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醒來,她都要先看看她左手的中指。這中指曾被些微地傷過,前些年沒大在意,這兩年不知怎么,指甲的顏色像是忽然地變深了,指甲表面也時而光滑時而凸凹不平的,看上去就像受過重傷似的了。按醫(yī)學的說法,指甲的變化是身體變化的反映,可她的身體哪哪都好好的,一點兒不必擔心。于是她的擔心不由自主地就轉(zhuǎn)到身體以外的地方去了,指甲凸凹不平的時候,她就想,莫非有不好的事要發(fā)生嗎?就仿佛,那指甲也可以成為她生活的反映似的。
當然,幾次證明,指甲的表現(xiàn)并不準確,可仍阻擋不住她看那指甲。有時想想,她自個兒也覺得可笑,從前這事若擱在別人身上,她會堅決地視為迷信的,可如今,不知是年歲大了,還是心里變得沒底了,這指甲就如同瀕臨溺水的人抓到的一根稻草一樣,明知不管用也要緊緊地抓住了。有時她會想,一個瀕臨溺水的人?怎么會呢,一切不都好好的?
是啊,一切都好好的,她有一份固定的收入,有一個大學畢業(yè)已開始工作的兒子,兒子也已有了女朋友,雖說她和丈夫的離婚算是件壞事,可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如今早覺不出什么了。再說,她所在的這所省會城市,是每天每天地都在變化著,幾天不上街,就有新店鋪開張了,就有新路修通了,就有聳入云霄的樓房蓋起來了。她喜歡這變化,特別是一個又一個城中村的改造,讓這個原本有些土氣的城市已然很有了大城市的味道了。
可是,隨著指甲時而光滑時而凸凹不平的變化,她那莫名其妙的擔心或說是不安,依然如同個影子一樣,是時隱時現(xiàn),難以捕捉又難以擺脫。
她叫蘇明,住在這個城市的最中心,小區(qū)的名字叫靜安,由早先這里的一座靜安寺得名而來。
這一天,蘇明早早地就起來了,擦地,抹桌子,打掃廚房,清洗馬桶,連冰箱、微波爐的里里外外都顧到了,就如同春節(jié)前的大掃除一樣。兒子小可起床時,她干得都差不多了,小可打了哈欠說,媽呀,又不是國家領(lǐng)導人來,你瞎忙活什么啊。她說,你懂什么,人家可比國家領(lǐng)導人重要。小可便笑了,說,媽,唱支《五環(huán)之歌》慰勞慰勞你吧。兒子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看她擺放茶幾上的花瓶,一邊唱道,“啊,五環(huán),你比四環(huán)多一環(huán),啊,五環(huán),你比六環(huán)少一環(huán)……”
小可用的是《牡丹之歌》的曲子,沒等唱完就把她笑噴了。兒子就這樣好,愛逗她樂,人一樂,再苦再累也就不覺得了。
今天,兒子的女朋友小盧要來,她還從沒見過,既是兒子要她見,想必是兩人談得差不多了。她注意到,那變了顏色的指甲是光滑的,還閃了往日不曾有過的光澤。這讓她心里更添了幾分喜興。她正在擺放的玻璃花瓶是橘黃色的,瓶里插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ㄊ撬粋€從前的同事、如今開花店的李梅送來的,天剛蒙蒙亮李梅就砸門來了,打開門,又是花瓶又是百合的,好鮮亮??!這一切都是好兆頭,說明兒子的女朋友也不會錯的!唯一讓她不滿的,是李梅說了件實在不該說的事,就是,要她今兒去見一個男人,說這男人的老婆去世了,兒女們也都結(jié)婚了,城中村蘿村的,一拆遷分了好幾套房,自個兒還有份養(yǎng)老金,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由于李梅一說再說,她幾乎和李梅紅了臉,她說,你什么意思啊,我是想男人的人還是想房子的人?李梅說,想男人想房子有什么不對嗎?她說,不對不對就是不對!她把李梅硬是推出了門,門里她氣得呼哧呼哧的,門外的李梅則不甘心地大叫,頑固不化的東西,早晚你會再找我來的!
