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名世界的被譽為中國短篇小說之王的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qū)洪山鎮(zhèn)蒲家莊人。先生19歲應(yīng)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補博士弟子員。以后屢試不第，直至71歲時才循例成歲貢生。公元1670年，因家貧不能自給，到江蘇寶應(yīng)縣為契友作幕賓，因不慣于官場應(yīng)酬，不足一年便索然而歸，后在淄川縣西鋪村畢際友家做塾師，舌耕筆耘近40年，直至1709年方撤帳歸家。教書之余，他在“柳泉”旁搭棚待客，懸壺送飲，搜集素材，發(fā)憤著書，寫成了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全書共有短篇小說520篇，內(nèi)容豐富多彩，情節(jié)幻異曲折，文筆簡練，敘次井然，堪稱中國古典文言短篇小說之巔峰?？滴跷迨哪辏?715年）正月，蹇滯一生的蒲松齡病逝，享年76歲。其墓就坐落在淄川蒲家莊東南一里許的小土丘上，封土高約2米。墓前原有1725年（清雍正三年）立的墓表碑。

公元1966年，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蒲松齡墓碑被砸毀，墓葬被“紅衛(wèi)兵”挖掘。在其少得可憐的隨葬品中，有一面銅鏡，現(xiàn)珍藏于蒲松齡紀念館。這面銅鏡是蒲松齡生前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妝奩用具，但不是蒲松齡生活的那個時代鑄制的，而是一面古鏡。 蒲松齡為什么要使用古鏡？這面古鏡是什么年代的？蒲松齡這面古鏡是怎么得來的？ 筆者根據(jù)自己的銅鏡實物資料和多年收藏研究古銅鏡的經(jīng)驗，對照分析蒲松齡的這面古銅鏡，結(jié)合蒲松齡文集和有關(guān)史料，對上述問題作些考證和分析，以共勉于方家。

一

這面古銅鏡為圓形，直徑8.9厘米，鏡面呈微凸狀。大扁圓鈕（或稱大球形鈕），鈕徑2.1厘米。厚寬平緣，緣寬1.5厘米，緣厚0.4厘米。鈕孔兩端使用痕跡明顯，磨損不一，一端磨損嚴重孔徑約0.5厘米，另一端孔徑約0.3厘米。 鏡背主題紋飾為以鈕為中心環(huán)繞著高浮雕的的龍虎對峙圖案，龍與虎頭部之間飾以“五銖”錢紋，下部飾一瑞獸，構(gòu)成鏡背內(nèi)區(qū)。一短線鈄紋圈帶與高起的緣邊將內(nèi)區(qū)和緣區(qū)分開。 寬平緣自成一紋飾區(qū)帶，飾一圈三角鋸齒紋和一圈單線水波紋，中間有一細線弦紋相隔。

鏡面銹跡通體呈現(xiàn)綠色，有龜背狀自然銹紋，銹層較薄，但不浮。鏡背銅銹層次紛雜，銹色斑駁，紅銹層、綠銹層和亮銹層渾然交融。

二

蒲松齡生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卒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0）。這個時期，正值在中國歷史舞臺上存在了幾千年的銅鏡走向沒落的時期。作為日常生活用品的銅鏡，既沒有別的物品可以取代，也不再是工藝美術(shù)的重點，直至清乾隆前后，銅鏡最終被更為實用的玻璃鏡所取代。 明末清初的銅鏡，其時代特點，還是很明顯的。這個時期的銅鏡，其基本特征是重實用而不尚花紋，紋飾粗略，質(zhì)地不好。其形制特點是以“圓板具鈕”的圓形為主。鏡鈕為銀錠鈕，圓柱形平頂鈕和小圓形鈕，不見大扁圓鈕。鏡緣都是窄素緣，無裝飾。鏡背呈現(xiàn)完整平面狀，沒有凸凹分明的內(nèi)外裝飾區(qū)。其紋飾圖案雖然延續(xù)著歷代的傳統(tǒng)題材，但風格單調(diào)，圖案基本為日常生活中常見到的動植物和吉語銘文，是借用假托、轉(zhuǎn)喻和諧音來象征吉祥的。 由于其材質(zhì)為黃銅質(zhì)，加之時間短，現(xiàn)在出土的明末清初的銅鏡的銹跡都是綠色，少見紅斑和亮銹層。 根據(jù)銅鏡的形制特點和紋飾風格以及對銹跡的比較分析，蒲松齡的這面銅鏡不是其生活時代之物。

