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勾——吱勾!”
“吱勾——吱勾!”
槐木扁擔(dān)痛苦的掙扎聲,打破了黑夜山谷的寂靜。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著,腳步喳喳地由遠(yuǎn)而近。德奎又一次走近了掉頭口。
這一帶遍布低山丘陵,最出名的是昆崳嶺。掉頭口便是昆崳嶺的一個山口。傳說,遠(yuǎn)古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只有昆崳嶺露出水面。每當(dāng)船只走到掉頭口,自然掉過頭去繞道而行,為的是避開礁石碰撞。當(dāng)然,也不乏冒險者,故此有不少人葬身大海。掉頭口因而得名。這都是后人的附會之說。不過,從掉頭口附近出土的船只鐵錨,也似乎能證明這一說。
黎明前的夜,分外黑。山影蜮蜮,有幾分恐怖。德奎邊走邊琢磨:據(jù)說,日本人進(jìn)了膠東,有一次路過這里,聽說這山口叫“掉頭口,”不禁心寒,馬上掉轉(zhuǎn)頭,另尋路徑。德奎暗自發(fā)笑,強(qiáng)悍兇蠻的小鬼子也迷信,也知道啥叫害怕。
唉,日子本來就難,小鬼子一來,麻煩就更多了。這里是小鬼子和八路軍的拉鋸地帶。說不定哪一天鬼子就開進(jìn)了村子。鬼子前腳走,八路后腳就來;如果這之間有點小空當(dāng),什么王部﹑叢部﹑鄭部等雜牌軍又來插一扛子。不管誰來,村民們都不敢慢怠,都得管飯。得罪了誰,腦袋都會搬家。當(dāng)時,八路成立了鋤奸隊,鬼子成立了便衣隊。不知多少人稀里糊涂地送了命。在德奎看來,自家多少有點土地,種種莊稼,再搗點小買賣,將就著也能過湊合日子。于是,他就從“解放區(qū)”向“敵占區(qū)”販點花生米之類土特產(chǎn),又從“敵占區(qū)”向“解放區(qū)”販點針頭線腦﹑胰子﹑雪花膏之類。這雖掙不了多少大錢,可也能解決點小花銷。至于小鬼子怎怎怎怎樣,八路軍怎怎怎怎樣,他不太清楚,也不想弄得太清楚。不過,他憑著自己的直覺,是討厭以至于憎恨鬼子的。自從小鬼子來了,這塊土地就不安生。不一定哪天,就有炮彈呼嘯著落在田野里,炸得田地一個個大坑。有時還炸死一些人畜:北街老孫頭正鋤著地,就把小命喪了,南街上王疤子一條大花牛好好吃著草,腿就被炸斷了。他媽的!小鬼子也真可惡,跑到中國來干啥?沖這一點,要說趕走小鬼子,那是他巴不得的,可話又說回來,誰去打鬼子?他并不愿意跟小鬼子干真家伙。中國人那么多,還指望一個拖兒帶女的人上戰(zhàn)場?還是做小買賣,過小日子保險!
他這樣想著,步子也快了。趕快到掉頭口歇歇腳??墒巧铰吩絹碓蕉?,擔(dān)子越來越重。幸好他干了半輩子活,肩膀上有硬功。不然,一天一百多里挑著擔(dān)子打來回,是鬧著玩的?
夜,更加寂靜。兩旁的山上一呼一應(yīng)的貔子的嗷嗷聲,增加了山野恐怖,也讓德奎冷丁憶起幾天前這里發(fā)生的事。那天——
德奎顫悠悠地走到掉頭口。
“站住!一聲斷喝,差點兒嚇掉了他的魂兒。他驚恐地四下里看看,四周并無一人,待他拿起扁擔(dān)起身欲走,猛地從路旁草中鉆出兩個人。
德奎兩腿打顫。糟了,遇上胡子了。這里過去有不少攔路搶劫的。日本鬼子一來,就銷聲匿跡了。這又是從哪里來的胡子?”
“干什么的?”
德奎雙腿篩糠般的抖動,他語無倫次地說:“我沒有錢,我是一個做小買賣的?!?/p>
“哪個村的?”
“是﹑是﹑是峪口村!”
兩個人慢慢逼近德奎。他們?nèi)┲婆f的衣服,但卻端著槍。這使德奎茫然,這到底是什么人?
“抓的就是你,你這個漢奸!”一個上前用槍頂住了德奎的胸口,另一個從背后扭住了他的胳膊。
德奎知道情況不妙,連聲分辯:“不,不,我不是漢奸......。”
“不是漢奸?哪個證明你不是漢奸?”
“我是做小買賣的?!钡驴X門立刻沁出了冷汗,連忙掀開擔(dān)子,里面全是花生米。
扭胳膊的喝道:“你不承認(rèn)自己是漢奸。那好,你得為我們八路做事,做了事,就證明你不是漢奸?!?/p>
“好好好!”德奎連連答應(yīng)。
“聽著!峪口村里潛伏著一個漢奸,你領(lǐng)我們?nèi)フ宜?。他叫林更生,認(rèn)識嗎?”