在和兒子的笑聲中,蘇明努力把李梅說的事忘到腦后,一心等待那小盧的到來。
小盧果然沒讓蘇明失望,有一刻門鈴響起時,蘇明打開門見到了一個清清爽爽、一臉喜興的女孩,就見她個頭不是太高,眼睛不是太大,卻有一張白皙、好看的面龐,一副苗條、勻稱的身材,開口說話可見整齊潔白的牙齒,話音清脆如門廳懸掛的風鈴,再配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那紅嫩的小孩子一樣的嘴唇,青春的氣息啊,簡直溢得哪哪都是了,就連她身后昏暗的走廊,一時間都變得清朗起來了。
接下來是蘇明的一陣忙活,請吃茶點,請吃各樣的零食,之間自是還穿插她有分寸的問話。小盧倒也不拘束,吃就吃,喝就喝,答就答,就像早就來過的熟人朋友一樣。蘇明愿意把這看作落落大方,她相信兒子的眼光,特別是兩人手拉了手坐在對面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女孩的眼睛和臉形與兒子竟是有些相像的,她想,不是一家人不進一門,看來這小盧注定要是她家的媳婦呢。
一切都很順利,蘇明了解到,小盧也是在市中心長大的,父母還都是大學教師,怪不得落落大方,答話得體呢。再加上兒子不時地調(diào)侃幾句,氣氛就越發(fā)地親切、歡悅了。
年輕人歡悅起來,就不免要傻一傻的,有一刻,小盧忽然就把腦袋小鳥依人地靠在了小可的肩膀上,小可則也不忘回應(yīng),嘴唇湊近小盧的臉就響響地親了一口。蘇明坐在對面,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人家沒事人似的,她的臉倒騰地先紅起來了。
蘇明還是找理由抽身離開了,她來到臥室,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個兒找的理由是到廚房弄菜。可廚房是敞開的,與他們坐的小客廳幾乎連為一體,豈是可以躲得過去的?好在這時,她聽到他們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似是一個倚靠了一個的,到小可的臥室去了。不知哪個撞響了風鈴,她便在叮鈴叮鈴的聲響中,長長地噓一口氣,快步往廚房去了。
這時,她對年輕人仍絲毫地沒有怪怨之意。怪只怪這空間太小了吧,總共不過60平米。從前,她跟兒子在一起可從沒這感覺的,不過多出一個人,怎么就像多出了千軍萬馬,連出氣都不均勻了呢?
她開始蒸飯、洗菜,做兒子最愛吃的干炸帶魚。她問過兒子,小盧愛吃什么?兒子嬉皮笑臉地說,我愛吃什么她就愛吃什么。她愿意把兒子的玩笑話當真,若一個女孩當真愛她的兒子的話。
從廚房就能看到兒子臥室的房門,她注意到那門關(guān)得緊緊的,與客廳之間的那道玻璃窗也拉上了窗簾。她心里不由得有些發(fā)緊,手里的芹菜掰得一截一截的,放進洗菜池要洗時,才發(fā)覺是把芹菜當豆角掰了;弄帶魚也不大順手,剛挨著就被潛伏的魚刺扎了手,一小股血突突地冒出來,把盛魚的白瓷盤都染紅了。這時的她體味著疼痛,忽然就十分的沮喪,覺得都是這魚刺鬧的,把好好的心情給攪了。她卻又憂心忡忡地想,問題出在魚刺,還是出在別的什么地方呢?
