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勝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蘭州730020)
邊塞詩尤其是唐代邊塞詩的研究,迄今為止可謂是蔚為大觀,卓然成國。方方面面的研究似乎皆已窮盡,很難再有新的突破。粗略數(shù)來,邊塞詩的論文迄今已有一萬一千多篇了,但大多僅停留在具體的就詩論詩的層面上,主要是探討邊塞詩的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特色或詩人風(fēng)格之比較等,重復(fù)或雷同的論述動輒以十數(shù)篇甚至數(shù)十篇計。其實,新的透視或許能夠提供新的觀照視域,如從宏觀上掃描一個王朝邊塞的位移及其與邊塞詩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問題就尚未引起學(xué)人的注意,因而有對此進行探討的必要。
歷朝歷代邊塞詩,大都存在著一個因朝廷邊塞位移變動而變的問題,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詩人的“志”與“情”,從而形成了一個朝代邊塞詩情志的演變史。茲不揣淺陋,試以唐代的邊塞位移與邊塞詩為例簡要談一談這個問題。
1924年,徐嘉瑞在《中古文學(xué)概論》中提出“邊塞派”詩歌概念,但孟二冬質(zhì)疑“盛唐邊塞詩派”這一稱謂,認為它“不是一個科學(xué)的定義”[1]。那么,何謂邊塞詩?學(xué)者對“邊塞詩”的理解和界定至今依然莫衷一是。例如,邊塞詩是否僅限于唐代?有一些詩人從未到過邊塞,但假借著邊塞的名義虛構(gòu)想象以大發(fā)其牢騷的詩篇究竟是不是邊塞詩?邊塞詩就是“征戰(zhàn)文學(xué)”[2]或“戰(zhàn)爭文學(xué)”[3]嗎?胡大浚認為從內(nèi)容上來看,全部近2000首邊塞詩雖然圍繞邊戰(zhàn)而發(fā),但是絕非戰(zhàn)爭所能涵蓋[4]36-39。即這個界定顯然過于偏頗,因為還有描述邊塞風(fēng)光而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的詩篇。
目前,邊塞詩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邊塞詩“主要指沿長城一線及河西隴右的邊塞之地(秦長城西起臨洮、經(jīng)蘭州,其實也可包括河、隴)。以作者而言,要有邊塞生活的親身經(jīng)驗”[5]。廣義的“邊塞詩產(chǎn)生于隋季唐初,極盛于開、天年間,流響于唐之中晚葉,因此邊塞要有‘史的規(guī)定性’;但這只是一種約定俗成,而不排斥其它朝代有性質(zhì)相類的詩歌。邊塞詩有題材內(nèi)容的規(guī)定性,即與邊塞生活相關(guān),又有大量不直接寫戰(zhàn)爭的抒情詩、詠物詩、山水詩、朋友贈答、夫婦情愛之類的作品”[4]36-39。還有一種更為廣義的說法,閻福玲認為,“邊塞詩是一種以歷代的邊塞防衛(wèi)為前提和背景,集中表現(xiàn)邊塞各類題材內(nèi)容的詩歌”[6]。
本文基本認同上引廣義的邊塞詩,即它指的是與一個王朝邊塞相關(guān)的抒情或敘事的詩篇。民族國家是一個近代晚出的概念,因此我們以大一統(tǒng)的王朝作為透視點,即四分五裂的諸侯國之間的邊塞及其詩歌似乎不應(yīng)稱之為邊塞詩,邊塞詩指的是大一統(tǒng)王朝邊疆設(shè)防之處的歌詠吟唱。因而邊塞之于邊塞詩是一個首要的條件,即如果沒有邊塞,談何邊塞詩?但邊塞不是邊疆。由于歷朝歷代的邊疆并不相同,甚至同一王朝的邊疆也處于變動、變遷或變更之中,因而邊塞詩的心靈史之于這個王朝也是一直在演變之中。
