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本杰明·格羅夫納（Benjamin Grosvenor）的簡歷，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個詞就是“最年輕”。十歲成為最年輕的英國“紹森德年度青年音樂家”（The Southend Young Musician of the Year）和“埃塞克斯年度青年藝術(shù)家”（The Essex Young Musician of the Year）大獎獲得者，十一歲成為最年輕的“BBC青年音樂家”獎獲得者，十九歲成為最年輕的BBC逍遙音樂節(jié)開幕音樂會的演奏家。

2012年，二十歲的格羅夫納又得到了英國《留聲機》雜志的雙重獎項——器樂獎和青年藝術(shù)家獎，是《留聲機》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兩個獎項獲得者。

如果說那些有著“青年”前綴的獎項是其在同年齡群體中實力體現(xiàn)的話，那么接下來要羅列的那些榮譽則是超越年齡界限的實稱：2011年，格羅夫納簽約環(huán)球旗下的DECCA唱片公司，成為DECCA這個傳統(tǒng)頂級古典音樂廠牌半個世紀以來簽約的唯一一個英國鋼琴家，其后發(fā)行的首張《肖邦/李斯特/拉威爾》專輯獲得“樂評人的選擇”（Critics Choice）獎，英國《每日電訊報》把他評選為當年“年度十大英國人”；2012年，入選美國CNN的電視特輯《人民英雄》（Human to Hero）。

許多前輩奮斗終身，也未必能像這位出生于1992年、現(xiàn)在只有二十一歲的年輕人那樣，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nèi)，不斷用業(yè)界重量級的成就刷新著世界記錄。如果站在未來的角度看作為“歷史”的今天，格羅夫納的發(fā)展軌跡無疑是“神童”的典型，而在神童身邊，總有那么幾個重要的人物，默默守護與引導著這列生命小火車在軌道上順利前行。

母愛庇護下的不想長大

格羅夫納的父親是一名英語與戲劇教師，母親則是專業(yè)鋼琴教師，他是家中五兄弟里最小的一個，哥哥們曾先后學習過小號、小提琴、吉他、單簧管等樂器，但都先后放棄了。格羅夫納并不是想象中那種自然而然對鋼琴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神童”，六歲決定跟隨母親學習鋼琴，僅僅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學校里的好朋友們都開始學琴了，而自己也想要加入競爭的行列一決高下。回憶起最初學琴時期的狀態(tài)，格羅夫納坦言當時的自己其實并不關心音樂，只是把練琴當作一種挑戰(zhàn)去征服，與其他琴童別無兩樣，每日的練琴就像是一個運動員必須完成的身體訓練。八歲時，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了格羅夫納身上逐漸展露的天賦：他可以演奏相當于鋼琴八級水平的肖邦圓舞曲作品，其完整程度超過自己任何一個大年齡的學生；更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小格羅夫納不只是技術(shù)上能演奏，還能從情感上來理解作品。于是，原來只為“爭一口氣”的學琴狀態(tài)發(fā)生了改變。十歲時，格羅夫納第一次登上正式音樂廳的舞臺，彈奏肖邦的《降D大調(diào)夜曲》，他回憶說：“那一晚的觀眾有著很不一樣的氛圍，我感受到通過音樂和觀眾交流的喜悅，這對我來說是非常美好的經(jīng)歷。從那一刻開始，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很想成為一名鋼琴演奏家?！?/p>

一年后，格羅夫納以十一歲最年輕的“黑馬”姿態(tài)，連續(xù)贏得四項英國為青年藝術(shù)家設立的評選大獎，開始受到業(yè)界的關注。然而回到家中，他只是一個認真完成學校布置的家庭作業(yè)后，在鄰居不斷的抗議聲中，在二手貝森朵夫（B?sendorfer）鋼琴上練琴的孩子，這架鋼琴是他從祖母那兒借了一萬英鎊，再加上自己參加比賽掙來的一萬七千英鎊買來的。即使是在獲得《留聲機》的雙重大獎之后，他還是一直與自己最小的患有唐氏綜合癥的哥哥喬納森同住一個房間。