兒子房間的門仍緊緊地關(guān)閉著,里面?zhèn)鞒鰞扇说恼f笑聲。她稍稍松了口氣,卻仍沒辦法做事,腦子里止不住轉(zhuǎn)動著兩個念頭:或者把兩個人喊出來,或者自個兒從這個家走出去。最后,她終于還是選擇了后者。
蘇明一個人走在街上,身邊到處是匆匆的行人和鳴響的車輛。她曾無數(shù)次地這么走在其中,平靜而又習慣,可現(xiàn)在,像是行人、車輛忽然變得漠然了許多,讓她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單。對面的購物商廈高高地聳立著,周邊的店面眾星捧月一般是千姿百態(tài),最具盛名的一家甜點店飄散著陣陣的香氣,卻都與她千里之外一樣沒了關(guān)系。
走啊走的,她終于在一家鮮花店前停了下來。
里面走出一個圓臉膛、寬肩膀、粗腰身的女人,她笑瞇瞇地看了蘇明,半天也不說話。
蘇明說,不用這么看著我。
女人說,我說過你早晚會來找我的,只沒想到這么快。
蘇明說,李梅你少再胡說八道,不知我心里有多難受呢。
這么說著,蘇明竟是鼻子一酸,眼圈都紅了。
李梅吃驚道,怎么了?
蘇明卻又不知該說點兒什么,只搖了搖頭。
李梅說,有人欺侮你了?
蘇明說,魚,魚刺扎了手了。
說罷蘇明白個兒倒收了愁容,忍不住先笑起來了。
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也許就為的這一笑吧,蘇明頓時感覺好了許多。這世上除了兒子,也就是李梅能讓她笑一笑了。
李梅說,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兒媳婦不如意了?
蘇明說,沒有。
李梅說,那干嗎讓魚扎了手?
蘇明說,兩回事,不相干的。
李梅說,那你是挺滿意了?
蘇明說,挺滿意。
李梅說,我咋就看不出來呢?
蘇明看看李梅,只好說,女孩子是真沒得挑,只是多一個人,那個家就不一樣了似的。
李梅說,擠得慌了?
蘇明眼睛一亮說,對,就是這感覺,擠得慌了。
李梅說,這下明白我為啥跟你提那事了吧?
蘇明說,你又來了,兩碼事。
李梅說,就甭嘴硬了,我是過來人,這花店咋辦起來的?還不是兒子嫌咱在家礙事?
蘇明說,我家跟你家可不一樣。
李梅不屑地說,是不一樣,我好歹有個花店待著,你呢,也就是在街上瞎轉(zhuǎn)悠吧。
蘇明說,說什么呢,倒像我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了。
李梅說,你以為呢?實話告訴你,兒子娶了媳婦那就是媳婦的家了,屁股大塊地兒,放個屁都沒個去處,想想吧你就。
李梅又說,說正經(jīng)的,那男的不光有房子,人長得也不老,看上去跟你不相上下呢。
這時,來了個買花的客人,蘇明趁機轉(zhuǎn)身就走。李梅邊招呼著客人,邊不甘心地沖蘇明喊,別走啊,我這話還沒說完呢!
蘇明快步往家走著。她忽然覺得自個兒有點沒來由,近五十歲的人了,跟個小孩子似的說走開就走開,什么事啊。她甚至想象,兒子和小盧兩個正巴巴地在等她,沒言語一聲就走了,他們還不慌了手腳?
從馬路邊就可以看到她家的窗口了,第五層,窗口有棵老槐樹,樹的枝條都快夠著窗臺了。靜安小區(qū)的樓總共4座,都是六層,早先還算高的,如今被四周的建筑比的,已成了一片凹地。但它干凈,它的樓面樓里,樓前樓后,永遠是剛打掃過的樣子,豆腐塊兒大的草地上見不到狗屎,狹窄的甬路上見不到紙屑,就連各家的陽臺都是整潔的,從沒見哪個陽臺上有胡亂堆放的雜物。聽說早有人在打它的主意了,只是這里的住戶不好打發(fā),沒一個肯住到中心以外的地方,給出翻倍的面積都不肯。蘇明只要想到這里的住戶們,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慰藉,她想,什么叫金不換?這該就是吧!
