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肖 奐
游士是長期存在于各個朝代的社會現(xiàn)象,但其在不同朝代的存在或隱蔽、或顯豁。春秋戰(zhàn)國時期,游士大量出現(xiàn)并在當時政治、軍事、經濟各個方面發(fā)揮了巨大效用,因而聲名遠振,當時可謂游士的黃金時期。秦漢以后,游士常常被視作游俠或無業(yè)游民而受到官方的各種限制,數(shù)量時多時少,卻并未銷聲匿跡。到了宋代,游士不但游走于京師以及州府軍監(jiān)之治所乃至縣鎮(zhèn),而且在南宋中后期還形成了一個具有強大社會輿論功能的階層,甚至產生了一群詩人作為其階層的文化代言人,并因而構成江湖詩派的主干力量①江湖是與廟堂相對的概念,遠離廟堂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江湖中人。除游士外,長時期身處下僚或遠離中央政權重要官位的官員、祠祿官、處士,都可以稱作江湖中人。盡管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考證出的138位詩人中僅有15位身份可以確定為游士,但其中的商人以及不少身份無法確定者,多數(shù)也是游士。此外,還有不少游士的作品因未被收入江湖集或續(xù)集,而被遺漏在江湖詩派之外。另有不少游士的作品已經散佚??剂科淇倲?shù),當超過其他身份的江湖人。,改變了當時的文學乃至社會文化面貌。但人們對游士在兩宋的存在及崛起過程,卻無太多關注。
北宋時期已經有大量游士存在,特別是京師汴京,來自四方求學、參加科考的游士數(shù)量日益擴大,到仁宗時已經成為引人注目的社會問題,需要朝臣商議解決這一問題的對策。不少官員上疏討論處理這些游士的方法,有的建議京師辦學收留這些游士,有的建議將其遣返原籍,如劉敞《上仁宗請諸州各辟教官》云:“臣伏見近敕,更張貢舉條約,欲令四方游士各歸其鄉(xiāng)里,而有司得以觀行聽言、絕濫進之弊。”*劉敞:《公是集》卷32,《宋集珍本叢刊》第9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600頁。即可知仁宗時京師游士之多,已迫使朝廷不得不采取令其歸鄉(xiāng)的措施,但是劉敞等官員并不認為遣返是有效舉措。因此,北宋朝廷還采取擴大官學招生名額的辦法安置或收留這些游士,如“元豐作新太學,四方游士歲常數(shù)千百人”,“元祐間,置廣文館生二千四百人,以待四方游士試京師者”*分別見周行己:《趙彥昭墓志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2956,第137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7頁;又見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657頁。又蘇軾《議學校貢舉狀》云:“今陛下必欲求德行道藝之士,責九年大成之業(yè),則將變今之禮,易今之俗,又當發(fā)民力以治宮室,斂民財以食(郎本作養(yǎng))游士?!?蘇軾:《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723頁)可知解決游士問題成為當時要務。本文所引《全宋文》標點略有調整。。從這些安置數(shù)字中,可知神宗、哲宗時期京師游士總數(shù)當達到數(shù)千乃至萬人,已然成為不可忽視的社會現(xiàn)象。
京師以外,經濟文化繁榮之地以及不少路、府州軍監(jiān)、縣之治所,也有不少游士在游走。如歐陽修《有美堂記》云:“而臨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從,又有四方游士為之賓客,故喜占形勝,治亭榭,相與極游覽之娛。”*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40,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585頁。則可知仁宗時杭州一類州治富庶之地,常有不少“四方游士”在活動,而其郡守的職責之一,就是將這些游士視作“賓客”而與之“游覽”,善待這些游士。蘇轍《送張安道南都留臺》云:“少年喜文字,東行始觀國。成都多游士,投謁密如櫛。紛然眾人中,顧我好顏色?!?蘇轍:《蘇轍集》卷3,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5頁。則描繪出成都作為當時西南地區(qū)的文化中心,游士在其間密集并頻繁“投謁”士大夫的盛況。
北宋京師內外的各級官員皆以善待游士為榮,范仲淹可謂開此風氣之先:“仲淹泛通六經……嘗推其奉以食四方游士,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晏如也?!?脫脫等:《宋史》卷314,第10267頁。此后不少官員無論在任職期間還是致仕之后,都盡力養(yǎng)士。