兄弟倆從小就共處一室，因家中無人照料，喬納森一直跟著本杰明與母親一起巡演于世界各地?！半m然有時候當我演奏格什溫作品的時候，喬納森會站起來跟著音樂一起拍手，興奮地喃喃自語，但我不覺得他喜歡我的音樂會。也許他更享受各地的美食與音樂會之后的慶功啤酒。”格羅夫納承認自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常會感到壓力甚重，相反，喬納森是逍遙自在的性格，因此每當格羅夫納覺得沮喪的時候，總會在喬納森的插科打諢中緩過神來?！爱斘乙粋€人出去演出，沒有喬納森在身邊時，他總是我最想念的那個人，因為他帶給我很多快樂?！彪m然格羅夫納一直說要學習開車，但至今母親仍是兄弟兩人的司機，帶著他們?nèi)W洲各個地方演出，打理種種事務。在一位理智、聰慧、賢淑的母親庇護下，格羅夫納似乎還沒有那份急切的飛出暖巢的愿望。他說母親一直是那個最理解他并為他的音樂“塑形”的人：“她總能了解我想要嘗試做的事情，并給予促使我去思考的建議，那些建議最后證明都是正確的。”

良師引導下的獨特音樂個性

在考入英國倫敦皇家音樂學院之后，格羅夫納開始跟隨克里斯托弗·埃爾頓（Christopher Elton）學習鋼琴。埃爾頓1983年成為英國倫敦皇家音樂學院的院士，至今育人無數(shù)，其優(yōu)秀的教學方法享譽海內(nèi)外，培養(yǎng)的學生分別在范·克萊本、倫敦、哈恩、新奧爾良等國際鋼琴比賽中斬獲一等獎，他本人更是多次被邀請到世界各大鋼琴賽事?lián)卧u委。談到教學秘訣，埃爾頓曾說：“我的很多學生都彈得比我好，所以我在學生面前總是保持很謙虛的心態(tài)。在教學中，我并不教學生怎樣在比賽中得第一，而是幫助他們發(fā)展自己的音樂個性。演奏中‘自信’是最重要的，但一定要尊重作曲家，去接觸音樂中更深處、更靈魂的東西。音樂與其他藝術(shù)，與文學、哲學以及生活本身都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要懂得更多的東西，才能更全面地去理解。需要注意的是，自信和驕傲有時候看起來區(qū)別很小，容易混淆，一個人應該相信自己，但是如果認為自己知道一切，就聽不進別人說自己的不足之處了?！?/p>

在這位良師的循循善誘下，我們不難理解為何年輕的格羅夫納可以演釋出超越其實際年齡的情感和個性。格羅夫納對早期的鋼琴家特別感興趣，在學校期間甚少聽音樂會的他，更愿意買前人的唱片來欣賞。“譬如波蘭的弗里德曼（Friedman）、羅森塔爾（Rosenthal），我覺得他們擁有許多已失傳的、具有表現(xiàn)魅力的演奏技巧。早期的演奏錄音是一個寶庫，因為這些藝術(shù)家有機會直接接觸十九世紀的作曲家，例如羅森塔爾便是李斯特的學生。而且那個時代，偉大的畫家和音樂家之間保持著密切的往來，這對他們的音樂表達有非同一般的影響?！彼裕斢杏浾邌柛窳_夫納崇拜的鋼琴家時，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串已過世演奏家的名字，如霍洛維茲、魯賓斯坦、莫伊塞維奇、拉赫瑪尼諾夫等等，而在世音樂家他只提了兩位都已六七十高齡的演奏家——瑪塔·阿格里奇和索科洛夫。