蘇明越發(fā)加快了腳步。腳下是碎石子鋪成的甬路,甬路上一位老先生拉了個小孩子從對面走來,小孩子叫了聲阿姨,老先生則朝她點頭微笑,她也一一回應(yīng)了他們。這就是這里的住戶們,彬彬有禮,平和安詳。她走進樓道,見樓道是剛剛用墩布擦過的,有一種清水的味道。常有人這么做,她自個兒也曾多次做過,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到了家門口,她的心情與出門時已截然兩樣了,她取出鑰匙,門未打開臉上就先綻出了笑容。
迎接她的是兩張年輕、快樂的臉,他們像是對她的不辭而別毫無感覺,沒人問她做什么去了。她心里輕松著,卻又覺出哪里有些不對勁,定神察看,是客廳一角的冰箱不見了,沙發(fā)也少了一個,茶幾上的那瓶百合也不知哪里去了,客廳正面的墻上,則多出了一面鏡子,鏡子里多出了個小客廳,使原本的小客廳一下子變成大客廳似的了。再接下去,臥室也有些變樣,兒子的房間多了沙發(fā),自個兒的房間則多了冰箱,那只插了百合花的花瓶,被放在了兒子房間的寫字臺上。寫字臺緊挨了窗子,一縷陽光照進來,與花瓶交相輝映,倒使這臥室格外添了幾分艷麗和柔美。
不必問這一切兒子是干不來的,蘇明回頭看看小盧,又看看小可,見他們臉上是一副難以掩飾的得意,好像在說,怎么樣,比你那擺法好多了吧?有一刻小可終于忍不住開口說,小盧在家就愛這么倒騰,她爸媽全聽她的。小盧也說,進門給人的感覺最重要了,是吧阿姨?蘇明沒有答話,她臉上依然是笑著的,心里卻在想著李梅的話,兒子娶了媳婦那就是媳婦的家了……
最后,蘇明走到廚房,廚房的情景終于讓蘇明斂起了最后一絲笑容。
白瓷盤里的帶魚不見了,代替帶魚的是一盤切好的土豆丁,洗菜池里的芹菜換成了黃瓜,一截火腿腸放在案板上,鍋里騰騰地冒了熱氣……
蘇明問小可,誰弄的?
誰弄的。還用問嗎?
小可看著母親,說,怎么,不高興了?有人替你做飯,不高興才傻呢。說完小可自個兒先呵呵地笑起來。
蘇明卻笑不出來,又問,帶魚放哪兒了?
小可說,放回冰箱了,我們想做沙拉,小盧她不愛吃帶魚。
蘇明說,干嗎不早說?
小可說,我早也不知道啊。
這時小盧卻沒事人似的,顧自戴上圍裙,拿起菜刀,開始切那截火腿腸。邊切還邊說,阿姨,您不必怪他,他就這么個人,大大咧咧的,不知道的事多了。
蘇明張一張口,竟不知說什么了,一時間,她恍惚覺得自個兒倒跟個外人似的了。
就聽小盧又說,阿姨您歇會兒吧,我不吃帶魚是真,想替您做頓飯也是真,我做的沙拉好吃極了,我爸我媽從不吃西餐,可偏就愛吃我做的沙拉,一會兒您嘗嘗就知道了。
小盧的聲音又脆又甜,雖背了身低了頭,也能覺出她笑瞇瞇的樣子。蘇明聽著,就更找不到要說的話了。這時,小可也推她坐在沙發(fā)上,說,媽,您就歇著吧,讓她做去,我再唱支歌給您聽。
小可似受了小盧的影響,也一口一個“您”的了。
小可唱的仍是《五環(huán)之歌》,啊,五環(huán),你比四環(huán)多一環(huán),啊,五環(huán),你比六環(huán)少一環(huán)……
小盧那邊幾乎笑彎了腰,蘇明這邊也讓自個兒出了笑聲。她正坐在鏡子的對面,那個鏡子里的女人卻沒笑,臉上的線條是下拉的,嘴張開了一點點,是非常勉強地張開。蘇明一邊驚訝地看著自個兒一邊被那歌詞裹挾著,她有些無能為力地想,這叫個什么歌兒呢?
