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的冬天,淮北地區(qū),雨雪特別勤。自從入冬以來,三天一次小雨,五天一場大雪,一直沒有斷過,困得人們也不能出??墒抢夏耆藚s說:大雪紛紛兆豐年,來年必定豐收。
格溜溜的東北風一陣陣吹來,細細的雪花漫天飛舞。千里平原,白茫茫一片,如同無邊無際的雪海。
在那白茫茫的海面上,有一個小小的集鎮(zhèn),名叫龍廟集,只有百十戶人家。集鎮(zhèn)不大,生意卻是十分興隆,不管多大風雪,也沒有斷過來往客商。在農村里,一般的集鎮(zhèn)上,過了中午,就沒有什么買賣了;尤其在寒冬季節(jié),陰雨雪天,無事在集上溜達的人更少??墒沁@個集上,近來生意特別興旺,每天直到天黑,都還有人做買賣。
小鎮(zhèn)的十字街頭,有座古廟。在廟門前右邊那棵快枯死的老槐樹下,新搭起個蘆席棚子。棚子門口,站著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揚著清脆的嗓子,向街上來往的人喊道:“要吃犬肉的,到這邊來。里邊有桌子有板凳,有酒有菜,有茶有水,有火有煙。喝得醉醉,吃得香香,烘得暖暖的回家去……”一喊一大串子。
這個女人,名叫羊秀英。
羊秀英的狗肉攤,開設的時間并不長,可是在這個小集鎮(zhèn)上,生意是最好的。因她這個人,很會招攬顧客。
這個蘆席棚子,坐北朝南。棚子里,擺設得非常簡單。門里左邊靠墻,擺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桌上放著切肉的案板,桌肚里藏著個柳條笆斗,笆斗里盛著煮熟的狗肉。右邊放著三張小方桌,是專為顧客設的座位。
這時,已是下晚時分,天又下著雪,蘆席棚里冷清清的沒有什么顧客了。只有緊靠右邊墻拐的角落上,有四個男人,圍在那張方桌上算賬。
這四個人,都是死蛙湖里有名的人物。一個黑乎乎的臉膛、斜眼睛的小老頭,年約五十三四,名叫黃三,綽號“三角眼”。這個人在解放前,一不種田,二不耕地,就靠兩片嘴皮子吃飯。黃三家?guī)状荚邶垙R集上開牛行。他從小就練出一張巧嘴,能說會道,遠近聞名。另一個中年人,年不過三十,黑麻臉,黃眼珠,名叫杜三春,是黃三的外甥子,也是黃泥洼的有名的快嘴;說起話來,唇不沾齒,死人能被他說活。這人在解放前,跑過南京,到過上海,專在津浦線上做投機買賣,點子多,門路廣,做事又鬼,因此,人都叫他“鉆天猴”。還有一個年輕人,最多也不過二十二三歲,大號個子,刀條臉,摳眼睛,高鼻梁,黃黃的臉色,瘦得活像一根蘆柴,風都能吹折他的腰桿。這個人名叫黃大權,外號“彈弓子”。這個綽號是雙關語。黃大權從小就無爹沒娘,孤苦伶仃,以討飯為生。冬天,無衣無被,雙手抱著膝蓋,睡在稂草里長大的,將腰桿睡成弓形,直到解放后,才慢慢又直起來;另外還有個含意,這個人從小討飯,手不提籃,肩不擔擔,討一口吃一口,把他也養(yǎng)成一身懶骨。土地改革時,村里分給他雙份土地,他也懶得去耕種,將田地扔荒,整天和羊秀英在一起鬼混。他和羊秀英既不是夫妻,又不是長久的姘頭,他們之間的關系,羊秀英如同彈弓上的皮條,黃大權就好比一粒無根的彈子。每當羊秀英把黃大權抓得緊的時候,必定是要把他彈出去傷害人。至于這個彈弓的把子,卻是抓在另一個人的手里,現(xiàn)時他也在場。此人名叫黃龍飛,年已五十開外,嘴上有十七八根稀稀朗朗的黃胡子,整天尖著手指,捋著胡須,向兩邊撥弄著,弄成翹翹的八字形。看樣子,挺神氣的,很像個紳士。莫看此人其貌不揚,尖頭細爪,獐頭鼠目,活像黃鼠狼投的胎,可是在解放前,他是死蛙湖里地主黃一夫的近族,任大莊的首戶,能言善辯,又是一把包攬訴訟的刀筆,自以為是個數(shù)一數(shù)二的鄉(xiāng)紳老爺。如今,他又冒充民主士紳,招搖撞騙,惹是生非。
