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本雄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自 沉， 自 救？
——屈辭中水的救贖作用

胡本雄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屈原開創(chuàng)了中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傳統(tǒng)，后世對他的研究已經(jīng)涉及了各個方面，可是他留給我們的寶藏還在不斷給予我們財富。屈原在自己的詩歌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豐富多彩的意象世界，本文著眼于水意象的研究，水對于屈原來講具有精神上的救贖意義，所以他最終選擇了水作為其永恒的歸宿，他在水中又獲得了重生。

屈辭 水 罪 救贖

導(dǎo)論

屈原，這個偉大的漂泊者，偉大的行吟者，用他的生命流出了兩千多年中國浪漫主義詩歌的河流。屈原的作品自產(chǎn)生后，便以其獨特的魅力為后世文人所追崇和模仿，正如劉勰說的“枚、賈追風(fēng)以入麗，馬、楊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這奠定了它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崇高地位——和《詩經(jīng)》一起開創(chuàng)了中國的“風(fēng)騷”傳統(tǒng)，一并成為中國文學(xué)之濫觴，這兩眼甘泉滋潤著中國兩千年來的文學(xué)，時而交融，時而又分離。對于屈原的研究已經(jīng)夠多了，從漢代以來便形成了一門專門的學(xué)問“楚辭學(xué)”，“楚辭”這個名詞雖因屈原而產(chǎn)生并且一般人也完全把它和 “屈辭”等同起來了，其實不然，“楚辭”還包含了宋玉等人的作品，所以在這里有有必要稍加說明。本篇論文所研究的對象“屈辭”篇目如下：《離騷》一篇，《九歌》十一篇，《天問》一篇，《九章》九篇，《遠(yuǎn)游》一篇，《卜居》一篇，《漁父》一篇，《招魂》一篇，《大招》一篇。當(dāng)然，其中有幾篇的著作權(quán)爭議較大，比如《招魂》這一篇至今還沒有定論，但是這對于本論題研究影響不大，而且從司馬遷的記載以及其風(fēng)格上看我認(rèn)為它是屈原的作品，由于這不是研究的重點，所以在此就不贅述。

一、屈辭之水

屈原的人生經(jīng)歷大家應(yīng)該都很熟悉了，他的死亡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為絢爛的煙火，照亮了后來中國兩千多年的中國文人的精神世界。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這樣描述屈原的死亡：“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遂自沉泊羅以死?！彼赖枚嗝锤纱?，多么堅決！他為什么在投江的時候要“懷石”呢？那是因為他出生楚國，多水的湖湘一帶男子從小基本上都是游泳高手，屈原應(yīng)該也是游泳高手。屈原當(dāng)時死意已決，“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自殺的方式有很多，比如服毒、上吊，也可以用所佩寶劍插入自己那顆最敏感的心臟，為什么他卻偏偏選擇跳汨羅江呢？這個問題已經(jīng)有人探究過。但是我想從另外一個角度來重新探討這個問題。我認(rèn)為這和屈原對于水的特殊情結(jié)以及水自身所具有的的特點有關(guān)。

水，這個字很美。美到老子禁不住感嘆“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美到曹雪芹不忍感嘆“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而屈原的作品里面除了“香草美人”之外，其最為突出的一個意象就是“水”。據(jù)我統(tǒng)計，出現(xiàn)在屈原的這些作品里，單字“水”二十四次，而水的變體如“云”、“雨”、“雪”、“露”、“江”、“河”、“?！?、“波”等達(dá)一百四十一次，出現(xiàn)的河流如“沅”、“湘”、“江、“漢等達(dá)二十四種七十九次， 描寫了 “彭咸”、“湘君”、“湘夫人”、“河伯”、“云中君”（即雨師、雷神，又名豐隆、蓱翳）等與水有關(guān)的人物十一個，運用了像“涉”、“濟(jì)”、“濯”、“浩蕩”、“浩倡”、“潺湲”、“浪浪”、“滔滔”、“洋洋”、“沾沾”等與水有關(guān)的動詞形容詞九十五次?？梢哉f，這位“游于江潭，行吟澤畔”的詩人用其充滿幻想的頭腦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絢麗的水世界。這個水世界對于屈原而言的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救贖作用。當(dāng)然，“救贖”一詞似乎有濫用基督教教義之嫌，但是我確實想不到更好的詞匯來表達(dá)水對于屈原的這種作用了?！熬融H”在基督教的教義里是和“原罪”相對應(yīng)的，《舊約·創(chuàng)世紀(jì)》里記載了人的“原罪”，夏娃和亞當(dāng)在伊甸園中偷吃了智慧果樹上的果子，這便是人的原罪，所以人一出生就背負(fù)著這份罪，死后無法回到天堂。這時救世主——耶穌基督出現(xiàn)了，他被釘在了十字架上，用自己的鮮血救贖了上帝的信徒。這是在基督教文化語境中救贖的含義，它有一個絕對的前提，那就是人生來是有罪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中似乎從來沒有承認(rèn)過自己生來是有罪的，屈原也是這樣，但是屈原卻兩次被流放，難道不是因為獲罪嗎？