小盧來過的第二天下午,李梅又找蘇明來了,說跟老真子說好了,人家在家等著呢。蘇明問老真子是誰?李梅說,昨兒跟你說過的那男的,他叫王真,人們都管他叫老真子。蘇明說,誰答應(yīng)去了?李梅說,我替你答應(yīng)的,今兒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蘇明說,我要不去呢?李梅說,去一趟你會短斤少兩???昨兒你剛走人家老真子就來了,專為你來的。蘇明說,就編吧。李梅說,要編我不是人,跟你實話說吧,老真子這人心高,不想要農(nóng)村的,城中村的都不想要,一聽說你是市中心長大的,正經(jīng)的城市人,他就上了心了。蘇明啊,要不是昨兒看你那樣子,我也不會答應(yīng)他,去吧去吧,就當陪我串個門兒,房子、人都看上一眼,行就行不行拉倒,這有啥難的?。?/p>
就這么,蘇明被李梅連拉帶拽的,竟真的坐上門口的10路公交車,往城南的蘿村去了。蘇明坐在車上,一邊覺得荒唐,一邊卻也不再拒絕,她在心里嘆道,蘇明啊蘇明,你也成了為房子的女人了!
蘿村離這里并不太遠,也就五站地的路程。這村子蘇明早知道的,說是村,其實行政劃分上早歸了市了,道路、照明、天然氣等設(shè)施也與市區(qū)沒什么分別,這回一拆遷,平房變高層樓房,分別就更該看不出了。只是蘿村的人她還從沒接觸過,有時上街,會聽到一種生硬的倔聲倔氣的口音,人們說是市郊的,蘿村,從前也該算是市郊吧?
蘇明便問身邊的李梅,他是什么口音?李梅說,他能是什么口音,蘿村口音唄。蘇明說,蘿村是什么口音?李梅說,我學不上來,到時一說話不就聽見了。
六站地很快地就到了,李梅在前,蘇明在后,兩人從車上走下來。蘇明看見,蘿村站牌正對的是一家新開的商場,商場前的廣場上人頭攢動,車輛擁擠,甚是熱鬧。抬頭望去,上方赫然有“萬達廣場”的字樣。原來,萬達廣場開在了蘿村??!她聽人說過萬達,全國很多大城市都有它,跟萬達比,市中心的新天地都要遜色幾分了呢。不過她很快發(fā)現(xiàn),廣場上的人群和車輛有些混亂,人擋車的道,車也擋人的道,汽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人們的吵罵聲也時有傳來,地上的紙屑、皮核更隨處可見。而市中心的新天地門前雖狹小許多,卻有序、整潔,進進出出的人們就像是習慣了那里的有序、整潔,個個也變得彬彬有禮了。
忽然,蘇明從吵罵聲中聽到了一種熟悉的倔聲倔氣的口音,她停下來,看了李梅說,你聽,是不是蘿村人?李梅卻不肯停,拉了李梅邊走邊說,是又咋樣?你要見的又不是他。蘇明說,那個叫王真的,要是這口音,我轉(zhuǎn)身就走。李梅說,口音又不能當房子住。蘇明說,又是房子。李梅說,不說房子說人,小可他爸一口北京腔,你不是也跟他離了?蘇明一下子就不吱聲了。李梅說,可不能怪我,是你先不講理的。
蘇明和李梅是一家工廠多年的同事,兩人許多時候都不一致,可不知為什么,如今跟蘇明有來往的同事就只剩了李梅一個了。
兩人說著,已繞過萬達廣場,來到萬達廣場后面的一片樓區(qū)。
