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連橋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寧波315211)
針對西方文學研究,改革開放以來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并出版了數(shù)量龐大的研究成果。我國西方文學研究的主要成果分為四類:第一類是文學史研究,這類成果研究側重教材的編排體系;第二類是斷代史研究,如古希臘文學史、文藝復興文學史、十八世紀文學史等,這類成果按照史學方法展開,但較之文學史范圍相對深入;第三類成果是針對文學思潮、文學流派的研究,如象征主義詩歌、存在主義小說、荒誕派戲劇等;第四類就是針對某個作家作品的研究。這四類研究成果背后是四種研究范式的體現(xiàn),特點各異,各有貢獻,構成了我國西方文學研究的主體。針對20世紀西方文學研究的專著在上述四類研究成果中,僅僅是新世紀以來便出版了數(shù)十部相關成果。以“20世紀西方文學”為相關主題詞的研究成果中,除了一些教材外,比較有代表性的論著有柳鳴九所著《二十世紀文學中的荒誕》(1993)、王寧所著《多元共生的時代:二十世紀西方文學比較研究》(2000)、李森著《荒誕而迷人的游戲:20世紀西方文學大師、經(jīng)典作品重讀》(2004)、龔翰熊著《20世紀西方文學研究》(2005)、劉春偉所著《二十世紀西方文學作品的生態(tài)哲學思想的格式塔分析》(2012)等,上述作品在本質上還是依社會與歷史批評方法,對20世紀西方文學進行斷代史研究,強化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歷史與現(xiàn)實對其的影響并整理出相應的文學史特征。
而近期由蔣承勇等人推出的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成果《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一書則另辟蹊徑,打破當前國內針對西方文學斷代史研究的既有模式化范式,不再按照歷史發(fā)展的脈絡及文學流派發(fā)展的歷程作為論著的大綱,而是把西方文學所表達的“主題”作為論著的關鍵詞展開研究,以多維的、開放的視野雜糅西方文學紛繁復雜的作家作品,從而提煉出系列代表性的文學問題作為全書的核心內容,并輔之以獨立成章的作家個案研究,成為我國當期針對20世紀西方文學專題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該書是作者自2003年推出《西方文學“兩?!眰鹘y(tǒng)的文化闡釋——從古希臘到18世紀》和2005年推出《西方文學“人”的母題研究》之后針對西方文學主題研究的另一部力作。細讀《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這本論著,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獨具匠心,雖以“20世紀西方文學”為研究對象卻沒有既有斷代史研究成果的影子,淡化對20世紀文學史的梳理,取而代之的是文學問題研究和作家個案研究,從而可見作者選題的學術眼光及其問題意識。
從章節(jié)上來看,《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一書共分為八章。前六章闡述了20世紀西方文學的六大主題,分別是第一章“生存處境和存在意義的質疑”;第二章“面向自我的拷問”;第三章“戰(zhàn)爭硝煙中的人性代價”;第四章“成長的迷失和困境”;第五章“情愛世界的變奏”;第六章“‘反烏托邦’文學的歷史與哲學之思”。后兩章以博爾赫斯和索爾·貝婁兩位作家為個案研究,分別是“博爾赫斯的奇幻世界”和“索爾·貝婁的現(xiàn)代‘英雄’”。全書在對作家作品的細讀的基礎上提煉出上述核心問題而展開,具體說來,主要體現(xiàn)了四個方面的結合。
在研究主題上,該書強調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結合。20世紀西方文學思潮蕪雜,作家數(shù)量繁多,出版的作品無以計數(shù),因此要從中提煉出相關主題并對其展開闡釋,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方面這種文學問題研究的提煉工作要避免落入文學史描述的俗套,另一方面又要避免陷入“理論先導”或“理論陷阱”。《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在選擇“主題”問題上高屋建瓴、點面結合,所選擇的學術問題對20世紀西方文學而言,無疑是具有普遍性的問題,也正是整個二十世紀西方思想界一直為之苦苦探尋的問題。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往往在世紀之交、戰(zhàn)亂之際涌現(xiàn)一大批思想者,對其所處的時代語境和人類難題做出深刻的剖析并指出其最核心的病根,從而順應其時代發(fā)展的潮流與趨勢,為人類發(fā)展指明前進的方向。