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文本與歷史的交融
——《黑暗的心》對非洲形象與殖民創(chuàng)傷的再現(xiàn)
王霞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新歷史主義主張“歷史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歷史性”,強調(diào)歷史與文學之間的互動與對話,認為文學可以傳達歷史真實,具有認知功能??道隆逗诎档男摹芬晕膶W文本為媒介,對歐洲殖民主義暴力之下的非洲形象與殖民創(chuàng)傷進行了話語建構(gòu),實現(xiàn)了文本與歷史的交融,傳達了歷史的真實意蘊。這表現(xiàn)了康拉德將歷史真實加工成文學作品的能力,證明了對于歷史真實進行文學再現(xiàn)的可能性,彰顯出歷史與文學之間的辯證張力結(jié)構(gòu)。
康拉德;文本;歷史;新歷史主義;《黑暗的心》;非洲形象;殖民創(chuàng)傷
波蘭裔英籍作家約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自問世以來,國內(nèi)學界從不同的批評角度對《黑暗的心》進行了解讀、闡釋。比如賴輝從敘述者、敘述接受者和“陌生化”三個方面,對《黑暗的心》的敘事技巧進行了分析[1];姚蘭、王穎探討了《黑暗的心》中黑與白的象征意義[2];徐平闡述了這一作品的反殖民主義主題,認為康拉德揭示了殖民者的掠奪財富和踐踏人性的本質(zhì)[3];吳迪龍、羅鑫則從界定后殖民批評的理論范疇入手,說明后殖民不是反殖民,《黑暗的心》不是一個典型的后殖民文本[4]。上述研究豐富了我們對《黑暗的心》的認識和理解。然而,稍感遺憾的是,很少有評論者從新歷史主義的角度對這一作品進行闡釋。張湛和鄭蓉穎以新歷史主義的視角對《黑暗的心》的主題進行探究,認為該書不僅具有文學價值,還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并分析了康拉德的個人經(jīng)歷對于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指出主人公馬洛在非洲的經(jīng)歷,在身體和精神上都與康拉德有相同之處[5]。這一觀點不乏精辟之處,豐富了作品的內(nèi)涵,但沒有全面探討這一作品如何將文學文本與歷史交融在一起,為何文學文本能夠再現(xiàn)歷史真實、如何再現(xiàn)歷史真實等問題。因此,有必要對這一作品進行重新審視,探究康拉德如何通過這一作品對非洲形象與殖民創(chuàng)傷進行歷史話語建構(gòu)。為此,筆者將主要以新歷史主義理論為基點,運用該理論中“歷史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歷史性”的核心概念,考察《黑暗的心》作為文學文本如何具有歷史性、反映歷史真實,探討該作品如何再現(xiàn)19世紀后期殖民主義嚴酷暴力之下的非洲形象與殖民創(chuàng)傷。
新歷史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蒙特羅斯(Louis Adian Montrose )曾提出“歷史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歷史性”,主張歷史與文本進行互動、對話。所謂“歷史的文本性”是指歷史著作與文學文本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歷史大多數(shù)是由文本構(gòu)成的,歷史著作與文學創(chuàng)作都具有虛構(gòu)性,我們要通過文本才能接近與認識過去的歷史,同時歷史文本也不斷成為更大的文化語境中的文本;“文本的歷史性”,是指包括文學文本、社會文本在內(nèi)的一切文本,都具有特定的社會歷史性和文化性。新歷史主義的另一代表人物海登·懷特(Hayden White )認為,歷史敘事是一種語言虛構(gòu),類似于文學的語言虛構(gòu),同時,歷史敘事不是對過去發(fā)生的所有事件的照搬和機械的模仿,也不只是記錄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是在對原有資料進行整理、加工、提煉的基礎上,重新描寫事件,使其成為一個具有因果關系的故事。懷特指出,只要歷史學家“不能給歷史實在提供一個故事的形式,他的描述就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歷史”[6](5),同時,史學家還要對故事進行情節(jié)編織、形式論證、意識形態(tài)解釋,這是一個詩性構(gòu)筑的過程。由此,傳統(tǒng)的客觀的歷史敘事便在懷特的理論下轟然瓦解,取而代之以歷史敘事的虛構(gòu)性、修辭性、主觀性,其強烈的詩性色彩、文學底蘊,更為懷特所關注。懷特認為,歷史編纂過程中滲透著史料的選擇、語言修辭、情節(jié)編織、意識形態(tài)等主觀建構(gòu)因素,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具有文本性,類似于文學創(chuàng)作。為此,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教授喬治·伊格斯(George Iggers)將懷特的理論稱為“介于學術與詩歌之間的歷史編纂”[7]。新歷史主義的理論觀點打破了傳統(tǒng)學科視域下歷史與文學之間森嚴的壁壘及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強調(diào)了歷史與文學之間互動的對話關系。
