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書
(江蘇省社科院 研究員,江蘇 南京 210036)
白居易詩、文改革理論的主旨和特點
王同書
(江蘇省社科院 研究員,江蘇 南京 210036)
闡發(fā)白居易詩歌改革的論述文章為時而著,歌詩為事而作的主旨和特點。
為時為事 革新 內(nèi)容上深強為民 形式上優(yōu)化新體
近來看許多詩詞評論文章多十分強調(diào)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是基于詩詞如何優(yōu)化創(chuàng)作,如何體現(xiàn)“核心價值”的思考,這就促使我對白氏詩文和革新理論的再思考。
歷數(shù)中華詩苑中關(guān)于詩歌改革的論述,從孔子、鄭玄、劉勰到唐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略作評議,該是孔子、鄭玄是開山,劉勰是詩文總論(純理論),李、杜多片言居要(包括元?。?,集大成,深入思考,系統(tǒng)發(fā)聲的是白居易。白居易的詩論不僅在當時一聲炮響,震驚天下,而且從那以后直到今天,仍然轟鳴詩苑,為詩苑圭臬。這其間奧秘值得細加探究。
白居易詩論從《白居易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2版)看來,有詩歌、書信、序言等數(shù)十篇章,常為人稱引的有《新樂府序》、答策問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與元九書》。
《與元九書》是寫給同是淪落天涯的知音好友,當時大詩人元稹的。是系統(tǒng)回顧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對詩歌革新的種種思考與見解(標尺),對己是詩作、理論分類匯展,對朋友是傾吐衷腸,嚶鳴囑托,對詩苑則振臂一呼,電掣長空。白居易的革新詩文和革新理論,從出現(xiàn)到當今,光芒不褪,成為詩文革新的經(jīng)典。
白居易的改革設(shè)想和理論因何而來?特色是什么?
(一)初、盛唐之詩,可謂高峰疊起,詩人輩出,光焰萬丈,陳子昂、張九齡慷慨高歌;張若虛豪邁絕唱;王維、孟浩然清亮應(yīng)和;李白、杜甫登峰造極。營造了雄視前古后難追攀的唐詩高峰。可是安史亂后,高峰橫斷,荒巒草蔓。國有中興之時,詩無繼賢之作。弊端頻生,或崇尚綺靡,發(fā)展齊梁浮艷,如杜甫批評的“齊梁后塵”;或堆砌典故,書櫥式的展覽,或只詠小我,嘆老嗟卑,惶惶吶吶;或相互捧場,成為哄抬廣告……總之,詩苑詩作,多失“詩經(jīng)”以來的風人之旨。用現(xiàn)代語來說,詩歌背離了當時“主旋律”和詩歌本身的特質(zhì)。佳作銳減,庸品成堆,民眾厭惡,詩人心惶,因之,更新改革的潮流奔涌而出,不可阻擋。志者、智者相繼提出改革的主張,發(fā)出改革的號召。
(二)白居易前后覺察詩歌弊端,提倡詩歌改革的不乏其人,如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和元稹等,李白倡揚詩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杜甫論述更多,“王楊盧駱當時體”、“恐與齊梁作后塵”、“晚歲漸于詩律細”等。韓愈、柳宗元著重于文,(要 “文起八代之衰”,說明當時文風和詩風一樣“衰”得厲害了,不是“文以載道”,而是文以濟私。)白居易、元稹著重于詩。但系統(tǒng)、鄭重地談詩改革的唐前唐后無過于白居易,有關(guān)影響更誰也比不上白氏之論。
(一)白氏詩改理論的重要文章有:《新樂府序》、《策林節(jié)錄》、《與元九書》、《六十九、採詩以補察時政》、《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余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詩解》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與元九書》(該信較長,節(jié)錄如下):
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jīng)首之。就六經(jīng)言,“詩”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賢圣,下至愚馬矣,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
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洌哉呗務(wù)?,莫不兩盡其心焉。洎周衰秦興,採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洩導(dǎo)人情,乃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國風變?yōu)轵}辭,五言始於蘇、李、騷人,皆不過者,各系其志,發(fā)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于時六義始缺矣。晉、宋以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興、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於時六義寖微矣。
設(shè)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fā)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焉,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shù),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魴有《感興》詩十五首。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篇。至於貫穿今古,爾見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guān)吏》、《塞廬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仆嘗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fā),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自登朝以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wù),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于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于上。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fù)吾平生之志。