二、何罪之有？

在《離騷》中，屈原完整地描寫了自己美潔的人格以及對國家的忠心，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罪，出身為“高陽之苗裔”，出生時辰也很好，名字也很美，先天條件已經(jīng)這么好了似乎還不夠，“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眲惨卜Q屈原是“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本哂腥绱送昝赖赖碌娜送耆峡鬃铀f的“君子”，可就是這樣一個“君子”為什么在那個時代不被人接受呢？我們來看看屈原兩次被流放的原因。根據(jù)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第一次流放是在懷王的時候，本來是“王甚任之”，但是同朝為官的上官大夫“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跖枨??！边@次因上官大夫的讒言而被疏。當(dāng)然，這次被放很快就被召回，繼續(xù)其政治生涯一直到傾襄王。第二次屈原被流放是在傾襄王時期，他因楚懷王死于秦國責(zé)備懷王幼子子蘭，“屈平既嫉之，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睙o論是屈原后來自己回憶陳述，還是劉安、司馬遷等人的記載，屈原這兩次流放都沒有罪，“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而見尤？”相反的，有罪的是放逐他的那些人，甚至包括他最尊敬的君主，“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可是在第二次放逐的途中屈原毅然決然的選擇了自殺。清代學(xué)者顧成天在《讀騷列論》里面說“靈均之死，謂死于疏遠(yuǎn)乎？疏遠(yuǎn)可以無死也。謂死于疑謗乎？疑謗可以無死也。謂死于宗臣乎？宗臣可以無死也?！币簿褪钦f屈原被饞放逐也罪不至死，當(dāng)然更不是殉主或者殉國了。顧成天接下來又說道“蓋放則原之自放也，遷則襄之怒遷也?！蔽矣X得這才是屈原自殺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外界對他施加的壓力而選擇自殺，而是來自詩人精神層面上的自我流放，只有這種自我的流放才會讓他決然地離開他所深愛著的這個世界。而他的自我流放正好是為了拯救自己，同時也是救贖別人。別人有罪，整個楚國王朝都有罪，所以需要他這樣一個殉道者來救贖；他也有罪，因為整個楚國王朝給他定了一個罪，所以他需要自救?？墒蔷融H的途徑只有死亡嗎？屈原有別的道路可以選擇嗎？

三、救贖之道

《離騷》無論是寫于楚懷王時期還是寫于傾襄王時期，我認(rèn)為這都是屈原“上下求索”一生的真實反映。屈原的“救贖”道路很漫長，正如他自己說的“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可是他還是在堅持著尋找出路，一開始他還對“靈修”抱有一定的希望，所以他在心里暗暗地對他說“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這個時候“雖不周于今之人兮”他還是“愿依彭咸之遺則”，關(guān)于這兩句，王逸注“彭咸，殷賢大夫也，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遺，余也。則，法也。言己所行忠信，雖不合于今之世人，愿依古之賢者彭咸余法，以自率厲也?！苯Y(jié)合兩句一起來看我認(rèn)為這是比較到位的注解，后來有很多人糾結(jié)于屈原怎么在一開始就要效法彭咸投水而死，其實在這里屈原并不是想要效法彭咸投水而死，而是效法彭咸耿介的人格。雖然在這個時候他嘴里也說“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但是這只是他的一種假設(shè)的說法，就相當(dāng)于說就算死我也不會改變我心中的堅守。這時他根本沒有下定決心要自殺，他還想著或許能在一個找到一個懂自己的人來解救自己，“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這便開始了他上天入地的求索之路，先是陳詞于重華，再飛到天庭，最后去尋找“宓妃之所在”，這些都沒有結(jié)果，因為“世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當(dāng)所有這些追求都無功而返的時候，屈原的求索熱情倍受打擊，他想通過尋歡作樂來麻痹自己，“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樂”。就在這個時候，他又轉(zhuǎn)身望見了故鄉(xiāng)，想到了故國那些正在受苦難的人們，他“蜷局顧而不行”。這么多途徑都嘗試過，可是在屈原那里沒有一條通向光明。中國的文人自古都是在自己政治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時候而“發(fā)憤著書”，孔子是這樣，司馬遷、李白、杜甫、蘇軾都是這樣，屈原也想到了這一條途徑，在《九章·抽思》里面他說“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可見他志不在詩，寫詩歌只是“自救”的一種方式。可惜他不是莊子，他身上所背負(fù)的罪（無論是為別人背負(fù)的，還是像基督教所說的人類天生的）又豈是文學(xué)能夠救贖的呢？我想唯一能救他的便是“水”。

