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老尕一樓最角上的那間房子一直空著,空了兩個月,有人來租,一看,嫌小,嫌貴,嫌沒光線。租房的人后腳剛出門,老尕邊剔牙,邊逗弄著籠子里的畫眉,壓低聲音嚷道,還嫌小,別墅大得很,有錢租去,這么好的房,南城根再沒,不識貨!食指一彈,牙簽上的一絲肉飛了。
房子就這樣空著,堆滿了爛報紙、破床板,還有安家落戶的灰塵。
直到正月底,一個鄉(xiāng)下的年輕女人領(lǐng)著一兒一女住進(jìn)去了。沒嫌小,房租一月一百元也沒意見,水電費另算。那女人也就三十過一點,經(jīng)常穿淡藍(lán)色棉衣、黑褲子,頭發(fā)扎起來,兩腮泛紅,鼻尖上繡滿細(xì)密的雀斑。走路腰略彎,可能跟干農(nóng)活有關(guān),不像城里的女人,恨不得把腰拉成鋼絲。
那女人住進(jìn)去,擺了一張大床,墻角支起鍋灶,門口蹲一煤爐,地上就跟巴掌差不多大了。房子倒打掃得干凈,鍋碗瓢盆都安頓在地方上。她是專門租房,供孩子上城里的學(xué)校。這兩年,很多人把孩子帶到城里來上學(xué),他們覺得鄉(xiāng)下教學(xué)條件差,老師教得也不盡心。于是,每到春秋兩季開學(xué),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就少一茬學(xué)生。
那女人每天一大早起來把院子掃一遍,好像院子是她家的。當(dāng)然,這省了老尕的事,他倒是高興。然后,她把小女兒送到尚義巷一家私人幼兒園。剛開始,那孩子死活不去,哭鬧著,把南城根都吵得心神不寧,后來習(xí)慣了,八點多,就背個不協(xié)調(diào)的大書包上學(xué)去了。兒子上三年級,在附近的小學(xué),十分鐘就走到了,她很少送。送完孩子,似乎就消閑了,提個凳子,坐門口,繡十字繡。老尕在院子給鳥添水,皺巴巴的老臉掛滿睡意。她給老尕說,她家里五口人,他們兩口子,兩個孩子,還有一個阿公。帶孩子進(jìn)城,阿公不同意,認(rèn)為兒媳婦避清閑,她一走,開春了,地里活全是他老漢一人的,是要他的一把命。她男人正月十五一過,打工去了,即使在,說話也不頂事。她還說,給兒子在城里報個名真難,人托人,花了錢,送了情,結(jié)果被托的人調(diào)走了,后來又找到一個兩輩人不來往的遠(yuǎn)親戚,送了兩條豬腿,總算把事辦成了,那中間受的氣、看的臉色,讓她死的心都有了。
老尕撮起豁牙的嘴,對著畫眉打幾個口哨,逗一逗,說,還是你們鄉(xiāng)里好,吃喝不要錢,不交皇糧不納稅,哪像我們城里人,除了呼吸空氣放屁不要錢,剩下的都得花錢。老尕帶著小市民那種油滑輕蔑的腔調(diào),說了一串八竿子打不著的話。
女人沒搭言,起身換了爐子里一塊奄奄一息的蜂窩煤。
一天的時間,她給兩個孩子做中午、晚上兩頓飯,一送一接上幼兒園的女兒,基本就閑了,不比鄉(xiāng)下,喂豬、喂雞、烙饃、燒炕,一天總是忙忙亂亂,有點空閑,還要串串門。在這里,沒有可以進(jìn)出的門,一院人,各過各的日子,照面了,點個頭,再無瓜葛。晚上,她就督促著兩個孩子寫作業(yè),一個爬左邊床上,一個右邊,她坐中間,隔開。孩子寫一會,分神,一個摳鉛筆頭,一個開始打盹。她照屁股上一人一巴掌,罵開了,兩個喂狼的,我背上一身罵,花了冤枉錢,把你們帶進(jìn)城,上個好學(xué)校,為的是讓你們以后出人頭地,我圖啥呢?我受的罪誰曉得?還說我躲清閑來了!不要你們兩個累贅,我到外面啥地方混不了一口飯?她罵著,似有說不出的委屈,眼淚花兒開始打漂了。