唐代邊塞詩是《全唐詩》中的重鎮(zhèn),一說有一千多首,另有統(tǒng)計為兩千多首[7]。對唐代邊塞詩的解讀,誠有精深之作,但大多數(shù)則流于表面的泛泛而談,或是不區(qū)分時間前后的主觀臆斷,或是沒有具體地理意識的想當然,如此種種,皆是隔靴搔癢。即以宏觀來看,大唐王朝邊疆線變動不居,因而相關(guān)的邊塞也多有位移,并直接影響到詩人或昂揚或低沉的情緒,從而唐代邊塞詩在二百八十九年的歷程中有一個演變的線索和何以如此演變的緣由。
誠如史學(xué)家嚴耕望先生所言,“唐代疆域前后盛衰變動極劇,大體言之,可分四期:(一)極盛期,唐初太宗高宗時代。(二)定型期,玄宗開元天寶時代。(三)漸衰期,安史之亂后之中唐時代。(四)式微期,晚唐時代?!保?]1405從嚴耕望先生所繪制的“唐代疆域政區(qū)交通都市圖”來看,唐代疆域線變遷之大,超出想象之外。初唐指的是從李淵武德至李隆基開元初這段時間,除了武德時期,就是大唐疆域的“極盛期”。到了盛唐,疆域縮小了一半左右;到了中唐,疆域又縮小了一半左右。粗略一觀,大唐邊塞位移變動之巨,實在驚人。
隋末,李淵父子為了入關(guān)曾向突厥稱臣。經(jīng)過與群雄的爭霸和兼并,終于取楊隋而代之。此時的疆域似乎尚不如隋大業(yè)年間。武德六年(623),頡利可汗率領(lǐng)十五萬大軍自雁門攻入并州,又分兵進擾汾州、潞州等,擄走中原百姓五千多人,從而可推知當時的邊塞之大致位置。武德九年,頡利可汗率兵至武功,兵臨渭水。李白《塞上曲》詩云:“大漢無中策,匈奴犯渭橋?!边@首詩以漢喻唐,記述了唐初朝廷的屈辱史。
李世民登基后,以雪辱為志,派大軍攻打突厥。貞觀三年(629),李靖、李世勣等率兵十萬出擊東突厥。貞觀四年初,生俘頡利可汗,東突厥滅亡。貞觀九年(635),征服吐谷渾。貞觀十四年(640),滅高昌國,西域其它城邦也降服,設(shè)立安西都護府,下轄龜茲、于闐、碎葉、疏勒四鎮(zhèn)。貞觀二十一年(647),設(shè)立燕然都護府。
唐高宗永徽六年(655),唐遣程知節(jié)率領(lǐng)大軍西擊沙缽羅可汗。顯慶二年(657),蘇定方帶兵大破西突厥,沙缽羅奔石國,被擒,西突厥亡國。高宗以其地分置昆陵、蒙池二都護府。次年,徙安西都護府于龜茲。龍朔二年(662),破鐵勒。龍朔三年(663),劉仁軌帶兵大敗倭國軍于白江口,破百濟。麟德二年(665),撤回蔥嶺。乾封元年(666),李世勣率領(lǐng)大軍東征高句麗??傉略?668),攻克平壤,滅高句麗。唐代的版圖,以高宗時為最大,東起朝鮮半島,西臨咸海(一說里海),北越貝加爾湖,南至越南橫山,維持了三十二年。
唐總章三年(咸亨元年,670),唐高宗命薛仁貴率十萬大軍攻擊吐蕃,在大非川全軍覆沒。咸亨元年(670),吐蕃攻陷西域十八州,迫使唐王朝撤銷安西四鎮(zhèn)。咸亨三年(672),從百濟撤軍。儀鳳四年(679),突厥再起。
長壽元年(692),王孝杰率軍大破吐蕃,又恢復(fù)了安西四鎮(zhèn)。之后,狄仁杰與崔融就是否放棄鎮(zhèn)守四鎮(zhèn)展開過針鋒相對的辯論,最后武則天接受了崔融的建議,恢復(fù)了安西四鎮(zhèn)。
萬歲通天元年(696),契丹族李盡忠率眾造反,攻占了營州。武則天派兵鎮(zhèn)壓,結(jié)果失敗。此后,長安三年(703),安西地區(qū)的碎葉鎮(zhèn)也被突厥攻占,致使絲綢之路斷絕。唐太宗、唐高宗時,在北方設(shè)置了單于、安北都護府,分別管轄長城到貝加爾湖的廣闊地區(qū)。到了武則天主政以及做皇帝時,突厥人經(jīng)常騷擾邊境,還攻占了蔚州(河北蔚縣)和定州(河北定縣),迫使唐王朝將安北都護府南遷。