黃庭堅《朝奉郎致仕王君墓志銘》云:
君諱默,僰道人,字復之……于四方游士,為之依歸,生館之,死葬之。于其黨之孤煢,衣食之,教養(yǎng)之,使男有室,女有家。*黃庭堅:《黃庭堅全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809—811頁。
李昭玘《傅主簿墓志銘》:
君諱思齊,字至之……四方游士聞義而至者,授館餼如在公府;舉匕箸堂上,如集鳧雁;有所假求,不以厚薄無倦。*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2616,第121冊,第250—251頁。
李流謙《朝奉大夫知嘉州孫公墓志銘》云:
公諱觀國…… 葺貢闈,新城譙,皆舉其未舉者,待游士最有恩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4907,第221冊,第279頁。
孫覿《宋故左朝議大夫直顯謨閣致仕汪公墓志銘》:
四明士俗喜事而樂施,一時寓公寄客困乏不能自存、死而無所斂葬者,公為首倡,士大夫應之翕然,故四方游士皆以公為歸。*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3492,第161冊,第80頁。
汪藻《朝散大夫直龍圖閣張公行狀》:
公諱根,字知常,姓張氏……所至坐客常滿,親友游士館于公家者,常數(shù)十人。葬死字孤,皆得其所求而去。*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3387,第157冊,第277—284頁。
各地大小官員都有養(yǎng)士的意識與行為,說明北宋以及南渡前后游士遍布各處,而官員養(yǎng)士已經形成一種社會風氣。
不僅如此,許多有權勢、有經濟能力且兼有慈善之心的處士富民,也常有養(yǎng)游士之舉。為這些處士富民撰寫墓志銘的士大夫,常常將其視作墓主之樂善好施的美德而予以褒獎。如:
王安石《鄭公夫人李氏墓志銘》:
鄭公大姓,嘗以其富主四方之游士。*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36頁。
黃庭堅《叔父和叔墓碣》:
光祿始筑書館于櫻桃洞、芝臺,兩館游士來學者常數(shù)十百人……光祿生茂宗,字昌裔。昌裔髙材篤行,為書館游士之師。*黃庭堅:《黃庭堅全集》,第861—862,1385,562頁。
黃庭堅《王長者墓志銘》:
長者海昏王氏,諱潨,字永?!L者天資善治生,操奇贏,長雄其鄉(xiāng),遂以富饒。筑館聚書,居游士,化子弟,皆為儒生。則以其業(yè)分任諸子,獨徜徉于方外。③黃庭堅:《黃庭堅全集》,第861—862,1385,562頁。
李石《陳次云墓志銘》:
次云陳氏生資中下邑,少為學不若章句儒,獨好《春秋》,喜說王霸縱橫大略。家業(yè)雄于財,次云因累世之資施與四方游士,頗襲關中大俠名跡。*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4569,第206冊,第95頁。
如此多的官員與非官員都積極養(yǎng)士,則游士的數(shù)量應該相當可觀*從以上資料所云之“生館之”以及“授館餼如在公府”、“游士館于公家者”、“為書館游士之師”、“筑館聚書居游士”看,設館以待游士是北宋養(yǎng)士的常見方式。養(yǎng)士之人與游士的關系,可以稱之為館主(或主館)與館客的關系。館主設館以待游士,游士可以教書、代撰文書、出謀劃策的方式棲身于私館中,一時或長期不再游走,就成為館客。館客或稱門客故吏也是游士的一種暫時生活形態(tài)。此外,非朝廷任命之幕僚或幕賓與之相似,也是游士的一時生活形態(tài)。。只是這些被養(yǎng)的游士,無論個體還是群體形象,在當時多數(shù)文獻中都比較模糊,這一方面可能因為游士并非撰寫者十分關注的對象,另一方面也說明當時游士可能尚未成為值得社會關注的特出群體。
從記載看,當時官員與非官員幾乎都是自愿養(yǎng)士,這種行為基本上出于養(yǎng)士者自身的慷慨大方、好善樂施,但也應該與游士的品行有些關系。黃庭堅《故僰道廖君畫像贊并序》云,邛州富人廖翰“延儒學以為子師,禮游士以為子友”⑥黃庭堅:《黃庭堅全集》,第861—862,1385,562頁。。將游士與“儒學”并稱,且一起延請為子弟之師友,禮敬有加,可知游士在當時的品行聲名并不壞,甚至能與“儒學”相提并論。
北宋游士的品行以及活動狀況,從歐陽修嘉祐元年《議學狀》所談的汴京游士可見一斑:“且今入學之人,皆四方之游士。赍其一身而來,烏合群處。非如古人在家在學,自少至長,親戚朋友、鄰里鄉(xiāng)黨眾察徐考其行實也。不過取于同舍一時之毀譽,而決于學官數(shù)人之品藻爾。然則同學之人,蹈利爭進,愛憎之論,必分朋黨。昔東漢之俗尚名節(jié),而黨人之禍及天下,其始起于處士之橫議而相訾也?!?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110,第1673頁。歐陽修擔心數(shù)量日增的游士在他鄉(xiāng)時間短而難以久察其品行,擔心游士會有結黨橫議之傾向。但這一切,還只是擔心而已,并沒有實際形成,特別是其結黨行為,直到南宋初年也沒有多少事實記載。由此可知,游士在北宋雖然數(shù)量不少,但尚未形成足以影響當時政治經濟生活的強勁力量。
