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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的群體性聲討

2014-02-12 10:05■劉
鴨綠江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黑毛鴿子陽臺

■劉 寧

鴿子的群體性聲討

GEZIDEQUNLIXINGSHENGTAO

■劉 寧

事情是這樣的。

黑毛住在六樓。這棟樓只有六層,或者說,住在頂樓的黑毛是個養(yǎng)了一大群鴿子的男人。

我相信古人說的一句話:人無癖,不可交。就像茶水和白開水,都是水,有點顏色了,也就多了點味道。比如黑毛,他愛養(yǎng)鴿子,我覺得就很美好。黑毛不是他的本名,他周圍的人,只是叫他黑毛。唐老師住在黑毛家對門,如果是下午下班時在樓道里遇見黑毛,他就會習(xí)慣性地問上一句,黑毛,天快黑了,你的鴿子都飛回來了吧?

我一直都想知道,一個不被別人稱呼本名,而是以外號冠之的人,經(jīng)年累月,年復(fù)一年,他的心理狀態(tài)會是怎樣的。還有一點必須說明,黑毛雖然被叫作黑毛,頭上卻沒有一根黑毛。他曾經(jīng)為此苦惱過,為此喝過一種補腎的中藥,練過一種調(diào)理任督二脈的氣功,還在電視上訂購過一種生發(fā)產(chǎn)品。一切努力之后,仍舊一根黑毛也沒長出來。黑毛也就徹底放棄了補救自己頭發(fā)的行動,聽之任之,順其自然了。

人一旦心境放開,氣質(zhì)就顯出瀟灑了。每個清晨,黑毛都會站在樓頂上或是他自家的陽臺上,迎著萬道霞光,放飛他的白蘭鴿。各個鴿籠的小門被他逐一打開后,他的鴿子們就嘰嘰咕咕地歡叫起來,一個挨著一個地擠出籠子,又并排站在陽臺邊沿上,繼續(xù)嘰嘰咕咕地說話,可能是在交流昨天晚上各自做的夢,然后又用喙互相梳理著羽毛。黑毛居中而立,端詳著它們,用目光撫摸著它們,像個將軍,更像個父親。接著,他大手一揮,鴿群振羽高飛,颯颯有聲。它們一齊向著朝陽升起的方向,翩然而去。在空中,有時它們排成一個巨大的扇面形,或徐徐展開,或徐徐合攏;有時又像煙花一樣騰空而去,四散漫天。

“啊,那是一群白蘭鴿,自由自在地飛翔,在白云下面,自由飛翔……”

黑毛不善言辭,更不通音律,他應(yīng)該是個比較呆板木訥的男人。但這并不妨礙他喜歡這首名叫《白蘭鴿》的歌。自從他偶然在電視里正在直播的一場文藝晚會上,聽過這首歌,他就牢牢記住了,并在心底里固執(zhí)地堅信,這首歌一定是專為像他這樣喜好養(yǎng)鴿子的人唱的。

那個時刻,黑毛是個幸福的人。他會望著漸漸融入天際的鴿子,點上一支煙,悵然發(fā)會兒呆。黑毛站在他家陽臺或是樓頂上抽煙發(fā)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我猜,黑毛那時可能會想到許多以往的美好的事情。

例如想到他以前的老婆。那個女人推著自行車下班回來了,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里,兜著一棵新鮮茁壯的胡芹。他站在陽臺上看見了,會咧嘴一笑。他知道廚房里老婆早晨上班前就煮好了鹽水花生米,過一會兒,飯桌上就會端上來一盤“胡芹豆豆”,那是他在家里最喜好的一道下酒涼菜。

他可能還會想到他以前的兒子,想到兒子十八歲(實際上是十七歲)參軍入伍奔赴火車站集合的那個上午。那是12月中旬的一天,那天陽光燦爛,天高云淡。兒子一身戎裝,走在前面。他滿腔希望,跟在后面。在樓下,他忽然喊住兒子,讓他等一小會兒。他反身奔上樓去,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兒子不知道他到底落下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就很有些不耐煩地埋怨起來。他返回去是要取一條香煙,一條比較名貴的香煙,是預(yù)備送給那位帶兵的連長的。他事先早就買好了,但怕兒子偷偷拆開抽了,就把它裹在報紙里,藏在鴿籠里。兒子對鴿子沒興趣,更不會主動幫他清理鴿籠的衛(wèi)生。因此,把香煙藏在鴿籠里是最明智最保險的。陽臺下面?zhèn)鱽韮鹤拥暮魡韭暎萃?,老爸!你能不能快點???你不知道新兵第一次集合點名是不許遲到的嗎?他從陽臺上探出頭望了一眼兒子,兒子一臉的嚴肅緊張。他向兒子抱歉地揮了揮手,應(yīng)聲道,來了來了!心底同時濺起一道溫暖的浪花。