唐玄宗開元、天寶時期(713-756)是唐王朝疆域定型的時期。這一時期與極盛期相比,疆域已經(jīng)大為縮小?!杜f唐書》所謂“唐土東至安東府,西至安西府,南至日南郡,北至單于府”[9]1393,應(yīng)該有一個具體的時間規(guī)定,因為大唐疆域變動實在是太大,即使是我們劃分為初、盛、中、晚唐四段,在具體的某一段歷史時期邊境領(lǐng)土都有反復(fù)。譬如,安東都護府治所從平壤北移至新城,后又內(nèi)移至平州、營州,以至于青州而廢止。
即使是在定型期,大唐的邊塞有的也發(fā)生了明顯的位移。如開元二十九年(741),吐蕃攻破石堡城;天寶八載(749),哥舒翰帶兵攻破石堡城;安史之亂起,石堡城又陷入吐蕃。再如開元初,九曲地作為金城公主的嫁妝送給了吐蕃;天寶十二載,收復(fù)九曲地。
《舊唐書·地理志》記載:“范陽節(jié)度臨制奚、契丹,統(tǒng)經(jīng)略、威武、清夷、靜塞、恒陽、北平、高陽、唐興、橫海九軍,屯幽、薊、媯、檀、易、恒、定、漠、滄九州之境,治幽州,兵九萬一千四百人。平盧節(jié)度鎮(zhèn)撫室韋、靺鞨,統(tǒng)平盧、盧龍二軍,榆關(guān)守捉,安東都護府,屯營、平二州之境,治營州,兵三萬七千五百人。”[9]1387這是東北邊境及其要塞。
沈文凡、彭飛《隋唐東北邊塞詩創(chuàng)作述論》將隋唐時期東北疆域范圍認定為“今天的東三省與河北省的東北部以及京津地區(qū)”[10],因而大唐東北邊界就很清楚了。以邊塞“營州”治所即今遼寧朝陽、唐末被契丹占領(lǐng),后置營州于廣寧(河北昌黎),五代后唐時又被契丹攻占的史實來看就清楚唐王朝東北邊界的變化情況。
漸衰期即中唐,大致指唐肅宗至德元載至唐穆宗長慶四年之間(756-824)。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fā)。朝廷將駐防西域的軍隊內(nèi)調(diào)平叛,吐蕃乘機攻取了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天成等軍,攻占了石堡城和百谷城等。寶應(yīng)元年(762),吐蕃再陷秦州、渭州等。次年秋七月,“吐蕃大寇河、隴,陷我秦、成、渭三州,入大震關(guān),陷蘭、廓、河、鄯、洮、岷等州,盜有隴右之地”[9]273,整個西北邊陲盡失。十月陷長安。建中二年(781),沙州(今敦煌)失陷。貞元三年(787),北庭、安西相繼陷于吐蕃。
于是,大唐邊界線大幅度內(nèi)移,邊防線收縮到長城一線,邊塞主要有鳳翔、涇州、原州、靈州、豐州、勝州以及黃河北岸地區(qū)。中晚唐,吐蕃、回鶻、南詔等外侵,朱希彩、朱泚、李懷光、李希烈等內(nèi)亂,十五道藩鎮(zhèn)割據(jù),朝廷實際統(tǒng)轄的疆域越來越狹小,權(quán)勢也越來越衰微。
式微期即晚唐,大致指唐敬宗寶歷元年至唐昭宣帝天祐四年之間(825-907)。
據(jù)嚴耕望《唐代人文地理》,大唐式微期南詔“盡取大渡河與戎瀘以南之地,于是今貴州全省與廣西西半部皆失。及黃巢之亂,安南亦失,河西亦為回鶻所據(jù),迄于唐亡”[8]1410。由此看來,如果再除去人事權(quán)、財政權(quán)等皆獨立的藩鎮(zhèn)(據(jù)《新唐書·藩鎮(zhèn)傳序》可知,割據(jù)的藩鎮(zhèn)“擅署吏,以賦稅自私,不朝獻于廷。效戰(zhàn)國,肱髀相依,以土地傳子孫”),大唐疆域是何等促狹,而其邊塞變化又是何等之大!