到了南宋孝宗(1163—1189)后期,游士不僅數(shù)量大大增加,而且行事作風也似乎突然間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劉過、姜夔都是孝宗淳熙后期登上詩壇的游士詩人代表。這種變化在光宗、寧宗時期愈演愈烈,理宗、度宗時期鼎盛,直到宋末都沒有消減*游士數(shù)量增加有多種原因,進士多而官闕少導致不少進士、失路官員也變成游士。多數(shù)人認為士階層分化從寧宗開禧年間(1205—1207)開始,如沈松勤《宋元之際士階層分化與文學轉型》(《中國宋代文學學會第八屆年會暨宋代文學與宋城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集》第4本,第136—151頁)認為“在宋開禧以后、元延祐以前的一個世紀里,士階層分化與文學轉型是互為因果、相輔相成的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但實際上孝宗后期就已經有不少知名游士,由此推斷,士階層分化在南渡后不久就已經開始。。
現(xiàn)存南宋士大夫文人對游士的整體評價記錄,幾乎完全不同于北宋時期。北宋游士常被稱作“四方游士”,主要強調其來自四方各地;而到南宋,游士則被稱作“江湖游士”*如宋末元初方回撰,李慶甲匯評:《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40,840,840頁;蔣子正:《山房隨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第341頁。,強調其游手好閑、漂泊于江湖的生活狀態(tài),頗有貶低的意味。
方回給江湖游士的定義是:“蓋‘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縣糊口耳?!雹廴缢文┰醴交刈?,李慶甲匯評:《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40,840,840頁;蔣子正:《山房隨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第341頁。南宋中后期的“江湖游士”,不全像北宋的“四方游士”那樣主要以求學、參加科考為目的,而是“相率成風,至不務舉子業(yè)”④如宋末元初方回撰,李慶甲匯評:《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40,840,840頁;蔣子正:《山房隨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第341頁。。盡管部分游士也以游學為游謁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游學之士”在南宋中后期是否可以全部算作游士,值得討論。根據(jù)孫應時《燭湖集》卷11《編修石公行狀》云:“臨安學故敝陋,游士以請托冗食其中,士之自好者恥而不入。”(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592,第290冊,第112頁)筆者認為應該將“請托冗食”于太學、府學州學乃至書院的游士與專一于讀書求科第的游學之士區(qū)別開來。劉宰所言的“游士”是指參與“漕試、太學補試”的“游學之士”,并非太學學生,且其行為更像“一般的江湖游謁之士”,而與“各級各類學?!敝袑R幌驅W的“游學之士”不同。南宋中后期“各級各類學校的游學之士”,的確是很重要的一股輿論力量,其行為表現(xiàn)與游士有異有同,筆者希望另撰一文論述。,但對南宋中后期大多數(shù)游士們而言,進士及第后走向仕途已經不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和追求。游士們游走于京師以及“閫臺郡縣”,除了游學謀取功名外,大多是為了“糊口”,即謀生存甚至求發(fā)展,其目的已經不像北宋游士那樣唯一單純。北宋游士求學、參與科考大多是短期行為,考中則進入仕途,落敗則歸故鄉(xiāng);而南宋游士的“糊口”則需要長久乃至一生的奮斗與漂泊。因此這些長期在城市謀生的游士,才算得上是真正意義的游士。正是這些以謀生為目的且長時期集中在大中小城市生活的游士,為游士階層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目的的變化導致行為的變化。南宋大多數(shù)游士來自于鄉(xiāng)間或小市鎮(zhèn),最初也像北宋游士那樣是為了求學、科考*劉宰《漫塘集》卷13《上錢丞相論罷漕試、太學補試札子》:“溫、福二州向來解額太窄,出游者眾,非他郡比?!?