19世紀末的非洲歷史,是一段黑暗的被殖民被征服的創(chuàng)傷歷史,歐洲殖民者將黑人奴隸看作牲口一樣的生命,黑人沒有絲毫的人身自由、結(jié)婚和受教育的權(quán)利。英國作為當時最大的殖民帝國,以自詡文明與進步的立場,將殖民地看作是愚昧、野蠻、落后、未開化的等待被拯救、被開發(fā)、被教化的“他者”,啟發(fā)了殖民者向海外冒險,尋求財富與領土的狂熱情緒,也為其對殖民地進行殺戮、占有和剝削提供了理所當然的依據(jù)。暴力的殖民征服,往往伴隨著文化霸權(quán)主義,比如在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中,魯濱遜先是以武器征服了星期五,接著對星期五進行文化征服,教他語言,用基督教思想去改造他,最終,星期五不僅失去了人身自由,更重要是丟棄了自己的種族文化,完全成為殖民者的忠實仆人。在殖民主義者的話語體系中,殖民主義不是侵略,而是拯救,是文明的教化、財富的開拓。這樣的殖民話語背景,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身處其中的作家,如與康拉德同時代的吉卜林就承認殖民霸權(quán)的合理性,白種人優(yōu)于其他人種。而康拉德在作品中卻講述了殖民征服的殘酷性、破壞性與巨大創(chuàng)傷,反思并質(zhì)疑了這種殖民行為的正當性。
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以馬洛之口批判了殖民暴力的罪惡:殖民者是充滿暴力的征服者,只需要擁有殘暴的力量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征服比自己弱小的種族,殖民者憑借著暴力與大規(guī)模的屠殺去掠奪搶劫、搜刮財富,“他們看到有東西可撈,便把凡能到手的一切全搜刮過來。這不過是一種依靠暴力——加上大規(guī)模屠殺——的搶劫,然而人們卻盲目地干下去——對那些要去對付黑暗的人來說,卻也正應如此”[8](8)。在此,康拉德清晰地指出了殖民者憑借先進的武器對殖民地進行武力征服、暴力屠殺、財富的搜刮與掠奪,而這種殖民暴力并不值得驕傲,更不是一種榮耀。因為所謂對土地的征服與占有,往往只不過是把一片土地從其它種族的人們手中搶奪過來,據(jù)為已有,這種強盜式的野蠻行為并不值得贊許。正是在這種殘暴的殖民活動中,殖民者獲得了土地、財富,并將殖民地變成一個更加黑暗的飽受創(chuàng)傷的地域。
馬洛講述了一個丹麥人向黑人買兩只黑母雞后,覺得自己在交易中受騙了,于是用一根棍子不停地狠狠抽打那個村子的村長。村長的兒子聽到老人痛苦的叫喊實在難以忍受,就用長矛扎了丹麥白人。從那以后,全村的村民由于“瘋狂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簡單的故事,蘊含著深刻的寓意。一方面,它顯示了自以為文明、體面的白人對于黑人的暴力行為,兩者在交易中不是彼此平等、尊重的關系,白人明顯優(yōu)越于黑人,正是這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使白人能夠毫不猶豫地狠狠抽打黑人老人。另一方面,黑人在白人的暴力征服下,開始會膽怯而試探性地反抗,但最終由于對白人的巨大恐懼而逃避、退縮甚至屈從。而黑人對白人的“瘋狂的恐懼”,表現(xiàn)了手無寸鐵的弱小者對于強大的征服、殺戮者的根深蒂固的畏懼與心理創(chuàng)傷,也從側(cè)面表達了白人在殖民活動中殘暴的程度。這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恐懼與創(chuàng)傷體驗,還存在于奧斯維辛集中營中那些無辜的猶太男人、女人、小孩的眼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艾梅·薩塞爾指出:“一個開拓殖民地的民族,一種為殖民主義、為武力辯護的文明是一種病態(tài)的文明,一種在道德上患了病的文明?!薄皻W洲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這條死胡同的盡頭就是希特勒?!盵9](145)康拉德對于殖民主義暴力造成的創(chuàng)傷的再現(xiàn),表現(xiàn)了他將歷史真實加工成文學作品的能力,也彰顯出對于歷史真實進行文學再現(xiàn)的可能性,以及歷史與文學之間的辯證張力結(jié)構(gòu)。
