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安然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自沉于江不隨波,滌凈汨羅水清清
——談屈原之死的崇高美
劉安然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屈原之死具有崇高的美學意義。死亡令人恐懼,生命本值得珍惜,但屈原為了心中的理想,不愿隨波逐流,更不愿與污濁同流合污,他偉大的心靈和強烈的情感迸發(fā)深深震撼著后世眾人的心靈。屈原投入汨羅江的那一刻已超越了個人生死,超越了功名富貴,滌蕩汨羅,迸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崇高美。
屈原之死 崇高美 偉大的心靈 強烈的情感
屈原的一生極富悲劇色彩,他的遭際自古以來引無數(shù)英雄嗟嘆,他的死更深深震撼著后世眾人的心靈。屈原投入汨羅江的那一刻超越生死,滌蕩汨羅,迸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崇高之美。
死亡是人類無法回避又令人恐懼的?!柏澤滤馈笔侨说谋灸芊磻?。叔本華說:“我們所以怕死,事實上是怕個體的毀滅,死也毫無隱諱地把自己表現(xiàn)為這種毀滅。但個體既是在個別客體化的生命意志自身,所以個體的全部存在都要起而抗拒死亡。”[1]死亡意味著個體毀滅,毀滅本身就令我們恐懼,因為沒有人知道個體毀滅之后會發(fā)生什么,我們不知道死亡這個最終歸宿最后指向的是哪里。故而,當個體生命面對死亡時都會奮力抗爭。
死亡讓我們明白萬物皆有榮枯,人總要經歷生老病死,一切都是瞬間,什么都是浮云,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因此早在先哲那里,不論是中國古代的莊子還是西方古時的赫拉克利特都傳達過一種齊物論的思想:睡與醒、青年和老年、生與死……萬物皆同。中國從秦始皇起就追求的長生不老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夢而已,更是一種奢求、妄求。古印度人打招呼時總說:嘿,那個要死的??释篮悖腔孟胍环N奇跡或者神話,彭祖再長壽八百歲時也壽終正寢了。在所有不確定中,“人總是要死的”或許才是最確定、永恒的真理。
死亡還伴隨著諸多痛苦。有的是由自己未竟之事所帶來的憾恨。如《論語·衛(wèi)靈公》云:“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保?]死亡本身就令人毛骨悚然。生在世間時未完成的遺憾加劇了人在死亡到來時的痛苦。作為欲求“治國、平天下”、“士不可不弘毅”的儒生,到這世上來一遭,若是“赤條條”來又“赤條條”走了,功名未成,功業(yè)未建的空虛感恐怕更令他們不寒而栗、抱憾終身。有的則是死亡帶給他人的痛苦。對于子女來說面對父母的去世,“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無奈恐怕是一生的痛。對愛人來說,面對摯愛的離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的悲涼。民族國家的英雄去世則是舉國同悲,引得無數(shù)后人悼念嘆惋,如十里長街送總理,如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另外,各種痛苦的死亡方式也讓人覺得恐懼。
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v使活著有千般無奈,萬般痛苦,但因好歹還活著也聊算一點安慰。一切終歸塵土也給世間的紛擾一個落幕的機會和可能。再繁華、再熱鬧、再富貴榮華,再孤寂、再凄涼、再貧賤不堪,最終所有人的歸宿都是一樣,或許是這世間最公平的事情,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正如哈姆萊特從一個骷髏里看透的生命無常、荒謬與悲涼。在這個意義上講,《哈姆萊特》與其說是一個復仇的故事,不如說是人在成長中第一次直面死亡時對關于生死的認識。哈姆萊特曾發(fā)出猶疑:“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斗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將要做些什么夢,那就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人們甘心久困于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誰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也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愿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后,懼怕那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3]。
正因為死亡的可怖,所以每個人都應當熱愛生活,珍愛生命。認識死亡,本應讓人們更加眷戀生的可貴和珍惜生的時光。然而,在可怖的死亡面前,屈原卻選擇了放棄生命,去了那從未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國度。