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821,第299冊,第173頁)可知當時游士最初多因解試名額限制而積聚京師以謀取科第。,但是當游學不成或進士及第后得不到官職時,不少士子不愿回故鄉(xiāng)定居,而選擇在人口集中、生活便利、繁華而競爭激烈的城市中生存發(fā)展。為了生存發(fā)展,他們必須具備足夠的謀生技能與手段*關于游士的謀生技能,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第二章《文化傳統(tǒng)的傾斜——江湖謁客的生活形態(tài)及其他》和該書附錄二《南宋江湖謁客考論》及費君清《南宋江湖詩人的謀生方式》(《文學遺產》2005年第6期)都有論列。這里的論證只是作了一點說明和補充。。對于不少游士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無疑是他們?yōu)榭瓶紤嚩柧氁丫玫牟拍?,于是他們希望賣文為生或賣詩為生,將作品變?yōu)樯唐?。的確,有些游士因此獲得成功,如姜夔,就因為特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而受到文化官員及熱愛文化的權貴們賞識,被收留且資助后成為有較穩(wěn)定生活來源的職業(yè)作家。但像姜夔這樣有幸以創(chuàng)作為職業(yè)的游士并不多。在當時文化尚未形成產業(yè)的社會狀況下,雖然也有陳起一樣的書商愿意出版游士們的作品,但這些創(chuàng)作“商品”似乎并不暢銷,許多游士還是難以靠此維持生計。一些游士將作品作為“干謁之具”“出售”給官員或權貴后,偶然會換得一些不穩(wěn)定的收入,卻不足以維持長期穩(wěn)定的生活。因此文學創(chuàng)作盡管是不少游士的特長,卻無法成為他們最佳的謀生手段。
游士們還需要更多的實用技能。對于他們而言,“星命相卜”等道教文化技藝,是不需要太高經濟成本、也不需要花費太長時間學習的謀生技能,因為多數(shù)人在受教育過程中多少都會接觸到天文歷法、道家、道教方面的基本知識,這些知識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靶敲嗖贰敝吝t從宋初就是一些非官員的民間文化人的專長,如陳摶、種放等即以此技能受到朝廷及士大夫尊崇。尤其是京城市鎮(zhèn)的非官員文化人*對此筆者已另撰文《宋代的處士與處士文化》述之。學界一般認為處士“本指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后亦泛指未做過官的人”(《漢語大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5079頁),而拙作試圖重新定義“處士”,并將其與“游士”分開論述。筆者認為處士和游士既是相互涵蓋的,又是相對的、變化的概念,需要細致辨析。人們常以“才德”區(qū)分二者,但此標準極富彈性,所以很難將二者區(qū)分開來。筆者試圖以居處鄉(xiāng)村與游走城市的不同生活形態(tài)為標準,重新界定處士與游士,將處士大體定位為居處于鄉(xiāng)村山林的文化人,游士定位為生存在京城市鎮(zhèn)的文化人,進而說明游士與處士分別代表城、鄉(xiāng)民間文化人,創(chuàng)造了城、鄉(xiāng)民間文化。筆者將另撰一文談論處士與游士文學及文化之異同。,因為沒有土地可依賴,又沒有其他才能可施展,想要接近上層士大夫權貴,多數(shù)會選擇這種文化性技藝作為基本謀生本領。當時無論朝廷官員還是普通民眾,都普遍信奉道教,迷信天命,所以掌握這些技藝的游士頗有市場,替人占卜比創(chuàng)作詩文更容易維持生計。只是這種技能以預測未來為務,本身具有不確定性,加上游士們?yōu)榱酥\生而游談無根、夸大其詞,增加了其招搖撞騙的性質,頗為人詬病,使此種職業(yè)成為“江湖習氣”的重要標志。
除此之外,據(jù)孫應時《與汪岠秀才書》云:“世之游士,或依倚官府以說書醵金,仆常痛之,以為辱吾圣人之書,故不欲足下類此。”*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587,第290冊,第11頁。則可知還有一些游士以“說書”為掙錢糊口手段,所說之書也是“圣人之書”,卻可能因為不符合士大夫的闡釋標準而頗令士大夫不齒乃至痛恨。
游士們要在城市生存,自然還會有其他謀生技能,如作為生產文化用品的手工業(yè)者,經營文化產品的商人,或是生產經營其他生產生活用品的工商業(yè)者。但在南宋商業(yè)文化初步發(fā)展的城市中(盡管不少人認為是極大繁榮),固定職業(yè)或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極少,而游士們的數(shù)量卻在急劇增加,他們如何才能更好地生存發(fā)展?
