的陽光,偶爾嚼幾口身邊的干草,一白天都是索然無味。太陽剛剛挨向山邊,天色還沒暗淡下來,羊群便激動起來,先是獐頭鼠腦地瞅頭羊,然后急切不安地轉(zhuǎn)著身子,沖著頭羊“咩咩”地叫喚著。頭羊穩(wěn)重地臥著,昂著高貴的頭,瞅了眼挨向山尖的太陽,“騰”地一下子跳起來,領(lǐng)著羊群急匆匆地往山下跑。

羊群之所以急著回家,是因為誘惑,天一擦黑,林小蠻就會往羊圈里倒上一簸箕苞米,讓它們吃個香脆。沒有青草的季節(jié),苞米是上好的補品,羊群急著要吃到這一口,好養(yǎng)肥自己的膘。林小蠻豁出自己省吃儉用,也不想讓自己的羊群受到委屈。

或許是季節(jié)的因素,或許是五谷雜糧滋潤了羊群,一冬過后,一只只綿羊變得更加臃腫,更加肥碩,羊的毛色也養(yǎng)得雪一樣晶瑩,只等著季節(jié)一換,剪出一茬好羊毛,賣上個好價錢,再攢上一些錢,到時候好和村長老霍一決高下。

春草芽子長出來的時候,羊群興奮得發(fā)瘋,四處奔忙著去啃青。那一段日子,可把林小蠻累壞了,漫山遍野地歸攏羊,恐怕走丟一只,喂了山里的野物。

等過了谷雨,林小蠻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偏偏這個時節(jié)就要剪羊毛了。剪羊毛是技術(shù)活兒,也是體力活兒,一個人給一百多只羊剪毛,累吐血了也干不完。再過幾天,羊毛的品相就不好了,毛色黃焦焦的,也會自行脫落,羊從樹棵子里鉆一下,或被柴草剮一下,毛就會像柳絮一樣,漫天飛揚。

剪羊毛已迫在眉睫,不剪不行了,可是高速公路橫在面前,雇人也是個難事兒,多花點工錢吧,林小蠻又舍不得,他成天琢磨著咋樣才能像脫衣服那樣,把羊身上的毛一下子就扒下來。白天想不明白,晚上翻來覆去接著想,想得睡不著,一本接一本地翻閑書看,翻著翻著,林小蠻的手突然停了,書中的一條內(nèi)容吸引住了他,書中說,除了手術(shù),治療癌癥最有效的方法還是化療,化療的毒副作用是掉頭發(fā)。

林小蠻見過化療掉頭發(fā)的人,掉成了一個禿瓢,光得拿刀剃過一般。化療能讓人掉頭發(fā),同樣不也能讓羊脫毛嗎?他的心猛地一激靈,立刻有了主意,嘩嘩地把書翻下去,找到了最便宜的化療藥劑,那就是環(huán)磷酰胺,一盒十幾只,才十幾塊錢,照樣讓人掉頭發(fā)。

那一夜,林小蠻徹底地失眠了,他本想到村長老霍的藥店去買,老霍啥病都治,啥藥都有,咋說也比到縣城少跑路。想到天快亮?xí)r,他突然罵了自己一句,真笨,老林家這邊兒山清水秀的,別說是癌癥,就是頭疼腦熱,都少有人得,買化療藥,誰心里不劃魂兒,一較真兒,還不把我這點秘密戳穿了?

這樣一想,林小蠻立刻翻身起來,他決定立刻奔赴縣城的藥店,先買回一盒環(huán)磷酰胺,做一次實驗。

林小蠻走得早,回來得也急,雖然太陽升得老高了,松羊圈還來得及。像每次給羊群打預(yù)防針一樣,林小蠻給羊打針已輕車熟路,只是這一次需要把藥打進(jìn)靜脈里。每松出一只羊,林小蠻用雙腿把羊牢牢地夾死,扒開厚厚羊毛,找出細(xì)細(xì)的血管,抹了把酒精,又快又準(zhǔn)地把針尖扎進(jìn)去,推入藥液。

三天后,林小蠻再給綿羊松圈時,效果顯現(xiàn)了出來,他把做實驗的羊都留在圈里,雙手抓住羊脖子,逐漸加力往地下扯。果然,羊毛松動了,林小蠻給羊脫衣服一樣,從頭到尾地扒出了一個赤身裸體的羊,而那扒下的羊毛搭在墻頭上,除了沒有生命,似乎還是一只完整的羊。

實驗成功了,林小蠻高興得快要跳了起來,怪不得有人說,科學(xué)技術(shù)是生產(chǎn)力,真他媽的說得對,雇一個剪毛工,每天起碼一百塊錢,還沒準(zhǔn)把羊剪得傷痕累累,現(xiàn)在好了,一根針啥都解決了,給羊脫衣服,一個早晨都能弄完了,省下了兩千多塊錢,四張選票又到手了。

又過了三天,林小蠻有了兩群羊,一群“赤身裸體”的羊活蹦亂跳地上山了,另一群“肥碩的羊”死氣沉沉地趴在林小蠻家的院子里,那是等待客商收購的羊毛。

站在山坡上的林小蠻,又有了一架新的望遠(yuǎn)鏡,這一次,他買的是袖珍的,能藏在衣袖里。舉著望遠(yuǎn)鏡,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家,瞅到了墻頭上趴著的“羊”。他掐著手指頭算著賬,存折上又該增加兩萬多塊了,能值四十張選票呢。想到選票,林小蠻把望遠(yuǎn)鏡投過高速公路,在霍家的院落里一個一個地掃,他在盤算多少錢能買動一顆霍家的人心。

林小蠻的目光從村東頭漸漸地往回收,一直收到高速公路下一個偌大院子。他的心猛地一下子收緊了,那個大院子整齊地排著好幾列豬圈,大大小小的得有上百個,里面養(yǎng)滿了圓滾滾的肥豬,差不多有七八百頭,養(yǎng)豬專業(yè)戶阿扁被這些豬累得像紙片一樣薄。紙片一樣薄的阿扁,常常見到磚頭厚的鈔票,這樣的大戶,得花多少錢買選票呢?

林小蠻算不清楚這筆賬了。

不過,林小蠻算得清另一筆賬,那就是友情。阿扁的寶貝兒子大飽,和他同窗九載,算得上是交情甚厚,念過好幾年大學(xué)了,大飽的目光肯定長遠(yuǎn),頭腦肯定被科學(xué)與正義武裝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他會和大飽擺事實,說道理,將老霍的缺德事一宗宗一件件地倒出來,讓大飽站在自己的一邊,共同打敗害人的村長老霍。

這么想著,他就很盼望著大飽的身影了,便在望遠(yuǎn)鏡里用力地找。

牢固的水垢

時光倒轉(zhuǎn)回半年前。

瘦瘦的阿扁筆桿一樣站在自家的大門口,一雙風(fēng)淚眼頑強地嘹向村外的大路,他在等著自己的兒子大飽。

春風(fēng)很強勁,吹得阿扁的衣服“呼啦啦”地響,像飄舞的旗,他紙片兒一樣的身子,也快和衣服一起飄了。阿扁抱住了樹,扎穩(wěn)了腳跟,免得被風(fēng)吹走。

阿扁不是臺灣的阿扁,是霍家的阿扁,阿扁不是真名,是綽號。阿扁太瘦了,瘦成了人殼子,于是,真名兒就丟了。阿扁守在家門口,望穿雙眼地盼著兒子大飽呢,大飽大學(xué)讀了三年半,就差三個月畢業(yè)了,眼下回家等于完成最后的實習(xí)。

阿扁不想讓兒子回家,希望留在省城,老婆阿圓死活不干,高低讓兒子陪在身邊。夫妻倆爭吵個沒完,嘴上的戰(zhàn)斗分不出勝負(fù),就升級為身體的較量。阿圓翻滾著渾圓的身體,搟面杖一般揉搓著阿扁,差一點兒把阿扁搟成春餅,直至阿扁屈服。

大飽當(dāng)然不愿意回村,學(xué)了一肚子知識,在城市當(dāng)白領(lǐng),理所當(dāng)然。阿圓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校園,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得兒子心發(fā)酸,最終低下了頭,答應(yīng)回家,條件是只當(dāng)半年豬倌兒。阿圓擦掉了眼淚,半年就半年吧,只要兒子被這上千頭的肥豬拴住了,她就不愁兒子不留在自己身邊兒。早在兒子上大學(xué)前,阿圓心里就揣好了小六九,報自愿的時候,她非讓兒子報畜牧飼養(yǎng)專業(yè)不可,她打算把養(yǎng)豬場弄成全省最大,讓兒子成為養(yǎng)豬專家,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大老板。

阿圓如愿以償了,她直接去了省城,接回了兒子?,F(xiàn)在,她背著兒子的行李,挎著兒子的胳膊,迎著浩蕩的春風(fēng),一臉得意地從返回到了村頭。

和阿扁一樣,阿圓也是綽號。阿圓太胖了,和她養(yǎng)的豬一樣滾圓,往門檻上一站,門板都不需要了,紙片一樣薄的阿扁想鉆進(jìn)屋都不成。

有了這樣的胖老婆,他們家連門神都省下了。

阿圓不想當(dāng)門神,她太愛睡覺,睡著了的她,火燒到了腳趾頭都不醒。阿扁倒是很有精神頭兒,有點兒風(fēng)吹草動就醒,可是沒有用,偷豬賊一拳頭就能把他的胸脯打透。他們家真正的門神是兩條狗,那狗比狼還兇,比皇帝的衛(wèi)士還忠誠,除了阿圓給它們喂煮熟了的豬肺子,誰的食物也誘惑不了它們。

于是,他們家的豬睡得比阿圓還香。

除了豬狗,他們家還有雞鴨,雞鴨不用喂,院子里撒落的、豬食槽子邊上剩下的飼料,就夠把它們養(yǎng)肥了。

春風(fēng)不斷地刮著阿扁的臉,也不斷地刮出他風(fēng)淚眼的淚,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他孤單地立在家門外,耳中除了“呼呼”的風(fēng)聲,幾乎沒有雜音。碩大的院子里,近千只肥豬全吃飽了,它們幸福地趴著,吧嗒著嘴,只顧享受食物的充盈。兩只狂烈的狗不喜歡無事生非,趴在窩里,享受著溫暖的陽光。那些喜歡嘰嘰喳喳的雞鴨們,今天全部關(guān)閉上了爭吵的嘴,驚魂未定地萎在墻角,不敢聲張。