嗬,這樓蓋的,得可勁地仰臉兒,才能看到最高一層。蘇明數(shù)了數(shù),整整33層。從樓區(qū)外望過去,樓距很近,一棟棟擦肩摩背的,卻又有些飄飄搖搖的,就像哪一刻不看它便可能倒下來一樣。
兩人走進去,才見出了樓與樓的距離,卻又見地面十分的凌亂不堪,草地上飛揚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紙片之類,之間的甬路上則擋了一堆一堆的沙子、水泥,有幾處還橫了拳頭粗的膠皮管子,管子嗞嗞地四處漏水,甬路已變得泥濘不堪。兩人只好挽了褲腿,乍了胳膊,小心翼翼地行走著,可泥點子還是上了腳面、腳脖子,弄臟了原本干干凈凈的鞋襪。
終于來到了王真住的單元門前,卻又被一堆自行車擋了去路。就見自行車們在門廳下橫七豎八地倒成了一片,之間通向電梯的通道徹底被堵死了。不遠處的幾個小孩子在拍手歡呼,好像自行車是他們推倒的。她們惱火著,卻也只能自個兒動手,挪出一條能下腳的路來。李梅邊干邊罵,沒教養(yǎng)的東西!蘇明看那幾個小孩子,都已是上學的年齡,這么個淘氣法,真叫她有些驚詫。
走進電梯,只剩了蘇明、李梅兩個人,卻也沒有安寧的感覺,四壁有三面鑲了板子,板子上到處是做裝修生意的電話,或是骯臟的胡涂亂抹,腳下則灰禿禿黏糊糊的,地板真正的顏色像是永遠地甭想看到了。
她們要去的是31層,李梅要按下這個數(shù)字,蘇明擋了她說,先等等。李梅問怎么了?蘇明說,還去嗎?李梅說,都到跟前了,說什么呢?蘇明說,我是真不想去了。李梅說,人家這是裝修期,哪個小區(qū)裝修不是這樣?你呀,總是少見多怪的毛病。李梅不由分說,還是將“31”按了下去。
31層的電梯口,已站了幾個迎接她們的人。蘇明見是兩男一女,兩個男的長相相仿,都是圓乎臉,極濃的眉毛,眼睛也都很大,膚色也都偏黑,只是一個年輕,一個年老,年輕的不過二三十歲,那年老的,想必就是王真了吧。一介紹,果然跟蘇明猜想的一樣,而那女的,與年輕的是一對夫妻,王真的兒媳。
三個人都十分熱情,特別是那兒媳,拉了蘇明的手,一直拉進了屋,就像對待多年不見的親戚一樣。蘇明這邊卻滿是陌生感,進門時忽然想到了濺上泥點的鞋襪,便被門檻兒絆了一下,平白地又添了幾分慌亂。
屋里空無一人,卻顯得鬧哄哄的,是電視里趙本山的一幫徒弟在說笑逗鬧。幾個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朝了電視去了。這么怔了一會兒,兒媳才想起什么似的站起來,給各位一一地倒著茶水。茶壺、茶碗的樣式很老套,矮墩墩的,花色也很粗糙,壺嘴流水時壺蓋處會有水流出來,灑在擺滿了花生、瓜子等各類干果的茶幾上。茶幾是實木的,上面卻鋪了一層粉花的塑料薄膜。下面還有一層,雜亂地放了些藥盒子、剪子、鉗子等等,像是有些天沒動過了,蒙了層薄薄的灰塵。
幾個人說著話,自是以李梅為中心,介紹了蘇明又介紹老真子的。原來李梅的一個老同學是蘿村的,從前住在老真子家的隔壁,現(xiàn)在卻已是住在李梅家的隔壁了。