楊主任住在黑毛家樓下,換句話說,楊主任和黑毛是只隔著一層樓板的親密鄰居。但是,這么近的生活距離,并不能壓縮楊主任對黑毛心理上本能的排斥和疏離。就像一個潔身自好且謹小慎微的人,一般是從不會主動親近一只流浪貓或喪家狗一樣,楊主任也從不會主動和黑毛打招呼或正眼搭理他一下。

例如,楊主任正好要下樓,黑毛正好要上樓,他們在四樓的樓梯轉(zhuǎn)彎處不期而遇。黑毛就會主動地打聲招呼,楊主任,今天不忙啊?或者是,楊主任,吃了嗎?同時堆上一個盡量燦爛的笑臉。而楊主任呢?既不說“忙”也不說“不忙”,既不說“吃了”也不說“還沒吃呢”,就是一個——嗯,并且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徑直下樓去了。

人都是有感覺的,盡管黑毛屬于人群中比較愚鈍的。幾個回合下來,黑毛也反思出來,楊主任對待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冷漠,而是視若無物的一種淡漠。

一天中的某個時刻,例如夕陽西下的黃昏,再例如寂寞無聊的中午,黑毛忽然想到楊主任這個人,想到這個住在他腳底下的鄰居,想到這個主任、這個鄰居對自己淡漠和輕蔑的表情,一種屈辱和悲涼就會浮過他心頭,不免產(chǎn)生出一陣傷感。但是過上一會兒,黑毛又會自顧自地笑起來。他想到楊主任的那顆大腦袋。那顆锃光瓦亮的大腦袋和自己的禿頭何其相似??!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要是心里頭產(chǎn)生了某種不愉快的感覺,臉面上自然不會多么輕松和諧,何況是楊主任,那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怎么說呢,打個比方吧,這就好像文豪魯迅先生那篇著名的小說《阿Q正傳》里寫的:阿Q要革命,那個叫假洋鬼子的就很生氣,他對人家阿Q說了句名言,你也配革命?楊主任其實心里在說,你也配禿頭?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推測。

淡漠外表之下的楊主任對黑毛還是表現(xiàn)出了好奇和關(guān)注。

這一天,吃過晚飯之后,他敲開唐老師的家門。寒暄一番后,切入正題。他說,唐老師,住你對門那個養(yǎng)了很多鴿子的人,好像人有點怪怪的???

還行吧。唐老師說,就是愛養(yǎng)鴿子,這幾年養(yǎng)的還算少的,那幾年可真多,少說也有三百多只。

他就是干這個的吧?

那倒不是。這就是他的愛好。他是開車的,市運輸公司的,單位倒閉改制了,開過出租車,跑過貨運,現(xiàn)在給一個南蠻子老板打工,接貨送貨。

哈哈,其實也沒什么的,我就是嫌他養(yǎng)的那些鴿子有些麻煩,嘰嘰咕咕地叫喚不說,還老往下掉那些臟羽毛。更他媽要命的是,鴿子是張口活物,天天要吃要拉。拉它就拉吧,可經(jīng)常把屎糞拉在我家陽臺那幾塊玻璃上。嗨,你說這鬧心不?

唐老師只能跟著他的話嘿嘿地干笑幾聲,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楊主任又說,這其實也都怪我,當(dāng)時租這個房子住的時候,愣是沒有注意到這個事情!光是看對了這里離你們學(xué)校只有一步地,我兒子上學(xué)來回方便,能節(jié)省時間。嗨,誰知頭頂上還有這么個活寶!