人類文明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普世性價值諸如民主、平等、自由、博愛、和諧等在20世紀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破壞和擯棄。隨著20世紀科技的發(fā)展,科技理性的出現(xiàn)再次挑戰(zhàn)人類對于普世價值的堅守,這一問題的影響還將持續(xù)下去。因此,20世紀西方文學在發(fā)展過程中就注定要面臨著人類社會普遍所遭遇到的“精神的、情感的、道德的和信仰的種種矛盾和需求問題”[1]1,也正因為如此,對20世紀西方文學的相關主題研究也繞不開對這些普世性問題的關注?!?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所選擇的六大核心問題:存在意義、自我身份、戰(zhàn)爭與人性、成長困惑、情愛世界和反烏托邦,都是20世紀西方文學在百年歷史演變中反復出現(xiàn)并為人們所深思的問題。與此同時,《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對相關主題的提煉過程中,同樣強調20世紀西方文學在科學、語言學、心理學等學科空前發(fā)展的背景下,其文學書寫與意義建構與前面數(shù)千年發(fā)展史的區(qū)別,甚至是對傳統(tǒng)的反叛與顛覆,因而作者在選擇建構自己的學理體系過程中也注意這些主題的特殊性與差異性,諸如存在主義作家對物化社會的反思、戰(zhàn)爭文學作家對戰(zhàn)爭的控訴等問題,從而構成成了《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一書在主題選擇上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結合的一大特點。
在研究作家上,該書強調群體性與個體性相結合。20世紀西方文學的象征主義、唯美主義、印象主義、意識流小說、表現(xiàn)主義、存在主義、黑色幽默、荒誕派戲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各種各樣文學思潮與文學流派,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作家群體,可謂眼花繚亂、紛繁復雜,要在這龐大的作家隊伍中選擇其作品進行解讀并提煉出文學問題,不僅要大量的文本閱讀工作,同時需要對之進行篩選與闡釋,實屬不易?!?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一書所提煉的文學問題雖然并非首次提出,但是要實現(xiàn)為其主題服務的目的,也是需要宏觀的學術視野和扎實的文學功底。在該書前六章總體論述六大主題的過程中,作者選擇作家時首先強調群體性,這與該書的書寫目的是一致的。20世紀整個西方文學的主題研究離不開對20世紀西方作家群體的解讀,如第一章“生存處境和存在意義的質疑”中的荒誕派戲劇作家群和超現(xiàn)實主義作家群、第二章“面向自我的拷問”的表現(xiàn)主義作家群、第三章“戰(zhàn)爭硝煙中的人性代價”的新小說作家群等,以及其他具有相似特點的作家群,通過分析這些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從而提煉出該書所討論的具有普遍性的文學主題。《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一書盡管前面六章重點探討六大領域的文學問題,每個主題幾乎都涉及了數(shù)個作家群體的創(chuàng)作及其特點,但是在每個主題的具體探討中同樣注意對個體性作家的涉獵。諸如對海明威、羅蘭、易卜生、奧尼爾、格林等單個作家的闡釋并為章節(jié)主題服務。同時,在全書的第七章和第八章,分別就博爾赫斯和索爾·貝婁為個案研究,從而體現(xiàn)出全書在選擇作家上的平衡考慮。為何選擇博爾赫斯作為單章研究的主體,正如作者所言博爾赫斯“對現(xiàn)實時空的超越性書寫,是20世紀文學世界的奇觀,表達了人類卓越的想象力和對傳統(tǒng)思維定勢的超越”[1]5,誠然,博爾赫斯的“文學革命”所帶給人們對于小說形式的反思與認識正是20世紀西方文學畫卷中尤其標新立異的一個;而選擇索爾·貝婁的理由是貝婁“塑造了一系列沉浮于現(xiàn)實世界和價值世界的人物…不斷遭遇著生存意義的困惑和人性的陷落”[1]249。索爾·貝婁被西方世界廣泛贊譽,這與他對人類所遭遇的問題的關懷及其思考是分不開的。因此,博爾赫斯和索爾·貝婁作為單獨成章的個案研究,為《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在篇章布局及問題切入上錦上添花,兩者相得益彰。