黃三甥舅二人和羊秀英合伙做了一趟投機買賣,由于分賬不均,發(fā)生口角。事情是這樣:杜三春從蚌埠一家服裝廠套購來一批布頭,原說是三人合伙,賺錢貼本,均按三股分賬。哪知這次買賣做得順手,杜三春便伸出腿來,說羊秀英與黃三只是出幾個本錢,他是出人的,在外邊開支大,受辛苦,要從賺的錢中提出二成作為他個人的補貼。黃三當然沒意見,因為他們是甥舅關系,好壞是一家;可是羊秀英不同意,結果吵翻了。這一天,黃三便請出黃龍飛來做調解人。
黃龍飛雙腳翹在火盆邊上,手里捧著個算盤,撥弄著,抬頭向站在蘆席棚門口的羊秀英道:“細賬不用算了。三春在外邊跑了兩個多月,確實是吃苦不少,提出五十萬塊錢①來當報酬,也是應該的?!毖蛐阌⒌溃骸鞍呈莻€女人,誰要捉俺這個大頭,是很容易的,不過在黃泥洼還找不出這樣大膽的來?!?/p>
杜三春火暴暴地蹦起來:“俺捉誰的大頭?俺在外邊,風里雨里,起五更睡半夜,誰來疼過俺一下子?擔驚受怕,求爹爹拜奶奶,香煙還不知貼了多少。你們呢?坐在家里,一不擔風險,二不操心勞碌,凈打凈快,一人分了三百萬!人總是要憑良心嘛?!?/p>
羊秀英惡狠狠地吐了一口:“呸!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在外邊,吃喝玩樂,早在老娘頭上開銷了。”
黃龍飛連忙擺手攔阻道:“好好,話越說越多,共事的日子長哩,還有下次,不說啦!這五十萬塊錢,就只當是我打你們這三家的秋風。大權,打壺酒來,今天是三春請客?!?/p>
黃三低著頭,坐在一邊,始終沒有吭一聲。
大權打好酒,擺好杯筷。羊秀英自動撕一盤狗肉,送到桌上,轉身又從里邊瓦罐里捧出幾捧花生,撒在桌心,不冷不熱地道:“俺羊秀英有的是狗肉燒酒,要吃吃在明處。俺也是嘴扛在肩上,到處吃人的人,誰要不睜眼睛,想在……”
黃龍飛舉起手道:“光棍點到就為止,不要多說啦。大家都不要把眼睛放在這幾個錢上,錢短人長,要看到今后還得共事,還有好多買賣要大家共同去做。”接著,伸手向門外指指,意味深長地繼續(xù)說道:“你們看看外邊這個天時?!?/p>
黃大權嘴上叼著一支煙卷,弓著腰,雙手抱著肩,歪著頭,蹲在凳子上,扭身看看外邊,幸災樂禍道:“這個天時,早晚總有一場大雪。我看啊,有些人日子就是不好過喲?!秉S龍飛嘴上那幾根胡子翹了翹,嘴角上露出一點點蔑視的微笑,心里暗暗在罵黃大權是個笨蛋,根本不能領會他話中的含意,便說道:“你怕啥,天塌下來有人頂住。”羊秀英在案板上邊撕著狗肉,邊扭過頭來問道:“誰替他頂住,你替他頂住?”黃龍飛放下酒杯,瞇縫起眼睛,向羊秀英道:“你今天一集,搞了多少???”黃大權將頭縮縮,雙手拍拍屁股,站下地,伸長脖頸,尖起嗓子道:“起早摸黑,忙上一天,搞了十萬八萬,管個屌勁。”
黃龍飛指指手道:“你這兩個人,都是黑心腸。一集頭十萬,還嫌少!我們呢?一個銅扣子未見,還來個二姑娘倒貼,欠你兩壺酒錢。”
羊秀英扭過頭來插嘴道:“他和你比?拿蘆席比天,小鬼比神仙。你家女兒,買了頭十擔小麥囤在你家;到青黃不接的時候,三翻兩滾,夠他四爪落地,苦上大半輩子?!?/p>
黃龍飛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警告似的向羊秀英道:“我可先打你招呼呵!你不要在外邊亂造謠哈,我家哪來的頭十擔小麥哪?”
