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是人們生活極度困難的年代。
1965年仲冬,那個北風呼嘯的星期六下午,正在菏澤二中讀初三的我,一回到鄉(xiāng)間家中,便驟然被籠罩在了一種異常悲涼的氣氛之中!除了那逼人的寒氣,猶有氤氳在父母親臉上那濃密的愁云,還有弟弟妹妹們那一張張悶悶不樂的神情,剎時令我心頭緊蹙,毛骨悚然!
經(jīng)我急不可耐地尋根問底,方知家中正陷于前所未有而無法自拔的窘境。由于當年農(nóng)業(yè)受災,糧食歉收,家家戶戶的生活皆是青黃不接,要靠國家救濟苦度荒春。而像我家那樣人多勞力少(我們兄弟姊妹多而年幼)的缺糧戶,根本等不到冬天過去便囤底無糧了。正當父母親發(fā)愁無門的時候,本打算年關出手能解點燃眉之急的我家那頭半成品(約80-90斤重)的瘦豬,又突然被“四清”工作隊弄去抵償父親當大隊會計時苦于生計欠下的幾十元借款。盡管父親懇求能再寬限倆月,等豬長夠秤了(當時生豬出欄最低標準為120斤)再賣掉還款,那樣尚可騰出一點買糧的錢,但最終卻無濟于事(運動后期才實行了“減、緩、免”政策)。面對這雪上加霜的困境,茫然不知所措的父親母親,頓時只剩下了絕望與為難的份兒!
當時擺在父母面前的最大問題,莫過于全家人的生活和我的學業(yè)了。當著全家人的面,父親一邊抹淚,一邊哽咽著對我言道:“這回咱家的日子真是沒法過了!給老師說說,咱休學吧!”我聞聽不禁心頭一震。父親對我的學業(yè)可從來都沒含糊過,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輕言放棄。那一刻,聽著父親聲淚俱下的表訴,我心中縱有再大的委屈,還能說些什么呢:“爹,我聽您的,回去就找老師!”人們常說:“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蹦且惶欤冶热魏螘r候都倍加體諒和可憐我的父親母親,倍加俯首溫順地陪伴父母度過了一個心酸難熬的周日。直至天色漸晚,才錐心刺骨般匆匆踏上了返校之途。
從老家到學校那區(qū)區(qū)七華里的路程,是多么的熟稔,多么的親切,多么的神圣,多么的莊嚴!這條路連接著我的求學之夢和人生理想。盡管那時它還是一條蜿蜒不平的鄉(xiāng)間小道,且全靠徒步行走;盡管單靠國家每月補助的12斤糧票和自選的低等伙食標準,無法維持在校生活所需,每周都要扛著母親蒸的粗面(或糠菜)饃饃,去彌補肚腸之饑,但每次走在這條路上,不管溫熱寒涼,還是風霜雪雨;不管塵土飛揚,還是泥水纏足,從來都沒有過絲毫的躊躇與彷徨。而那天走在這條路上,當我想到馬上就要被迫棄學,離開深愛的母校、老師和同學的時候;想到父親母親含辛茹苦供我上學卻無奈步入絕境的時候,離家前那面對父母強顏壓抑的無盡悲傷,禁不住一下子傾瀉而出!傷心的淚水,夾伴著尖利的北風,順著我那嫩瘦的臉頰滾滾流淌。為了宣泄心中的悲懣,我索性仰面大呼起來:“蒼天有眼,我要上學,快救救我吧!”當時,前方不遠正走來一位五十來歲,身穿黑色棉衣的過路人。他顯然聽到了我聲勢力竭的呼喊,于是快步近前道了一聲:“咋啦孩子?天下沒有絕人之路,再大的事也得挺住??!”“沒事的,大爺您放心!”辭別這位像我父親一樣高大善良的長者,反復琢磨著他那句“天下沒有絕人之路,再大的事也得挺住”的忠言,我仿佛在漫漫寒夜里突然望到了一縷明亮的曙光!
就在我一路邊哭邊走,邊思邊想地步入校園的當晚,同學們不約而同都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接踵而來的便是一聲聲貼心的問候和真摯的關愛!我班團支部書記孫吉蓮同學急忙找我問長問短,班主任朱德榮老師聞訊緊急召集班委會議,并旋即找校長為我申請了三元錢的救濟款,繼而又在下學期將我的助學金由兩元增至三元。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朱老師把我叫到他辦公室時的情景。身材魁梧面容慈祥的他,一邊用手拍撫著我的肩膀,一邊反復重復著“不要怕!再難也要想辦法”這句話,使我久久沉浸在了無比的溫暖和莫大的鼓舞之中!
為了報答老師和同學們的關懷,我發(fā)誓,再苦再難也要爭這口氣,進而把褲帶勒了又勒,緊了又緊,將每月伙食定糧由27斤降至24斤,并取消了每月三元錢的訂菜款,這意味著我一日三餐不吃菜,不吃油。雖然如此刻薄的生活標準使我整天饑腸轆轆;雖然當年全家都承受了難以想象的生活磨難,以至于父親忍疼揭賣了家中房瓦,變賣了母親的衣柜;雖然周圍人等曾對我家投來過輕視恥笑的目光;但我們終于闖過了那道異常艱難而意義非凡的一關。
“人間自有真情在”,“患難見真情”,這些古今中外的至理箴言,曾經(jīng)被世間多少生動的故事所詮釋。在漫漫人生中,我曾遭遇過各種各樣的坎坷與困難,但也在身陷困境與絕望時,有幸飽享過彌足珍貴的人間真情。除了困難時期黨和國家對我家生活的救濟,對我學業(yè)的幫扶,更有像朱德榮老師那樣愛生如子的恩師,雪中送炭,在危難關頭對我施以的救助……那每一份真情,每一份摯愛,都將永遠深深銘刻在我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