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整理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特別是國立音專史方面的老檔案,是我近年來最重要的讀書生活?!拔滓恢邸边@個名字頻繁遇到,引起我的注意。網(wǎng)上搜索之,信息甚少。再過幾年,上海音樂學院與武漢音樂學院能記起巫一舟(1913-1997)這位杰出學長與敦厚師長的人也會越來越少吧。一代大家,就要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相對于作曲家有作品,理論家有文字,表演家有錄音,不論好壞,總能留下蹤跡,而老一輩表演藝術教育家則存世文獻甚少,總是件令人遺憾的事情,他們的業(yè)績亦是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重要的組成部分。剛獲悉田可文教授正在武漢音樂學院籌建“巫一舟鋼琴紀念教室”,真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或可開拓表演藝術教育家研究的新視野,并對當下的鋼琴專業(yè)教學有所啟發(fā),而我這篇小文也或可為他們提供一些在武漢不容易找得到的資料。
這段時間邊收集資料邊構思此文,竟然在前兩天夢見巫先生:著藍色中山裝,風紀緊扣,不茍言笑。或許先前我曾見過他或者他的某張照片?
這是巫先生1930年入讀國立音專時的登記照。查巫先生成績冊,學生信息欄顯示:先生生于民國二年(1913年,今年是先生百年誕辰?。┤氯眨ê蠼?jīng)孟酋學長查證,巫先生的出生日期應為1913年4月9日,三月三日是農(nóng)歷);保證人姓名:盛公木;與本人關系:朋友;職業(yè):博物館;何人負經(jīng)濟供給之責?朋友。而家長信息欄則全部空白!
巫先生從哪里來?
網(wǎng)上的零星資料顯示,先生是孤兒,原名巫俊壽,后得川軍將領張志和(中共地下黨員,1927年入黨,解放后曾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資助,考入國立音專學習鋼琴。汪申申教授考證,巫先生入國立音專讀書前曾在成都的“通俗教育館”工作(或學習),那時的音樂部主任是第一部《中國音樂史》的作者、川人葉伯和!汪申申教授甚至“大膽假設”葉很可能是巫一舟的音樂啟蒙老師。我們很期待“小心求證”的結果。
以下,本文僅就《國立音樂院院刊》與國立音專??兑簟罚ㄉ虾R魳穼W院圖書館“民國音樂文獻保護計劃叢書”即出影印版)以及《國立音樂專科學校學生成績冊》等相關文獻記載,簡述巫先生學生時代也就是國立音專時期的主要音樂事跡:
巫先生的成績冊清晰顯示,他1930年9月(十七周歲)入國立音專選科五學期,主科鋼琴;1933年2月入高中師范科四學期,主科鋼琴;1935年2月入本科師范組三學期,主科鋼琴,1936年6月畢業(yè);1936年9月轉入本科兩學期,主科鋼琴;凡七年整十四學期。前些日子鄭英烈先生在網(wǎng)上對我說:“他(指巫先生)說十九歲才見過鋼琴,是在中南音專全體學生面前做報告時說的。我和巫先生很熟,也聽他單獨談過。”這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連續(xù)多天翻檢《音》,在第十三期(二十年四月號)《十九年度下學期學生姓名錄》中發(fā)現(xiàn)巫先生的主科竟然是“聲樂”!后經(jīng)上海音樂學院圖書館張雄老師查證,《音》印刷有誤:姓名錄右欄的主科科目將“鋼琴”錯印為“聲樂”,這“鋼琴”應該是從左欄延續(xù)下來的。事實上,另一份資料《國立音專一覽》(1930年)中“十九年度上學期學生名錄”顯示:“巫一舟為選科,主科鋼琴,級別初級,籍貫四川成都?!?/p>
另外,《音》上最早出現(xiàn)巫先生考試曲目記載是在第十五期(二十年六月號)《國立音樂??茖W校升級暨學期試驗節(jié)目(二十年度下學期)》(原文有誤,應為十九年度下學期,可參見原文中文題名下的英文題名“June 18-20,1931”)之“補錄”之I鋼琴組(查哈羅夫先生班):“車爾尼:Op. 299(未標注具體哪一首),莫扎特:《F大調奏鳴曲》,海頓:《回旋曲》?!边@應該是巫先生第一學年的第二學期考試。我們可以推測:既然巫先生第二學期是在查哈羅夫班上,那么他的第一學期一般來說也應該是查先生教的。鑒于當時的鋼琴教師還有吳伯超、呂維鈿、皮利畢可華、華麗絲,而查先生的班又是比較難進的(連丁善德先生當時都不敢考查先生班,被分到查先生班上后才知是蕭友梅推薦),所以巫一舟一開始便能被查哈羅夫收下說明他是被看好的。
因此,巫先生是1930年9月以鋼琴主科入國立音專,并開始了隨查哈羅夫先生長達七年十四學期先選科、后高中師范科、再本科師范、又本科的系統(tǒng)鋼琴訓練!