羊秀英冷笑笑:“嗨嗨,你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了你的老娘啊!你家大閨女,前年買了兩擔小麥,放在糧行里,二年不到,就滾成十多擔。別人不知道,你以為老娘也不知道???”
黃龍飛抓下頭上的狗皮帽,狠狠地往桌上一摜,跳起來,咬著牙,眼睛里都快急出血珠子來,指著羊秀英,好半天,才從牙縫里吐出個字來:“你……”
黃三連忙起身,賠著個笑臉,伸手將黃龍飛按坐下道:“都是一家人,說兩句笑話,何必認真呢?坐下,坐下?!秉S大權忙為黃龍飛沙沙斟滿杯子,點頭哈腰道:“來來,喝酒喝酒。”黃龍飛經(jīng)黃三等人勸解,臉上的氣色慢慢緩和下來,可是心里的氣惱還沒有消除,氣憤憤地說道:“怪不得人說,你這種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天時,大雪在地,正是做生意的好機會。我是好心好意要你們不要錯過這個機會,你看,她扯到哪去了,真是……”
羊秀英滿臉笑容,走到黃龍飛身旁,嬌聲賤氣地說道:“喲,好了,好了,俺來賠不是。”說著,便端起杯子,扶著黃龍飛的腦袋,將酒灌進黃龍飛的嘴里……
羊秀英捏著黃龍飛的嘴,連連灌下三大杯酒。雙手揉著黃龍飛光滑滑的和尚頭,搖晃了幾下,把他捺到桌上,輕輕地在他背上拍了兩巴掌,飄飄地飛走了。
黃龍飛暈乎乎地抬起頭,瞇縫起一雙烏龜眼,搜尋了好半天,才看到羊秀英。
這時的羊秀英,在他的眼里,好似一位天仙:鴨蛋臉,白里透紅的臉皮,高高的龍骨鼻子,淡淡的眉毛,吊眼梢,一雙單眼皮包著兩顆晶亮的眼珠。苗條的身材,穿一件淺藍色的陰丹士林布褂子。未開口說話,兩腮就現(xiàn)出圓圓深深的酒窩,涌出迷人的笑容……
黃大權和黃龍飛對面相坐,見黃龍飛癡癡看著羊秀英,實是有點醋意;端起杯子,在黃龍飛眼前繞了一個圈子,攪亂了他的視線,不悅地道:“喝酒喝酒?!?/p>
黃龍飛猛然驚跳一下,感到自己酒還沒有吃多少,已有幾分醉意了;忙端起杯子,向黃三等人謙讓道:“好好,共同干杯?!?/p>
在座的人都忠實地干了杯。只有黃龍飛,舉起杯子,放在嘴邊停了停,又放下,說道:“三春,別人都說你是久跑碼頭,見過大世面的人,我就不承認你。光在外邊跑來跑去,不能看到一點風向,你還算得了啥跑碼頭的。做買賣,要看風向呵!在這個災荒年頭,糧食是最寶貴的,你們?yōu)樯恫辉诩Z食上打打主意呢?”
杜三春笑笑:“咋沒想過呢。自從去年以來,糧食由國家統(tǒng)購了,不敢碰啊!”
黃龍飛道:“輪船都是在大江大海里航行的。要想吃大魚頭,不擔點風險咋管。要知道,私鹽越緊才越好賣呵!”
黃三道:“糧食,自打統(tǒng)購統(tǒng)銷以來,都是按戶按人定量的,你有啥辦法弄到手呢?”
黃龍飛昂首笑笑道:“你這個人,耳朵失靈了。大前天,朱錫坤在莊上開會不是講了嗎?黃泥鄉(xiāng)今年遭了特大的水災,是全縣最嚴重的災區(qū),糧食全部由國家供給!誰有錢誰就買到糧食,保證供應。”
黃三道:“那也是按人定量的喲?!?/p>
黃龍飛道:“只要有個‘賣’字,就不愁買不到手?!?/p>
杜三春道:“‘賣’也只能按人頭買,有啥辦法?”
黃龍飛道:“就看你這個‘鉆天猴’的本領了。要是你有孫悟空的本領,鐵扇公主的風火扇子,也照常能拿到手。”
黃大權呷呷嘴道:“朱錫坤住在鄉(xiāng)里,不容易鉆哪!”