一縷縷蒸汽從屋里的門縫擠出,空氣中到處彌散著燉雞蒸鴨的香味兒。

雞鴨們的驚恐,來自于早上阿扁的大開殺戒,阿扁給兒子準(zhǔn)備了豐盛的接風(fēng)宴。

媳婦阿圓和兒子大飽的身影漸漸在阿扁的眼睛里清晰起來,媳婦的身影更圓了,圓成了球兒,那是身上背著行李。兒子身材細(xì)高,身旁多出兩個黑影,像是領(lǐng)著孩子,那是他拎著的箱包。阿扁高興得手舞足蹈,順著風(fēng)向前飄去,紙片兒一樣的身體就差被風(fēng)吹起來了。阿扁向來以兒子為榮,即使回家來實習(xí),那也是霍林村屈指可數(shù)的大學(xué)生。

阿扁從兒子的手里接過箱包,可是沒走多遠(yuǎn),紙片兒一樣薄的腰便佝僂了下去。箱里裝滿了書,沉著呢,盡管阿扁沒間斷過勞動,可他的體力仍不及年輕力壯的兒子,兒子雖然汗流浹背了,拎著箱包依然健步如飛,不像阿扁那樣,三步一停,五步一歇。

總算挨到了家門口,可是,家中的兩只狗卻不識相,狂傲地叫了起來。當(dāng)年大飽上學(xué)走的時候,兩只大狗還是狗崽子。幾年不見,狗東西居然不識少主人了。阿圓丟下行李,拾起一根大棒子,沒頭沒腦地打向兩只狗,邊打邊罵,操你倆死媽的,家里人和外邊人都不分了。

一時間,滿院子雞飛狗叫鴨子跑,懶豬們也站了起來,毛愣愣地瞅,鼻子里哼出了粗壯的聲音,似乎在詢問,出了啥事兒?阿圓總是這樣,喜歡把家里弄得雞犬不寧,她認(rèn)為,只有這樣,院子里才有生機,日子才顯得熱鬧,顯得有滋有味。

兩只大狗終于被阿圓打服了,打出了它們對大飽的原始記憶,打得它們重新嗅出了大飽的氣味,認(rèn)可了大飽在家里的地位,沖著大飽低眉順眼地?fù)u尾巴。

阿扁說,何苦的呢,跟畜生較啥真兒,操了它媽,你能占到啥便宜,它媽也是畜生。

阿圓罵道,閉嘴,瞧你那個瘦樣兒,豬多看你一眼就掉膘。

阿圓放下兒子的行李,立刻到廚房煎炒烹炸,她要把家宴安排得比過年還要豐盛。大飽呢,滿院子轉(zhuǎn)悠,一頭接一頭地數(shù)著家里的豬。只有阿扁心神不定地踱來踱去,他在思忖,家宴請不請村長老霍?

實話實說,阿扁家能有今天的發(fā)達(dá),村長老霍功不可沒。高速公路占了那么多地,村長老霍還是擠出了好幾畝,讓他們?nèi)Τ纱笤?,用來養(yǎng)豬。盡管地是撂荒地,也不是誰都能爭得到的。這幾年,養(yǎng)豬起起落落了好幾次,賠錢那陣子,老霍把縣里市里的頭頭們弄來現(xiàn)場辦公,缺錢缺飼料缺訂單等等鬧心事兒,一股腦地全給掃光了?,F(xiàn)場會上,阿扁還有個意外收獲,頭兒們當(dāng)場發(fā)放給他補助金,讓他像保護大熊貓一樣,保護好他們家的母豬。

阿扁認(rèn)為,村長老霍對他們家有再造之恩,他不能讓兒子大飽忘記誰是他們家的恩人,必須把村長老霍請來。阿圓斥責(zé)著阿扁,想請就快點兒去,磨嘰個啥。

村長老霍很識抬舉,一請便到,除了兩條狗表示抗議,院子里到處都是歡迎的聲音。老霍當(dāng)然春風(fēng)得意,阿扁家能有今天,都是他一手策劃的,吃他們家的嘴不短。

圓圓的餐桌上,熱氣騰騰,雞鴨魚肉,肝尖肥腸,山珍海鮮,無所不全,堆出了一座小山。看著餐桌如此豐盛,老霍更有成就感了,酒也喝得特別爽。

阿扁不善飲酒,大飽不敢飲酒,只有阿圓喊了幾嗓子,陪著喝了幾杯,很多的時候,村長老霍是要酒喝,讓大飽不斷地給他斟滿酒。老霍承受不住一家三口的恭維,喝高了。

借著酒勁兒,老霍拍著桌子罵阿扁,你真他媽的活糊涂了,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xué),你們兩口子生拉硬扯地給弄回家來了,不是瞅著你身板兒可憐,我早就給你揍扁了。

桌子上的肉山酒海都顫抖起來,阿扁站了起來,像做錯事兒的孩子,洗耳恭聽。阿圓用火柴桿當(dāng)牙簽,剔著牙縫塞著的肉絲,眼角瞥著村長老霍。大飽很乖巧地打開自己的行李包,找出福建安溪同學(xué)送給他的鐵觀音,給老霍沏上一壺名茶,懇請老伯父別再罵他的爹媽了,等到畢業(yè)后,回省城也不晚。

村長老霍這才結(jié)束了吹胡子瞪眼睛的訓(xùn)斥,夸了一句大飽,你們兩口子加在一塊兒,也不如我大侄兒一個懂事兒。

大飽忙遞上茶杯,希望老霍能醒醒酒。老霍嘬了口茶,不待咽下,突然全噴了出去,罵著大飽,這是他媽的什么茶,拿毒藥害我呀?大飽以為老霍不識茶,想解釋幾句,看著老霍痛苦得眉頭都擰翻了,便忍住了。他又倒出一杯茶,自己喝下去,居然又苦又澀又腥又咸,茶的清香蕩然無存。

大飽的眉宇擠滿了疑問。

村長老霍喝多了,多得嘴里沒了把門的,捏住他們目光短淺的話柄,數(shù)落個沒完沒了,罵得阿扁和阿圓鼻大眼小。離開時,老霍打著酒嗝,漾著肉香,卻沒有心滿意足,他對茶的怪味兒還念念不忘。阿扁扶著老霍的胳膊,扛著老霍的腋窩,承受著老霍身體的重量,攙著老霍趔趄歪斜地往外走,嘴里連連賠不是。

院子里的兩條狗,奮力地掙著鐵鏈子,憤怒地吼叫著,好像村長老霍拿走了家里的好東西,即使老霍出了大門,仍狂叫不休。在狗的狂吠聲中,阿圓舉起老霍用過的酒杯和飯碗,狠狠地摔向院里的水泥臺階。

兩聲清脆的炸裂,雞鴨驚叫著四散而逃,懶豬們驚恐地站立起來,狗的叫聲卻戛然而止。

大飽目瞪口呆地不知所措。

大飽想不明白,同一盒的鐵觀音,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喝,清香四溢,可家里的水怎么會把茶水泡成了泔水?他重新泡了幾次茶,每次品嘗,都和村長老霍一樣,痛苦地把茶噴吐出去。

自然,大飽想到了水,好茶需要好水,家里啥都好,就是沒有好水。早在大飽高中畢業(yè)時,家里的井水就有點兒變味了,變得有些發(fā)澀發(fā)咸發(fā)餿,只是阿扁和阿圓習(xí)以為常,沒啥察覺,反倒責(zé)怪大飽在縣城讀書讀嬌貴了,喝水都挑三揀四的。大飽忍住了,反正離上大學(xué)的日子不遠(yuǎn)了,沒必要惹爹媽不高興。

讀大學(xué)這幾年,所有的寒暑假,大飽都沒有回家,說是在省城里當(dāng)家教,一個假期能賺三四千,其實,也借此躲避家里的水。他總是覺得,井里的水像是被人潑過了洗腳水,又潑進(jìn)了洗魚的水,喝起來不是個滋味兒?,F(xiàn)在,大飽被老媽俘虜回家了,再也逃避不了家里的井水了。

老爸老媽反應(yīng)再遲鈍,最終也能品出井水的怪味兒,就像狗不嫌家貧,只要井水能喝,就不能丟人現(xiàn)眼地到別人家去挑,況且村里的井水都變壞了,到誰家挑都一個屌樣兒。于是,老爸老媽和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院里放兩個特大號的水缸,把井水抽進(jìn)水缸里,再放上一捏漂白粉,沉淀個一天兩宿的,那些混濁物和雜質(zhì)都沉下去了。這時,他們才拿出水瓢,輕手輕腳地把上面澄清的水舀出幾筲,用來燒水做飯,喂豬養(yǎng)人,余下的水只能沖洗豬圈,或者澆菜園子了。

澄清過的水,要想穿腸過肚,還得要燒一燒,水燒開過,等于消毒滅菌了,再去喝,才能喝出水的味道。只不過燒水的水壺用不到十天半個月,就結(jié)滿了水垢,得用刀用力地削,用木棍用力地敲,白如鹽堿的水垢才肯掉下來。

可是,大飽弄不明白的是,原本澄清過的白開水,喝起來挺正常的了,泡上了茶,味道咋變得那樣的惡劣,那樣的讓人難以忍受?弄得村長老霍酒足飯飽卻一肚子不高興。

大飽是個愿意研究問題的孩子,第二天他就去了縣城,買了一個顯微鏡,又買回一堆瓶瓶罐罐,在家里擺開了戰(zhàn)場。炕上,鋪滿了一頁頁翻開的書,那是大飽要看的資料;地上,瓶瓶罐罐都被大飽注進(jìn)了水,有的架在酒精燈上燒,有的投入藥面后變得五顏六色,還有的瓶罐藥劑往里一扔,水就翻身打滾,像是燒開了。

很多時候,大飽的一只眼睛貼在顯微鏡上,那副認(rèn)真勁兒,堪比一個科學(xué)家。他把觀察的結(jié)果和整理出的數(shù)據(jù)筆筆有綜地記錄下來,就差沒有形成學(xué)術(shù)論文了。

大飽停止實驗的時候,整個人全癱瘓了下來,他很悲觀地告訴老爸老媽,除了顏色不是黑的,井水和城里的污水相差無幾了,不僅有害細(xì)菌多,汞、鎳、苯、鉛、鉻等都嚴(yán)重超標(biāo),別說是人,就是畜生也不能喝井里的水了,生活在這里,就是慢性自殺。

阿扁與阿圓同時捂住大飽的嘴,他們害怕大飽說下去,一個大院上千頭肥豬呢,一旦讓外人知道,豬喝了有毒的水,賣給哪個爹去。阿圓的賬算得很清楚,一頭豬接近兩千塊錢,滿院的豬二百來萬呢,兒子一時嘴松,這錢就被大風(fēng)刮跑了。阿扁對水的賬算得也很清楚,家里有兩口大缸呢,重的沉淀了下去,輕的被漂白粉給漂飛了,有害的東西剩不下多少了,全村人誰家不喝這樣的水,哪個不活得有滋有味兒?要是都聽科學(xué)的,地球上的人早就沒法活了。