詩分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其具體時間與歷史上的“四唐”劃分時間又不完全一致。這種劃分,從某個角度來看或許有其道理。但具體到邊塞詩,情況就不一樣了。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與邊塞的變動有相符合的,也有不相一致的。
邊塞的變更,首先是軍事戰(zhàn)爭的事情。唐代中國與印度等有口述傳統(tǒng)的民族國家不同,并沒有隨軍的歌吟藝人,因而戰(zhàn)爭的事跡不能近乎即時地傳播開來。第二,邊塞似乎不宜與邊界混同。初唐時,疆域最為廣袤,然而由于當時對新開拓的疆域大多實行的是羈縻州府制度,即委任土著酋長進行獨立性的管理,并不派遣官吏,因而邊功沒有反映在邊塞詩中。第三,唐高宗時,開始委派官吏前去西域進行管理或“治理”,但大多不過是“點”與“線”的治理:點即都護府,線即驛道或域內(nèi)的絲綢之路。第四,到了唐玄宗時期,武將拓邊,文人入幕乃至參與邊政,因而文官甚至武將多有邊塞的吟詠;風(fēng)氣所尚,使得即使沒有去過邊塞的詩人也時有撰述,于是在玄宗朝邊塞詩蔚為大觀。
由此可知,初唐的羈縻州府制度與境內(nèi)的文人士大夫關(guān)系不大,在軍事征伐過程中,文人參與的又不多,因而唐太宗、唐高宗時期是大唐軍事力量最為鼎盛的時期,也是疆域最為遼闊的時期,但邊塞詩卻興盛于唐玄宗時期。
正是由于大唐王朝邊疆的變化巨大、邊塞的位移明顯,因而我們在解讀具體某一首邊塞詩的時候,應(yīng)該具有明確的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
盛唐時,疆域北抵黃河北之三受降城,但詩人李頎、李白筆下的邊塞卻依然是雁門、太原等地。李白的《太原早秋》寫于開元二十三年(735),李頎生活于開元、天寶年間,從而可知唐代邊塞詩中除了借代之虛寫外,邊疆上的真正邊塞與唐人當時的邊塞感知也存在著相當?shù)木嚯x。
據(jù)王永莉的考察,“唐人心目中的‘塞’,實際上是一條東西綿長、南北界線相對模糊的過渡地帶,它東起遼水,西至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其間農(nóng)耕民族與游牧民族交錯雜居,是典型的多民族文化交匯區(qū)”[11]。由此看來,唐人意識中的邊塞與唐王朝實際的邊塞也并不完全是一回事。當然,王永莉的說法恐怕也未必完全符合當時的情況,因為近三百年間人們對邊塞的意識并非一成不變。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程千帆先生《論唐人邊塞詩中地名的方位、距離及其類似問題》認為不宜將邊塞詩中的歷史方位、距離等過于坐實[12]。這是很有卓見的,因為邊塞詩畢竟是文學(xué),不是歷史,因而其真實性只能是心靈史的真實,而不可能完全是紀實。
有唐一代,邊塞詩特點主要有三:一是“邊塞詩的數(shù)量空前劇增”,二是“創(chuàng)作群體龐大,中下層知識分子成為主體”,三是“雄視千古的高度成就”[13]279-281。學(xué)者注意到了初唐邊塞詩的“郁憤”;盛唐時期邊塞詩空前繁榮,以“豪雄”著稱;以及中晚唐邊塞詩一片“衰颯”或“蕭颯”;甚至到了晚唐邊塞詩為“反戰(zhàn)哀歌”[14],但對于其風(fēng)格的演變與邊塞位移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留意不多。