三

蒲松齡的這面銅鏡與東漢末年的銅鏡的基本特征相符。 漢代，是中國銅鏡史上的輝煌時期，不僅其造型、紋樣、技巧和意境風格獨特，而且傳世銅鏡之多，令人矚目，出土的漢鏡更為全國之冠。 東漢中期以后，漢代銅鏡獲得了重要發(fā)展，其題材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手法一直影響和沿襲到漢末三國乃至魏晉南北朝。東漢末年銅鏡的基本特征表現(xiàn)如下： （一）在形制上，圓形厚重的鏡體配以扁圓大鈕，鏡鈕占據(jù)鏡背面積的比例大，并成為裝飾內(nèi)容的一部分。這種扁圓大鈕只出現(xiàn)在漢中期以后，以漢末和三國時期最盛。（二）鏡背用凸凹的不同平面，分為內(nèi)裝飾區(qū)和鏡緣裝飾區(qū)。主題紋飾在內(nèi)裝飾區(qū)。（三）在表現(xiàn)手法上采用高浮雕技法，使紋樣隆起突出，高低起伏，顯得生動自然，視覺效果為半立體狀。（四）銅鏡邊緣為厚寬平緣，并飾以華美的紋樣。這種紋樣多為鋸齒三角紋，單線或雙線水波折紋，以及弦紋和鈄線紋。三國以后，銅鏡邊緣開始變?yōu)槿蔷壓驼?，鏡緣從此不再成為裝飾帶。（五）這個時期的銅鏡材質(zhì)都是高含錫量的青銅。這種青銅質(zhì)的銅鏡，在地下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中埋藏了千余年，出土后呈現(xiàn)的紅斑綠銹雜列相間，堅硬自然。亮銹跡根據(jù)出土坑口的不同，呈多種亮色，南方多呈黑漆古，北方多呈水銀沁。（六）這個時期銅鏡的主題紋飾中，神獸（多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古人信奉的四神）題材十分流行，龍虎對峙鏡出土和傳世的都很多。這個時期，在貨幣中仍然流通著方口“五銖”錢。在神獸鏡中飾以五銖錢紋，是漢末銅鏡裝飾的重要特征。 綜上所述，蒲松齡的這面銅鏡與漢末銅鏡的基本特征都相同和相似。因此，筆者確認這是一面東漢末年的銅鏡?！蹲筒┪奈镏尽芳敖瓿霭娴摹镀阉升g志》將這面銅鏡定為北朝時期三角緣神獸鏡顯然是不正確的。另外，根據(jù)《中國銅鏡圖典》一書所載，經(jīng)科學發(fā)掘出土的銅鏡資料也可以佐證： 1、河南省陜縣劉家渠東漢后期墓出土一面，圓形，扁圓大鈕，直徑9.9厘米，寬平緣。高浮雕的龍虎夾鈕對峙，頭部間飾以五銖錢紋。鈄線紋圈帶外飾以三角鋸齒紋和水波折紋。 2、湖南資興和四川宜賓東漢晚期墓各出土一面。圓形，扁圓大鈕，直徑分另為10.6厘米和9.3厘米，寬平緣。主紋為高浮雕的龍虎對峙。寬平緣上飾以三角鋸齒紋、單線水波折紋。

四

關(guān)于這面銅鏡的來歷和相關(guān)情況，蒲松齡自己在《古鏡行，贈畢衡伯》一詩中說得明明白白?，F(xiàn)將此詩抄錄如下：

古鏡行.贈畢衡伯

古鏡，古鏡，不知甚代何年。故人發(fā)篋相贈，其大如拳。背上羅紋細細，朱綠班班。四周有物盤踞，非螭非虎。但辨榆莢小篆，明明五銖錢。四座迷迷，欲解不能得解，抱問博物茂先。言是唐朝大鈕，當出陵冢，得之地下黃泉。置幾上，睫毛疏疏可指，年生兩莖白發(fā)，拔去公然茂齒。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待頷髭摘盡，留會與膝下孫子。亂曰：“黃金買絲，繡作荷囊。玉櫝深藏之，深藏之，勿疏其防。君子少，小人常多，波斯賈，其奸不可量！失鏡去，故人心愴?！薄镀阉升g集.聊齋詩集.鄭二.癸亥》（525頁） 根據(jù)這首詩，再對照分析這面銅鏡，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 （一）蒲松齡的銅鏡是故人相贈的。從“其大如拳”（8.9厘米），“羅紋細細”（水波折紋鈄線紋等），“朱綠班班”（紅綠銹跡斑斑），“非螭非虎”（漢末的龍虎形象）和“但辨榆莢小篆，明明五銖錢”等句看，蒲松齡隨葬品中出土的這面銅鏡與其詩中描述的那面銅鏡完全相同，當為同一面銅鏡。 （二）蒲松齡請教像懂博物的張茂先（即《博物志》的作者張華）那樣知識淵博的朋友，“抱問博物茂先，言是唐朝大鈕，當出陵冢，得之地下黃泉”，判定銅鏡是出自地下陵墓之中，并斷為唐代之物，說明蒲松齡當時為這面銅鏡的鑒定和斷代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雖然由于歷史的局限，斷為唐物是不準確的（唐鏡的風格特點與這面銅鏡迥然不同），但卻也有據(jù)有論。 （三）蒲松齡是很喜歡古物的，雖然由于一生貧困潦倒，無經(jīng)濟能力收藏。但從這首詩上看，蒲松齡對這面銅鏡是何等的喜愛和珍視，“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并準備晚年以后，將這面古鏡傳給子孫，并讓子孫“黃金買絲，繡作荷囊。玉櫝深藏之，深藏之?！苯^不允許外國有錢商人騙哄買去，“波斯賈，其奸不可量”，“失鏡去，故人心愴?！?（四）這面銅鏡既是蒲松齡生前所珍愛的古董收藏品，也是其生前日常生活用品。從鏡子的銹跡看，鏡背和鏡面反差大，特別是鏡面綠銹，呈明末清初出土銅鏡所具有的特征。這是因為當時鏡子出土后，鏡面被磨光，涂上一層“玄錫”，被重新使用過，蒲松齡逝世后，又作為隨葬品入土的結(jié)果。 從這首詩看，蒲松齡曾使用這面銅鏡觀容自賞，“置幾上，睫毛疏疏可指，年生兩莖白發(fā)，拔去公然茂齒?！边@說明，一生清貧的蒲松齡只能將“古董”和“日用品”合二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