大飽變得沉默,一直沉默了好幾天,在他的記憶里,井水本應(yīng)該是甘甜的,怎么會變成了這個樣子?大飽沿著村子的路向上走去,一直走到村子后面很遠(yuǎn)的地方,才停下來,那地方便是消失了的點將臺。才幾年的光景,那個被張大能挖成深淵的點將臺,漸漸地被填平了,填平它們的是來自縣城的垃圾,用不著細(xì)想,村里的水脈,被垃圾污染了。

更讓大飽想不通的是,村里人的日子越過越好了,卻越活越麻木了,大多數(shù)人家可以天天過節(jié)月月過年,雞鴨魚肉的香味掩蓋住了一切,全村人都在快樂中慢慢地走向死亡,沒有一個人覺醒,沒有一個人對地下水質(zhì)變壞提出質(zhì)疑,一把漂白粉就成了他們的迷魂散,讓他們在飲酒作樂中忘掉了一切。

然而,醒著的大飽卻不敢真正地覺醒,他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只能把秘密保守在心中,他不愿意父母因為他的緣故,傾家蕩產(chǎn)。他唯一做的事情是用那些瓶瓶罐罐做出一些蒸餾水,供家里人飲用。

大飽用最簡單的辦法檢驗他的蒸餾水,那就是泡鐵觀音茶,只要品出了茶香,他便允許父母飲用。

然而,沒過幾天,瓶瓶罐罐結(jié)滿了水垢,器皿都是玻璃做的,刀不能削,棍子不能碰,想把瓶罐洗干凈了,又是酸又是堿的,得需要好幾次化學(xué)反應(yīng),頑固的水垢才能掉,有好幾個瓶罐被因此燒漏了,大飽只得放棄。

大飽很郁悶,坐在院子里,眼睛虛無縹緲地看著高懸在頭頂?shù)母咚俟?,看著村子的另一半,林家那邊的屋頂樹木還有山巒。這時,大飽的思緒穿越了時空,落到了他的童年。他好像看到了年輕時候的父親,領(lǐng)著他在山間嬉鬧著,餓了,抓一把山上的野菜野果,渴了,捧幾口山泉里的水,那水的甘洌,讓他一輩子回味。

這么想著,大飽突然來了精神,他拎著水壺,揣著大碗,扛著板凳,順著梯子,爬上房去。他把大碗的邊沿貼上四條紅紙,穩(wěn)穩(wěn)地放在凳子上,一點點地注入清水,直到碗口滿滿的,沒有一絲的傾斜。

大飽用這種方法做了簡單的水平儀,他的眼光瞄著碗口上的兩條紅紙,射向了遠(yuǎn)處凹陷的點將臺,又用另兩條紅紙瞄向了林家那半邊村子。反復(fù)觀察幾次,大飽得出結(jié)論,林家那邊兒的水肯定沒有變壞,地形地勢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決定了村子的兩邊走不成一個水脈。

大飽決定,到高速公路的那半邊背水喝。

對于穿越高速公路,大飽做了充分準(zhǔn)備。大飽知道,這是危險的行為,所以,他選擇的時間是每天早上太陽升起三竿高。這時高速公路上的車最少,能見度也最好,他能夠穿越自由,能夠輕松地避開風(fēng)險。

大飽剪開了高速公路的保護網(wǎng),背著改裝過的噴灑農(nóng)藥的噴壺,耐心地等待大車小車一輛輛地駛過,選擇一個恰當(dāng)?shù)目债?dāng),小心而又迅速地穿越過高速公路。

林家那半邊村子比大飽遠(yuǎn)遠(yuǎn)看到的還要衰敗,衰敗得大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幾戶冒著炊煙的人家,處處是殘垣斷壁,戶戶是朽椽蛀檁,隔三岔五就有房子幾近坍塌。十幾年過去了,林家這半邊村子非但沒啥變化,反倒比他記憶中的還要破落,最好的房子還抵不上霍家這邊兒最破的房子,當(dāng)然也無須門鎖看家了。

山坡的薄地上,三三兩兩的老頭扶著犁,趕著牲口,不緊不慢地播種著。

在大飽耳濡目染中,林家那邊兒窮得簡直沒法活了。大飽邊走邊想,差不多與世隔絕的林家,肯定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所以,大飽選擇了一戶房屋好一些的,煙囪飄著青煙的人家,走了進(jìn)去。

那戶人家的老頭老太太大概好多年沒看到陌生的面孔了,像迎接自己的親孫子,把大飽讓進(jìn)屋,拿出炒瓜子、炒鹽豆、炒花生米,還從樹上摘下沒熟的青杏,從菜園子里拔出沒長粗的水蘿卜,讓大飽吃。大飽知道,林家這邊日子過得很苦,沒有雞鴨魚肉,也沒有煙酒糖茶,除了漬淹的酸菜咸菜,陳年的花生大豆,院子里的瓜果青菜,就是上好的食物了??纱箫枱o法相信,他們臉色卻那樣的紅潤,神情是那樣的恬淡自然,活得是那樣的有滋有味兒。

大飽什么也沒吃,只討了一碗水,那水的甘甜,讓大飽感覺到了,原來幸福就是這么簡單。

從此,大飽每天都要穿梭一次高速公路,讓全家人喝上真正的甜水,品嘗簡簡單單的幸福。在去往林家的日子里,只有一次,大飽簡單的幸福變得復(fù)雜了,那是遇到了同學(xué)林小蠻。

大飽與林小蠻相遇那天,是在他回家半年后,也是林小蠻決定和大飽聯(lián)盟之后。

本來,大飽和林小蠻的時間是不交叉的,天一亮,林小蠻就趕著羊群上山了,大飽要等到太陽透透亮亮地升起來,只用十幾分鐘,就把水背回來了。

那天早上,林小蠻特意沒松羊,爬墻跳房,追出兩三個街巷,才捉住那只報曉的大公雞。林家這半邊村子,雞架門都是敞著的,也沒有人真正地喂,成天漫天野地地亂跑,家雞都快成野雞了。林小蠻燉好了那只雞,只等讓大飽嘗一嘗啥叫真正的雞湯,啥是真正的雞肉。

同學(xué)請客,大飽當(dāng)然不能拒絕。大飽喝雞湯吃雞肉的時候,林小蠻不錯時機地提出兩個問題,為啥要橫穿高速公路到林家這邊背水?為啥高速公路沒給霍林村留下通道?大飽盯著林小蠻,忽然覺得雞肉噎住了他的嗓子,再也沒有那種久違了的香味了。大飽心里什么都清楚,可他什么也不會說,什么也不會做的。

大飽是個乖孩子。

林小蠻義憤填膺了,大飽啊大飽,你真是自己吃飽了,啥也不管了,有人這么禍害咱村子,你卻睜著眼睛裝看不見?我跟你講,要想改變這一切,必須推翻村長老霍,揪回惡棍張大能,支持我當(dāng)上村長。

大飽默默不語,林小蠻再三追問,大飽才悶聲悶氣地說,我待不了多久,還要回省城呢。

林小蠻氣急敗壞,這一早上的公雞算是白捉了。

大飽背上水壺,頭也不回地走了。

遠(yuǎn)遠(yuǎn)的,大飽看到父親阿扁在高速公路的那一邊兒,焦急地等待著,只要大飽不按時回來,阿扁總是這樣。阿扁曾無數(shù)次地對妻子阿圓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阿圓卻說,我太圓你太扁,咱倆過去才危險,你看咱兒子,背著水壺,小燕子一般靈巧,時間拿捏得比秒表還準(zhǔn),別說是汽車,就算跑的是飛機,也跟咱兒子沒關(guān)系,咱家的大飽,可不是凡人,膽大心細(xì),做事周全,是干大事的材料,我放心。

然而,正是阿圓的放心,最終釀成了大禍。

那一天,大飽背著水壺沒有準(zhǔn)時回來,阿扁便抓耳撓腮地難受,跑到高速公路旁到處張望著。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眼前閃過,不斷地遮去他探往林家那半邊村子的眼光,他便一寸一寸地搜索著對面的道路與田野,然而,他始終沒有找到兒子的身影。

有那么一刻,阿扁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那個車道,一輛接一輛的車開得都有些異常,不是車身忽然扭動過去,就是突然剎了下車,好像躲避著什么,只有少數(shù)的車輛飛馳而過。

阿扁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車流,他的眼光依舊頑強地穿過車輛,尋找在那半邊村子,直至望眼欲穿。有那么一刻,阿扁誕生出一種想法,兒子是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別總是這樣傻等著。于是,他便扭回頭,向霍家這半邊村子望去。

就是因為這一回頭,阿扁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高速公路外面的一棵樹上,掛著一個水壺,水壺的背帶,被一個樹丫勾著,風(fēng)一吹,丟了魂似的來回晃動。阿扁立刻靈魂出竅般呆住了,那個水壺,阿扁極為熟悉,是他親手給兒子改裝的,為的是背著行走方便,兒子天天灌滿一壺水,給全家背回來幸福和甘甜。

現(xiàn)在,那個水壺魂不附體地掛在了樹上,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著水,初升的陽光下,鮮艷得像血。

阿扁的眼前黑了,連太陽都是黑的,他失去了尋找兒子的勇氣,幾乎是摸索著來到水壺旁。

救護車到來的時候,沒有了絲毫意義。高速公路上,車輛躲避的地方,就是大飽倒下的地方,有的車躲避不及,就從大飽身上直接軋過去,直至救護車形成了個屏障。

大飽不再是大飽了,變得比他父親還要扁,扁得幾乎成了與高速公路融為一體的人片兒了。

滿世界只留下阿扁狼一樣的嚎叫。

高速交警很快就到了,有人扯著皮尺,有人尋找痕跡。盡管大飽被無數(shù)個車輛軋過,他們還是非常有本事,最終還是查出了原始的肇事車輛。那是輛豪華的奔馳,豪華得賣掉林家那半邊村子也值不上一輛車的錢。奔馳車肇事時,名副其實地奔馳了,車速高達(dá)240邁。大飽完全按照書本計算著生活,就連橫穿高速公路,也把距離和速度計算得特別準(zhǔn)確??墒牵麖膩頉]有計算過,有人會如此不守交通法規(guī),超速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別說是大飽,就是飛鳥,恐怕也難逃厄運。

阿圓聽到噩耗,眼睛瞪得比月亮還圓,打了一個響嗝,便暈死了過去。

倒是弱不禁風(fēng)的阿扁還有挺勁兒,一鍬接一鍬鏟著被軋成了人片兒的兒子,他不愿意兒子的身形印在柏油路面上。每鏟一下,阿扁的心都被鐵鍬拍扁一次,等到把兒子完全鏟下來,鏟到了擔(dān)架上,他的扁身子便紙片兒一樣軟了,他把全身心都覆蓋在兒子的身上,誰都無法把他從擔(dān)架上扯下來,就差和兒子一塊兒走了。