水是萬物之源，第一個探究世界本原的 “西方哲學(xué)之父”泰勒斯就認(rèn)為水是世界的本原。中國的老子也有同樣的思考，只有水才“近于道”。在現(xiàn)實的物質(zhì)生活中我們也能明白這個道理。更為有意思的是我認(rèn)為人類最初的故鄉(xiāng)應(yīng)該是羊水。在屈辭中，正如上文所總結(jié)的，詩人多次描寫到了水，水的一個重要作用便是潔凈。水的這個用途在古老的巫術(shù)以及很多宗教里面都有所體現(xiàn)，基督教的“洗禮”便是很好的例子，在《舊約·詩篇》第51章大衛(wèi)悔罪的的時候說“求你用牛膝草潔凈我，我就干凈；求你洗滌我，我就比雪更白”。水的偉大在于它能包容塵世間的一切骯臟，它可以讓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它可以凈化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存在。所以屈原在去找“宓妃”的之前要“濯發(fā)乎洧盤”，云中君在出場之前也要“浴蘭湯兮沐芳”，就算是不干凈的水也可以用來洗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贝笏久诔鰣鲋耙惨寷蛴隇樗麨m，那位最美麗動人的湘夫人，屈原為了不使她受到塵世間的污染而在水中特意給她修了一間房子。屈辭里面出現(xiàn)的那么多的香草如江離、芙蓉、蘭、芷、蕙、荷等，都是長在水里或者水邊的，這些都起著潔凈的作用。也正因為水的這種強大的內(nèi)在力量，屈原最后選擇了水作為解救自己和他人的方式，除此之外，他似乎別無選擇！

四、魂歸水鄉(xiāng)

“水的死亡比土的死亡更令人沉思：水的苦難是永無止境的”，法國科學(xué)哲學(xué)家加斯東·巴什拉在《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中如是說。水雖然蘊含著巨大的萌芽，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世界，但是它也可以毀滅一個完整的世界，世界就這樣在水的作用下周而復(fù)始。

屈原以身殉道的想法一直就伴隨著他。在《離騷》中多次說到假如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高潔的理想的話他寧愿犧牲自己物質(zhì)上的形體來獲得精神上的自救，“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但是只有在第二次流放途中才是真正地下定決心。死之前和漁父的那一段對話便可以看出他的決心無可撼動。這時他“行吟江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闭糜袀€漁父泛舟江上，從這個漁父的言談之中我們可以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的漁父，很可能是個才華橫溢的隱士。他就問屈原“何故至于斯”？屈原回答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他聽了這話就勸屈原說：“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而屈原的回答沒有絲毫讓步的余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不久后他便抱石投于汨羅河，投于那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就在那響徹宇宙的“撲通”一聲里他完成了對于自己的救贖，也完成了對于其他眾多靈魂的救贖。那一條原本默默無聞的汨羅江從此支撐起了中國文化中一種剛性的精神力量。

［1］洪興祖撰.楚辭補注［M］.白化文，許德楠，李如鸞，方進(jìn)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2］［法］加斯東·巴什拉.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M］.顧家琛譯.長沙.岳麓書社，2005.

［3］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顧天成.楚辭文獻(xiàn)集成·第二十五卷.吳平，回達(dá)強編.揚州:廣陵書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