初唐邊塞詩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有李世民、虞世南、魏徵、李嶠、崔融、崔湜、蘇珽、張說、張九齡等,一般說來這一時期的邊塞詩具有臺閣氣,猶“存六季之遺音”[15]。如前所述,唐太宗貞觀四年,李靖、李世勣率兵在定襄、鐵山大敗東突厥,擒獲頡利可汗?!跋乃脑露∮希樚扉T,軍吏執(zhí)頡利以獻捷”[9]39。就在此時,唐太宗撰寫《飲馬長城窟行》,但其中的交河、瀚海、陰山、長城、龍堆、馬邑等是否就是發(fā)生戰(zhàn)事的地方,還是泛指邊塞?貞觀十九年,唐太宗征遼,作邊塞詩《執(zhí)契靜三邊》以記之。歷史現(xiàn)象或文學(xué)現(xiàn)象,一旦概括就容易抹殺其豐富性和復(fù)雜性,初唐邊塞詩特征的概述也是如此,因為初唐四杰為代表的中下層文人知識分子的邊塞詩與前述說法迥異,即宮體詩在盧照鄰、駱賓王手里是“由宮廷走到了市井”,五律則在王勃、楊炯的時代“從臺閣移至江山塞漠”[16]。竇威、孔紹安、王宏、宋之問、辛常伯、張敬忠、徐彥伯、劉希夷、張柬之、鄭愔、徐堅、張嘉貞等都有或多或少的邊塞詩,也各具特色,難以“臺閣氣”概而論之。
下面我們從初唐詩人邊塞詩中的地名大略看一下當時的邊塞情況。在駱賓王的詩篇中出現(xiàn)了:皋蘭、蘭山、積石、隴坂、天山、崆峒、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賀延磧、流沙、輪臺、疏勒、蒲類津、交河、弱水、龍鱗水、馬首山、密須、溫城、碎葉等地名。盧照鄰詩歌中的汾川曲、喬知之筆下的雁關(guān)、李嶠詩中的西蕃、崔融詩句中的安西、幽、薊等地都表明在他們心目中的邊塞與大唐新開拓的邊疆上的邊塞還沒有完全吻合起來,或許這是由于軍事戰(zhàn)爭僅僅主要是君主和將領(lǐng)關(guān)注的事情,而文人士大夫沒有親身經(jīng)歷從而無從將那一段輝煌的歷史以及豪邁的精神濃墨重彩一番。
“開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17]849,邊帥可以入相,文人亦可以建功立業(yè),“布衣流落才士,更多因緣幕府,躡級進身”[18],甚至有如封常清以傔人、判官身份而出任節(jié)度使的,因而此時邊塞詩大為興盛。
盛唐邊塞詩之特點,正如胡應(yīng)麟所言,以風(fēng)神、氣骨勝:“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yīng)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風(fēng)神者也。高適、岑參、王昌齡、李頎、孟云卿,本子昂之古雅,而加以氣骨者也。”[19]
王昌齡詩篇中的井陘、榆關(guān)、洮河等,高適筆下的薊北、營州、河洲、臨洮、燕支、青海等,崔顥詩句中的燕代、西河、遼水、漁陽等,李頎所謂的幽燕、白山、交河等,王維邊塞詩中的賀蘭山、涼州、居延、燕然、陽關(guān)等,大多所體現(xiàn)的還是唐人傳統(tǒng)意識中的邊塞觀。
而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的“劍河”,即今俄羅斯葉尼塞河;常建《塞下曲》中的“北?!敝傅氖嵌砹_斯貝加爾湖;王維《使至塞上》中的“燕然山”和郭震《塞上》中的“金微”今皆在蒙古境內(nèi):史詩互證在這里可以得到較好的體現(xiàn),邊塞詩展現(xiàn)了大唐疆域的新氣象。隨著盛唐疆域的開拓,大唐的邊塞有了陌生的面孔,邊塞詩從而也具有了新的精神。邊塞詩的圖景有助于我們想象盛唐疆域的遼闊和變動,勾勒出所謂的盛唐氣象,但從中也能體味若干盛衰沉浮的蒼涼。
榮新江、文欣《“西域”概念的變化與唐朝“邊境”的西移——兼談安西都護府在唐政治體系中的地位》認為,在李唐時期,“西域”這個概念的具體所指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初唐西域指的是敦煌以西的地區(qū);貞觀十四年(640)侯君集攻占高昌后,西域指的是西州即今吐魯番以西的地區(qū);從長壽元年(692)王孝杰收復(fù)四鎮(zhèn)直至晚唐,西域特指帕米爾以西的地區(qū)。[20]該文給人啟發(fā)頗多,我們從“西域”一地之位移,可以想見大唐疆域的變遷;但文中主要論述的是初盛唐時期西域概念的西移,問題是中晚唐時期,西域依然是“帕米爾以西的地區(qū)”嗎?