在研究視角上,該書強調哲學思考與審美探究相結合。對于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探尋,《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一書體現(xiàn)著作者深厚的哲學視野與哲理思考。20世紀西方文學在產(chǎn)生之初并與哲學探尋所分不開,一大批文學經(jīng)典相繼誕生都與這些作家的哲學修養(yǎng)所分不開。無論是薩特、加繆對于個體在社會的存在哲學的探源,還是羅蘭、奧尼爾、貝婁等作家對于人類個體的生命哲學的追問,無不顯示出20世紀西方文學所承載的哲學之思。更重要的是,對于這些作家作品的哲學思考,體現(xiàn)著該書作者對于文學本質的思考。20世紀西方文學的主題研究,無論其文化思想、價值觀念,乃至審美視角和藝術手法,都無一例外地與文學本質發(fā)生著種種關聯(lián)。對于傳統(tǒng)文學而言,文學形式記錄、反映社會的“鏡子式”的載體,但是對于20世紀文學而言,文學在形式上本身就承載著內容的訴求,文學形式的反叛、顛覆乃至超越,這都與20世紀西方作家的積極探尋和大膽試驗緊密相連。20世紀西方文學觀念發(fā)生的深刻變化,無論是非理性、反英雄、反語言、反情節(jié)等文學內質的革新和對文學本質的反觀往往又與作家們對哲學的探究、真理的追問所離不開。同時,《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一書在研究視角上體現(xiàn)著作者的審美探究與審美旨趣。縱觀20世紀西方文學,為我們津津樂道的文學現(xiàn)象與文學作品,無一不是對“文學性”的反叛與顛覆,正是這種反叛與顛覆造就了20世紀西方文學的特有魅力與藝術成就。如荒誕派戲劇對戲劇情節(jié)的淡化而強化戲劇表演的思辨性留給觀眾和讀者長久的思考,與傳統(tǒng)戲劇給人全景式體驗所不同,荒誕派戲劇對生活與真理的探究讓人們更注重戲劇形式和戲劇本質的嬗變與傳承功能。再如博爾赫斯“運用了嶄新的藝術技巧,借助迷宮、鏡子、匕首、強盜、百科全書等意象,來探討時間、夢境、游戲、本體、永恒、真實等形而上的主題”[1]226,構成了博爾赫斯獨有的審美空間。而對于兩性關系研究,作者沒有采用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方法對杜拉斯和納博科夫的作品進行貼標簽式地解讀,而是分別選擇欲望敘事和道德隱喻作為切入點對這兩個作家作品進行分析。因此,《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在研究視角上強調哲學思考與審美探究相結合,成為該書的可讀性的理由之一。
在研究語言上,該書強調學理批判與鑒賞表達相結合。《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一書由蔣承勇、武躍速等六位作者共同完成,盡管每位作者有著不同的分工和不同的寫作習慣,但是全書在語言的整體運用上可謂渾然一體。與我國出版的20世紀西方文學批評相關的著作相比,該書最大的亮點就是采用學理批判的語言,而非百科全書式的、教材式的蒼白語言。從該書的一級、二級和三級標題便可感受到這種學理運用,諸如第四章“成長的迷失和困境”中的第二節(jié)“成長的迷失狀態(tài)”中作者用了“道德世界的迷失”“兩性世界的阻隔”和“現(xiàn)實世界的疏離”的標題,恰如其分地闡釋塞林小說、勞倫斯小說、格拉斯小說等作品中的成長問題。細讀相應內容,從中感受到作者深厚的學術功底和精湛的書寫技巧。
如果文學研究純粹變?yōu)槲膶W理論批評研究,那么這樣的著作的可讀性就會遭到質疑。當前,我國學術研究尤其是針對20世紀文學往往對西方推陳出新的理論建構十分“迷戀”,在研究相關文學現(xiàn)象時,對其理論闡釋占據(jù)了相當多的篇幅,從而感覺文學文本研究變成了文學理論研究,這是本末倒置的事情。而《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為規(guī)避這一點,在每章與每節(jié)的論述中,適當穿插著文本賞析與細節(jié)探討,從而增加了該書的審美趣味,比如第六章“‘反烏托邦’文學的歷史與哲學之思”,在學理批判與學理表達的背后,對于“反烏托邦”文學作家的作品進行了審美賞析,從而為我們理解“反烏托邦”文學的藝術特征與審美情趣提供幫助。
最后,該書還是有一點小小遺憾,全書所涉及的六大領域內的文學問題,缺乏一條鮮明的主線,以及第七章和第八章的主旨與前面六大文學主題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有待深化。此外,全書針對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相關最新外國文獻引用不足,比如著名的“劍橋指南”(The Cambridge Companion)系列叢書和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批評系列叢書,這兩類系列在西方學界論著中引用較高。當然,瑕不掩瑜,該書內容詳實,體系完整,主題明確,立意高遠,是近年來針對20世紀西方文學相關主題研究不可多得的佳作。
[1]蔣承勇,武躍速.20世紀西方文學主題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