趙本山的徒弟們?nèi)栽谝慌詿狒[著,觀眾笑的時候,屋里的幾個人就被引得往那邊看一看,然后再接了說話兒。老真子的口音果然是生硬的倔聲倔氣的那種,再加上他聲音有些粗啞,蘇明就總聽不大清。她想,為什么就沒人把電視關(guān)了呢?她悄悄捏了捏李梅的手指,李梅以為她是為老真子的口音,便甩開她的手不理她。幾個人中,蘇明白是最重要的角色,可她自個兒一點不想有這感覺,寧愿認為是陪了李梅來串門兒的,至于老真子的口音,她也已不想去在意,人家說,她就聽,目光時而看了說的人,時而就游移到其他地方上去。
電視不知是多大的,掛在墻上就像個小電影,電視后面是花里胡哨的電視墻,兩邊則各有一只足有一人高的瓷瓶,瓷瓶上排滿了各種字體的“福壽”二字。這時老真子介紹說,瓷瓶是從大街上買來的,景德鎮(zhèn)的,花了800塊呢。這么說時老真子伸出了拇指和食指,表情是得意的,臉卻有些紅了,就像那瓷瓶不該他這樣的人買似的。蘇明注意到他那指頭的伸法,實在比瓷瓶還要粗俗些的。
客廳、餐廳以及陽臺是一體的,蘇明見客廳與陽臺之間有道窗簾,是厚重的深紅色絨布,半拉半開著,看上去就像一道舞臺上的幕布。幕布開著的空當,可見到陽臺那邊有大大小小的盆花,大的高如樹木,小的不過拳頭般大,高如樹木的不知怎么有兩棵干了葉子,還正在了陽臺的正中,就如同戲臺上死巴巴的道具。
蘇明為它們惋惜著,也不明白那窗簾為什么要半拉半開著,大白天的,不影響光線嗎?蘇明看看屋里,竟是明亮得很,一抬頭,天啊,怪不得,原來是亮了燈呢!餐廳、客廳的燈都亮著,且都是白燈管,大燈罩,燈罩下垂吊了啰里啰唆的玻璃流蘇。
這時,老真子站起身來,端起茶壺往蘇明和李梅的茶碗里添水。他的小指留了長長的指甲,指甲里卻不大干凈;他的西服嶄新,里面的襯衣也嶄新,袖子里伸出來的手卻又黑又糙。老真子臉上始終洋溢了笑容,時而會紅一會兒,就像是喝了酒一樣。能看出他對蘇明是滿意的,他多次提起蘇明住的街道,以及那里的電影院、商鋪什么的,從前什么樣,后來什么樣,如今又什么樣,哪哪他都是熟悉的。李梅說他,倒像你也是在那兒長大的。老真子就說,中學就是在那兒上的呢。
蘇明便看了老真子問道,上中學你也這么說話?
大家怔一怔,接著便笑了。老真子說,沒有,那時說普通話,可回了蘿村,就是想說,跟誰說去啊?
那兒媳說,這回好了,蘇阿姨說普通話,你跟蘇阿姨說去唄。聽說蘇阿姨做飯也好,往后我這做飯的也該下崗了。
大家便更笑起來。
蘇明不理會這話,卻指了屋頂?shù)臒魡枺瑸槭裁窗滋爝€要開燈呢?
大家便又是一怔,那兒媳說,蘇阿姨話不多,說出來就是大家想不到的,天天都這么開著,誰還想起白天黑夜的事???
那兒子也說,是啊,打搬進來除了睡覺那會兒,我爸就沒關(guān)過燈關(guān)過電視吧?
兒媳指指隔壁說,我們那邊也一樣,一天到晚亮亮堂堂熱熱鬧鬧的。也不是我們一家,整個蘿村都這樣,一到晚上,蘿村這片高層樓燈火通明,沒有一扇窗戶不亮燈的,比過年還熱鬧呢!
兒子接了說,比市中心也熱鬧,有一回夜里從新天地經(jīng)過,心里直納悶兒,這就是省會最繁華的地界兒啊,數(shù)數(shù)燈頭兒,跟蘿村差遠了!
兒子和兒媳你說了我又說的,對這話題愈說愈有興致起來。
李梅說,到底是蘿村,不怕多交電錢。
老真子說,哪兒呀,要是水電不白使,誰敢這么造??!
蘇明驚奇地問,還有白使的事?
老真子說,樓房還沒交完工,小區(qū)配套設(shè)施也還沒弄完,說了,暫時的,暫時白使。
蘇明說,什么時候弄完呢?