唐老師趕緊關(guān)心地問,是不是很影響孩子的學(xué)習(xí)?。?/p>

楊主任說,那倒還不至于。他倒是挺喜歡鴿子的,沒事就趴在陽臺上看鴿子。

這個楊主任,除了一顆大禿頭之外,其他的,看起來都挺完美。有學(xué)歷,有文化,有家庭,有職位。他在我們這座城市里的一家文化事業(yè)單位工作,還是個主管后勤事務(wù)的科級主任??雌饋恚彝ヘ?zé)任感也很強,為了兒子的學(xué)業(yè),又擇校又租房子的。順便交代一句,唐老師供職的這所學(xué)校,在我們市里很有名氣,是所升學(xué)率很高的重點高中。

相比之下,黑毛簡直可以說快沒法活了。首先是老婆的突然病故。他老婆活著時,屬于那種平時沉默寡言的女人,比他小個六七歲,在一家加油站負責(zé)開票和收費。人長得精巧細瘦,皮膚白凈。和黑毛相反,她有一頭茂盛的黑發(fā),而且燙滿了細碎的花卷,乍一看,很有點18世紀歐洲油畫中宮廷婦女們的味道。如果是認識她的鄰居在馬路上遇見了她,和她主動打招呼、說話的話,她會一邊回應(yīng)著,一邊用她那雙杏仁眼快速地掃描一下對方的臉部,然后就把目光迅速地側(cè)撇到對方的左耳垂或右耳垂那個方位,不再正眼注視對方了。她一貫的刻板木訥,她一貫的不茍言笑,就像一截兒不朽的木頭,不要說別人,就是黑毛本人,你就是給他插上十二對想象的翅膀他也想不到,她會因為一口氣沒有及時喘上來,就再也不喘后面的氣了。事發(fā)于一個春夏之交,楊絮漫天飄飛的下午,她坐在沙發(fā)上擇豆角,準備做一鍋燜面。突然就喘了起來,毫無征兆,來勢猛烈。她下意識地用手壓住胸口,想以此來抵御它。她越壓越緊,氣息也越來越細。她想喊叫,但聲音始終沒能發(fā)出來。她的嘴歪斜地張著,像個不規(guī)則的深洞,手壓在胸口上。這就是她留給黑毛最后的形象。

她有慢性哮喘病,生她兒子以后得的,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喝中藥,全家人都沒太在意。這次爆發(fā)得這么突然猛烈,盡管醫(yī)生事后分析說,這是急性發(fā)作引起心肌梗死,但黑毛一心認為,這是老天做的怪,是老天和他過不去,成心要讓他后半輩子打孤單。

端午節(jié)那天,黑毛敲開唐老師家的門,給唐老師送上兩只宰好且煺過毛的鴿子。

黑毛說,唐老師,過節(jié)了,給你兩只鴿子。我都收拾好了,要紅燒還是干炸,你就按自己的口味加工吧。

唐老師說,是黑毛?。】爝M來,我正有點事和你說。

唐老師畢竟是文化人,沉吟了片刻,便拿準了基調(diào)。

他說,黑毛啊,養(yǎng)鴿子是很正當(dāng)?shù)呐d趣愛好,熱愛動物嘛,怡情養(yǎng)性,親近自然。古代的王羲之就喜歡養(yǎng)鵝。鵝和鴿子沒啥差別,不就是一個個頭大,一個個頭??;一個不會飛,一個滿天飛。你說是不是?

黑毛說,唐老師,你想要說啥?

唐老師說,其實也沒啥,就是想告訴你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你樓下住的那個楊主任,對你養(yǎng)鴿子好像有點意見。他家兒子念高中,你的鴿子又會叫又會飛的,孩子嘛,哪能不多看兩眼?其實這算個啥?。恐饕区澴蛹S,經(jīng)常甩在人家楊主任家陽臺的玻璃上,這就有點不好了。你說呢,黑毛?

劉寧, 1970年生于山西太原。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第三批、第四批簽約作家。曾在全國多種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近五十萬字,獲多項文學(xué)獎項。現(xiàn)居太原。

聽了這話,黑毛心里一陣不安,臉上也紅了一大片兒。嘴上囁嚅著,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注意。

當(dāng)天晚上,黑毛輕輕敲開楊主任家的門,他兜里揣著一塊抹布,手里端著一只盤子,盤子里是兩只宰好且煺過毛的鴿子。

開門的是楊主任。黑毛說,楊主任,過節(jié)了,給你兩只鴿子。我都收拾好了,要紅燒還是干炸,你就按自己的口味加工吧。

正在里屋寫作業(yè)的楊主任的兒子興奮地跑過來,甕聲甕氣地說,嗨,叔叔好!鴿子肉好吃嗎?正在廚房做飯的楊主任的老婆也走過來,好奇地望著黑毛和他盤子里的鴿子,臉上堆著笑,說,您是樓上的鄰居吧?別客氣,請進來坐。

黑毛注意到,楊主任的兒子發(fā)育得很旺盛,個頭正在顯露出魁梧的影子,腦門上長了許多青春痘。楊主任的老婆銀盆大臉,面目很和善。

楊主任始終沒吭氣,黑著一張臉看著他。

黑毛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把盤子放在楊主任家客廳的茶幾上,又從兜里掏出帶來的抹布,說,楊主任,真不好意思,我的鴿子把糞甩在你家玻璃上了,我來擦掉。

楊主任很意外。楊主任的老婆覺得很過意不去,忙說,沒事沒事,我自己會擦的。這也是難免的嘛,鴿子又不是人,哪里懂得上廁所?