新歷史主義反對對文學文本進行內(nèi)部的封閉研究的形式主義、新批評等批評理念,主張恢復文學研究的歷史維度,將文學文本置入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歷史的大語境中去考察和分析。文學文本也具有歷史性,能夠起到反映歷史真實的作用。海登·懷特指出,真實性與文學并非二元對立的關系,文學可以傳達真實,可以揭示真理,具有認知功能。懷特認為,其一,盡管許多文學作品是作家完全虛構(gòu)、想象的產(chǎn)物,但不是所有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隨意虛構(gòu)的,還有大量的文學作品是在歷史真實的基礎上進行的情節(jié)編織,并非天馬行空、漫無邊際的純粹虛構(gòu)。能夠傳達真理或者歷史真實性的,并不是僅有歷史,文學常常會更加容易傳達某種真理和事實[10](25)。伊格爾頓也認為,從虛構(gòu)的意義上來定義文學,將文學看成是不真實的、想象性的作品的觀點是行不通的。事實與虛構(gòu)的區(qū)分本身就值得懷疑,在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英國文學中,小說(novel)一詞就同時蘊含著真實與虛構(gòu)的事件,既不僅僅指向事實,也不僅僅指向虛構(gòu),而是兩者的融合。因而,“文學不在于虛構(gòu)性、想象性”[11](2)。也就是說,文學并不等于虛構(gòu),特別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主張客觀、冷靜、真實地觀察和描寫現(xiàn)實生活,按照生活的原本面目去精確而真實地再現(xiàn)生活。其二,對于某一個特定時期和地域來說,歷史與文學共享的是同一個社會或文化語境,因而歷史完全可以聯(lián)合文學去更好地再現(xiàn)這個社會、文化的意義體系和人文內(nèi)涵。既然不同學科,不論歷史還是文學,都共享著某一個社會或文化所特有的意義生產(chǎn)體系,那么,不管用什么方式去再現(xiàn)這個體系,詩性的還是科學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qū)⑦@個體系的意義和內(nèi)涵表達清楚。同時,如果能夠以通俗的文學手段將社會、文化體系的內(nèi)涵表達得更生動形象、更具體完備,那么,就沒有必要僅僅因為文學含有虛構(gòu)和想象的因素而排斥它們,而應該充分地肯定文學對傳達現(xiàn)實生活意義的獨特作用[6](43-45)。
文學的創(chuàng)作、流傳與當時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密切相關,康拉德《黑暗的心》以文學文本為媒介,對歐洲殖民主義之下的非洲形象及其殖民創(chuàng)傷進行了歷史話語建構(gòu),傳達了歷史的真實意蘊。一方面,康拉德表現(xiàn)了對土著黑人原始生命力的認同與贊美,認為劃船的黑人與白人一樣有骨頭,有肌肉,有一股狂野的活力和強烈的活動能量,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然而真實,并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許可。另一方面,康拉德將土著黑人作為未開化的野人,“沙岸、沼澤、森林、野人,——很少有什么可以讓一個文明人食用的食品”“他感到自己周圍是一片蠻荒,徹頭徹尾的蠻荒……在野蠻人的心中活動著的荒野的神秘生命”[8](7)。這些野人生活在地球上的黑暗的區(qū)域,需要被文明的歐洲人救贖與教化,馬洛的姨母就認為馬洛是一個光明使者,要對生活在黑暗地域的人進行文明教化,從而讓幾百萬愚昧無知的人慢慢改掉當?shù)啬切┛膳碌牧曀住?/p>
在歐洲白人的話語體系中,作為他者的黑人土著無疑是愚昧、落后的,甚至有食人的惡俗。然而,小說中提到的食人生番并未在馬洛面前食人,“當著我的面,我從來也沒見他們誰吃過誰”[8](48)。在白人殖民者看來,非洲野蠻部落的黑人根本不可能和歐洲的文明人一樣優(yōu)雅、節(jié)制,他們似乎本來就是應該食人的。因而,馬洛所雇傭的土著水手沒有當著他的面吃人,竟然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他們?yōu)槭裁礇]有以撕裂心肝的饑餓的魔鬼的名義抓住我們——他們和我們的比例是三十個對五個——痛痛快快飽餐一頓,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簡直無法理解”[8](57)。有學者指出,白人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話語體系否定黑人的文化認同的欲望,往往將黑人建構(gòu)成丑惡、恐怖、性侵犯、骯臟、愚昧、原始等暴力原型,這剝奪了黑人存在的價值[12]。那么,在白人種族話語體系中,黑人為什么往往被界定成恐怖、粗野、罪惡等否定性的形象?