朗基努斯在《論崇高》里說:“一個毫無裝飾、簡單樸素的崇高思想,即使沒有明說出來,也每每會單憑它那崇高的力量而使人嘆服”。[4]崇高產生美是來自偉大的心靈。
詩人屈原有一顆赤子之心,政治家屈原有一顆赤誠之心。詩人氣質的屈原更像一個單純的孩子,他雖有“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5]之才,為楚王提出切合國情的合縱抗秦,修明法度,舉賢授能的內外政策,但卻不懂官場潛規(guī)則。奸佞讒言讓楚懷王忌憚、懷疑、疏遠屈原。屈原被流放至漢北,寫下回腸蕩氣之《離騷》。之后懷王陷入張儀騙局,喪師失地,兩次慘敗于秦。這時楚懷王又想起重新啟用屈原,但懷王卻對屈原的連齊抗秦政策不十分堅定,時縱時橫,最終在秦國的威逼利誘之下,貪利被騙,被當做藩臣囚禁,客死他鄉(xiāng)。接下來的頃襄王膽小畏敵,與秦結姻,只求一時茍活。屈原再次被放逐??吹酱蠛煤由竭@樣被糟蹋,國運日衰,“楚王恃其國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城池不修,既無良臣,又無守備?!保?]屈原一定悲憤郁悶至極。
《漁夫》篇記載了屈原在流放途中遇到一位遁世高人漁夫的故事。漁夫認出屈原,不解他的痛苦憔悴,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對此,漁夫說了一番明哲保身的哲理:圣人不拘泥于事物表相,因此他們能與世道共進。世人皆濁,何不隨波逐流;眾人皆醉,何不與之同醉?何必較真,遠離俗世,何苦憤懣,受此放逐?這是與屈原截然相悖的價值觀。屈原回答:人新洗了頭,總要把帽子撣撣;洗了澡,總要把衣服撣撣。這是一顆眼里容不得沙子,不愿沾染外界一絲塵埃的高潔之心。所以屈原說他寧愿投身江中,被魚所食,也不愿浩浩人格被流俗玷污一分。屈原為國為民的純真感動萬民,百姓每年將粽子投入江中,不忍屈大夫被魚蠶食,愿屈大夫安好地沉睡江底。漁夫是個聰明人,聽罷屈原這一番言論,自知道不同,故而放歌離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p>
漁夫的思想實際更為瀟灑豁達,不為世俗所羈絆,快意人生,捕魚亦樂。然而屈原令我們敬重,他的省身獨立,他的執(zhí)著、自矜與真純,都如此可愛,又如此讓人嘆惋。屈原與漁夫不同,他有出身皇室宗族的高貴血統(tǒng),面對先祖篳路藍縷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日益破落,他有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7]的責任與擔當,他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他有著高潔自好的人格追求,不愿隨波逐流,向污濁妥協(xié)……這些都已經無關于個人的功名富貴,而是家國社稷的大任。面對理想的破滅,報國無門,國興無望,屈原最終選擇了以身殉道。在《哀郢》中,屈原說:“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彼了廊钥释低翚w宗,他至死也不忘故土故國。
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愛國詩人屈原披頭散發(fā),行吟在汨羅江畔,這天,他決心投身汨羅,以身殉道。
班固說屈原“露才揚己”,這其實是從另一個側面反應了浪漫主義詩人屈原自信執(zhí)著,感情激烈,剛直高傲的特點。孩子般心性的屈原,不會周旋妥協(xié),不懂圓滑權謀、耍手腕,更不知要明哲保身,其理想國的抱負是高遠的,雖并非不切實際的空談,卻終究無法在的楚王統(tǒng)治下實現(xiàn)。
屈原并非不懂得生之可貴,而于此生他更有死不瞑目的憾恨,他在絕命辭《惜往日》中寫道:“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必辭而赴淵兮,潛壅君之不識?!彼淖詺⒉皇且驗榫窦膊?,不是因為追尋生命終極意義卻感到心靈的虛空,更不是因為不堪忍受生命中的壓力而選擇的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他是在一個禮崩樂壞、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毫無是非曲直可言的時代,以自由意志選擇了堅持自己的理想,堅持自己的操守。他的死,超越了個人生死。他不求茍活,無意瀟灑,也不像同時代其他知識分子一樣:這一個國家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就另投明君。忠貞的屈原和蘇格拉底、耶穌一樣,用死為一種高蹈抽象的理想注入了鮮活強烈的個體情感,“當他在為一種更高的倫理價值獻身的過程中,則變奏出感愴低回的情感的旋律?!保?]這低回的旋律如一聲聲春雷,其強烈的情感傾訴著生的苦與不易,敲打人心,震顫靈魂。屈原之死深刻地反襯出生之可眷戀,然而為了永恒的精神之道,絕不與世沉浮,寧死不屈。屈原既有儒家的責任意識,又超越了儒家“哀而不傷”、“怨而不言”的價值觀取向,用最激烈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心志和高潔;說他沒有道家逍遙,卻有一種別樣的瀟灑倜儻!他以自己全部的熱血書寫了生命的輝煌!