黑毛執(zhí)意要擦,仿佛那是他人生履歷上的一塊污點,抹掉才安心。楊主任略顯尷尬,可態(tài)度還是不冷不熱。楊主任老婆顯得很豁達,堅決勸阻,為人真誠。楊主任兒子好像對此不太上心,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那兩只裸體的鴿子上,一直在研究它們的身體結(jié)構(gòu)。

那塊落上鴿子糞的玻璃,最終還是讓黑毛親手擦干凈了。

黑毛回到家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長出了一口氣。他感到很疲憊,同時也感到很輕松,仿佛釋放了一股壓抑了很久的冤氣。

第二天是個周末,黑毛早早地起來,把鴿子放出籠后,就下樓去吃早點。

他下到五樓,看到楊主任家門口放著一個塑料袋子,里面裝著準備扔掉的垃圾。一般在早晨,黑毛的心情都很好。尤其是那個早晨,黑毛的心情更是特別地好。他順手提起垃圾袋,想著順手就替楊主任扔掉它。

但是,袋子提到手里后,它的分量以及內(nèi)在物質(zhì)所呈現(xiàn)出的特有的外部形態(tài),喚起黑毛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他打開了袋子看了看。

里面是兩只鴿子,就是黑毛親手收拾得干干凈凈送給楊主任的鴿子!

黑毛忽然兩腿一軟,一時間,黑毛義憤填膺。他跨步返上五樓,他要敲開楊主任的家門,問他個究竟。

就要敲在門上的拳頭已經(jīng)舉在半空,突然僵住了。就那樣干巴巴地立著,幾秒鐘后,黑毛的那只手和胳膊,才漸漸垂落下來。

那個早晨,原本是個晴朗明媚的早晨,黑毛本應(yīng)豐美地吃頓早點,現(xiàn)在他既沒了心情,更沒了胃口。他晃晃悠悠回到自己家里,把那兩只鴿子從垃圾袋里撿了出來,在水龍頭下沖洗了好半天。他一邊沖洗著它們,一邊注視著它們,其間,還把它們反復(fù)舉到鼻子底下聞了又聞。

鴿子的命運讓黑毛想起自己的兒子,那個當(dāng)過兵、參過軍的兒子。和黑毛一樣,兒子也喜歡開車,這好像也是天下男孩子共同的興趣。復(fù)員回來后,兒子曾有過許多壯麗的計劃:南下廣州、獨闖深圳、徒步西藏、開辦公司……但真正實現(xiàn)的,恐怕還就是學(xué)會了開車。無須報什么駕校,教練家里就有現(xiàn)成的——黑毛,而且隨叫隨到,服務(wù)態(tài)度良好。

那陣子,黑毛開始盤算著,是否應(yīng)該給兒子買輛車了,哪怕是輛二手車也好。老是偷偷地把老板的車開出來給兒子用,早晚都不是個事。黑毛當(dāng)時正為一個銷售軸承的溫州老板打工,駕駛的是一輛白色的加重面包車,黑毛管它叫“擔(dān)擔(dān)車”,負責(zé)接貨送貨。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管它叫“擔(dān)擔(dān)車”,倒也非常貼切,非常形象。

人家溫州老板畢竟是個大老板,很大度,一些小小不言的事,人家習(xí)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一點,黑毛心里清楚。

后來沒多久,一個女孩子開始頻頻出現(xiàn)在黑毛家中。當(dāng)然每次家里都是兩個人——兒子和那個女孩子。起初,他每次推門而入,都會引起屋內(nèi)一陣慌亂雜沓的動靜。幾次之后,黑毛進門前就學(xué)會了大聲咳嗽、故意跺腳、有意拍門、用鑰匙開門時叮叮當(dāng)當(dāng)盡量夸張。女孩子是那種他開車跑在大街上時,隨處可見的時下通行的女孩子——身上總是穿很少的衣服,嘴上的禮貌和臉上的態(tài)度也很少。但不管怎么說,兒子和她在一起時,好像總是很開心。黑毛想,是不是哪一天,要和兒子坐下來談?wù)劻耍窟€有,除了要買輛車外,是不是還得商量著買套房子啊?