黃龍飛擺擺手道:“你不要看朱錫坤嘴呱呱地,整天奔來跑去,挺神氣的,其實是個草包。只要你把掌秤的拉過來,他會蒙起眼來跟你轉?!?/p>
杜三春道:“朱錫坤你能騙過去,任為群你瞞不了呵!”
黃龍飛這時突然氣憤地擂擂桌子:“任為群,他還算個啥,如今也該咱們翻翻身啦!過去,任為群仗著是民兵大隊長,掌握了槍桿子,在莊上作威作福,人們怕他;如今大隊長已經(jīng)給他拿掉了,他還敢在老子頭上拍蒼蠅!”
杜三春道:“他不做大隊長,還是門里的人喲?!?/p>
黃龍飛牙一咬,躍身站起,拍著桌角道:“屁!上天美溶回來,已找他談過話,警告過他,要他老老實實在家種種地;若再敢興風作浪,就把他的黨員也拿掉?!?/p>
羊秀英在門口,扭過頭對黃大權和杜三春道:“閻王老爺瞎了眼睛,錯叫你們這幾個廢料投了男人胎,不怕人去怕鬼。任為群怎樣,他幾年前就發(fā)狠,要把老娘趕出任大莊,今天老娘不是還在這里嗎?只要你有本事把糧站這根線拉上,天大的風浪,老娘去闖?!?/p>
黃大權跟上補一句:“糧站這個關系,還得龍飛去拉?!?/p>
黃龍飛舉起手中的煙袋,向外指指:“你看這個天時,已為你們打開了大門了?!闭f著,頭往杜三春面前伸伸,輕聲道:“要利用時機。冰雪在地,災荒一天天的嚴重,人心不安,有些人都對黃泥洼這個地方失去信心,想到外邊去。你就利用最近從淮南煤礦回來的人,到處宣傳在外邊如何如何好,多放幾把野火,趁勢燒燒。老百姓一要走,朱錫坤就慌啦,不怕他不拿出糧食來?!?/p>
黃大權道:“拿?他發(fā)的是救濟糧,俺這號人也沾不上邊??!”
黃龍飛道:“這又得制造時機。弄些人哄到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口,一吵一鬧,朱錫坤就沒有主張了。要救濟,人人都得攤一份,他哪來這么許多糧食,一定是一邊發(fā)救濟糧,一邊要有錢戶拿錢去買。只要他上了這個圈套,你還怕搞不到手。哼!要知道,這是一本萬利的交易,不動點計謀還行?”
黃大權道:“俺們想得是好,就怕老百姓不會跟俺們跑?!?/p>
黃龍飛道:“這就看三春這個‘鉆天猴’的本領大小了,只要能鉆到空子,人們自己會跑去為我們打開倉庫的大門。”
杜三春端起酒杯,思索了好久,嘆息一聲:“唉,不成啦!錢,今天都買了煙葉,有糧食也無錢去買?!秉S龍飛埋怨道:“我不是早對你講了嗎?煙葉,是冷口貨?!倍湃旱溃骸皬陌霾夯貋頃r,行價還很好,誰知剛剛幾天,風頭又變了呢?”黃大權道: “還談這些干嗎?錯就錯了,哪里掉魂哪里找。要干,就趁這雨雪天撈一把!龍飛,還是你出來想想辦法,看哪里有錢,大不了背它幾分利息,有啥了不起的。”
黃龍飛瞇起眼睛,沉思一下道:“錢,困難??!我昨天向人講了,不過他要這個數(shù)字。”說著,便打了個手勢,在眾人眼前晃晃。
羊秀英道:“你喉嚨不要張得像小盆口那么大。黃大權沒有骨頭,隨你整吞活咽,俺羊秀英可不是省油燈。你要凈得三成,別人呢!就是幫你跑腿,你還得供人吃飯哩。”
黃龍飛道:“你不干,關我啥的屁事!我一個銅子好處也不要你的!這是你們找我,我不過是個中間人?!?/p>
杜三春道:“求人不如求己。你寫封信給美溶,從銀行里搞點貸款,由三舅出面,逢四進一,有她一股?!?/p>
黃龍飛哈哈大笑道:“你想得倒好,她是國家干部,還能和你合伙做生意?”