畢竟是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野慣了,一到中午就樓上樓下跑,兒子調(diào)皮,女兒跟著亂轉(zhuǎn)。掀開門簾,瞅瞅這家,貼著窗子,看看那家。有一次,兄妹倆拿著根竹棍搗老尕的畫眉,直戳得鳥亂叫。老尕沖出門,大吼一聲,干啥!兩個孩子竹棍一扔,踢踢踏踏下樓了。老尕站二樓角上,氣哄哄地說,把你們兩個“碎鬼”你咋看著呢?剛才用棍子往死戳我的鳥,真沒教養(yǎng)!再這么搗蛋害人,就換個地方住去!那女人一聽房東老尕罵孩子,忙上去道了歉。一下樓,哇一聲,兩個孩子尖細(xì)的哭聲,一瞬間炸開了。
住在南城根,生活總是灰暗的。每天都活動在逼仄的院子、昏暗的屋子,時間久了,心也就麻木了。不經(jīng)意,日子便過去了一大截。三四月,街道上開始飄蕩著袒胸露背的女人,河邊上的花草也一片一片招搖著,天藍(lán)多了,水也活泛了。那女人換掉厚門簾,掛上了紗布的。她臉上的紅血絲也淡了,只是臉色沒有了剛來時的圓潤,有些蠟黃了。這期間,她阿公來過一次,背著半袋面、半袋洋芋,腿搭在床沿上,抽了一鍋煙,問孫子學(xué)習(xí)咋樣?女人說,就那樣,跟不上城里娃。阿公在地上磕了磕煙鍋,說苦瓜放進(jìn)蜜罐里,貨,還是苦貨!然后飯也沒吃,佝僂著腰走了。阿公的氣沒消,他覺得高山出錦鷂,只要娃娃爭氣,鄉(xiāng)下、城里上學(xué)都一個樣。
期中考試下來了,兒子考了個倒數(shù)第一。她知道兒子學(xué)習(xí)底子差,跟不上,但看到那張被紅筆畫得鮮血淋漓的試卷,晚上,她還是忍不住用笤帚把狠狠地在兒子屁股上敲打了一頓。為了不影響別人,她關(guān)了門,但兒子聲嘶力竭的哭聲還是擠破了門窗,在漆黑的夜色里搖晃。那一夜,門縫里還滲出了一個女人的哭聲,充滿了壓抑、委屈、無助。
后來兒子似乎乖多了,也不貪玩了,中午寫作業(yè),晚上一吃完飯就在床上學(xué)習(xí)了。雖然她也小學(xué)沒有畢業(yè),但三年級的有些內(nèi)容,還有點印象,邊捏著針縫被角,邊給孩子輔導(dǎo)輔導(dǎo)。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突然給她打電話叫她去學(xué)校,她才知道,兒子玩人家同桌的手機(jī)時,不小心摔了一下,結(jié)果一個讓賠,一個不賠,打了起來,兒子把人家臉抓爛了。班主任惡狠狠地訓(xùn)了她,最后說,你們家娃,太調(diào)皮,我們教不了!學(xué)校的意思是農(nóng)村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希望轉(zhuǎn)回去。她拉著兒子的手,抹著眼淚出了校門,這一次,她再也沒有力氣打兒子了。當(dāng)然,這些都是她退房時給老尕說的。
老尕一樓最角上的那間房子一直空著,好長時間了,沒人來租,要么嫌小,要么嫌貴,要么嫌沒光線。租房的人前腳剛出門,老尕關(guān)著那間房子的窗戶,嘟囔道,毛病還多得很,嫌這嫌那,要有錢住別墅去,跑南城根來挑三揀四!就這房,也是前兩天人剛搬走,才騰出來的。老尕狠狠咳了一口痰,咽了。
煙花靜靜開