可是,忽然有一段時間,黑毛在家里幾乎看不到那個女孩子了。黑毛想問問兒子,是不是他們倆人發(fā)生了什么不高興的事,是不是鬧什么矛盾了。但他始終沒能張開口。每次,他都是看見:兒子擰著眉毛,揚著眼睛,一副不屑一顧的悲壯神情。

最后,一件非常突兀的事情發(fā)生了,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是一個飄著毛毛細雨的夏日的下午,黑毛接到兒子的一個電話,要他把車開到米市街一個十字路口。兒子是要用一下車子。電話中,兒子的語氣很緊急,情緒好像也很激動。黑毛趕緊往那兒趕,車上還載著一部剛從物流公司接到的軸承配件。百米開外,他看見細雨中佇立路邊的兒子,滿頭濕漉漉的長發(fā),又黑又亮,如同一團正在燃燒著的青草。

黑毛說,下雨路滑,還是我送你去吧!

兒子說,她要我必須親自去接她,你去了算干嗎的呀?

兒子是去接那個女孩子,回來的路上車拋錨了。兒子沒有給父親打電話求援。他讓女孩坐在車里等他一小會兒,他還對她說,你安心坐著,看我手到擒來!他先打開前機蓋檢查,接著又鉆到車下面。這是一段小斜坡,柏油路面已經(jīng)被雨水清洗得很光滑了。下車時,由于匆忙,他沒有把手閘完全拉到位。他鼓搗了一陣兒,準備從底盤下鉆出來時,頭剛從左前輪后部探出,車子突然一震,就迅速向后倒滑,那只左前輪不偏不倚,正正從他脖子上碾過去了……

黑毛給楊主任送鴿子的事,發(fā)生在6月中旬,也就是農(nóng)歷端午節(jié)前后,是我們這個城市里楊柳蔥蘢、燕舞鶯飛的季節(jié)。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八月盛夏了,因為事發(fā)時,他只穿著二股筋大白背心和灰藍色大褲衩。關(guān)于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

從6月到8月,黑毛與楊主任之間,沒有過什么值得記錄的事情。如果在樓道里他們又相遇了,黑毛會立刻垂下頭去,無聲地與他擦肩而過。黑毛懂得了沉默,懂得了保護自己的尊嚴。

那段時間,黑毛更加密切地關(guān)注著楊主任家那三塊陽臺玻璃,一旦發(fā)現(xiàn)上面有灰白色的斑點或其他污跡,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帶著抹布,進入現(xiàn)場,將其清理干凈。

篤篤篤——篤篤篤——這是黑毛又在敲楊主任家的門。他左手攥著抹布,右手敲門。門一打開之后,黑毛總是搶先開口,對不起,我來擦擦你家的陽臺玻璃,就一小會兒。

不管對方如何阻止或推卻,黑毛都會堅持到底,直至達到目標。

我能理解他,他不是在挑釁或找碴兒,而是在防守;這是他尊嚴的底線,他用盡了心力堅守著。

8月盛夏的那個中午,烈日炎炎似火燒。楊主任家陽臺玻璃上又出現(xiàn)了一小片灰白色的斑點。黑毛的悲劇正式拉開帷幕。

黑毛穿著二股筋大白背心,灰藍色大褲衩,抓起抹布去敲楊主任家門。敲了很久,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唐老師這時正好下樓,看見黑毛又在如此這般,就說,敲不開吧,黑毛?現(xiàn)在學(xué)校都在放暑假,人家肯定不會住在這里,不是出去旅游就是回自己家住了。

黑毛點頭應(yīng)答,反身上樓回家。唐老師在他身后說,黑毛,干啥那么認真?聽我的——沒必要。

黑毛沒有聽唐老師的,回到家,他先是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抽了半支煙,接著起身走到陽臺,朝楊主任家的陽臺玻璃看了老半天??粗粗?,一個天才般的靈感火花,就在他那顆光閃閃的榆木疙瘩腦殼里閃現(xiàn)了出來。