“認(rèn)識,認(rèn)識?!钡驴X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林更生是區(qū)里的干部,他怎么可能是漢奸呢?不過,細(xì)想想也是,漢奸往往潛伏得很隱蔽,有時可能打進(jìn)八路軍內(nèi)部。他忽然恨起林更生,這小子平常工作倒挺積極,原來全是裝出來的。這些他以前都無暇顧及,現(xiàn)在他內(nèi)心忽地升華出一種神奇的東西:他能替八路軍做事,這有多好!這種體驗以前是從來沒有的。
擔(dān)子有多重,路有多難走,也顧不得!走著走著,他朦朦朧朧地想林更生真是漢奸?又放棄剛才的想法,大概是吧,八路說是那想必一定是了。
從掉頭口走回峪口村天已亮了。但村里起來的很少,只有幾個趟不住的老漢荷鋤悠悠地走著。德奎心里充溢著一種興奮,甚至是幸福。他領(lǐng)著那兩個人很快找到林更生的住處。這是一處典型的四合院,有正房﹑倒廳﹑東廂和西廂,全是用黑磚壘就的,顯得很古樸。原來這是一處地主的宅院,先前因為這個地主勾結(jié)鬼子,便吃了“花生米?!睆拇?,樹倒猢猻散,這所房子就由民主政府安排給家境貧寒的林更生住。
德奎放下?lián)?,極勤快地去敲門。一會兒出來一個中年婦女,正用手梳理著亂蓬蓬的頭發(fā)問:“找誰呀?”
德奎心里略有驚慌。但他認(rèn)定這林更生不是好東西,他突然變得堅強(qiáng)了許多,腰桿也硬了許多:“林同志在家嗎?有兩位八路軍同志找他?!?/p>
中年婦女瞟了瞟站在德奎身后那兩個人:“好吧!”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好長一會兒,林更生打著哈欠出來了,一看是德奎便笑道:“我以為是哪個?老德奎啥事兒?”
沒容德奎答話,那兩個人猛地竄上去用槍抵住林更生的腰:“走!動一動就斃了你!”
不久,林更生死于掉頭口。有人說,林更生是潛伏的漢奸;更多的說,林更生是被鬼子暗害的。眾說紛紜,說法不一。對這些說法,德奎不敢細(xì)想,但林更生的死總攪得他心神不寧。唉,人哪!干嗎去做背德的事呢?林更生從前曾是一個很好的人,怎么走上這條路?從這點上看他也該死。可德奎一想到林更生的死,或多或少跟自己有點瓜葛,那顆善良的心就軟了。林更生畢竟是自己的同鄉(xiāng)熟人,盡管他做了漢奸,但從情理上自己也覺得那樣做有點過份。甚至,德奎曾懷疑自己的判斷,更生真的是漢奸?他在極力地否認(rèn)自己曾有過的閃念間的懷疑:如果林更生不是漢奸,那自己不就成了漢奸?不,不能......??龋」芩?!反正八路說他是,那就一定是。
德奎想得有些乏了,他索性不想。可是,他被一種不安和焦躁纏繞起來。無名的煩惱從心底升起。每當(dāng)他躺在炕上準(zhǔn)備入睡時,他的腦海里總會出現(xiàn)一幅幅難以判決的圖畫:一會兒,林更生血淋淋的人頭上瞪著一雙駭人的眼睛看著他;一會兒又是區(qū)干部和村民們對他贊賞的目光;一會兒又出現(xiàn)那兩個人的兇惡的面孔。這幾個鏡頭,不斷地在他的腦海里重疊著,殘酷地折磨著他。
唉!林更生林更生林更生你搞得我不得安生。
天蒙蒙亮,德奎終于來到掉頭口。他的衣衫被汗水和露水浸透。晨風(fēng)涼嗖嗖吹來,衣服緊緊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如同背著一塊鐵板。他向北望了望,這里離威海還有很遠(yuǎn)的路程。白天必然悶熱,歇歇腳加緊趕路,爭取早點趕回來。他正要起身,身后有兩個人扭住了他的胳膊。他掙扎著,反抗著,但無濟(jì)于事。
一個人用槍抵住他的后腦勺,狠狠地說:“德奎,你這個漢奸混蛋!今天,我們用你的頭,祭奠犧牲的林更生!”
德奎猛地驚呆了。但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和疑慮在急劇地膨脹著。他轉(zhuǎn)過頭看到了兩雙隱蓄殺機(jī)的眼睛。他搞不明白這兩個人與前兩個人有什么區(qū)別:一樣的口氣,一樣的兇相,打扮也差不多。按照他前面的判斷,他認(rèn)定這兩個是鬼子的便衣隊,不然前幾天自己做的事就錯了。但他現(xiàn)在正被人扭住,而且槍口對著腦袋。生命的簽證握在別人手里。他不能也不敢懷疑這兩個人,他們也得是八路:“同志,你們千萬別開槍。自家人不能打自家人呀!”
“自家人?操!你領(lǐng)著漢奸殺了林更生。誰跟你是自家人?”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人狠狠地踢了德奎一腳。
“同志,同志,林更生真的是漢奸——你們八路同志說的!”他苦苦哀求著。
這時,槍聲響了。
榮風(fēng)倫,男,1960年出生。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膠東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40多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舅爺家事》。山東作協(xié)會員、山東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