杜三春又改口道:“不是說加上美溶一股,是有你一股?!?/p>
黃大權在旁補充道:“也不能白要她……”
黃三打岔道:“依俺看,千條萬條,還是以前說的,由龍飛和美溶說說,幫三春在鄉(xiāng)里謀個差使,這是最重要的一條。朝中有人才好做官?!?/p>
黃龍飛瞇縫著眼看了看黃三。伸手在桌上花生堆里挑挑揀揀,最后揀起兩顆花生,放到杜三春面前,又瞇縫著兩眼看了看杜三春。杜三春不知他是何意,歪起頭,挑了一粒白皮的花生,剝開殼子,將花生米倒進嘴里。牙剛咬著,霎時,只見他苦眉皺臉,呸,呸,呸!連連吐了幾口,雙手抱著腦殼,張著嘴,伸出二寸多長的紅火火的舌頭,涎水拉拉流到地上。用腳踢了黃龍飛幾腳,理起衣袖,擦擦自己的舌頭叫道:“呃喲,俺的媽啊,你這個壞蛋,把俺害苦啦!又苦又酸,牙剛一碰,連根子都酥了。”
黃龍飛仍是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杜三春,伸過手,用大拇指將另一粒爛殼花生捺扁,撥出里邊的仁子,手指在桌上點點,要杜三春再吃吃看。杜三春只是擺手道:“這下可不上你的當了。”黃大權不識其中之妙,伸出手,捏起半邊花生米,放在舌尖上,用門牙輕輕的斗斗,忙吐掉,道:“也是苦的?!秉S龍飛得意地把兩個花生殼,拿給黃三。
黃三將花生殼放在手掌上,撥來撥去,仔細研究。這兩顆花生,仁子都是苦的,所不同的,一顆是從里邊往外壞,仁子雖是霉爛發(fā)苦了,外邊的殼子還和其它花生一樣是好的。另一顆是先霉了殼子,后爛仁子,和那些好花生放在一起,一眼就看出,那是一顆早已霉爛透的花生。因此,杜三春便挑了一粒外殼完好的花生,把它當做好花生來吃,才上了黃龍飛的當。黃三思量了半天,最后會意地向黃龍飛點頭笑笑,表示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說道:“你還應三思。依俺之見,機不可失,任為群下臺,這是個好機會。”
黃龍飛胸有成竹地笑笑道:“你看,我家圩后那二畝小麥,去年秋天種時,垡塊都像小盆口一樣,打也打不碎;后來我便車上水慢慢浸透,一耙就成了。這也得慢慢浸……”
羊秀英在門口突然咳嗽一聲,向黃三使個眼色,轉臉向外喊道:“要吃犬肉,到里邊來坐。有桌子,有板凳,還有火?!备钦T人的鼻音,走進一個人來。
此人姓祝,名永康,年約二十八九歲,是個中等個子。身穿一件黃色的軍大衣,戴頂皮帽子,腳穿一雙硬底長筒皮鞋,手里提著個綠色的旅行包。他走進羊秀英破爛的蘆席棚子里,一邊撣著身上的雪花,一邊伸頭看看桌案上的狗肉,問羊秀英道:“這是什么肉?”
羊秀英笑笑答道:“犬肉?!?/p>
祝永康又伸頭在盤子里仔細地看看,里面明明盛著個狗頭,不解地問道:“這不是狗肉嗎?”
羊秀英道:“有的人聽說是狗肉,就不敢吃,說犬肉,是為著好聽些。”
祝永康用目光掃視一下黃龍飛等人,走到靠左邊一張破桌子旁,放下手中的旅行包,對羊秀英說道:“好,不管你是狗肉還是犬肉,幫我來一斤?!?/p>
羊秀英殷勤地走過去,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用擦桌布把桌子抹了又抹,擺上一雙紅漆筷子,問道:“同志,你喜歡吃肥的還是喜愛吃瘦的?”
祝永康道:“都行。幾錢一斤?”