“崇高”是西方美學中的概念,在朗基努斯在與特倫天通信《論崇高》中首次提出。在他的理論中,崇高源于對古希臘藝術的分析,但不同與賀拉斯推崇的“整一”、“合式”的藝術原則,朗基努斯更重視審美感受。崇高就是在這個理論視角提出的并作為審美的標準。這是一種雄偉悲壯、莊嚴壯麗的美;它讓人驚嘆、讓人狂喜;它有橫掃千軍的感染力,讓讀者瞬間被完全征服,沉浸在作者創(chuàng)造的迷狂中;它具有持續(xù)永久的生命力,永恒地感染著貫穿古往今來的人們,永遠占據(jù)在歷史的記憶中不容磨滅。并非所有強烈的情感都能稱之為“崇高”,只有那些擁有偉大人格和心靈,為了真理和崇高的事業(yè)犧牲自己從而迸發(fā)出的真情才能真正感染打動人。
“崇高”在屈原這里得到了完美的詮釋。屈原偉大心靈的回聲在其豐沛的情感、高雅的措辭、華美的語言、絢麗的藻飾、堂皇卓越的抒情架構中強烈地沖擊著讀者的心靈,讓人感到痛苦,讓人感到恐懼,讓人感到升華,讓人感到在排山倒海的神秘的自然力量和強大可怖的事物面前,人都能夠展現(xiàn)自己的本質力量。屈原具有卓越的文才,他將內心的激蕩用排比、比喻、隱喻、典型的意象、優(yōu)雅的節(jié)奏和音律等一語中的地表達出來。崇高的外在形態(tài)使人感奮興起,它令意識沖破種種的禁錮,延伸向自由、無限和永恒。它展示出一種偉大的人格精神力量的美。屈原之死是面對死亡的恐怖時,人與這恐怖力量的抗衡和爭斗,對死亡的超越也因此而成為崇高的最高形式?!墩摮绺摺肥俏鞣降谝淮螌θ说淖饑?、力量、思想意志的肯定與贊頌,它歌頌了人與大自然的競賽,在這競賽中人也可以閃現(xiàn)出神的光輝;崇高在作品中是主體情感的強烈流露,突破了偏重客體的摹仿說。這一理論影響西方后來的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浪漫主義文學理論。屈原之死則可以說是中國崇高美的典型,與西方崇高的概念互相印證,這其中彰顯出純粹美的光輝,更有一種超越的崇高美,它開創(chuàng)了對死亡恐怖的超越。屈原高歌道:
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
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9]
屈原之死所具有崇高的美,是美在他偉大的心靈,美在他強烈情感的純粹光輝。屈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愛國主義詩人。遙想距今兩千多年前,他在汨羅江畔行吟獨步,內心激蕩兩難,仕也不能,隱亦不能①。屈原的心靈困頓不僅源于個人才華的無法施展,更有一種家國情懷和忠于自己國家的擔負帶來的沉重使命感及無法完成的負疚感。他的投江,是人的自覺,是個人思想獨立自由的蘇醒,體現(xiàn)了人內心小宇宙的豐富多樣,彰顯了個人在對抗命運無奈時產生的巨大的本質力量,展現(xiàn)出個人與國家融為一體,為國家民族大義超越生死的道德倫理之美,煥發(fā)出氣勢恢宏的人格魅力和美之韻味。
注釋:
①周憲.屈原與中國文人的悲劇性.文學遺產,1996(5).
[1]叔本華,著.石沖白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338.
[2]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衛(wèi)靈公[M].北京:中華書局,2013:1263.
[3]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九[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63.
[4]伍蠡甫.西方文論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125.
[5]吳楚材,吳調侯,編.古文觀止·屈原列傳[M].天津:天津古籍書店,1981:370.
[6]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卷三十三·昭王既息民繕兵[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88.
[7]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泰伯[M].北京:中華書局,2013:608.
[8]陸揚.死亡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2006:86.
[9]楚辭今注·九章·懷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