法國學者達尼埃爾·亨利·巴柔曾指出:“他者形象不可避免地要表現(xiàn)出對他者的否定,對自身、對我自己所處空間的補充和外延。我想言說他者(最常見的是由于專斷和復雜的原因),但在言說他者時,我卻否認了他,而言說了自我?!盵13](123-124)歐洲白人對于土著黑人的貶低、歪曲正是為了言說與彰顯自身的文明與進步,并為此妖魔化黑人,認為他們骯臟、落后、食人。事實上,“進步”“自由”“平等”的歐洲白人正是打著“拯救”的旗號對它所認為的“落后”“野蠻”的國家和民族進行實質(zhì)性的侵略和殖民活動,他們以自身的道德標準去評價異己的個人、社會習俗和文化價值觀念,否定文化多樣性與道德多樣性,并將異己文化界定為“野蠻”、“落后”,導致文化中心主義和種族中心主 義。有學者認為,“跨文化的道德評價必然是種族中心主義的,必然會產(chǎn)生投射錯誤,即把自己社會的文化價值標準投射到其他種族身上”。因此,“否定普遍倫理、否定倫理原則的普遍價值,不僅在理論上是錯誤的,而且在實踐上是有害的”[14]。這種理論上的錯誤與實踐上的有害,最明顯的體現(xiàn)就是種族主義者將異己的他者界定為野蠻、落后、罪惡、等待拯救的民族、文化,并進而理所當然地進行武力與文化殖民,給被殖民者留下巨大的不可愈合的創(chuàng)傷記憶。
非洲黑人的創(chuàng)傷還體現(xiàn)在話語權(quán)的缺失。顯然,在白人種族主義與殖民主義話語體系中,土著黑人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他們處于失語狀態(tài),根本不能言說自己,無法表達與證明自己,而黑人女性更是如此。斯皮瓦克曾把婦女問題作為屬下問題進行探討,并提出屬下能說話嗎?她認為,不論是白人殖民者的表述,還是殖民地父權(quán)制捍衛(wèi)者的表述,都無法聽到屬于婦女的聲音,“在殖民生產(chǎn)的語境中,如果屬下沒有歷史、不能說話,那么,作為女性的屬下就被更深地掩蓋了?!盵15](125)庫爾茨的黑人情婦就代表了當時不能言說自己的被殖民者形象。在馬洛看來,庫爾茨的黑人情婦顯得既野蠻又高貴,眼神既狂野又威嚴,步態(tài)既從容又莊重。然而,自始至終,康拉德都沒有讓她清晰地言說自己的情感,她最后也只能隔著河流舉起手臂,以動作表達自己。與此相應,庫爾茨的歐洲未婚妻則被描寫成一個高雅、忠誠、和善、樸實、堅守信仰、忍受痛苦的成熟女人,最重要的是,她能用語言盡情地訴說對庫爾茨的尊敬、崇拜與愛。無疑,這兩個女性形象形成了一種對比。阿契貝認為,康拉德對這兩位女性的態(tài)度的最大差異在于“授予了其中一位而阻止了另一位使用人類表達方式的權(quán)力”[16](453)。
在藝術形式上,《黑暗的心》運用了隱喻、象征的修辭手法,更加深刻地呈現(xiàn)出歐洲白人對于非洲土著黑人的殖民暴力。海登·懷特曾提出,運用文學的語言修辭手法往往是為了更好地、形象化地呈現(xiàn)真實,從某種程度而言,語言的修辭性不僅是一種形式,也是內(nèi)容,是真實性的一部分。為此,理查德·汪曾說:“對懷特而言,語言應是歷史學家的仆人,而非歷史學家是語言的一個例證?!盵17]也就是說,語言的形式本身就蘊涵著某些內(nèi)容,傳達著某種意義。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運用了象征的手法,賦予了“黑”與“白”不同的意義。野蠻的非洲土著是黑色的,“黑色的東西在有氣無力地活動”“黑色的身軀蹲著,躺著……他們只不過是疾病和饑餓的黑色影子”[8](20, 22)。這些黑人生活在地球上的黑暗的地域,為白人殖民者修建鐵路、做苦役,他們滿身塵土、骯臟、丑陋、像螞蟻一樣來回移動。