中晚唐的“西域”觀姑且不談,我們先結(jié)合著上述“西域”概念觀談?wù)勈⑻茣r期的邊塞詩。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這兩首詩歌中的“西征”讀者頗有爭議,根據(jù)“西域”概念的具體所指位移的事實,就能較好地解決盛唐時期岑參西域軍旅詩中“西征”的本事問題。
盛唐邊塞詩,自成詩國,城邦林立,各具特點。而其中最具有史詩紀實邊疆史特點的,當屬岑參的邊塞詩。岑參邊塞詩中出現(xiàn)的地名主要有:北庭、苜蓿峰、胡蘆河、隴山、臨洮、鐵關(guān)、玉關(guān)、渭水、磧西頭、熱海、輪臺、走馬川、酒泉、涼州、玉門關(guān)、交河、碎葉河、銀山、焉耆、鐵門關(guān)、安西、火山(火焰山)、海西頭、金山西等,這些地方大體勾勒出了盛唐時期西北邊塞的位移。岑參《磧西頭送李判官入京》詩云“一身從遠使,萬里赴安西”、《送費子歸武昌》詩云“曾隨上將過祁連,離家十年恒在邊”、《過磧》“行到安西更向西”等,都反映了這一時期朝廷開邊拓疆的作為。
《新唐書》云,與大唐王朝抗衡的有“突厥、吐蕃、回鶻、云南”,因此邊塞詩便主要集中在邊境沖突的要塞之地。但問題又頗為復(fù)雜,如“邊塞詩產(chǎn)生的地域,雖以西北為重心,但在西南邊疆,也有數(shù)量可觀的詩篇。邊塞詩產(chǎn)生的時代雖以盛唐為著,但唐代中后期仍在繼續(xù)發(fā)展,且不乏精彩之作”[21],這誠然不錯,但不很全面,因為只要有邊事的地方,就有邊塞詩,如東北邊界,戰(zhàn)事此起彼伏,從而邊塞詩也不能忽視東北邊疆。
中晚唐邊塞詩人主要有劉長卿、耿湋、戎昱、盧綸、戴叔倫、李益、王建、張籍、姚合、薛逢、項斯、馬戴、李頻、曹鄴、高駢、雍陶、許棠、曹松、李涉、朱慶馀等。他們當中固然有諸如李益、盧綸等尚帶有盛唐遺音的詩人,但絕大多數(shù)“抒寫邊塞戰(zhàn)爭的負面影響和戍邊者的負面情緒”[13]436。
顯而易見的是,從如李益邊塞詩中的地名渭北、戎昱詩句中的黃河、襄陽、涇州、并州等很明顯地感到中晚唐邊塞的變易是何其之大,而內(nèi)中的情緒又是與盛唐何等迥異!再如,顧非熊《出塞即事二首(其二)》詩云:“賀蘭山便是戎疆,此去蕭關(guān)路幾荒。無限城池非漢界,幾多人物在胡鄉(xiāng)!諸侯持節(jié)望吾土,男子生身負我唐?;赝L(fēng)光成異域,誰能獻計復(fù)河湟?”貞元七年(791),河湟之地盡陷于吐蕃。貞元九年,筑鹽州城,李益《鹽州過胡兒飲馬泉》詩中有所反映。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吐蕃攻入長安,代宗只得倉皇出逃,后吐蕃退出長安。但鳳翔以西、汾州以北均為吐蕃所侵占。李絳《陳時務(wù)疏》云:“近以涇、隴、靈、寧等州為界?!卑拙右住段鳑黾俊吩娫?“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貫休《邊上作》詩云“山無綠兮水無清,風(fēng)既毒兮沙亦腥”、張籍《隴頭》“隴頭已斷人不行”、崔國輔《從軍行》詩云“塞北胡霜下,營州索兵救?!钡鹊?,都體現(xiàn)了中晚唐時期大唐邊界的內(nèi)縮和邊塞的位移及其變化,但是,由于文學(xué)作品的虛構(gòu)性和情感性,這一歷史時期中的邊塞詩,充其量反映的是當時人們的心靈史,而不能完全將它們作為史實來看待。
陳陶《隴西行》詩云:“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一般說來,我們只是分析此類邊塞詩的閨怨、忠國或慘烈,如果沒有史實作支撐,難以深入到詩歌的精髓之處,但事實上文學(xué)的特性、借代的運用和心靈史的寫意等都難以使我們做純粹歷史的考索和解讀。