老真子說,說不好,也許一年半載,也許兩年三年吧。
蘇明抬頭看看,說,兩年三年就這么開著?
老真子說,不開也行,反正沒人補給你電錢。
大家便笑起來。老真子又說,就是全村老百姓的電錢加起來,也趕不上頭兒們撈的錢,不開白不開呢!
蘇明看著老真子,他的臉上雖說謙和,大眼睛卻忽閃忽閃的,自有他執(zhí)拗的所思所想。
這時,李梅小聲問蘇明,你們,要不要單獨待一會兒?蘇明毫不猶豫地搖搖頭,說,不用了。
李梅的問和蘇明的答其實一家人都聽到、看到了,接下來大家的話就少多了。
終于,蘇明和李梅站起身來,要向一家人告辭了。
一家人有些詫異地看著兩人,也不得不站了起來。
那兒媳說,這就走了?話還沒說幾句呢。
兒子也說,是啊,房子還沒挨間兒看看呢。
兒媳說,我爸還想留你們吃飯呢,菜都買好了。
李梅看看蘇明,蘇明仍是搖了搖頭。
二人走出屋門,只老真子一個人送了出來,兩個年輕的,很快哐當一聲就把門關(guān)上了。李梅和蘇明看看緊閉的防盜門,對老真子說甭送了,回去吧。老真子說,沒事,送送吧。
老真子一直把她們送下了電梯。在電梯里,李梅說,兒子、兒媳還挺上心你這事的。老真子哼了一聲,說,人老了就成累贅了。誰也沒接老真子這沒頭沒腦的話,電梯很快地到了一樓,兩人便與老真子告辭,沿了來路返回去了。
一路上都是兩人經(jīng)見過的,誰也沒再說什么。直到下了10路車要分手時,李梅才站住了說道,蘇明,我一直等著呢。
蘇明說,等什么?
李梅說,好歹說句話啊。
蘇明說,說什么?
李梅說,關(guān)于老真子,還有老真子的家。
蘇明說,你真想聽?
李梅說,快說快說。
蘇明忽然將自己左手的中指面朝下伸到李梅眼前,說,看見沒有?
李梅看到的是那顏色深得幾乎發(fā)黑的指甲,上面深深淺淺有棱有溝的,就像是一個病人的指甲一樣。她說,我早見過,怎么了?
蘇明說,昨兒還好好的,今兒就變了。
李梅說,這跟老真子有什么關(guān)系?
蘇明說,人過日子要總擔著心,不知明兒會發(fā)生什么,就怪可怕的。
李梅不耐煩地將那中指啪地打下去,說什么呢,問你老真子呢!
蘇明說,我就是在說老真子呀。
李梅說,你說老真子他總擔著心?
蘇明卻又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我是擔著心的。
李梅看了蘇明一會兒,說,你這個人呀……也怪我,凈想房子的事了,你跟老真子怎么能是一家人呢?
蘇明說,明白就好。
李梅說,其實我早就明白,還不是想讓你活得高興點,人要想高興,就得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的,像你似的細得跟針鼻兒一樣,屁大點事都過不去,日子還咋過下去?
這時,天已經(jīng)有些黑下來了,路燈、車燈、店鋪的燈都陸續(xù)亮起來。蘇明看看靜安小區(qū)的那幾棟樓,部分的窗口亮著,部分的窗口黑著,通??偸沁@樣。她自己家的窗口也黑著,說明兒子和小盧沒在。不知怎么,小盧的自作主張,老真子在燈上的執(zhí)拗,李梅的說一不二,甚至她自個兒難以抑制的不安,她都有一種突然而至的“近似”的感覺。她為這感覺驚訝著,心想,怎么會?怎么會是一回事呢?她不由自嘲地笑了,想想蘿村的燈火通明,靜安小區(qū)這樣的窗口還是叫人踏實的,至少現(xiàn)在。
李梅看蘇明露出了笑臉,以為是被自個兒的話打動的,她又囑咐了幾句,才放心地跟蘇明分了手,朝自個兒的花店去了。
責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