站在山上的林小蠻把這一切都真切地看到了眼里,同時,他也把這筆賬算在了村長老霍的身上,老霍有血債了。

沒有大飽的日子里,阿扁與阿圓的生活完顛倒了。阿扁天天沿著高速公路走下去,嘴里不斷地喊著兒子大飽的名字,好像大飽的魂靈還飄在高速公路上,等待著父親召喚回家。阿圓呢,變得更愛睡了,睡得雷打都不醒,好像只有睡了,她的靈魂才能安寧,痛苦才會逃離她的身體。

阿扁一回到家,只要看到阿圓,便情不自禁地拿起木棍,抽打著阿圓的身體,大聲罵著,都是你這個蠢豬害死了大飽。阿圓從來不反抗,好像越挨打越舒服,甚至她用手指蘸著身上的血,放在嘴里吸吮,像是吸吮棒棒糖。還有的時候,阿圓一邊挨打,一邊睡覺,偶爾還打著呼嚕。阿扁更加憤怒了,自從大飽沒了,阿扁就沒有過真正的睡眠,哪怕打個瞌睡,也會被噩夢嚇得心驚肉跳。

阿圓不睡的時候,穿紅掛綠涂脂抹粉,裝扮得妖精一樣,拎著錄音機,在村子中間的廣場扭來舞去,像個跳大神的。

村里人都說,這兩口子,完了。

村長老霍倒是很清醒,他承擔(dān)了阿扁一家子所有的善后,圈里的肥豬種豬和母豬,還有整個養(yǎng)豬場,老霍做主給賣了,賣出了二百五十萬元的高價。肇事賠償?shù)恼勁幸彩抢匣羧サ?,肇事司機的老板闊綽地甩出一百萬元,說那一天十幾億元的商務(wù)談判沒耽擱,賠多少錢都值。老霍當(dāng)時就火了,伸手扇了老板一個大嘴巴,你們?yōu)榱隋X,就不顧別人的死活了?告訴你,車輪下躺著的是未來的科學(xué)家,價值連城,你們的小命都賠里頭,都值不上他一個腳趾頭,錢我們不要了,就拿你的狗命賠。

老霍凱旋的時候,阿扁家成了霍林村的首富??墒牵⒈夂桶A對錢沒有了任何概念,他們讓老霍請來的保姆天天去縣城,把商場里最好吃的東西買了個遍,解恨似的吃。他們的錢每天都在毫無目的和毫無節(jié)制中揮霍,許多東西買來了包裝都不拆,七零八落地在屋里堆成小山,許多好吃的吃不了,放得長了綠毛,他們卻視而不見。

可是,他們依然故我地喝著結(jié)滿水垢的水。

大飽的突然過世,讓林小蠻比挨了張大能的打還難受,他失去了好同學(xué),也失去了繼續(xù)動員大飽和自己結(jié)盟的機會?!∵@時,林小蠻便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另一個同學(xué)二光的身上,盡管他知道,二光作用遠(yuǎn)遠(yuǎn)不及故去的大飽。大飽是霍林村的村民,有選舉的資格,二光在中學(xué)當(dāng)了老師,是村里的非農(nóng)業(yè)人口,沒有選舉和被選舉的權(quán)利,他不過是想在二光身上尋找道義上的支持。

林小蠻開始在望遠(yuǎn)鏡里找二光,他知道,二光不怎么喜歡他,尤其是他養(yǎng)羊之后,沒挨到身邊,就擺起了知識分子的小樣兒,對他說,離我遠(yuǎn)點兒,我討厭膻味兒??墒牵中⌒U需要有人支持,二光是村長老霍的近門,有些學(xué)問,也有些地位,分量重一些,更何況他們共同的同學(xué)大飽,其實是死于老霍的瀆職。

然而,當(dāng)林小蠻的望遠(yuǎn)鏡搜索到二光時,他徹底地失望了。望遠(yuǎn)鏡里的二光,見到村長老霍,早早地下了自行車,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好像村長老霍就是他親爹。

林小蠻的心,掉進(jìn)了冰窖里一般。他知道,二光不會和他結(jié)盟。

沉默的和尚

現(xiàn)在,咱們就來到二光家吧。

二光之所以叫二光,因為他在家里排行老二,他上邊還有一個哥哥。

其實十幾年前,村風(fēng)就已經(jīng)變了,變得和從前一點也不一樣了,傳宗接代不再是霍家男人活著的目標(biāo),管他男孩女孩呢,有個孩子混眼睛就知足了??墒?,棚菜種植專業(yè)戶霍老菜,腦筋卻沒轉(zhuǎn)過這個彎兒,孜孜以求地盼著家里人丁興旺,盼著早日抱上孫子,甚至大年三十晚上,不在家里看春晚,放鞭炮,冒著瑟瑟寒風(fēng),不辭辛苦地跑到祖墳,燒紙焚香,乞求祖上保佑家里添人進(jìn)口。

也難怪,霍家的墳山上,只有霍老菜家的祖墳很孤單,別人家的祖墳嚌嚌嘈嘈地一大堆,只有他們家,清清涼涼地一行孤雁,明顯地告訴別人,他們家至少五代單傳。其實,到了霍老菜這兒,已經(jīng)很對得起祖宗了,起碼結(jié)束了單傳,結(jié)婚三年,生了兩個兒子,若不是計劃生育,還能生下去。

遺憾的是,兩年前,霍老菜快要娶媳婦的大兒子,莫名其妙地得了病,吐了一洗臉盆的血,死掉了。村長老霍用了種種手段,都沒能把血止住,不等送到醫(yī)院,人就沒了。

老霍斷定老大死于肝硬化。

現(xiàn)在,霍老菜家又單傳了,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剩下的兒子二光身上。好在二光很爭氣,前幾年考上了市里的師范學(xué)院,雖是三年制的???,畢業(yè)時卻幸運地趕上了分配,到鄉(xiāng)中學(xué)教政治,還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未來的嫂子買了金戒指。哥哥臨咽氣的時候,沒看爹媽,只看弟弟,留在人間最后一句話是,我弟仁義。

霍老菜悲傷之余,感慨道,世代單傳,這就是他們家的命,好在剩下的兒子二光一個頂十個。

除了念書,二光幾乎是哥哥的影子,吃飯搶一個碗,睡覺用一個枕頭,一條褲子輪流穿,一輛自行車換著騎。哥哥走了,二光很久不能適應(yīng),經(jīng)常半夜摸哥哥,摸空了哥哥,突然間驚醒,心也丟了一半似的空落落的。二光對哥哥的死始終耿耿于懷,甚至認(rèn)為村長老霍是個穿不上鞋的庸醫(yī),都是他給耽誤的,否則,平時沒啥病的哥哥,剛才還活蹦亂跳呢,剛剛感到胸悶胃脹,請來老霍扎上了針,反倒吐血不止了呢?

后來,村里接二連三地死了幾個年輕人,得的病和哥哥一模一樣,只是死的地方有所不同,有的死在醫(yī)院,有的死在家里,只有哥哥死在了半路上。后來得病的人,吸取了二光哥哥的教訓(xùn),不再讓老霍扎針,早早地去了醫(yī)院,有的割開了胃,有的割掉了脾,有的補血補得傾家蕩產(chǎn),最終呢,還是免不了吐血而亡。二光弄明白了哥哥患的是不治之癥,不再記恨村長老霍了,反倒安慰父母,我哥多心疼你們,得了該走的病,卻不讓你們花錢。

霍老菜說,爹不怕花錢,留個一男半女的,再走也不遲呀。

二光說,這個想法很自私,一個寡婦帶個孩子,讓我嫂子怎么活?還是不留孽緣好。

霍老菜兇狠地罵著兒子,你放屁。

沒有哥哥的日子,二光的性格變了,變得沉默不語,郁郁寡歡。他知道哥哥是怎么走的,卻想不通,村里這么多年輕人,咋都染上了同樣的???二光到了學(xué)校,眼睛天天盯在電腦的屏幕上,收搜著網(wǎng)上的資料,思索著導(dǎo)致哥哥肝硬化的原因,弄得校長差點兒讓他改教生物。二光這才想起,他的本職是政治。

二光排除了哥哥得過乙肝和丙肝,排除了患上酒精肝和脂肪肝,可他沒有辦法排除哥哥常年飲用被砷和氯化物污染過的水。

幾乎所有的夜晚,二光只做兩個夢。第一個夢是哥哥的嘴里噴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條騰飛的火龍,火龍莽撞地飛翔在天宇,沒有歸宿,無休無止,似乎催促弟弟,找出讓他一命嗚呼的元兇。第二個夢是紙片一樣薄的大飽,晃晃悠悠地從車輪下卷起來,被風(fēng)吹走,飄落到他身旁,嬉笑著摸他的肚臍眼兒,拎起水壺,往他肚臍里澆水。水是他從林家那半邊村子背過來的,他說要滌清這個世界。二光驚醒了,捂著狂跳的心,睜大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梁,久久發(fā)呆。他思索著,人怎么會死呢?人活著為啥要遭這么多罪?人為啥渾然不覺而且同流合污地生活在污濁的世界里?