無論如何,歷史還是在邊塞位移上留下了自己的或濃或淡的蹤跡。吐蕃攻占沙州(今敦煌)時,陷落吐蕃的唐人的邊塞詩記載了時空的滄桑。據(jù)“敦煌唐人詩集卷殘”伯2555號文獻,載有至德三年至建中二年兩位唐人的邊塞詩共七十二首,其中佚名作者五十九首,馬云奇十三首[22]。這些詩歌記錄了落蕃人關(guān)于邊疆的風(fēng)物描寫、人生遭遇和思想情感。
一般說來,盛唐邊塞詩的特點后人將之歸納為境界闊大、氣勢雄渾和格調(diào)昂揚,而中晚唐邊塞詩則境界狹小、格局卑弱、衰瑟冷寂,這顯然與軍力不振、國勢衰微、邊塞內(nèi)移等密切相關(guān)。
李唐近三百年,后人動輒就是大唐如何的強盛,其實除去藩鎮(zhèn)割據(jù)的一百五十二年、初唐恢復(fù)國力的武德時期,李唐真正強大興盛的時間并不是很長。在這近三百年中,李唐王朝的邊塞幾經(jīng)變遷,因而唐代邊塞詩的解讀就不能不把握邊塞詩形成的時空問題。
這個問題細致說來,還涉及到詩人是否到過邊塞。據(jù)一種統(tǒng)計,李唐共有兩千二百多詩人寫過邊塞詩,但這些詩人中大部分并沒有去過邊塞,因而他們的邊塞詩便是想象力的產(chǎn)物。而到過邊塞的詩人,他們所寫的邊塞詩是親身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從這個角度來說,邊塞詩可分為想象的邊塞詩和體驗的邊塞詩。
這個角度便可以解釋王之渙《涼州詞(其一)》“黃河遠上白云間”還是“黃沙直上白云間”的問題了。王之渙即使出過塞,也不過是去了東北邊境,可以肯定他沒有去過西北邊塞,因而這首詩便是他想象的產(chǎn)物。既然它純粹是想象的產(chǎn)物,落實地理、氣候的問題也就是另一回事了。李唐一朝,沒有到過邊塞而撰寫邊塞詩的詩人不在少數(shù),再如據(jù)《舊唐書·文苑傳》可知賀朝一生未曾出過關(guān),但其《從軍行》卻寫了邊地的艱苦和激戰(zhàn),這是邊塞詩中的一類,即想象之作。其他如白居易、李賀等都沒有到過邊塞,但都寫過邊塞詩。中唐時期,邊塞詩的作者大多生活在藩鎮(zhèn)幕府之中,而到邊地入幕府的則極少,因此他們的邊塞詩大多是抒發(fā)情志的想象篇什而已。
談邊塞詩,不能忽視虛寫與實寫的問題。在唐代邊塞詩中,有借代、夸張和意象等文學(xué)筆法,也有依據(jù)耳聞的符號或事件進行概念化創(chuàng)作的,如以漢喻唐、以匈奴代指突厥等。以漢喻唐的現(xiàn)象,在唐代邊塞詩中頗為突出。這種借代,似乎有助于漢民族意識的形成及加強,從而使得民族融合之后生成一種共同體的認同感。當然,它僅僅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小段,或者說是鏈條中的一鏈,但其作用和貢獻卻不容忽視。此類詩句,如“匈奴屢不平,漢將欲縱橫”、“胡笳折楊柳,漢使采燕支”、“漢地草應(yīng)綠,胡庭沙正飛”、“莫作蘭山下,空令漢國羞”、“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胡兵屢攻戰(zhàn),漢使絕和親”、“天子旌旗過細柳,匈奴運數(shù)盡枯楊”、“漢兵開郡國,胡馬窺亭障”、“漢郡接胡庭,幽并對烽壘”、“漢掖通沙塞,邊兵護草腓”、“辛苦皋蘭北,胡霜損漢兵”、“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比比皆是。
讀唐代邊塞詩,有一種很明顯的感覺,那就是作者大多是寫意而非紀實,假借漢事以寄寓自己當下的情志。因而詩篇中的邊塞地名,不過是當時邊塞的符號而已,詩人似乎不求也許不知邊塞的具體精確的地理位置?!霸娧灾尽?,此一傳統(tǒng),源遠流長。