在康拉德筆下,這些擁有干瘦的胸脯、無神的眼睛的黑人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各種痛苦、認命和絕望的姿勢,他們?nèi)绱送纯?、備受折磨,身心滿是創(chuàng)傷,甚至連死亡的權(quán)利都沒有,只有當他們生病了,失去了工作能力,才能獲得允許慢慢死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歐洲的文明人是白色、干凈、優(yōu)雅的,他們穿著一塵不染的淡黃色的羊毛上衣、雪白的褲子,衣領是漿過的,袖口是雪白的,干凈整潔,有時還灑上一點香水。從表面上看,黑色是骯臟、野蠻、落后的,白色是干凈、高貴、文明的,但事實上,康拉德通過對非洲土著靈魂所蘊含的原始生命活力以及白人殘酷的殖民活動、貪婪的掠奪等描寫,表現(xiàn)了對野蠻的土著黑人的認可,而所謂文明的歐洲白人的心靈卻是骯臟、墮落、黑暗的??梢姡笳魇址ǖ倪\用本身就寓示了非洲黑人所承受的巨大創(chuàng)傷。
此外,殖民主義、種族主義不僅給非洲黑人造成巨大的創(chuàng)傷,還給白人造成了創(chuàng)傷,造成了歐洲殖民者對自我、自我文明的懷疑與失落。有學者指出,文化心理殖民“不僅改變被殖民者的心理圖景,而且深刻影響殖民者的精神世界,給被殖民者和殖民者都打上心理殖民的創(chuàng)傷烙印”[12]。在《黑暗的心》中,馬洛尋訪庫爾茨的航行過程,其實是一個不斷地進行自我認識、自我探索與懷疑的過程。馬洛孩提時代幻想著宏偉的探險事業(yè),然而,當他看到生活于黑暗腹地的非洲黑人被歐洲殖民者奴役、痛苦、生不如死,看到所謂文明的歐洲人對財富、象牙的貪婪,殘暴、勾心斗角、誹謗、卑躬屈膝,他原本的幻想破滅了,并對歐洲的殖民行為進行反思,認為殖民者并沒有任何高尚的宗旨與動機,貪婪而野蠻,他們就像半夜撬開保險柜的小偷一樣從非洲的大地奪取所有的財富。“我們這些胡亂竄到這里來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呢?我們能夠控制住這無聲的荒野嗎?還是它將控制住我們?我能感覺到那個不能言語的、也許甚至完全聾啞的東西是何等巨大,巨大得令人不知所措?!盵8](36)馬洛看到受人尊敬的庫爾茨為了弄更多的象牙而殺戮、掠奪、征服,內(nèi)心裝滿了邪惡、貪婪的欲望,迷惑、恐嚇住非洲土著,最終,這片黑暗的荒野對庫爾茨所進行的荒唐的襲擊作出了可怕的報復。此刻的馬洛可能才真正明白,歐洲白人在對非洲進行殖民暴力與文化征服的同時,也被它所征服和控制,失去了自我,成為靈魂完全黑暗的人。
《黑暗的心》作為文學文本,展現(xiàn)了19世紀后期歐洲的殖民主義活動,為我們認識殖民主義暴力下的非洲形象與殖民創(chuàng)傷提供了文本依據(jù),傳達出歷史的真實內(nèi)涵,也表明,對過去的歷史真實進行再現(xiàn),不僅可以通過拘泥于史實的歷史編纂的如實直述,還可以通過情節(jié)編織的方式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實現(xiàn)歷史與文學的互動、對話。在歐洲白人的殖民話語體系中,非洲土著無疑是落后、野蠻、罪惡的,非洲形象作為反面教材,正襯托了歐洲自身的文明、進步、優(yōu)雅、高貴。殖民暴力與種族中心主義造成的是非洲黑人與歐洲白人的雙重創(chuàng)傷,因此歐洲應該放棄對非洲的偏見與種族主義思想,不再歪曲甚或妖魔化非洲。
[1] 賴輝. 論《黑暗之心》的敘述者、敘述接受者和“陌生化”[J].外國文學研究, 1999(2): 54-59.