葉果讓我?guī)退蚵?,南城根有租的房沒。我隨口應(yīng)允,卻忘了。那時,黑夜攜裹鳥群,從東而來,紛紛揚揚。葉果拉下飾品店的卷閘門,鎖上,嘩啦啦的關(guān)門聲讓步行街都在抖動。葉果有急事,先走了。她一年四季都是紅眼睛,是哭的?還是隱形眼鏡磨的?她說熬夜熬的。我想不通,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有家有室,有多少黑夜需要熬?或許我真不懂,正如一句歌詞,白天不懂夜的黑。
從步行街回南城根,十分鐘。這是一座小城,從光鮮時髦到灰舊破爛的距離。這段距離,不遠(yuǎn)不近,足夠一個人丈量出城市與農(nóng)村的隔閡。
到第二次,葉果問起房子時,我只有胡亂搪塞。她的飾品店很暖和,各種毛絨玩具、零碎飾品擺在屋里。進(jìn)出的顧客很多,生意也不錯。葉果坐在一堆狗熊里,玩著電腦,儼然一副老板的架勢,店里的生意有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打理。有房、有錢,無憂的生活讓她早早為上幼兒園的女兒開始存錢。她目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考個駕照。她說她笨,分不清油門剎車。
雇個司機(jī),反正你是款婆。
咦,沒那必要,還要給我家姑娘攢錢。
有點早。
不早,到她上大學(xué),我給她二十萬,讓她去加拿大留學(xué)。
你二十一歲就生了孩子?
說來話長了。
我上地校時,跟一個男的好上了。我去他們家,他們家人對我可好了。畢業(yè)后,迷迷糊糊就結(jié)了。我們家在慶陽,我爸媽也沒有過多干預(yù)。后來就懷上了,還是迷迷糊糊,生下來是女孩,挺可愛,她奶奶可疼了。這些是葉果告訴我的,她說時,眼睛定定瞅著墻角掛著的一個布娃娃,布娃娃的碎花藍(lán)色裙擺晃蕩著。她綴滿雀斑的眼角掠過一絲笑。還說你呢,好多人都說,你這么年輕,姑娘已經(jīng)那么大了,我就說那是我小妹妹,私下里,我就讓她叫我姐姐。葉果說著,多像一個孩子,稚氣未脫,可她已經(jīng)是一個五歲半孩子的母親。
給誰租房???我問。她給我擠擠眼,暗示不要說。我們到店外,她才摳著指甲蓋上的一朵花,說,給那個瘦瘦的店員,你見過。哦,有點印象,愛涂淡紫色的眼影,愛刷睫毛膏。就她,她不敢回家了,我讓你給她打問打問,在南城根住下,上下班方便些。
后來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個瘦瘦的店員懷孕了,她才十九歲,東二十里鋪人。在葉果店里上班之前,有沒有男朋友,葉果不知道。但上了半年之后,那姑娘談了一個男朋友,也就二十歲,到葉果店里來過一次。個子不高,臉白,頭發(fā)從兩側(cè)削光,頭頂留一溜,跟雞冠一樣。葉果也沒有在意他們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何況她也沒有權(quán)利去管一個十九歲的姑娘。但接下來的事情差點讓葉果崩潰,她只能用瘋狂形容,現(xiàn)在的孩子真瘋狂,用她的說話,她當(dāng)年冒天下之大不韙,已經(jīng)夠狠了,而那種狠還有一種責(zé)任感存在?,F(xiàn)在的孩子把一切都當(dāng)兒戲,貞操、未來、尊嚴(yán)等等,沒有他們摔不破的。