從一個民族的文學(xué)可以看出它的國民性。中國邊塞詩中的寒苦、哀怨、愁絕之情緒與《伊利亞特》對外征服將士的心情進行對比,不同的民族性昭然若揭。
大唐疆域幾經(jīng)變更,邊塞也幾經(jīng)變遷,但對于中國人來說,不管遠近,只要是離開家鄉(xiāng),就哭哭啼啼、凄凄慘慘戚戚,如“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17]855。在中國的邊塞詩中,“淚”、“哭”、“啼”、“泣”、“傷心”、“悲號”、“惆悵”、“愁”、“恨”、“怨”、“哀”、“斷腸”等詞語觸目皆是,使用頻率極高,從而如果從積極的方面來說它反映或體現(xiàn)了人民厭戰(zhàn)、反戰(zhàn)、愛好和平的情緒;如果對照其他民族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來看,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這些哀怨之詩,由于其情真意切從而被視作“好詩”。嚴羽《滄浪詩話》云:“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古代中國人,將背井離鄉(xiāng)看作是大不幸,因而鄉(xiāng)梓似乎就是天堂。但又不盡然,從詩篇來看,如果有名酒美女相伴,便不再害鄉(xiāng)愁。那么,這就是說,中國人特別看重的是現(xiàn)世的安逸和享樂。對于中國古人來說,離鄉(xiāng)便已悲戚;如果遠征戍守,就更是腸斷欲絕了。
杜甫《兵車行》詩云“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諸如此類的邊塞詩,真實地體現(xiàn)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民族性。還有讀者注意到了邊塞詩中的“無助、無能和無奈”的“三無”心態(tài)[23]。中國的邊塞詩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青春之歌”、“黃鐘大呂”,而是大多充滿了哀怨、悵恨和哭泣。更有甚者,許多文人喜歡代閨婦怨望、以怨婦或棄婦自比等,這一點在邊塞詩中也有所反映,從而一定程度也體現(xiàn)了國民性。
以唐代邊塞詩而言,初盛唐邊塞詩中也能聽到哭聲,而中晚唐邊塞詩對于邊政、邊戰(zhàn)的反感指責(zé)、厭戰(zhàn)思歸乃至于咒罵,其實倒是更真實地反映了漢民族的民族性格。
有唐一代,邊塞詩的風(fēng)格流變與大唐王朝開疆拓土、邊患戰(zhàn)爭以及邊塞位移等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大唐邊塞的位移,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詩人的情志,從而形成了唐代邊塞詩演變的心靈史。
學(xué)人探析唐代邊塞詩何以興盛的原因,大多著眼于政治、經(jīng)濟、社會、歷史等方面,其實,大唐邊疆的開拓、邊塞的位移與文人墨客的吟詠恐怕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唐代邊塞詩之興盛,顯然與大唐帝國的開邊和邊塞的外移密切相關(guān);而其衰颯,也與唐王朝疆域的內(nèi)縮和邊塞的內(nèi)移聯(lián)系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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