游士與普通市民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們有知識、有文化,屬于士人階級范疇,因而游士與士大夫的階層距離相對較近。而士大夫掌握著當時政治與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話語權,游士可以通過進一步接近士大夫,并以求得其認同的方式來達到謀生目的。
游士拜謁士大夫權貴,一般是為了得到生存資本,即“買山錢”,如果得不到,則希望得到其稱揚褒獎,然后將其作為專家鑒定標識為自己打廣告,也就是“攜中朝尺書”、“闊扁”*方回云:“干求一二要路之書為介,謂之‘闊匾’?!?方回撰,李慶甲匯評:《瀛奎律髓匯評》,第840頁。。當時不少士大夫或名人、要人都給游士們寫過詩文。例如:
徐鹿卿《贈相者王仲父序》:
永嘉王仲父以風鑒游士夫間,攜版曹曾君書來謁,余亟見之,其容泊如,其論鏘如,誠有如曾君所云者。余方欲觀賢者于世,煩仲父助余訪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7674,第333冊,第245頁。
家鉉翁《澄鑒說》:
真定史國卿以風鑒之術游士大夫間,而于繪事亦能造寫生之妙,求余為下一轉語,持以謁當路者。*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8067,第349冊,第114頁。
這些權威性鑒定話語為游士“糊口”提供了便利,也是士大夫對游士階層的贊助與扶持。
士大夫是“星命相卜”之士的服務對象之一,他們的“闊扁”基本都是在受到服務之后應其服務者之請求而寫,多數(shù)是先批評當時游士總體上的壞風氣,而后稱揚贈主的技藝人品超凡脫俗。其贊語未必全部“由衷”,其批評則顯示出士大夫對游士的真實態(tài)度。
一些游士并不像“闊扁”中所云的那么德藝雙馨,而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為。有的游士敢私自造假,打著某一士大夫的旗號,去另一士大夫處騙取錢財,如方逢辰《回吳退庵書》云,“乃知江湖不肖子以贗書干瀆,且辱臺饋而遣之,是使某重速譴也”*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8171,第353冊,第182,182頁。,就是典型的一例。這種做法自然引起士大夫的反感。
自律稍嚴的士大夫于是不肯接受請謁,如方逢辰信中還云:“某自束發(fā)受趨庭教,干請之戒甚嚴,而況代他人干請乎?某自去載之夏入館,未嘗為人作一字乞丐于監(jiān)司州郡。每見一等無賴子自為札目,列注宅銜,沿門作謁,以乞書名者,某甚嫉之,惟只堅拒而排去已。嘗榜于門曰:‘例不書列札,不作監(jiān)司州郡書?!灿问窟^訪者必先扣其無索書之諭,然后見之。某非固矯枉過正,亦自揆百僚最底,不敢妄發(fā)達官書耳?!雹谠鴹椙f、劉琳主編:《全宋文》卷8171,第353冊,第182,182頁。這樣的官員,對游士來說可謂請謁之大敵。
實際上,游士想接近士大夫或求得士大夫的“闊扁”,并非輕而易舉,即便是自律不嚴的士大夫,也會因為游士與之地位懸殊而難以拜見。那么如何才能接近士大夫以達到個人目的呢?正面且傳統(tǒng)的搖尾乞憐、卑躬屈膝的汲汲求謁,往往會被輕視、蔑視乃至拒絕,南宋中后期的游士們便開創(chuàng)了反面制造輿論、逼其就范的方法:“往往雌黃士大夫,口吻可畏,至于望門倒屣?!?方回撰,李慶甲匯評:《瀛奎律髓匯評》,第840頁。這一招可謂抓住了士大夫顧惜聲名、害怕社會輿論的弱點,而收到了動搖其官位及其宦途的效果。這種方法令士大夫深惡痛絕,無可奈何,卻讓游士們找到了更有效的謀生手段,他們因此將這種輿論的功用推廣到更多方面。