當(dāng)那姑娘苦逼著臉給葉果說懷孕的事時,除了茫然和恐懼外,還有那么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無所謂。葉果征求她的意見,她輕描淡寫地說,打了,生下來是禍害。這份淡定和成熟讓葉果脊背上冒了一層冷汗。葉果給那男的打電話,說了情況,剛開始他說有事,忙完了過來,后來直接說來不了,再后來干脆關(guān)機(jī)。直到這時,那姑娘才眼淚嘩啦啦的哭開了,淚水冒出眼眶,沾在睫毛上,她一擦,黑乎乎的睫毛膏涂了一臉,像熊貓。
葉果說去大醫(yī)院做,安全些,那姑娘死活不去,說怕見人。后來葉果才知道她手頭只有二百元了。葉果想不通她一個月給她發(fā)兩千元的工資,她一沒給家里,二沒大吃海喝,怎么就花得幾乎分文不剩了?沒辦法,葉果只好帶上她,找了一個親戚,托人在一家廠辦醫(yī)院里靜悄悄做了。做完后,那姑娘除了一臉蒼白,就是平靜,似乎在她身上沒有發(fā)生任何風(fēng)吹草動?;蛟S她的平靜來自于一種解脫,她完全不會去考慮一個生命從她雙腿之間魂飛魄散了。
不敢回家,又無處可去,葉果只好帶到她家里了。她的房,三室一廳,就她一人住,孩子在奶奶家,偶爾接過來,跟她睡。丈夫常年在外,是隴南還是甘南,我沒記住,只有逢年過節(jié)回來一次,放些錢就走了。他們也有矛盾,而且矛盾在不斷醞釀著,發(fā)酵著。至于矛盾的壇子里裝著什么,我不知道。葉果把那姑娘接到她家里,住了五天。后來,據(jù)說那個男朋友來過一次,拿著三百元,提著一盒牛奶。他說他也沒錢,這三百元是從家里偷的,前幾天電話沒電了。
也就是這時候,葉果想起了讓我在南城根找房。
在南城根住了那么久,我從來沒有在巷道里完整地溜達(dá)過一圈。我不喜歡東家進(jìn)西家出,打問有房沒?那些藏在門后的看門狗,總讓人措手不及,心驚肉跳,還有房東,那防賊一樣的眼神,盯得人不寒而栗。末了那句沒房,像一只破鞋,呼啦一聲扔到了你臉上,讓你在失落之余,還掛上了狼狽相。
還好,找了一間。我打電話告訴葉果,她說忙著進(jìn)貨,讓我領(lǐng)一下那姑娘,可我明顯聽見了她說話時的哭腔。我到步行街口,那姑娘站著,提兩個包,還是瘦瘦的,穿絲襪,頭頂一個蝴蝶型大發(fā)卡。臉像衛(wèi)生紙,有些皺,但泛白。她依舊沒有忘記涂淡紫色的眼影,還有黑乎乎的睫毛膏,然而這些色彩,描摹到一張蒼白的臉上,多少有些不搭調(diào)。我?guī)退嗔艘粋€包,她跟在后邊,踢踢踏踏走著。我問葉果在店里不?她努努嘴,說,好像吵架了。我再沒有問什么。我們從步行街到南城根,經(jīng)過民主路、百貨大樓、尚義巷,用了二十分鐘。這是一個姑娘從枝頭飄落到地上的距離,也是一個姑娘把澀果從心里掏出來重新裝進(jìn)衣兜的距離。
我們穿過長長的巷子,那些碉堡一樣的民房,擠出了細(xì)密的陰影。
此后的好長時間,那個姑娘我再也沒有見過。由于雜事纏身,葉果也沒有聯(lián)系過。時間像那南城根上空的褐色鳥群,飛來了,又飛走了,除了幾根柔弱的羽毛飄落,就了無蹤影了。只有灰白的天空像一方井,晃蕩著流年,晃蕩著日漸凋零的歲月。我差點把葉果忘記了,一個夜幕鋪開的晚上,她打來了電話,她說,她離婚了,回慶陽去了。
那一刻,五里外的夜空,誰放起了煙花,不是節(jié)日,也無晚會。絢爛的煙花,多像夜幕上繡著的花朵,靜靜開著,永不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