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開著白色的花,我來時,已有一批紫色的茄子被主人采摘了,茄桿上,還留有一塊塊新鮮的扯痕。我站在茄子旁的壟溝上,試著把手伸向被采摘后的位置,那種彎腰的疼痛感隨之而來。我停下來,開始仔細搜尋茄子叢中是否還留有沒有被采摘的茄子,結果卻大失所望。一棵棵辣椒緊挨著,簇擁在茄子地的不遠處,相對于茄子,它們顯得纖細些,更象一群竊竊私語的女子,讓人驚奇的,辣椒豐產(chǎn),一串串盈著綠的小辣椒隱在葉子下,倒像是一群幼子俯在母親的懷抱里,新奇地打量著眼前綠色的世界。叫不上名字的鳥雀兀自在莊稼地里翻飛著,偶爾停下來,也只是好奇地左瞅瞅、右看看,仿佛眼前的風景似曾相識。風伏在田垅里,大部分時候,倒像是潛伏的士兵。而當它像舟楫一樣破浪而出時,你會看到在不遠處的一片高崗處,呈闊大葉面的大片煙葉晃動著,像笨拙的企鵝魚貫前行。豆角架搭在煙葉地的后面,在豆角架的后面,則是和豆角架一樣搭起的黃瓜架,盡管它們形態(tài)略有差異,根須卻總是纏繞在架子上,那種纏綿、悠長,像春天里婦人伸出的手,流溢著愛、溫暖,恍如隔世。
隔著這片菜地北望,則是我無意中走進的這個村莊。
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村莊像是倒置在水里,一塊塊石頭棱角分明地沉在底部,一叢叢野花從縫隙中探出頭來,像是突然間從夢中醒來。一只花喜鵲站在石頭的不遠處,低著頭打量著腳下晃動的樹影,它定是想起了往日捕捉住蟲子的瞬間,抑或是它年青的伴侶在某一個清晨獨自離去了,它卻沒有阻攔?,F(xiàn)在,它獨自逡巡在這座村莊里,懷著無盡的心事。更多的葦子桿散落石頭旁,老舊且灰黃的干土上,像一名老嫗,坐在一堵土墻前,對著陽光坦露出干癟的乳房。
這是七月的午后,天空明亮,一片片白云被風追著,在村莊的上空且飛且舞。我來時,是順著一片莊稼地的田疇走來的。這個夏季的鄉(xiāng)下,已是桃紅柳綠、蟬聲陣陣。莊稼地里看不到人,只在斷斷續(xù)續(xù)的行走里,發(fā)現(xiàn)幾輛電動車歪扭著斜在樹干上,或是直接倒放在田間地頭。鳥巢是田野里的另一風景。坡地起起伏伏,鳥巢也像移動著,這多少讓人感慨造物主的神奇和繁復。這是這個偏遠小鎮(zhèn)的一隅,偶然間,不時在腳下出現(xiàn)幾片散發(fā)著冷幽斑色的灰色陶片,順手撿起來,仔細端詳著陶片的紋路,恍惚間,又似回到了那個刀光劍影、戰(zhàn)亂紛爭的遠古時代。心突然間有了顫動,腳步不再輕盈,似有千軍萬馬并著前行。我突然想站在高處大喊一聲。墳塋漸多起來,大多是新埋葬的,未燃盡的花圈桿擲在不遠處的溝渠里。我盡力繞開它。
廢墟是突然間出現(xiàn)的。像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木后,突兀地出現(xiàn)一處大峽谷。甚至,出現(xiàn)地讓你目瞪口呆。原先看到的房屋低矮下來,數(shù)一數(shù),竟然不及這片廢墟的一角??磥恚h觀的風景是不可信的,它會讓你的判斷生出誤差,甚至,這種誤差會直接讓你的判斷發(fā)生偏轉。廢墟里很靜,只有鳥雀不時發(fā)出幾聲平緩的叫聲。有蝴蝶飛來,有蜜蜂圍著幾株油菜花嗡嗡起舞。從倒塌的房屋呈一邊倒的姿勢來看,盡管有些磚塊被挪作他用了,但那些剩余的石頭瓦塊不曾移動,它們的姿勢,讓我想起了一頭在泥沼中歷盡掙扎,仍然未能站立起來的山羊。