他找出一根軍用綁帶。這綁帶還是他兒子復(fù)員時帶回來的,草綠色的,當(dāng)時是用它捆扎軍被的。現(xiàn)在他把一頭兒捆在自己的腰上,另一頭兒拴在離他家陽臺最近的一根暖氣管道上。他兩頭兒拽了拽,認為萬無一失了,就把抹布塞進大褲衩的松緊帶腰間,爬上自家的陽臺,深吸一口氣,拽著綁帶,一寸一寸地,在陽臺外面慢慢把自己向下縋去。

這棟樓所有人家的陽臺,除了六樓黑毛家,都是封閉的,有鋁合金的,有塑鋼的,樣式不一,但一致封閉。只有黑毛家的陽臺空間屬于鴿子享有,是敞開的。

黑毛順利下縋到楊主任家的五樓,四樓那家的陽臺外圍還做了鋼筋防護欄,正好讓半空中的黑毛得到一處難得的落腳點。

黑毛抽出塞在腰間的抹布準備擦玻璃。這時,他聽到一聲尖叫,女人的尖叫,非??鋸埛浅<鈪枺挥信瞬拍芎俺龅募饨?。

這是夏天的一個大中午,按照我們這個城市的生活節(jié)奏,正常的一般人家,都在午睡。除了嗞喇嗞喇的陽光傾瀉之聲以及轟轟嗡嗡的空氣燃燒之聲,小區(qū)里大體上總是安安靜靜的。

這時,五樓的陽臺窗戶里伸出一把墩布,像一支長矛在黑毛的胸脯和肚子上又捅又戳的。黑毛像一名英勇無畏的古代攻城士卒,奮力抵擋,勇猛搏擊,誓死戰(zhàn)斗。

廝殺了兩個回合后,黑毛的雙腳就脫離了四樓陽臺外的防護欄,整個身體完全靠那根綁帶懸掛在半空中,左右飄蕩,前后晃動著,很是驚險!但黑毛對此好像全然不知。在又一個回合中,他輕舒猿臂,側(cè)身挺進,竟然一把抓住楊主任刺出的墩布木把兒,順勢奮力一拽,玩了一招漂亮的“空手奪白刃”。

附近那些一直在探頭觀戰(zhàn)的街坊四鄰,不約而同地為黑毛喝彩叫好,還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掌聲。還有黑毛的那些鴿子們,原本也都是鉆在籠子里或站在籠子上正午睡呢,現(xiàn)在當(dāng)然早都被陽臺下面正在發(fā)生的奇怪聲響而驚動,紛紛擁立在黑毛家陽臺的邊沿上,嘰嘰咕咕地亂叫著,撲撲啦啦地亂扇著翅膀。也不知道它們是在為自己的主人壓陣助威,還是替自己的主人擔(dān)憂。

懸掛在綁帶上的黑毛,此時興奮而激越,慷慨而豪邁。他一揮大手,拋掉握在手中的那把墩布,吊在綁帶上把自己旋轉(zhuǎn)了半圈,還富有創(chuàng)意性地,向那些探頭觀戰(zhàn)者和他心愛的鴿子們,又放聲高歌起來——

啊,那是一群白蘭鴿——

哎呀——啊——啊——

他只唱出了一句,就掉下去了。

摔得很慘。

事發(fā)后,楊主任一連二十多天沒露面。突然有一天,他出現(xiàn)了,招呼幾個工人從樓上往下搬東西。他要搬家了!那天上午11點,出現(xiàn)了令人驚訝不已的一幕。

當(dāng)時楊主任正站在裝家具的卡車上,指揮著搬家具的工人。他頭上戴著一頂長檐的網(wǎng)球帽,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黑毛的鴿子們從天而降,呼啦啦一大片,一齊飛向楊主任。楊主任的帽子竟然沒能遮住鴿子們的眼睛,它們依舊認出了他!

它們落在他的頭上、耳朵上、肩膀上、胳膊上、背上、胸脯上……總之,在他身上,哪里能落腳,它們就往哪里落。它們在他身上嘰嘰咕咕地亂叫,呼呼啦啦地扇著翅膀。它們啄掉他的網(wǎng)球帽,露出他的光頭,把肚子里的糞便和身上脫落的臟羽毛,丟在他的前胸后背上。鬧哄哄折騰了一氣,才呼啦啦地飛走了。一齊飛下來,又一齊飛走了。

街坊四鄰中有人目睹了這個場景。他們事后評論,一個說,真想不到啊,黑毛的那群鴿子還真有情義,懂得替主人討公道,搞了個群體性聲討。另一個說,你也是少見多怪,鴿子咋啦?那也是有靈性的動物。

事情大致就是這樣的。

責(zé)任編輯 曉 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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