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凡聞仆《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quán)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游園》寄足下詩,則執(zhí)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徧舉。不相與者,號為沽名,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茍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戒焉。
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翫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 謂之“感傷詩”。謂之“雜律詩”。
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
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zhì);閑適者,思澹而詞迂。
節(jié)錄的這部分主要說詩的經(jīng)國濟民的重大作用,和古今體現(xiàn)詩歌作用的有關(guān)詩作,和當時紛然叢生的詩病與自己的治救之見(改革的主張),并以自己作品的反響來強化詩歌必須革新的意見。白居易為何寫這封信?因為他深深感到當時詩壇的弊端和衰敗詩象。大量作品遠離了“詩經(jīng)”以來的“關(guān)注民命”的傳統(tǒng)。寫詩者既不深入社會采風,也不了解民眾要求、心聲。白居易要力矯時弊,創(chuàng)作了“新樂府”“唯歌生民病”,又大聲疾呼號召為時為事,不能只是吟風弄月、嘆老嗟卑,或者互相應(yīng)酬慶吊,這是將詩歌“經(jīng)國之大業(yè)”矮化了,大失風人之旨,有愧詩人身份。當然,這封信也是嚶鳴求友,共襄詩改盛舉。
不過這里應(yīng)鄭重說明白氏的“為時為事”是是指詩作要寫當時關(guān)系國計民生之大事,而不是迎合執(zhí)政者的頌詞,更不是追逐時尚,圖解政策,或者附合大人物的言論。一定要執(zhí)筆作詩時,“唯歌生民病”。
再有白居易的“時、事”是揉和在一起寫的,不追風(時)逐雨(事)。他的“新樂府”就是這些主張的標本,賣魚翁、賣炭翁、輕肥……莫不如此,都是關(guān)系國計民生的大事,或所詠者看似是小事,其實是大事,小中含大之事。
再有還必須理解認識白氏此論,是改革詩風的系統(tǒng)工程的一部份,是制度性的、機制性的,而不是短效性的急救藥。
(二)白氏詩論的主旨性、統(tǒng)一性、系統(tǒng)性超邁前古:
1.如前所述,白氏詩改理論創(chuàng)作主旨是以《詩經(jīng)》、時賢佳作和自己的作品為例,突出作詩主旨應(yīng)是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敘載民眾的痛苦生活,作君上施政的參考(依據(jù))。
2.白氏詩論反復(fù)強調(diào)的革新鋒芒涉及內(nèi)容、形式和作者、讀者的感受,多方面、多角度闡發(fā)自己主張,但又總是處處突出重點,推崇先進。多處稱引古賢佳作,評論得失,如對“朱門酒肉臭”和“澄江靜如練”的不同評論。
3.“時”“事”的重要性、先進性的融匯共輝。
同韓愈的文以載道一樣,白氏的詩以載道的“道”也內(nèi)涵豐富,有內(nèi)容方面,有時、地方面,有形、藝方面,但總體說來,所詠“時、事”要(1)與時俱進,領(lǐng)先時代;(2)針砭時弊,補救缺失;(3)眼前給力,長遠持續(xù)(獲益)等。絕對可稱系統(tǒng)、鄭重的談詩改革的唐前唐后無過于白居易,有關(guān)影響更誰也比不上白氏之論。
(一)白氏詩論整合“詩經(jīng)”以來的詩的社會功能,強化主流意識和強化對政局、社會、民眾、君主、大臣的正面作用,白氏詩論是當之無愧的國學(xué)經(jīng)典、詩苑法典?!杜c元九書》就是一座紀念碑!白居易還有其他輔助“碑銘”,如《采詩·以補察時政》:
臣聞圣王酌人之言,補己之過,所以立理本,導(dǎo)化源也。將在乎選觀風之使,建采詩之官,俾乎歌詠之聲,諷刺之興,日采于下,歲獻于上者也。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大凡人之感於事則必動于情,然后興于嗟嘆,發(fā)于吟詠,而形于歌詩矣。故聞《蓼蕭》之詩,則知澤及四海也;聞“禾黍”之詠,則知時和歲豐也;聞《北風》之言,則知威虐及人也;聞《碩鼠》之刺,則知重斂以下也;聞廣袖高髻之謠,則知風俗之奢蕩也;聞“誰其獲者婦與姑”之言,則知征役之廢業(yè)也。故國風之盛衰,由斯而見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聞也;人情之哀樂,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親覽而斟酌焉,政之廢者修之,闕者補之,人之憂者樂之,勞者逸之。所謂善防川者,決之使導(dǎo),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發(fā)之善,下必知也,教有錙銖之失,上必聞也。則上之誠明何憂乎不下達,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內(nèi)外胥悅,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昇平,自開辟以來,未之聞也。老子曰:“不出戶,知天下。”斯之謂與。
可見詩歌的作用,已被強化到施政必讀,施政依據(jù),和民心所歸,民風所尚的地步!