查先生可謂當時遠東第一鋼琴教育家,中國第一代鋼琴家十之八九都出自他門下。天資聰穎的巫先生在查先生門下十一學期,從零起步,勤奮練習,穩(wěn)打穩(wěn)扎,不斷進步。
我們可從巫先生部分學期考試曲目單的演變略見一斑:
二十年度上學期(1932年1月9日)
鋼琴初級,車爾尼Op. 299 No.18,
巴赫《創(chuàng)意曲》No.12,格利埃爾:
《田野》(Aux Champs)
二十二年度上學期(1934年1月12日)
鋼琴中級,車爾尼Op.740 No.26,
巴赫《C小調賦格》,海頓《變奏曲》
二十二年度下學期(1934年6月19日)
車爾尼Op.740 No.36 ,
莫扎特《D小調協(xié)奏曲》第一樂章
二十三年度下學期(1935年6月21日)
門德爾松:《G小調協(xié)奏曲》第二、第三樂章
二十四年度下學期(具體日期不詳,應該是1936年
6月,這是巫先生本科師范鋼琴主科畢業(yè)考試)
音階和琶音,巴赫《前奏曲與賦格》No.2 ,
車爾尼Op.740 No.15 ,
肖邦《降B小調夜曲》
阿倫斯基《升F大調練習曲》,
貝多芬《降A大調奏鳴曲》
二十五年度下學期(1937年6月19日,這是巫先生
畢業(yè)后繼續(xù)在本科班修習一年后的考試,也是
他在國立音專的最后一次主科考試)
巴赫:《意大利協(xié)奏曲》第一樂章,李斯特:
《匈牙利狂想曲》No.11
巫先生十一學期的鋼琴主科考試成績從未低于90分,最高達95分。另外,巫先生在讀高年級階段,還與同學易開基等參與過學校的鋼琴教學工作。
需要特別提及的是,蕭友梅先生辦音樂院校,除了注重課堂教學外,也十分重視學生的舞臺藝術實踐。國立音專的學生音樂會主要包括注重鍛煉的演奏會與側重提高的音樂會,以及面向社會傳播音樂文化的綜合音樂會等。像李獻敏、丁善德、易開基、巫一舟、楊體烈(鋼琴)、喻宜萱、郎毓秀、周小燕、斯義桂(聲樂)、戴粹倫、陳又新(小提琴)、譚小麟(琵琶)等優(yōu)秀學生多有登臺表演的機會。巫先生參加過的音樂會及曲目如次:第十六次學生演奏會(1932年4月16日),亨德爾《快樂的鐵匠》;第二十一次學生演奏會(1933年5月6日),舒曼《睡眠之歌》,格里格《里戈頓舞曲》;上海中西電CRs5RvVXRkGnmoklXnxM2A==臺(調率1040)播音音樂會(1933年12月7日),貝多芬《悲愴奏鳴曲》(除了獨奏,巫先生還擔任了同學王春芳獨唱節(jié)目的鋼琴伴奏);第二十四次學生演奏會(1933年12月14日),門德爾松《輝煌隨想曲》;第二十五次學生演奏會(1934年5月8日),肖邦《即興幻想曲》;本校師生應大夏大學之邀請舉行音樂會(時間不詳,應在1934年12月至1935年1月間),肖邦《升C小調即興曲》(除了獨奏,本場音樂會巫先生還擔任了同學胡然獨唱節(jié)目的鋼琴伴奏,演出了同學劉雪庵作曲的三首藝術歌曲)。鄭英烈先生在給我的信中提及:“巫先生音專求學時代的事,我知之甚少。只聽他本人說,一次音樂會他上臺表演不幸‘拋錨’,從此下決心,今生今世再不上臺表演?!边@是哪一場音樂會呢?
除了主科出色外,巫先生可能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記錄,那就是國立音專修習副科科目最多者!音專學則規(guī)定每位學生需在主科外修習副科一門,也有勤奮者修習兩門,但像巫先生先后那樣修習聲樂(蘇石林先生班)、琵琶(朱英先生班)、小提琴(格爾佐夫斯基先生班)三門,而且皆是名師者,實屬罕見!另據(jù)巫先生成績冊備注,他還修習過二胡,后因吳伯超先生病假才中斷。巫先生的共同必修課《普通樂學》《領略法》《國文》《英文》《音樂史》《作曲初步》《和聲解剖》《曲體解剖》《合唱》等成績也都不錯,《視唱》《練耳》《和聲》《試教》等科目尤為出色,都在90分以上,1933年度上學期《視唱》與《練耳》竟達98分!
綜上可見,巫先生在國立音專求學七載整,次第進展、學歷系統(tǒng)、師出名門、主科優(yōu)秀、修養(yǎng)全面,真可謂春在枝頭已十分。
值得提及的是,音樂學界真是要感謝蕭友梅先生當年在那么動蕩、那么困難的時局下勤勉辦學的同時,還高度重視、持續(xù)刊行了國立音專???928年5月至1937年10月),詳細記錄了學校辦學特別是有關政策、師資、學生、教學、演出、財務、圖書等方面的周詳細節(jié)。這份資料堪稱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特別是中國近現(xiàn)代高等音樂教育史上最翔實、最珍貴的文獻,也是當下教育界普遍提倡、努力踐行的辦學公開的卓越典范。
另外,國立音專時期,經(jīng)費拮據(jù),辦學條件簡陋,沒有固定校舍,只能長期租賃房屋,加之時局動蕩,搬家更是家常便飯。因此可以想見,當經(jīng)蕭友梅先生多方籌措終于可以在江灣修建新校舍時,那是國立音專何等令人振奮之大事啊!為寫這篇小文,我竟然找到一張巫先生和他的同學們1935年盛裝到校舍建設工地攝影留念的相片!這對于巫先生和他的母校國立音專,都是彌足珍貴的。
從國立音專畢業(yè)后,巫先生長期在武漢音樂學院(及其前身中南音專、湖北藝術學院)任教,為華中地區(qū)培養(yǎng)了一大批鋼琴專業(yè)人才。盡管歷經(jīng)滄桑,畢竟桃李芬芳。長期以來,巫先生與母校上海音樂學院以及他的老同學賀綠汀、吳樂懿等還保持著密切的友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巫先生還曾借調回母校任教過一段時間。
謹以此文,紀念巫一舟先生百年誕辰,并祝賀母校武漢音樂學院六十華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