當格羅夫納在DECCA旗下發(fā)行了第一張《肖邦/李斯特/拉威爾》專輯時，英國《BBC音樂》雜志用“使人大為震驚”來形容，而《留聲機》雜志則說他是“一個令人咋舌的天才，擁有不可思議的先天條件，與已故鋼琴大師齊夫拉（Georges Cziffra）是一個等級！”隨后在2012年發(fā)行的第二張專輯的選曲豐富展示了格羅夫納的藝術(shù)思考、音樂對話和卓越的藝術(shù)技巧?！读袈暀C》雜志再次評價道：“這么多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讓人覺得炫目的專輯，既讓人關注到他那令人雀躍的藝術(shù)技巧，又有足夠精彩的指尖技術(shù)通過不經(jīng)意間的賣弄，激發(fā)起激動人心的情感，并從中感受到音樂家內(nèi)在的力量。他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才?！薄禕BC音樂》雜志評價“他演奏的旋律，樂句中蘊含著非常成熟的詮釋，甚至可以與鋼琴家科爾托和莫伊塞維奇相媲美，在節(jié)奏控制上，格羅夫納已經(jīng)擁有與前輩大師一樣寬廣的穩(wěn)重和美妙的音色。”

超越年齡的穩(wěn)重與理智

格羅夫納年僅二十一歲，卻已經(jīng)憑借自己的努力和天賦，在當今古典樂壇占有一席之地。集各種榮耀于一身的他，卻一直謹記導師埃爾頓對于自信與驕傲的教誨。雖然從小就經(jīng)常在世界各地演出，他至今依然會在上場前緊張?！坝心敲磶状卧谘莩鲩_場前的半小時，我覺得非常害怕，不停問自己，為什么又讓自己處于這樣的狀況？當音樂會結(jié)束后再回頭看看，會覺得之前怎么那么傻，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嘛？然而，等到下一次音樂會時，我又會忘記這一切，依然開始緊張?！睘榱丝朔o張的情緒，格羅夫納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我會在眼前想象出曾經(jīng)見過的一個山谷，想象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可以幫助我冷靜下來?！辈贿^，無論他自己怎么覺得緊張，至少對于每一個欣賞過他音樂會的人來說，這些緊張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演出效果。

盡管獲得了那么多不同尋常的成功，2012年剛從皇家音樂學院畢業(yè)的格羅夫納依然會不斷懷疑自己是否選對了職業(yè)。“我也許可以從事其他工作，在更穩(wěn)定的行業(yè)，因為作為一個音樂家不是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你必須時刻保持你的水準。彈琴不是問題，問題是外界的壓力，你會經(jīng)歷一個好像所有人都把你捧在手心的階段，但總有一天一切會歸于平靜?！碑斅牭竭@樣一段理智而清晰的告白，我們很難想象這出自于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之口。

與小時候那個愛競爭的孩子相比，如今的格羅夫納彈琴的動力和熱情完全來源于他內(nèi)心深處對音樂的永恒信念?！坝们楦信c人們交流，我想這就是彈琴的全部意義所在。”他說。平時，他花在挖掘作品背后情感聯(lián)系的時間基本上與在鋼琴上做技巧練習的時間是一樣長的。他覺得“練琴就是兩方面并行，既擁有彈奏音符的能力，又擁有從音符中找到意義的能力。生理上的一遍又一遍彈奏，能讓你的手指熟悉這些音符，成為肌肉的記憶，但它們并不會幫助你把曲子詮釋得更好。”格羅夫納經(jīng)常會離開鋼琴，在頭腦中思考對作品的理解?！安簧倌贻p鋼琴家喜歡追求速度。彈得快或許是為了表達音樂當中的某種情緒，但是速度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演奏不是關于速度，甚至不是關于正確的音符，二十世紀的法國鋼琴家科爾托演奏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失誤，但是他的音樂卻充滿力量，動人心弦。在音樂中，聲音的質(zhì)感、情感的表達還有整體的音樂感才是最重要的?！?/p>

如今這個世界不缺天才，缺的是能夠警覺拔苗助長的危險，把這份天賦健康地、可持續(xù)地保持下去的藝術(shù)家。格羅夫納的這份純真、淡定、穩(wěn)重和理智，讓我們看到了未來古典樂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