有了這個克敵制勝的法寶,游士們很容易達到自己的目的。蔣子正《山房隨筆》云:“未幾,除承節(jié)郎劉宗申知循州。劉,江湖游士,專以口舌嚇逼當路要人,貨賄官爵。士大夫畏其口,姑厚饋彌縫之,其得官亦由此?!?陶宗儀:《說郛》卷27,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影印涵芬樓版,第18頁。劉竟用他自己的“口舌”走上了仕途。更多的游士通過這種新手段不僅能夠“糊口”,而且還得到“買山錢”,甚至可以“造華居”,過上穩(wěn)定優(yōu)裕的生活。
南宋士大夫權貴也像北宋那樣養(yǎng)士,或向游士提供豐厚的經濟資助,但不再常常是出于樂善好施的道德追求,而多是受游士輿論宣傳威力之威脅的被迫無奈之舉。
當身處江湖的游士們開始以評判官僚權貴為謀生手段時,他們自覺不自覺、有意無意地將自己放到了士大夫的對立面,成為社會輿論、民間立場的代表,成為可以牽制士大夫、官方的一種民間民主力量。而在此之前,民間從未出現(xiàn)過這種可以制約官員或官方的勢力*筆者認為游士的出身背景并非其本人身份,而本人的非官員身份導致其站在非官方立場,亦即民間立場上。。
游士在南宋中后期的社會作用,還不僅僅是監(jiān)督、評議士大夫。在劉宰(1166—1239)《漫塘集》卷13《上錢丞相論罷漕試太學補試札子》*從文中“方秦氏當國,私其親黨,場屋蓋嘗弊矣。至更化而盡革。今則更化之后,萬事維新,惟場屋不與焉”看,劉宰此文寫于“更化”之后不久。又參傅璇琮主編,本卷程章燦主編:《宋才子傳箋證·劉宰傳》(沈陽:遼海出版社,2011年,第142—143頁),則此文寫于寧宗嘉定(1028—1224)更化初期。可知嘉定時期游士在臨安的數(shù)量及活動。中,我們可以看到游士更多、更大的威力:
游士之聚于都城,散于四方,其初惟以鄉(xiāng)舉員窄,經營漕牒,夤緣京庠補試太學為名。積而久之,來者日眾,其徒實繁,而又迫于饑寒,誘于聲色,始有并緣親故,以求獄訟之關節(jié)者,而獄訟始不得其平;有事縉紳之唇吻者,而毀譽始不得其真;有為場屋之道地者,而去取始不得其實。其甚也,挾眾負氣,以取必于朝廷,而朝廷之勢日輕。*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821,第299冊,第171,171,171,171—172頁。
可見游士們不僅在法律、吏治、科舉三方面都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甚至對最高統(tǒng)治者——朝廷的權威獨斷都造成了威脅。劉宰在札子的下文對這四方面進行了詳細論證,其中談到游士在訴訟等法律問題上的參與、干擾行為:
大率富人之麗于獄,負者求勝,刑者求貸,死者求生,無辜者則欲其陷于罪。而理不可行也,游士則為之文致,為之游談,為之請托,為之行賂?;蚪鍣鄤菀越偃?,或與胥吏相表里,不直于憲則轉而漕,不理于部則伸于臺。以省寺為常行,以伏闕為常事。千變萬化,必欲獲所求而后已。所謂獄訟不得其平者,此也。②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821,第299冊,第171,171,171,171—172頁。
這些游士們熟悉法律條文,擅寫訟狀,能言善辯,又有打通各個關節(jié)的社會活動能力,像老到的律師一樣操縱各種訴訟事務,通過各種正當或不正當?shù)氖侄?,為“富人”奔走,改變訴訟的結果,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這絕不是劉宰的危言聳聽,其他文獻也有類似記載。如周南《代人上殿論州郡事札子》:
今朝廷責成郡縣之意固重,然恩威無素,風采消鑠,過客游士得以短長鉗制嚚訟,奸豪得以越訴動揺,小吏不敢廉按,惰兵不敢教閱。*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689,第294冊,第43頁。原斷句為“過客游士得以短長鉗制,嚚訟奸豪得以越訴動揺”。
則可知不僅京城,連不少“郡縣”的訴訟也被過客游士“鉗制”,可見游士們的能量已經延伸到何等普遍的程度。
劉宰還詳細描述了游士如何站在民間立場上,以輿論的方式使得中央以及地方官員,在利用他們的同時又心存畏懼,對其有所忌憚:
朝廷耳目之寄,外則付之監(jiān)司郡守,內則付之給舍臺諫。而監(jiān)司郡守不能盡知一路一州之事,給舍臺諫不能知天下之事也,則有采訪焉,有風聞焉。游士知其然也,于是擇其厚己者則多方延譽,違己者則公肆詆訾。或形之書疏,或形之歌詠,或述之短卷。為耳目之官者幸其然也,招徠之,誘進之,采用之,或又畏憚而彌縫之。遞遞相承,賢否易位,所謂毀譽不得其真者,此也。④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821,第299冊,第171,171,171,171—172頁。
針對朝廷對官員政績聲譽的磨勘考核政策,游士們根據(jù)官員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采取正反并存、毀譽兼施的輿論策略,其中“詆訾”尤其令人聞風喪膽,震懾作用前所未有。游士不僅使用方回等人所說的“口舌”、“口吻”等口頭評議,還采用“書疏”、“歌詠”、“短卷”等公開發(fā)表的書面文學形式,迫使當時的各級官員們都無法忽略其輿論力量。游士們留下了不少作品可以證實劉宰的觀點。南宋中后期游士通過輿論影響官本位時代的官制系統(tǒng),這種方法與作用都是此前的游士階層極少能夠做到的。
游士影響甚至操縱科場,是劉宰該文論述的重心。劉宰用大量篇幅證實游士參與了各種科場舞弊,這里節(jié)選其概括的部分:
往者場屋之弊惟銓試,其后也補試亦弊,今則省試、御試無一不弊矣。弊者一曰冒名入試,二曰同場傳義,三曰換易卷頭,四曰計屬暗號,五曰計會分房。五者之中,如換易卷頭,計會分房,若非游士所得為,而非游士與吏輩平時往來心腹相孚,亦未有能相通者。⑤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821,第299冊,第171,171,171,171—172頁。
劉宰指出當時的科場舞弊均與游士相關,即便是三、五兩項,看似與游士無關,但實際上也是游士與吏員互相勾結造成的。游士并非科場中的獲勝者,卻能夠參與科場考試的操作,影響人才選拔制度,這也是其他階層難以與之分庭抗禮的。
游士竟能危及朝廷政令決策,似乎有點過于夸張,但從劉宰的論述中,可感受到其真實性:
朝廷政令所出,處置一定,公議無愧,人言何恤?而年來事無巨細,求者從,欲者得。有如嘉興免解之事,上庠混補之事,朝廷深知其不可行而不敢固拒。蓋游士率斂錢物入己,志在必行,百十為群,遍走朝路。或謗詈以脅制,或佞媚以乞憐,或俯仰拜跪以祈哀。朝廷顧惜大體,重失眾心,俛而從之,以幸無事,而朝廷之勢輕矣。夫朝廷之勢輕,則緩急之際必有令之不行、作之不應者,甚可懼也。*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821,第299冊,第172,172—173頁。
游士采取了士大夫們既鄙夷又恐懼的非暴力方式,達到了改變官方決策的目的。這些方式與效果真是匪夷所思。
其實游士參與并發(fā)生影響的領域遠不止劉宰所云,他們甚至還在邊境戰(zhàn)爭問題上提出建議,在謀得軍功的同時,也試圖動搖朝廷軍事方面的行為。葉適《代人上書》云:“游士大夫,爭為恢復之說久矣。言東事者則曰取魯取齊,言西事者則曰取秦取隴;又自淮直北以至京師,自襄陽指武關,搗河中以抵函谷?!?葉適:《葉適集》,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551頁。葉適此處將游士與士大夫相提并論,而此前,只有處士才能和士大夫同日而語。李曾伯《除淮閫內引奏札》第二札云:“自頻年用兵以來,功狀之上于有司者,動以萬計,少亦什百。遂至四方游士挾策兵間,補授書填,比比皆是?!?李曾伯:《除淮閫內引奏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9冊,第349頁。由此可見,游士的參議力量已經無處不在。