公雞把天叫亮的時候,也叫走了二光的胡思亂想。他披著衣服,走出屋門,走向院外,走進(jìn)原野。原野里,有一片白色的“莊稼”,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夫妻忙碌在那里,那便是他的父母,他們一刻不肯停息地勞作在自家的棚菜基地。

哥哥訂媳婦的錢,二光念書的錢,家里蓋新房的錢,過日子柴米油鹽花出去的錢,哪一樣能離開這兩畝半塑料大棚?大棚讓季節(jié)亂了,讓作物的習(xí)性改了,不論是啥瓜果菜蔬,不論生在南方還是長在北國,想啥時收獲,掐準(zhǔn)日子,插下種苗,要啥有啥。難怪有人說,塑料大棚是場“白色革命”,土地被這玩意兒一蓋,甭想閑下來。

這個季節(jié)的太陽不再懶惰,勤快地從地平線下伸展出腰身,風(fēng)刮得很暖,樹葉搖得很舒緩,濃郁的泥土氣味把高速公路上汽車的尾氣壓制得一絲不剩。已經(jīng)無須再用塑料給大棚增暖了,父親麻利地將塑料卷起,讓風(fēng)在菜棚中暢行無阻。母親呢,蹲在西紅柿的秧苗前,一個接一個地給青柿子抹藥水。明天的這個時間,這些柿子就會變得和現(xiàn)在的太陽一樣紅艷,鮮亮地送進(jìn)城里的市場。

二光忽然覺得這樣的袖手旁觀很無恥,走了過去,想幫父親干點什么,父親拒絕了他,稱你的手是做學(xué)問的,粗活兒干不來,還礙著我的事兒。母親警惕地看著兒子,恐怕兒子一時管不住嘴,摘了黃瓜,薅了草莓,吃了茄子,啃了西紅柿。她時時刻刻告誡兒子,棚里的菜是給城里人吃的,不是咱們家吃的,咱家的菜是大地里的土豆蘿卜和白菜。棚里的菜既光鮮又好看,既肥碩又水靈,菜長得這么招人喜歡,得靠藥水天天養(yǎng)著,城里人吃菜和娶媳婦一樣,都喜歡看外表,不愿意看實質(zhì),就讓他們吃好看的菜,咱們一口不動。

既然伸不上手,站在旁邊又不是那么回事兒,聽著母親的教訓(xùn)心里又不怎么舒服,二光索性離開大棚,朝村北走去,一直走向那個凹陷的點將臺。二光總覺得那個點將臺太不可思議了,自從那里凹陷下去,村里哀樂聲的頻率越來越密了。隨著二光的腳步越走越近,一股惡臭的味兒逆風(fēng)而上,越來越濃烈。若是在平時,平素喜歡干凈的二光早就躲開了,現(xiàn)在,二光不想躲了,他要探尋個究竟。

二光捏著鼻子,剛剛走到坑旁,一輛拉垃圾的大翻斗車呼嘯而至,頃刻間,一車?yán)績A瀉進(jìn)凹陷的大坑。滿坑的綠豆蠅轟然而起,遮天蔽日,塵土與惡臭同時飛揚,老鼠與野貓結(jié)伴逃竄。二光背過身體,躲避著撲面而來的蒼蠅與塵土。

其實,用不著瞅,二光早就懷疑哥哥的病與這個大坑有關(guān),否則,不可能不停地求城里的老師捎純凈水,不讓家里的井水沾爹媽和自己的嘴唇?,F(xiàn)在,他來到大坑旁,就是想眼見為實,替死去的即將死去的還有渾然不覺活在村子里的人討個說法,要求縣政府把垃圾全部挖走,還霍林村一個干凈。

二光忍著惡臭繞著大坑走下去,沒過多久,又一輛翻斗車急馳而入,又傾瀉了一車?yán)?。他打了個冷戰(zhàn),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心也隨著翻斗滑進(jìn)大坑,被垃圾掩埋,他覺得自己也骯臟無比了。

一股惡臭沖天而起,氣浪嗆得二光跌坐在地上。

有塊磚頭硌疼了二光的屁股,他撿起來,剛想扔掉,感覺磚頭很沉,顏色也是平常見不到的青灰色。他便納悶了,壘院墻也好,蓋房子也罷,村里從沒見過青磚,也沒人用過青磚,怎么平白無故地跳出這樣的磚頭?二光低著頭,捧著磚頭,翻來覆去地看。突然,他的心弦猛地被撥動了,惡臭的味道漸漸地淡出了他的感覺,另一種悲哀從心底油然而生。

換了村子里任何人,都不會產(chǎn)生這種悲涼,二光的大學(xué)生涯,幾乎是泡在圖書館,沉浸在歷史哲學(xué)和宗教中。他很清楚,這磚不再是普通的磚了,是經(jīng)過雕磨過的磚,那些花紋和圖案,毫無疑問地告訴了他,這是座漢代王侯的墓,磚頭來自墓穴的拱門,磚的斷裂面并不久遠(yuǎn)。

二光恍然大悟,他明白了,為什么張大能消失得如此徹底。

村長老霍背著藥箱子,怡然自得地走過來,他正準(zhǔn)備給人瞧病。這些年,老霍活得挺滋潤,誰家沒有個大事小情,誰家沒有個大病小災(zāi),誰家能離得開村長老霍?況且說,這些年,村里人也和城里人一樣,得了富貴病,什么糖尿病、冠心病,還有癌癥,這些花銷高昂的疾病,哪一天不需要老霍維護?老霍當(dāng)然有理由成天哼著小曲,幸福著自己的幸福。當(dāng)然,這時離他老閨女的婚禮還有一段日子,他的生活沒有尷尬,心情自然很愉悅。

二光騎著自行車過來了,按輩分論,二光給村長老霍叫伯,而且是剛出五服的近門。別看二光是全村唯一掙國家工資的人,可見了長輩,他必須早早地下車,否則老霍決不饒他,起碼扎針時也得豁他兩下屁股,省得他不知道自己是誰。

二光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心里藏不得陰影,下了自行車,便急著說,伯,我說倆事兒。

老霍喜歡飯一口一口地吃,事兒一件一件地辦,便說,沒看見我正忙著嗎?就說一件。

二光說,兩件事兒其實也是一件事兒。

老霍說,念書念傻了,二合一都不分了,有屁快放。

二光說,我給縣里、市里和省里都寫信了,讓他們把垃圾填埋場清走,你也得呼吁一下子,咱不能活在垃圾里。還有張大能挖的不是點將臺,是座漢代王侯的墓,漢代講究厚葬,他肯定偷走了許多價值連城的文物,必須追回來。

老霍不再理二光了,眼光瞅向了天空,好像身邊不存在二光,徑直走了過去。

二光緊追幾步,大聲說,這兩件事兒都是天大的事兒,你不能不管。

老霍這才回過頭,上下打量幾眼二光,說,你爹就剩你一個兒子了,別胡鬧。

二光盯著老霍走開的背影,心里想,這是哪兒挨哪兒呀。

這段日子,二光重復(fù)起了大飽的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化驗井水的成分。不同的是,大飽完全是親自操作,二光沒那個本事,花掉了兩個月的工資,跑到省城,找大學(xué)里的實驗室去做。大飽把實驗的結(jié)果鎖在心里,帶進(jìn)了墳?zāi)?,二光卻把實驗做得更徹底,數(shù)據(jù)更充分。城里人為了干凈,禍害了他們的地下水源,二光不能容忍城里人這樣欺負(fù)鄉(xiāng)下人,他要為霍家這半邊村子討個公道。

二光背著書包出發(fā)了,他要去縣里市里甚至省里,高低給村里要個說法。現(xiàn)在,他手里有了科學(xué)的結(jié)論,證明了井水的污染物來自于垃圾填埋場,比寫信時更加理直氣壯了。他背著的書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里面裝滿了申訴材料,他要坐在政府的大門口,像送小廣告一樣,逢人就送,他就不相信沒人管這事兒。

二光沒有想到,縣城里到處行走的人,都像木偶一樣麻木不仁,接過他的申訴材料,看都不看,隨手就扔了,沒人把他的問題當(dāng)成問題。接待他的人甚至說,縣城的自來水還有污染物呢,這是世界性的難題,誰也沒辦法。再說了,垃圾運往填埋場,那是天經(jīng)地義,總不能把縣城埋在垃圾里吧?二光本來就沒有奢望縣里能夠解決問題,這事兒是縣里定下的,就像自己屙出去的屎,再臭也不嫌,更不可能自己吃回去。他不再廢話,把申訴材料往書包里一揣,奔向汽車站,坐上長途車,直截了當(dāng)去了市政府,堵在樓門口高低要見市長。

市政府門前高高的臺階上,二光孤獨地坐著。二光的裝束很特別,黃軍衣藍(lán)褲子,幾十年前的流行色,洗得卻是干干凈凈,沒有鄉(xiāng)下人的土氣,也沒有城市人的洋氣,臉上的表情沒有農(nóng)民的愚頑,又沒有城市人的靈動,一副死倔倔的樣子,擺出了不達(dá)目的死不罷休的架勢。行來過往的人,繞過他的身子,投來奇異的眼神,把他當(dāng)成了精神失常的上訪者,恐怕一時犯病,砸了他們。

市長自然不會見二光,工作人員也不會讓他纏上市長。沒過多久,縣里就派來了公安,不由分說地把二光押進(jìn)警車,送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的書記,學(xué)校的校長,派出所的所長,還有村長老霍,都被召喚到鄉(xiāng)政府??h領(lǐng)導(dǎo)拍桌子踢板凳,罵他們是一群白吃包,老的控訪對象沒看住,又冒出個新的上訪戶,不把縣長整死,你們是不罷休啊。隨即,縣領(lǐng)導(dǎo)把他們都列成了第一責(zé)任人,對二光嚴(yán)看死守,除了家里和學(xué)校,哪兒都不能去,拉屙也得有人陪,一旦二光再去上訪,再給縣里抹黑,把他們屁股底下的板凳全撤了。

二光當(dāng)時就蒙了,不過是說幾句真話,至于興師動眾嗎?

老霍沒有像警察、書記和校長那樣,鼻大眼小地訓(xùn)斥二光,好像二光把天捅漏了。他牽著二光的手,一直牽回到自己的家,像對待惹禍的小貓小狗一樣,很憐愛地安撫著他,還讓老伴做飯做菜,讓餓了一天的二光吃飽喝足,消消火氣,再睡上一覺。

晚上,村長老霍把二光的爹媽都找到了自己的家,這時,他才攢足了力氣,劈頭蓋臉地罵二光,沒長熟的生瓜蛋子,一肚子的書生意氣,全世界就你一個人有學(xué)問,別人都是白癡啊?

老霍之所以把霍老菜兩口子都弄到自己家,也是讓他們分擔(dān)分擔(dān)壓力,別自個兒生完孩子就不管了,啥事都找他這個當(dāng)村長的。

二光分辯道,我哥,還有咱村里好幾個年輕人,得的都是肝病,那是喝了被污染了的井水。

老霍說,喝的是一個脈里的水,咱老霍家還有人活了九十歲呢?生死由命,你哥就該這么走,別怨天尤人了。

二光說,我不是瞎說,我有科學(xué)依據(jù)。

老霍說,科學(xué)頂個屁用,科學(xué)還說世界末日到了呢,太陽哪天沒升起來?科學(xué)還說進(jìn)入暖冬了呢,去年冷得沒把動物園的北極熊凍死了。要論污染,北京重不重?汽車的尾氣能把剛出生的孩子熏成癌癥,可誰不往北京跑?二千萬人口了,還擋不住呢。從現(xiàn)在開始,我和你爹你媽還有校長三班WAV+zMqiHDJyu9xOxofjG0Cy1PfXreEUbvxdluJrI/Y=倒,你一步也別想離開我們。

二光說,伯,我是拯救咱們霍家。

老霍說,還是先拯救你自己吧,你腦子有毛病了。

校長不再讓二光教課了,二光教的是政治,他怕二光講跑了題,灌輸些亂七八糟的思想,把孩子們帶壞了。校長像蔣介石對待張學(xué)良一樣對待二光,他把自己的辦公室騰出來,讓二光單獨住,那里有辦公桌,有床,有電腦,有電話,還有可口的飯菜,就是沒有自由uXgIYRrjIaYklkCeVGyrhe9nHH6e9pi5/NLUMVX6qIk=。校長把二光反鎖在屋里,休想走出一步,直到下班時村長老霍把二光接走,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二光覺得,這個世界真是顛倒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了?,F(xiàn)代社會有手機,有電話,有互聯(lián)網(wǎng),你能堵住誰的嘴?何苦把我當(dāng)成控防對象,頂多我不說了罷了。

本來,二光有條件繼續(xù)上訪,網(wǎng)絡(luò)讓人足不出戶走遍天下。只不過,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讓書記、鄉(xiāng)長、所長、校長、村長丟了熬了半輩子才熬到手的職務(wù),他的目的很單純,就是讓村里人喝上從前的干凈水,讓珍貴的文物別流失到海外,沒有想害任何人,他想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活得幸福。

可是,他就是沒有想到,就是這么簡單的訴求,卻引出了這么大的風(fēng)波,從當(dāng)官的到百姓,大家誰都受不了了,就連爹媽也不斷地數(shù)落他,咱家扣大棚的地,村長批的,投入的資金,村里給補貼的,多少個大學(xué)生都找不到工作,沒有張大能給村長接洽上的關(guān)系,能輪到你當(dāng)老師?你咋能忘恩負(fù)義地告恩人呢?