(二)白氏認為當時詩歌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在不可或缺的革新之列,具體說來,內(nèi)容要為民,形式要簡化,語言要通俗易懂,他有幾則詩論說:
制從長慶辭高古,詩到元和體變新。(《余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覈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於樂章歌曲也??偠灾瑸榫秊槌紴槊駷槲餅槭露?,不為文而作也。(《新樂府序》)
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后繁簡當否,得其中矣。(《與元九書》)
“新樂府”是體式方面的,從語言來講,“元輕白俗”,“老嫗?zāi)芙狻?,就是說的白居易詩是以提煉的民間口語,畫社會實景,吐民眾心聲。
(三)對前代的改革作了總結(jié)與推崇,為后代的改革指出了必然性,樹立了榜樣?!恫吡止?jié)錄》六十八有:
國家以文德應(yīng)天,以文教牧人,以文行選賢,以文學(xué)取士,二百余載,煥乎文章,故士無賢不肖,率注意于文矣。然臣聞大成不能無小弊,大美不能無小疵,是以凡今秉筆之徒,率爾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詠詩賦碑碣贊詠之制,往往有虛美者矣,有愧辭者矣。若行于時,則誣善惡而惑當代;若傳於后,則混真?zhèn)味蓪?。臣伏思之,恐非先王文理化成之教也。且古之為文者,上以紉王教,系國風,下以存炯戒,通諷諭。故懲勸善惡之柄,執(zhí)于文士褒貶之際焉;補察得失之端,操于詩人美刺之間焉。今褒貶之文無覈質(zhì)懲勸之道缺矣;美刺之詩不稽政,則補察之義廢矣。雖彫章鏤句,將焉用之。臣又聞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詞麗藻生于文,反傷文者也?!跽邉h淫詞,削麗藻,所以養(yǎng)文也?!I養(yǎng)文之旨,俾辭賦合炯戒諷諭者,雖質(zhì)雖野采而獎之;碑誄有虛美愧辭者,雖華雖麗,禁而絕之。若然,則為文者必當尚質(zhì)抑淫,著誠去偽,小疵小弊,蕩然無遺矣。(《議文章碑碣詞賦》)
這里白氏舉了大量的例子,從正反兩方面,強化他倡揚的詩歌革新的意義、力量和不可輕忽的作用,讓人信服。
白氏創(chuàng)作和理論的“活水”從何而來?一是從社會民眾中來,沒見過那些惡吏、惡行,是寫不出《賣炭翁》、《賣漁翁》的“心憂炭賤愿天寒”、“賣魚未足充饑腸”的。這是一般“活水”。另一股則是前賢的愛民經(jīng)典,白居易自己也說《詩經(jīng)》里好多篇章為他的創(chuàng)作樹立了榜樣。不僅《詩經(jīng)》,還有與他同朝的李白、杜甫的作品也啟發(fā)、指引他的創(chuàng)作,他十分欽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可見這股“活水”對他創(chuàng)作的淵源影響了。
“活水”清冽,佳釀香溢,白氏詩論的良好影響自然張揚。
“為時”“為事”“唯歌生民病”,已成為社會流行語,人們的“口頭禪”了,影響之深廣,可以概見。總而言之,白氏詩論內(nèi)容上深強為民,形式上優(yōu)化新體,科學(xué)總結(jié),以身作則,知難而進,組建隊伍,都是一空前古,讓我們得到啟發(fā),得到鼓舞,情不自禁地奉為圭臬,沿路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