如果站在客觀立場上看,游士的這種參政、議政、干政手段,很像是春秋戰(zhàn)國游士的縱橫游說,也非常接近歐陽修《議學狀》所擔心的漢末處士橫議,更類似今天的民間監(jiān)督、民主議政,他們以民間的立場對官方問題提出建議,對官員乃至官方的行為起到一定的監(jiān)察、修正作用。但在當時士大夫們看來,游士的這類行為令人無法接受。士大夫對游士諸種冒犯或侵犯其階層利益的行為痛恨厭惡,乃至勢不兩立,如孫應時《燭湖集》卷11《編修石公行狀》:“(石斗文)改授臨安府學教授。臨安學故敝陋,游士以請托冗食其中,士之自好者恥而不入?!?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592,第290冊,第112頁。潔身自好的士人甚至不愿意與游士在臨安府學里同學,可知二者的對立程度。
南宋中后期游士至此已經努力掙脫了原來依附于士大夫的從屬地位,而隱然發(fā)展成為一個頗具獨立性的民間士人階層。他們不像北宋游士只是通過謙卑地拜謁干求士大夫以達到求學目的,而是一群擁有強大社會輿論以及制約作用的、在野的、相對自由的低層士人階層,其參議活動引起了全社會,尤其是朝廷、士大夫階層的劇烈震動。
劉宰在歷數(shù)游士之罪狀后指出:
故嘗為今之計,莫若散游士,而散之之道有二,一曰罷漕司之牒而増解額,二曰罷太學之補試而用鄉(xiāng)貢……愚知自今以往,鄉(xiāng)里之士皆自愛而重犯法,郡之教授有所畏慕,亦皆以職業(yè)自厲,不過三二年間,游士各反其鄉(xiāng),場屋可清,朝廷可重,爭訟可省,風俗可厚矣。⑤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6821,第299冊,第172,172—173頁。
從中可以看出,游士已經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階層,以至于士大夫們對這股異己力量產生了畏懼、無奈,乃至欲將其遣散、消除的決心。
北宋游士數(shù)量不小且引起了官方以及一些社會關注,但當時游士尚未形成一個足以影響其他社會階層生活的新階層。南宋中后期游士因為種種原因,不僅數(shù)量大大增加,而且什百成群,活動區(qū)域集中,而朝廷又未能像在北宋時那樣對其采取強有力的措施,或遣返,或集中收納,所以此時游士的流動性、集聚性及其階層勢力的發(fā)展也就更甚于北宋。南宋士大夫反復所說的“百十為群”、“什百為群”的游士,已然成為朝廷、士大夫乃至官方的對立面,成為政治、軍事、經濟、法律等社會問題的參與者。他們通過各種輿論手段達到威懾官方的目的,甚至動搖官方立場,影響官方決策,發(fā)揮了許多處士*游士本來是處士的一部分(對此筆者已另文述之),但隨著游士勢力驟增,南宋中后期的游士已經脫離處士而成為一個新的階層,起到了當時處士不能擔負起的社會輿論作用。處士在此處主要指當時居處鄉(xiāng)野的文化人,與東漢處士概念有別。、庶人不能發(fā)揮的社會能量。這在當時可謂一股新興的政治力量與社會力量。
當然,因為游士并非一個有著自覺改變社會政治目的和意識的階層,他們只是一些通過各種手段或權宜之計達到個人生存、發(fā)展目的的下層士人,所以他們與士大夫、官方的對立矛盾只是暫時的、相對的,只要士大夫、官方愿意滿足他們的個人愿望,他們就會與之相互依賴,相互利用。如吳泳《與馬光祖互奏狀》云:“(光祖)方遭白簡,旋得處州,不過豐飾廚傳,優(yōu)待過客,買囑游士,使之揚譽于中都。”*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7242,第316冊,第134頁。即是官員利用游士以提高個人聲名的例子。游士與士大夫這種暫時對立而長期依存的關系,導致其在許多方面都無法完全獨立。然而,其相對的獨立性已經使得南宋社會風貌大為改觀。
因為游士階層的崛起,士人社會與庶民階層更為接近,南宋的政治變得多元化、民主化,社會變得平民化、人性化,社會風氣與精神也與北宋有了根本性的區(qū)別。游士階層的崛起及其力量,成為宋代社會轉型、文化轉型的一個重要轉折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