這一宗宗一件件,二光實在想不明白,他為的不是自己,為的是村里人別像溫水煮蛤蟆那樣,在習(xí)慣中慢慢死去,卻為啥被視為異類了呢?想不明白,二光就不想了。反正不再需要備課,也沒有任何差事,二光閑得實在難受,他整天都在網(wǎng)上溜達(dá),新聞網(wǎng)、電影網(wǎng)、政府網(wǎng)、娛樂網(wǎng)、游戲網(wǎng)、聊天網(wǎng),甚至黃色網(wǎng)站,都不能勾住二光的注意力,總是一掠而過。

有時,二光干脆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一個個奇怪的念頭不斷地涌進(jìn)他的腦袋。這個世界上為啥會有人類,人類為啥要喋喋不休地你爭我奪,人咋樣才能干干凈凈地活著,咋樣才能讓蕓蕓眾生拋棄惡念重歸善良?人怎樣才能摒棄庸俗,走向高尚,難道高尚永遠(yuǎn)都可望而不可即嗎?想著想著,他越來越覺得人的可怕,就連自己的爹媽都變成了可怕的怪獸,爹媽成天用被污染了的水澆大棚,用有害的藥水滋潤蔬菜,用美麗的顏色坑害城里人,難道這個世界就沒有凈土了嗎?

想得頭昏腦漲,二光就站起來,在屋里踱步,踱到鏡子前,便站住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照著照著,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是我嗎?我和我的臉有關(guān)嗎?我的靈魂在哪兒呢?這樣想下去,二光忽然覺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肉體只不過是靈魂借宿的地方,他的靈魂遠(yuǎn)比他的身體干凈。

有這么一天,二光偶然登錄了佛教的網(wǎng)站,聽到了南無阿彌陀佛曲,沉浸在《六祖壇經(jīng)》的講述之中,便心隨神走,滿身心如同盛夏里灌進(jìn)清風(fēng)般涼爽。他立刻頓悟,索性坐在床上,閉上眼睛,心無旁騖地打坐,讓耳旁的音樂洗凈他的煩惱,心中念念有詞,說通即心通,如日處虛空,為傳見性法,出世破邪宗。

沒過多久,學(xué)校組織集體旅游,沒人肯留下看管二光,校長實在放心不下,只好帶著二光一起走。老霍也擔(dān)心二光半路溜走,弄成進(jìn)京上訪,更麻煩了,就跟著老師們一塊兒去散心。旅游的目的地是山西,途中的一個景點,二光特別上心,那就是五臺山,所以,二光也特別愿意一塊兒出行。

臨出發(fā)前,二光對爹媽千叮嚀萬囑咐,從此以后別侍弄大棚,別天天奔波了,花上我兩個月的工資,買個舊房子,搬到林家那半邊村子去住,粗茶淡飯,修身養(yǎng)性,準(zhǔn)能長命百歲。

爹媽莫名其妙,你這孩子,咋說夢話呢,那邊兒是人待的地方嗎?現(xiàn)在是錢的世界,沒有錢,咋活?

二光雙手合十,心中默念,阿彌陀佛。

路途中,滾滾車輪伴著一路歡歌笑語,都從二光的耳旁滑過,沒在他心中留下一絲痕跡,他恬淡自然,一言不發(fā),心若止水。

參觀的第一個景點就是五臺山,誦經(jīng)之聲從大殿里傳出,遙遠(yuǎn)得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二光沒有隨大家一塊兒進(jìn)去,合著里面的經(jīng)聲,口中念念有詞。村長老霍寸步不離地跟著二光,感覺特別奇怪,這孩子咋會念和尚的經(jīng)呢?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從二光的身后擦肩而過,猛然聽到二光嘴里吐出來的聲音,便突然折回身子,凝E01VGwuxYbC3nINQZQKSNnm9bMUNtl+KxRTOpFB2f7Y=視著二光。二光雙手合十,施了個禮。老和尚摸著二光的頭,說了句,你有慧根。二光燦爛地一笑,說,愿隨師傅聽禪。

老霍原本是個聰明的人,雖說短短兩句,也聽明白了,二光要留下當(dāng)和尚呀,便攢足了半生的力氣,沖著二光喊,你家五代單傳,不能讓你爹絕戶了呀!

二光說,罪過,罪過,我沒能力挽救全村,就讓我皈依佛門,普度眾生吧。

二光當(dāng)和尚的事情,在村里村外,鄉(xiāng)里鄉(xiāng)外熱議了好一陣子,也就歸于平淡了。無法平淡的卻是霍老菜夫婦,差一點兒沒像阿扁和阿圓一樣瘋了。比大飽的爹媽強一些的是,想兒子了,霍老菜兩口子可以到五臺山上看一眼,也可以沒完沒了地勸兒子還俗,留下一男半女的。

二光態(tài)度很堅決,不再給他爹媽叫爹媽,而是叫施主。

施主霍老菜夫婦沒有聽從和尚兒子的建議,沒有搬到林家那半邊村子,還在侍弄家里的大棚,偶爾也跑幾趟學(xué)校,領(lǐng)回二光的工資,順便告訴校長,二光還會回來的,不許開除他的公職。

再后來,霍老菜的兩口子都得病了,是村里的常見病——癌癥,自然,治病的人是村長老霍,老霍給他們倆同時做化療。

后來的后來,也就不言而喻了,霍老菜兩口子都死了,死在了同一天,有人說霍老菜看到老婆先死了,自己便悲傷而死。

總之,二光總算是做了把當(dāng)兒子的義務(wù),回家來奔喪,他帶來了一群和尚,給他的父母做了一個道場,臨走時,有人還喊著他的名字。

二光雙手合十,鞠下一躬,說,貧僧法名釋前嫌。

尷尬的婚禮

大飽死了,二光當(dāng)了和尚,村里又接二連三的死人,許多人都惶惶然了。村長老霍到底見多識廣,很平靜地勸大家,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天不會塌下來。說罷,他該干啥還干啥。

這段日子,村長老霍很忙,忙得窗臺上放的礦泉水都忘了喝,渴得受不了,到處找水瓢。直到有人把礦泉水塞進(jìn)他手里,笑話他是騎驢找驢,他才豁然一笑,稱習(xí)慣了。

老霍忙的不是公事兒。這幾年,什么稅呀費呀的,啥錢都不要了,還能發(fā)幾個地畝子錢。鄉(xiāng)下人也想開了,都想把日子過得滋潤點兒,誰也不想多要孩子,一輩子掙的錢,能供出一個孩子就不錯了,再養(yǎng)一個,你還能盡到父母的責(zé)任嗎?所以,村長老霍再也不需要像從前那樣,天天要錢要糧要命了。除了迎來送往,老霍有了充足的時間干私事兒?,F(xiàn)在,老霍正在為老閨女忙。

老閨女越來越顯懷了,再不辦喜事兒,就露餡了。

雖說是嫁閨女,老霍絲毫不肯馬虎,和娶兒媳婦一樣,辦得熱熱鬧鬧,風(fēng)風(fēng)光光,讓村里村外的人看看,村長老霍是個講究人,啥事都要上層次,有面子。所以,老霍置嫁妝,買家具,裝新房,備酒席,收拾院落,忙個不亦樂乎。

忙到后半夜,老霍已是人困馬乏,手機的鈴聲突然爆豆般響起,老霍打了個激靈,猛醒過來。電話是高速公路交警打來的,處理大飽案子時,交警和老霍成了好朋友,還開玩笑地稱老霍當(dāng)村長屈材料了,當(dāng)個省長綽綽有余。老霍說,我還能當(dāng)皇帝呢,可惜沒這個官兒了。交警說,誰說沒了,你不就是個土皇帝嗎?老霍拍拍腦門說,操,還真是。

現(xiàn)在,交警找老霍,就是想讓老霍耍耍土皇帝的威風(fēng),以解他的燃眉之急。

老霍帶著村里十幾個壯小伙子趕上高速公路時,車已經(jīng)堵成了長龍,只不過夜太深了,村里人不知曉罷了。肇事的地點就是大飽出事兒的地方,一輛大貨車橫著側(cè)翻了,幾乎把高速公路堵死。這是輛拉肥豬的大貨車,車廂里沒剩下幾頭豬,大多數(shù)肥豬被解放出來,在高速公路上閑庭散步,也有的豬受了傷,一扭一拐地走得很艱難,還有三只肥豬,在血泊中胡亂地蹬著腿,奄奄一息地哼哼著。

肇事司機撓著腦袋,滿臉疑惑地向交警解釋,我撞見鬼了?平展展的路,車咋就說翻就翻了呢?交警不聽司機的辯解,沒好顏色地斥責(zé)著,少廢話。老霍卻覺得司機說得有一定的道理,大飽死得太屈了,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粉身碎骨,當(dāng)然是陰魂不散了,誰敢撞他的魂兒,他就和誰過不去。既然他的魂是因為豬給勾走的,他來勾豬的魂兒,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事故的現(xiàn)場,老霍這個土皇帝成了交警的“大臣”,交警吩咐什么,老霍帶著大伙兒做什么。交警的指揮棒成了老霍等人的行動指南,交警的手一指,大伙兒就把在高速公路上逛街的肥豬們攏在一起。交警的手又一指,他們便用纜繩拴住車廂,齊心協(xié)力地吆喝,硬是把大卡車扶正了。