“只管吃好了,不用問價錢,先嘗嘗,吃得好,吃得香,你再給錢。不爛,不香,分文也不要你的?!?/p>
羊秀英說著便放下抹桌布,伸手在盤子里撕下一塊狗肉,送到祝永康面前:“你看,這肉多爛。吃狗肉的人,頭一條是講究火功,煮得爛,爛香爛香,越爛越香。你嘗嘗,香,你再買,不香,你要買也不賣給你。你不喜歡的東西,硬賣給你,吃下去心里也不舒服?!?/p>
祝永康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狗肉攤子,但是,他在舊社會里見過好多這樣的開飯店的女人,對她這一套也不覺得驚異;很隨便地伸過頭去聞一聞,確實是噴香,便道:“來一斤,多稱一點也行。”
羊秀英拖出桌肚底下的笆斗,拿了一塊狗肉,向盤子里撕了幾塊,又問道:“還要酒吧?寒冬臘月,冰天雪地,狗肉燒酒是最好不過了,一能度暖,二能御寒,三能充饑,四能解渴。”
祝永康抬起眼來,看看羊秀英,心里想:這種女人,練就了一張嘴,很會做宣傳呢!笑道:“我本來不想喝酒的,你說了這么多好處,好吧,來四兩,半斤也成?!?/p>
羊秀英一邊忙著稱狗肉,一邊扭頭向黃大權道:“你那杯子放不下來了嗎? 快!幫這位同志打半斤酒,好的口子(濉溪大曲)。”
黃大權懶洋洋地站起身,摸過酒壺,走到酒壇旁,打好酒,送過來。
祝永康接過酒壺,沙沙斟滿酒,端起杯子,放到唇邊,吮了一口,便又放下杯子道:“這酒太涼了?!?/p>
羊秀英送來狗肉,用眼角細細打量了祝永康一番,笑笑道:“同志,你不知此地的風俗吧?此地人喝酒,夏天喝熱的,冬天喝涼的?!?/p>
祝永康不解,問道:“那為什么?”
羊秀英道:“熱酒下肚是冷的,冷酒下肚以后要起火的。”
祝永康道:“還是請你給我燙一燙吧?!?/p>
祝永康一走進蘆席棚子,黃三等人便不再講話了,一個個都埋著頭喝酒吃花生。只有黃龍飛偷偷地在仔細打量著祝永康。
壺里的酒漸漸空了,黃大權又去打了一壺,恭恭敬敬替黃龍飛等人斟滿了杯子。自己活像猴子一般蹲在凳子上,叼著煙卷,縮頭夾頸,喝了一口酒,問黃龍飛道:“還要狗肉嗎?”黃龍飛哼了一聲,兩眼始終沒有離開祝永康。
祝永康進了羊秀英的蘆席棚子,聽她三句話一說,已看透羊秀英是一種什么貨色了。他埋著頭,只顧喝酒,看也不看她。當羊秀英在他身邊走來走去的時候,頓時有一種難聞的氣味撲鼻, 使他有點頭痛。但是他對羊秀英那種百般的殷勤,不斷來問長道短,又不得不應付幾句。
當羊秀英二次送來狗肉時,祝永康忙伸手擋住,說:“不吃了。大嫂貴姓,就是這集上人嗎?”
羊秀英道:“俺婆家姓任,娘家姓羊,家住在鄉(xiāng)下。不瞞同志說,俺的當家人死了,有個小叔在鄉(xiāng)里當干部。這也是春荒當頭,實是沒有辦法,才在集上做個小生意;要是有辦法,誰來賣狗肉呢?好丑在鄉(xiāng)里跑跑,也能為大家辦點事呵!”
祝永康道:“這么說,好像你在鄉(xiāng)里也是個干部啦?!?/p>
羊秀英故作羞愧的樣子,低頭斜眼地說道:“農村婦女,一不識字,二不能寫,三不能算,又不會講,能做啥干部。”
祝永康不愿和這種人閑扯瞎拉,便把話題一轉,問道:“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是否知道?”
羊秀英道:“同志,你不要看俺是個女人,凡是住在這周圍鄰近三十里五十里路之內的人,有名則知,無名不曉。不知你問的是哪一家,哪一戶,姓甚名誰,是男還是女?只要你說出姓名,俺可知道八九?!?/p>
祝永康道:“我問的不是某一家某一戶,我想打聽一下,在這一帶地方,有沒有姓宦的?”