我開始踩著散亂的石頭,一直在這片曾經(jīng)屋舍相連的村莊里艱難行走,最讓我高興的,是在廢墟里發(fā)現(xiàn)了一棵發(fā)出枝丫的粗大皂角樹,它郁郁蔥蔥,枝繁葉茂,并未因房屋的坍塌而頹廢不振。在某個深秋的午后,那些泛黑的皂角會隨著生長的規(guī)律,一枚枚從樹枝上掉下來,第二年,它發(fā)出的嫩芽,會重新扮綠這一片黃土坡。隨著更深入地行走,舊衣物、被掀歪的水缸、灶臺,甚至一只癟了的籃球出現(xiàn)在我的腳下,我邁過它們,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我們無法邁過,譬如,幾百年里,這里自然形成的風土人情;譬如,我們的身上,還不曾消失的泥土氣息。
村莊的西面是白馬河。建國前,每當夏秋兩季河水暴漲,附近老百姓總會提心吊膽地望著河水,祈禱著千萬別決了口,因為在之前的數(shù)百年里,無數(shù)次的決口不光淹沒了老百姓的房舍,死傷人的事也屢見不鮮。這是有歷史記載的。走近白馬河河堤,大片的玉米、棉花、地瓜布滿兩h/sLROeE8Qfitk7Su3GTTIq/5sOJ6LVBS2np2Khdl5g=岸;柳樹、楊樹、梧桐樹自行生長,不規(guī)則地立在路沿石下或是靠近水的地方。這已是建國后多次治理后的白馬河了,事實上,現(xiàn)今的白馬河已實現(xiàn)了排洪、灌溉等良性循環(huán),早已不是那條讓人談河色變的惡河了。據(jù)說,這白馬河還是一條界河。河東河西分屬一個地方的兩個鄉(xiāng)鎮(zhèn)??梢韵胂?,當淙淙的河水卷著歲月順勢而下,在兩岸的老百姓眼里,那會是怎樣一種別離和傷感!而一條河就這樣橫亙在這里,無論它曾帶來過怎樣的欣喜抑或悲傷,這條河不會言語,它只是流呀流,任憑你極力贊美它,甚至惡毒詛咒它。
村莊也是。矗立在我們面前的村莊也是無語的。幾百年,上千年里,風雨磨礪著村莊的容顏,歲月帶來了人口的更迭,卻不曾讓眼前的村莊移動半步,即使在外力作用下,某一時段的村莊像是擴大了版圖,不長時間,你會發(fā)現(xiàn)擴大了的村莊會重新回到原點。因為原先的老宅還屹立在那兒,埋著先人骨灰的墳墓還矗立在那兒,村里的一眼老井,一塊建村時的碑石還立在村莊的出入口,更為重要的,環(huán)繞在村里的鄉(xiāng)音并沒有因為時光的前行而有什么變化。一座座村莊屹立著,像一塊塊巨石巍然不動。這突然讓人想起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到底是先有了村莊,還是先有了縣域這個概念,仔細想想,恐怕許多人一時說不清。無數(shù)個村莊歷經(jīng)風雨,其實承載的不僅僅是生老病死,春耕夏耘,若干年后,從這里走出的每一個人,大約都會想起每天從自己村莊東方升起的太陽,夜深人靜時,都會仰望著故鄉(xiāng)的方向,那一輪當空的明月,常常會讓他魂不守舍,輾轉難眠,那里,包裹著他兒時如歌的夢??!
那一天,我從村東走到村西,再從村北走到村南,我獨自逡巡在村莊里,沒有遇見一個人。甚至,連一條狗也沒有遇到。這讓我設計好的許多說辭,只能棄于一次次斜起的風中。事實上我是很清楚中間的原因的,因為眼前的村莊在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坍塌了。
坍塌意味著徹底消失嗎?
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在和村莊的默默對視中,我能讀懂它傳遞給我的任何一點暗示。盡管大多時候,我看到的村莊,是無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