大貨車雖然丟盔卸甲,只是簡單的側(cè)翻,沒有激烈的碰撞,車的性能沒多大的損傷,司機上車一試,還好,啟動正常,行動也正常。

車雖然靠在了一邊兒,可肥豬們卻不在乎交通法規(guī),更不聽交警的指揮棒,把高速公路當(dāng)成更加寬松的豬圈,拱著鼻子到處找吃的。到底是土皇帝老霍有辦法,熟知豬的習(xí)性,回村里借來了幾塊跳板,沿著車廂搭出一道斜坡兒,又背來一袋苞米,從路面上一直撒到車廂里,那些肥豬不用趕不用牽,主動爬上車廂,脆生生地嚼著苞米。

高速公路很快就通行了,在交警的手勢中,車輛魚貫而過,最后只剩下肇事的車輛了。司機不肯走的原因不是交警要懲罰他,而是三頭摔得皮開肉綻骨斷筋折快要斷氣兒了的肥豬,神仙來了,也沒辦法把豬趕進(jìn)車上了,即使是費盡周折,把肥豬抬到車上,不等運到目的地,豬早就死了,死豬肉又不可能獲得檢疫的藍(lán)印,也就不可能進(jìn)入市場,沒準(zhǔn)會讓動監(jiān)部門深埋處理了,損失可就更大了。

司機想以此折價,既能抵擋村里這些小伙子們的勞務(wù)費,還能少些損失。老霍當(dāng)然不同意了,他們都不是賣肉的,留下半死不活的豬有啥用?天天吃肉,日日過年?還不得吃出高血脂、糖尿病來?再者說了,大熱個天,那豬肉也留不住啊,還不得放臭了。鄉(xiāng)下人見不到的是錢,一人給一百塊,多實惠。司機拗不過老霍,只得從了。

村長老霍還是很講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他本人沒有要勞務(wù)費,反而交給司機六百塊錢,幫助司機處理掉那三頭半死不活的豬。司機千恩萬謝地開走了大貨車,交警也鉆進(jìn)警車和老霍拜拜了。高速公路上車燈組成的龍,愉快地游走著。

老霍老辣地一笑,從懷里拿出尖刀,順著豬脖子,捅入豬心,將三頭肥豬的血全部放光。

三頭肥豬能做出全村最豪華的酒宴,豬心豬肝豬腸豬肚豬腰子豬耳朵豬肘子,都能做出不同的花樣,剩下的豬肉還能夠霍家這半邊村子的人吃上兩三天的。當(dāng)然,老霍不會為豬身上能分出多少樣兒菜操心,有廚師呢。

老霍翻了黃歷,三天后是最適宜婚嫁的黃道吉日。一大早,老霍就打電話通知老閨女,帶著女婿,后天早晨回家完婚,婚車婚紗婚禮服,新床新被新鋪蓋,新郎官兒的名牌表,新娘子的金戒指,吹拉彈唱的樂隊,聲音嘹亮的主持人,震天動地的鞭炮,等等所有結(jié)婚應(yīng)備的東西,一樣不缺,只要人回來就夠了,家里照樣能辦出城里流行的婚禮。

電話的那頭兒,老閨女用聲音向老爹撒嬌,這么闊氣,招駙馬呢?

老霍自豪地說,我閨女就是公主。

老霍背上藥箱,開始挨家請客。這是老霍的習(xí)慣,他喜歡背著藥箱子串門,一旦誰家有個頭痛腦熱,箱子一打開,藥到病除。再重一點的,扎上幾瓶點滴,也會燒退炎消。三十幾年了,老霍讀過的醫(yī)學(xué)書少說也有兩麻袋,常見的小病不在話下,即使是肝病腎病糖尿病,癌癥癔癥心臟病,他也敢伸手醫(yī)治。反正人一患上絕癥,心就絕望了,總想給兒女多留一點兒,害怕把錢塞進(jìn)醫(yī)院的無底洞,更害怕客死他鄉(xiāng),也就放任老霍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了。老霍也做過幾次起死回生的露臉事兒,但大多數(shù)病人都被他幸福地送進(jìn)天堂。這是老霍的絕招兒,他會用針灸讓臨終的人逃離疼痛。

東家進(jìn)西家出,家家戶戶不停留,老霍走了大半天,把霍家這半邊村子走完了。至于林家那半邊村子,雖說老熟人比較多,但都是老而不死的老棺材瓤子了,除了放羊的林小蠻,幾乎沒有年輕人,十年和那半邊村子沒啥禮上往來了,他沒有必要繞上幾十里,到那邊請客。何況他很討厭林小蠻,這個小癟犢子,常給這邊老霍家人打電話,妖言惑眾。

老霍的村長沒白當(dāng),沒人給他白眼,也沒人相信林小蠻說的鬼話。兩邊的村子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了,林小蠻對村長的控訴,就是陰風(fēng)鬼火,見不了陽光。每走進(jìn)一家,他們都向老霍道喜,沒有一戶人家因為他是嫁閨女,找個托詞說去不了的。從每一家出來,老霍都舉出三個手指頭,稱婚宴要大擺三天,不要開火了,都到我家吃。

有三頭肥豬墊底兒呢,老霍不怕吃。

可是,有兩戶家門,老霍必須止步,他再想讓全村姓霍的來個大團圓,一個不少地吃婚宴,那也不成,因為這兩戶人家太特殊了。第一戶是阿扁的家,阿圓成天鬼哭狼嚎地在家唱戲,阿扁總是痛不欲生地拿棍子抽打阿圓,一家子的怪聲綿綿不絕地傳過來,扎得老霍心尖兒疼。老霍覺得,喜慶的場景會刺激這對夫婦的,會給他們破碎的心靈雪上加霜,他不能因為幾百塊禮金,做出缺德的事兒,他還要以德治村呢。另一戶是霍老菜的家,兩口子一塊兒得了癌癥,已經(jīng)是晚期的晚期了,活一天將就一天,沒人抬著,都不可能走到老霍的家,更何況他們家的兒子二光,曾經(jīng)和他有個小過節(jié),還有人造謠,說二光是他給逼到五臺山的。

十事九不全,留點遺憾不見得是壞事兒,想追求完美,那是不可能的,辦這么大的事情,缺兩戶人家,不算啥,想當(dāng)年薩達(dá)姆當(dāng)總統(tǒng),完美得全民滿票當(dāng)選,后來怎樣了,腦袋不還得鉆進(jìn)絞刑架。讓老霍真正感到遺憾的是,沒把張大能請來。張大能回村里,縣里的頭頭們肯定會跟屁蟲似的,跟來一大幫,想不替他捧場都不行。張大能不到場,缺少了一個魂兒,婚禮立刻遜色了一大截兒。

張大能沒來,不是嫌路途遙遠(yuǎn),也不是交情不夠,他的錢多得能買架飛機,買張機票從三亞飛北京,比買卷衛(wèi)生紙還簡單,何況現(xiàn)在還有了動車,從出發(fā)到落腳霍林村,加在一起也超不過一個白天。地球都成了村了,出趟門有啥難的?難的是老霍根本聯(lián)系不上張大能,張大能的兩個手機全關(guān)機了,三亞家里的電話也沒有人接,他媳婦的電話也是停機狀態(tài),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不好使,老霍便徹底沒咒念了。

這世界就是這樣,有時很小,小得連個螞蟻都藏不住。有時很大,大得連大象都看不到。有時很堅強,堅強得能在污濁不堪的環(huán)境中生活。有時很脆弱,脆弱得沒了手機就沒了世界。

好在老霍飽經(jīng)世事,沒有脆弱到破裂的程度。

找不到張大能,不是老霍的錯,老霍不可能蠢到臨時抱佛腳的程度。早在萌發(fā)了給老閨女辦喜事兒的時候,老霍就沒間斷地和張大能聯(lián)絡(luò),有一段時間,幾乎是天天打電話發(fā)信息。可張大能呢,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徹底地與遼西走廊里的霍林村失去了聯(lián)絡(luò)。

誰也不知道張大能為啥會從人間蒸發(fā)了。

少了張大能當(dāng)證婚人,多少丟了些面子,卻抬高了書記鄉(xiāng)長的身價,老霍的牛吹了出去,人沒到,確實難堪,可他只是臉紅,心卻不跳,畢竟主角兒是女兒和女婿,有頭有臉的人不來捧場,只不過是面子不好看,影響不了婚禮。然而,老霍萬萬沒想到,眼看著婚禮要進(jìn)行了,新郎官兒卻丟了。

老霍去縣城,找老閨女商量婚事時,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老霍把婚禮的過程說得頭頭是道,老閨女聽得卻心不在焉。老霍很生氣,恨自己怎么養(yǎng)了個拿啥都不當(dāng)回事兒的閨女?老霍催老閨女把女婿找來,讓他記住婚禮的程序,到時候別鬧出樂子。老閨女滿臉的不耐煩,她說,不就是那點破事兒嗎,傻子都能做。

一輩子的大事兒,老閨女居然說是破事兒,還搬出了傻子,顯然沒拿婚禮當(dāng)回事兒??煲奕肆?,新娘子不是害羞,就是緊張,不是幸福,就是忙亂,這種不管不問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實在太反常了。老霍吧嗒著嘴,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兒,快辦婚禮了,老閨女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女婿死活不見老丈人,他們倆玩的是啥貓膩?

本來,老霍對即將成為他女婿的男孩心有疑慮,現(xiàn)在,疑慮更重了,男孩的心再大,對婚禮的事兒也不能不聞不問,也不能不見蹤影?。?/p>

面對老爹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老閨女扭過頭去,不情愿地道出了實情,男孩家里有老婆,根本沒有娶她的意思。事到臨頭了,男孩連舉辦一次假婚禮都不肯去,害怕事后老霍會找他玩命,更害怕媳婦知道了會鬧翻天。

事已至此,老霍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他恨不得把老閨女拍得和大飽一樣扁,把婚禮當(dāng)葬禮辦。

老閨女一翻眼皮,不屑一顧地說,人生不過一場戲,誰不是演員?我要嫁的人,村里人誰認(rèn)識?你不就是顧臉嗎,這有啥難,我在網(wǎng)上找了個帥小伙,給他兩千塊錢,頂替一天,啥事兒都瞞過去了,你就別瞎操心了,回家去,該忙啥忙啥,你閨女不缺新郎官兒。

老霍真想扇老閨女幾個嘴巴,讓她知道啥是疼,啥是臉??墒牵魈炀褪腔槎Y了,現(xiàn)在發(fā)火也于事無補,只能隨著老閨女的主意,聽之任之了。

回家的路上,老霍的心呀,丟進(jìn)油鍋里一樣,炸得個五內(nèi)俱焚??墒牵M(jìn)了家門,他又強裝笑顏,把一張碩大的婚照掛在墻上。照片是臨別時老閨女送給他的,說是用了電腦合成技術(shù),比真的還真。

墻上的“女婿”,帥得超過了影視明星蘇有朋。

婚禮在老霍的憂慮中不可抗拒地來臨了,老霍的腳輕飄飄的,像踩著棉花一樣軟,平日里,處處透著精明的老霍,今天卻丟了魂似的,六神無主,簡直是判若兩人。好在婚禮的程序早就安排妥當(dāng),司儀和主持按部就班,哪怕老霍變成了木偶,也不妨礙往下進(jìn)行。

早在太陽拱出地平線,披紅掛彩的婚車迎著霞光駛?cè)氪遄訒r,老霍就犯了第一個錯誤,新郎官剛剛鉆出婚車,他居然拍著女婿的肩頭,稱為兄弟。恰好此刻鞭炮齊鳴,覆蓋住了老霍的口誤,加上雇來的新郎官很會表演,大聲地稱爸,不斷地奉承爸如何如何辛苦,才將老霍的尷尬遮掩過去。

老霍犯的第二個錯誤卻不可原諒了,那時,他正對著麥克風(fēng),錯誤便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新郎家的父母沒來,老霍理所當(dāng)然地代表雙方父母講幾句。老霍的伶牙俐齒突然失靈了,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驢唇不對馬嘴,甚至還說出了感謝大家參加我的婚禮。一時間,大家一片愕然,照老霍的說法,豈不是老爹娶了老閨女?