羊秀英愣住,一時想不起來附近哪個莊上有姓宦的,可是她又不愿回答不知,便轉口問道:“同志,你得先說清楚,他住在哪個鄉(xiāng),哪個莊?現(xiàn)下找人難得很,過去的鄉(xiāng)保甲都廢了,區(qū)也變了。俺們這里,過去叫南屏區(qū),大郢鄉(xiāng),現(xiàn)在改為黃疃區(qū),黃泥鄉(xiāng)。你不說他住在哪個莊子上,不容易找啊?!?/p>
祝永康搖搖頭道:“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宦,名叫宦守田?!?/p>
羊秀英道:“你和他有親嗎?”
祝永康道:“沒有。”
羊秀英道:“有故嗎?”
祝永康道:“也沒有?!?/p>
羊秀英道:“一沒有親,二沒有故,你找他做啥?”
祝永康道:“你告訴我,這里有沒有姓宦的吧?!?/p>
羊秀英道:“俺們鄉(xiāng)里,有姓萬的,就住在……”
祝永康道:“不是姓萬,是姓宦,叫宦守田,官宦的宦,守業(yè)的守,田地的田。”
羊秀英蹙起淡淡的眉毛笑笑:“你真把俺說糊涂了,從來沒聽人說過,哪個莊上有姓難的,難,難,真的把俺難住了……”
黃龍飛豎著一雙蒲扇耳朵,側著脖子,靜靜地在那里聽完了祝永康和羊秀英的這段談話。這時,用腿抵抵黃三,撅撅嘴道:“你看,這個小娘們,多有本事,三言兩語,就把這個穿黃軍裝的勾搭上了?!?/p>
黃三斜過眼來看看,說道:“這是一只仙桃,誰看到都會淌口水的?!?/p>
黃大權指指黃龍飛道:“你……這是人說的話嗎?”
黃龍飛道:“你放心,這個穿黃軍裝的,是過路的,不會搗破你的雞窠。他要是真的能在這里工作,倒是個好花生殼子?!?/p>
黃大權從凳子上滑下地,把桌角一拍:“呔……你是胡扯的啥!”
祝永康沒有聽到這幾個人在一旁唧唧咕咕說的啥,也沒有注意到黃龍飛在暗地里偷偷地看他。經(jīng)黃大權這一拍,便扭過頭去,一見那幾副陰沉的笑臉,就想到這幾個人,一定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貨。他感到自己在這樣的場合,向羊秀英這樣的人,打聽張,問道李,有些不合時宜。連忙喝干杯子,站起身,打開旅行包,向羊秀英道:“算賬吧!”
羊秀英笑道:“這就愛財了?!?/p>
黃龍飛走過來,非??蜌獾攸c點頭,插嘴問道:“這位同志,聽你說話的口音,不像是我們淮北人,恐怕是……”
祝永康一見黃龍飛那副虛偽的面孔,心里就非常厭惡,冷冷地答道:“我是淮南人。離這里有好幾百里。”
黃龍飛雙手一攤,做著早已預料到的姿態(tài),非常神氣地說道:“是嘛,一聽口音,就知你老家不是淮南鳳陽府,定是滁州城?!?/p>
祝永康愛理不理地點點頭:“是的?!?/p>
黃龍飛又走近一步,問道:“是從縣里來,還是在省里工作?”
祝永康哼一聲:“嗯!”
黃三接過嘴來問道:“你在縣里工作,不認識俺們區(qū)里熊政委嗎?”
祝永康搖搖頭:“沒聽說過?!?/p>
黃大權道:“那你就不是在俺們這個縣工作。”
祝永康道:“我是在外地工作,剛剛才回到家鄉(xiāng)來,還沒有住定。”
黃大權把大腿一拍:“俺說的嘛!在俺們縣里工作的人,就沒有人不知熊彬兩個字的。前二年,報紙上無三天沒有俺們區(qū)里的新聞。”
祝永康扭頭看看黃大權那種吹噓的神情,也不知熊彬是何等人物,便隨口問道:“熊彬就是你們這里的人嗎?”
羊秀英伸手朝黃龍飛指指,說道:“呃!就是這位黃胡子的大閨女女婿,是俺們區(qū)里的政委?!?/p>
祝永康這時才扭過身,仔細地看看黃龍飛,只見他得意洋洋,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線似的,皮笑肉不笑地齜著牙,活像老梟鳥逮住了一塊臭肉的樣子。祝永康從心里要嘔吐,更不愿答理這些家伙,會好賬,提起旅行包就走了。
鵝毛大雪,正飄飄揚揚地漫天飛舞。
①這里是指1955年幣制改革前的舊幣,下同。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