[2] 姚蘭, 王穎. 試論《黑暗的心》中黑與白的象征意義[J].外國文學研究, 2003(3): 38-41.
[3] 徐平. 論《黑暗的心》中的反殖民主義主題[J]. 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學報, 2003(3): 33-35.
[4] 吳迪龍, 羅鑫. 后殖民, 還是反殖民?——《黑暗的心》的后殖民批評解讀探討[J]. 譯林, 2007(4): 196-198.
[5] 張湛, 鄭蓉穎. 新歷史主義視角下的康拉德——《黑暗的心》主題探究[J]. 鄭州大學學報, 2008(3): 94-96.
[6] Hayden White. The Content of the Form: Narrative Discourse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M].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7.
[7] 喬治·伊格斯. 介于學術與詩歌之間的歷史編纂——對海登·懷特歷史編纂方法的反思[J]. 史學史研究, 2008(4): 1-8.
[8] 約瑟夫·康拉德. 黑暗的心·吉姆爺[M]. 黃雨石, 熊蕾譯,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0.
[9] 艾梅·塞薩爾.關于殖民主義話語[A]. 巴特·穆爾-吉爾伯特. 后殖民批評[C].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1.
[10] 海登·懷特. 舊事重提: 歷史編撰是藝術還是科學?[A]. 陳恒譯, 陳啟能, 倪為國主編. 書寫歷史(第1輯) [C]. 上海: 三聯(lián)書店, 2004.
[11] 特雷·伊格爾頓. 導言[A]. 特雷·伊格爾頓. 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 伍曉明譯,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
[12] 陶家俊. 創(chuàng)傷[J]. 外國文學, 2011(4): 117-125.
[13] 達尼埃爾·亨利·巴柔. 從文化形象到集體想象物[A]. 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C].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1.
[14] 王曉升. 道德相對主義的方法論基礎批判——兼談普遍倫理的可能性[J]. 哲學研究, 2001(2): 25-31.
[15] 加亞特里·查克拉沃爾蒂·斯皮瓦克. 屬下能說話嗎?[A].羅鋼, 劉象愚主編. 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C].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9.
[16] 欽努阿·阿契貝. 非洲形象之一種: 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中的種族主義[A]. 約瑟夫·康拉德. 黑暗的心·吉姆爺[M].黃雨石, 熊蕾譯,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0.
[17] R. T. 汪. 轉(zhuǎn)向語言學: 1960—1975年的歷史與理論和《歷史與理論》(續(xù)) [J]. 陳新譯, 哲學譯叢, 1999(4): 57-63.
Interaction of text and history: the representation of African image and colonial trauma in Heart of Darkness
WANG Xia
(Th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of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 650500, China)
New historicism claims “textuality of history” and “historicity of texts”, stresse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both texts and history, which holds that literature can represent historical truth. Joseph Conrad takes literary text as the medium to represent the African image and colonial trauma under the violence of European colonialism. This shows that Conrad’s ability of dealing with historical truth and processing it into literary works, highlighting the possibility of representing historical truth in the form of literature and the dialectical tension structure between history and literature. Heart of Darkness achieves the interaction of text and history.
Joseph Conrad; text; history; new historicism; Heart of Darkness; African image; colonial trauma
I041
A
1672-3104(2014)01-0206-05
[編輯: 胡興華]
2013-09-04;
2013-11-02
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海登·懷特的歷史詩學理論與當代意義”(QN2013050)
王霞(1981-),女,江蘇贛榆人,文學博士,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西方文學與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