村里人大多數(shù)人的目標(biāo)是酒足飯飽,亂哄哄地說著話,沒聽清老霍說了些啥,直到有人哄笑,才引起他們的注意,追問過去,知道了老霍出了樂子,便有了第二次哄笑。笑過,也就罷了,照例關(guān)注老霍能把桌上的肉山堆多高,酒是不是真正的糧食小燒。倒是老霍掛不住勁兒了,草草地說了句,吃飽喝好,便面紅耳赤地逃走。

老閨女和那位租來的女婿表演得卻是天衣無縫,結(jié)婚誓言,擲地有聲,交杯酒喝得眉目傳情,相依相靠纏纏綿綿得比真夫妻還要恩愛。下到各桌敬酒,叔嬸姑姨舅,哥嫂姐妹弟,叫得嘴里涂了蜜?;檠缟蠠o人不夸,美男俊女,天設(shè)的一對兒。

老霍女兒的婚宴確實準(zhǔn)備得充足豐沛,村里的好多酒鬼喝得個昏天黑地,似乎不把老霍家的酒喝干絕不罷休。平日里,都是村長對他們吆三喝四,指手畫腳,現(xiàn)在,他們要好好地報復(fù)一次村長,不但把隨禮的錢喝回來,還要拐個彎兒,把別人的隨禮錢也裝進(jìn)自己的肚子。于是,他們圍著餐桌,爭吵拼酒吹牛耍橫,鬧得個沒完沒了。

酒鬼的媳婦們見丈夫久久不歸,放心不下,踅回老霍家,扯著自家喝得七扭八歪的老爺兒們,勸他們早點回家。酒鬼們拼得正酣,誰也不服誰,沒弄出高低上下,怎肯離開?媳婦們罵他們不懂事兒,人家辦喜事兒,你們這樣鬧,咋讓人家人洞房。他們卻說,村長家人贅招女婿,是咱霍林村的新鮮事兒,憑啥不讓我們喝個痛快?

一個女人終于忍不住了,揪著自己饞嘴的丈夫,夸張地喊著,知道塞了你肚子的肉是啥肉嗎?酒鬼們互相望著,一臉的茫然。女人的嗓子炸雷一樣,高速公路扔下的死豬肉,渾身是痘。

酒桌上頓時一片愕然,有一個酒鬼不知是喝多了,還是條件反射,用淋漓酣暢的嘔吐打破了寂靜。隨后,酒鬼們得了傳染病一樣,嘔成一片。

真是越怕啥越來啥,盡管那個二驃子女人喊的不是事實,卻也掩蓋不住那是從高速公路上買下的便宜豬。若是在平時,老霍會像老虎一樣,護住自己的短,可今天,老霍早就心亂如麻了,反應(yīng)也就遲鈍了,等到他再想糾正,人已經(jīng)離開。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夜晚來臨的時候,老霍家滿院子杯盤狼藉,到處都是污濁的嘔吐物,到處都是熏鼻子的酒腥味兒,到處橫飛著醉意朦朧的綠豆蠅,嗡嗡的振翅聲吵得人心煩意亂。收拾杯碗盤碟的人戴上了口罩,沖洗鍋碗瓢盆的人捏住了鼻子,打掃地面的人閉上了眼睛。幫廚和打雜的人一直收拾到后半夜,總算把屋子里和院子里的異物沖洗和埋葬干凈了。

這一夜,也是老閨女和冒牌女婿戰(zhàn)斗的一夜。

冒牌女婿喜歡上了老霍的老閨女,不管真假,這一夜注定是他們的新婚之夜,新婚之夜哪有老公不睡老婆的?冒牌女婿不想冒牌了,高低要在老閨女的身上大有作為,尤其是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微微隆起,有了一種竊喜,丟掉了后顧之憂,更加膽大妄為了。

兩個人從入夜就開始撕扯,一直到后半夜才消停。

老霍疲憊地坐在沙發(fā)上,對面新房里傳出來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即將發(fā)生什么,他也是明明白白,屋里屋外都是“打掃戰(zhàn)場”的人,他不敢過去。誰都知道,這是一個真正的婚禮,還有好事的人,故意趴在窗臺下聽房。他真的闖進(jìn)去,拽出假女婿,那就等于不打自招,承認(rèn)了自己做了天底下最蠢的事。這個笑柄,就算他死了,也會被村里人牢牢地抓在手里。

別看老霍坐得紋絲不動,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打得鮮血淋淋,心已經(jīng)扯得支離破碎,最終還是臉面占了上風(fēng),他選擇了坐視不管,放任老閨女被人欺凌。

盡管老閨女也是個烈性子,可在強壯男人的身下,也是無能為力。況且,她除了掙扎,又不敢呼救。最終,體力耗盡,她再也拗不過饞貓似的男人,無奈地承受了強暴。那一刻,父女二人的心同時疼得直打顫,可他們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

老閨女新房里的燈關(guān)閉時,老霍也痛苦地關(guān)閉上了自己的眼簾,他不斷地抽著自己的嘴巴,心里罵著自己,不該逼老閨女辦這個婚禮。

老霍一夜未眠,天還沒亮,他就開始給女兒和假女婿熬粥。他把兩碗粥盛到自己的面前,一只碗里滴進(jìn)了十幾滴河豚的血,另一只碗里溶進(jìn)了二十幾粒雌性激素。他在反復(fù)權(quán)衡,究竟是要了這個冒牌女婿的命,還是讓他一輩子再也做不成男人?要命很簡單,粥喝下去,想搶救都來不及,恨是解了,可是事情也敗露了,自己活不成,女兒也丟盡了臉。另一碗粥呢,雖然不會致命,可粥里的怪味兒一口就能嘗出來,人家不喝,反倒偷雞不成蝕把米。

一直掂量到天亮,老霍還沒掐準(zhǔn)怎樣收拾欺負(fù)老閨女的這個偽君子。新房的門突然響了,假女婿破門而出,清亮地喊了一嗓子,爸,早上好。

老霍的手一哆嗦,兩碗粥全都掉在了地上。

既然假戲做真,真戲也演完了,假女婿迫不及待地要辭行,老閨女也不肯留在讓她傷心的家,早飯也不吃了,坐進(jìn)大轎車,急急地返回縣城。

晨光中,老霍看到,一夜之間,老閨女憔悴得像老了十幾歲,眼泡是紅腫的,眼神中沒有了昨日的清純活潑與無所畏懼,碩大的太陽把她的眼光染上了血跡,讓人感覺出一股來自內(nèi)心的兇氣。

老霍的心掉進(jìn)了北冰洋,透骨地寒,寒得渾身發(fā)木,這時,他感覺到了胸口無比的憋悶。

房頂?shù)牡袼?/p>

老霍站在房頂,睜大虛無縹緲的眼睛,俯視全村,他把脖子抻成了長頸鹿,腦袋轉(zhuǎn)成了小蝸牛,心里“噼里啪啦”地打著小算盤。

剛才爬上房頂?shù)臅r候,老霍吃力得很,好幾次差點兒從梯子上掉下來。老閨女婚禮的第二天,老霍就一病不起了,村里村外到處說有人講究他,說他雁過拔毛,拿嫁閨女聚財,用死豬肉糊弄婚宴,想錢都想瘋了,甚至到派出所告他。

這些,老霍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老閨女。老閨女走了之后,杳無音信,顯然是對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恨之入骨,連面都不肯見了。老霍更加自責(zé),更加痛苦,更加后悔,更加上火,整個心肝肺天天在油鍋里煮著,肚子里日日承受著五內(nèi)俱焚,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兒疼。

病了一個月,老閨女總算回來一趟,父女倆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場,老霍總算好了些,能夠自由下地行走了。這時節(jié),知了已經(jīng)把夏天叫得火熱,到處都是旺盛的生命,傍晚坐在屋里,都能聽見莊稼的拔節(jié)聲。老霍第一次照著鏡子看自己,他被自己嚇住了,圓臉瘦成了刀條子,臉色是黃的,眼珠也是黃的,他忽然感覺到從前的疼是說不清楚的全身,現(xiàn)在的疼全集中到肝區(qū)了。

老霍到底是學(xué)過醫(yī)的人,知道自己患的是啥病,也知道自己的來日已經(jīng)不多,他可以隨便地把那個字說給別人,但他不會把那個字說給自己,絕不。

站在房頂,老霍把眼光移向了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的車流越來越密,密得首尾相連,看不到邊際??墒?,老霍卻看到大飽從車轱轆底下站了起來,又氣吹似的膨脹起來,飄向他的身旁,沖著他的耳朵喊,我死得冤啊。

老霍微笑著看大飽,說,別急,用不了多久,我就去陪你。

這樣說著,老霍的眼光跳過大飽,牢固地拴在高速公路上。臨上房之前,老霍已經(jīng)寫好了遺囑,收進(jìn)了他視為百寶箱的藥箱子里,他要捐出自己所有的存款,在高速公路上修一座棧橋,讓大家到林家那邊去背水,霍家不能出現(xiàn)第二個大飽了。

他覺得,這是他生命最后一刻最大的手筆,他要用這筆錢,絕了林小蠻那個小癟犢子當(dāng)村長的念頭。

風(fēng)在房頂上清涼地掠過,掀開了老霍的衣角,又愉快地去梳理田野里的莊稼。盛夏的傍晚,有這樣的涼風(fēng),在別人的感覺中,應(yīng)該很愜意、很舒適,老霍卻感覺到了陣陣寒意。他堅持著,不肯走下房頂,還在一戶接一戶地望下去。

老霍在盤算,誰能參加他的葬禮。

責(zé)任編輯 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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