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學誠是清代乾嘉時期著名的文史學家,也是一位杰出的文獻學家,其《校讎通義》與鄭樵的《校讎略》被合稱為我國古典文獻學的“雙璧”。他繼承了由劉向、劉歆開創(chuàng)、經(jīng)過鄭樵發(fā)展的我國古代文獻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吸取了歷代文獻學家的思想精華,特別是批判地繼承了鄭樵的文獻學方法和理論,形成了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為核心的文獻學思想,建立了比較完整的古典文獻學理論體系,將古典文獻學推到了一個新的理性認知階段,他的文獻學思想代表著我國古代文獻學理論發(fā)展的最高峰。雖然,章學誠生活在考據(jù)盛行的乾嘉時代,但他特立獨行,敢于反潮流,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溺于器而不知道”的漢學與“舍器而言道”的宋學,提出了“道寓于器”、“六經(jīng)皆史”的命題,從文獻學史也就是中國學術(shù)史的高度來指導其文獻學理論和實踐工作,因而他的文獻學思想在其生年及其死后的幾十年里得不到學界的重視。直到咸同年間,章學誠的學術(shù)思想才漸漸進入學人的視野,特別是20世紀20年代,經(jīng)由胡適的大力宣揚,其學術(shù)思想為學界所接受,并逐漸成為一門顯學。新文化運動后,我國的古典文獻學也逐漸走出了清代以考據(jù)及史志目錄研究為主的老路子,逐漸追求章學誠的“文史義例”、“校讎心法”的研究路徑,因而出現(xiàn)了一系列文獻學的理論著作,這標志著我國現(xiàn)代文獻學的建立。本文將對章學誠的文獻學理論與實踐進行研究,以梳理出我國古典文獻學在現(xiàn)代發(fā)展的路徑與軌跡。
民國時期(1912—1948年)是我國文獻學正式形成的時期,在“西學東漸”的影響下,西方以學科分類、編目、檢索為主要內(nèi)容的文獻學被引進我國,西方文獻學、中國古典文獻學齊頭并進,并行發(fā)展,而中國古典文獻學則繼續(xù)沿著章學誠“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文獻學思想的方向向前發(fā)展。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文獻學理論著作,具有代表性的有余嘉錫的《目錄學發(fā)微》、劉紀澤的《目錄學概論》、汪辟疆的《目錄學研究》、周貞亮的《目錄學》、劉咸 的《校讎述林》及《目錄學》、劉異的《目錄學》、孫德謙的《劉向校讎學纂微》等,這些文獻學理論著作都對“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有深刻的認識與論述。其中,余嘉錫對章學誠的目錄學思想論述最為精辟,明確指出了目錄學的意義,即“以能敘學術(shù)源流者為正宗”,并從目錄學的體制——篇目、敘錄、小序、版本序跋等方面來論述目錄如何體現(xiàn)學術(shù)思想史[1]。劉咸 非常重視章學誠的文獻學思想,視其為治學門徑,曾說道:“所謂目錄學者,古稱校讎學,以部次書籍為職,而書本真?zhèn)渭捌涿科硪鄽w考定。古之為此者,意在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與西方所謂批評學者相當,中具原理。至于??碑惐?,是正文字,雖亦相連,而為末務?!盵2]劉咸 對于目錄學的定義顯然是上承章學誠而來,并有所發(fā)展,其文獻學代表著作《校讎述林》就是以章學誠的《校讎通義》為基礎,發(fā)揮己意而成,該書闡述了古今圖書分類理論,理清了中國目錄學發(fā)展的歷史,書中的“匡章”篇指出了章學誠目錄學理論的5條缺點[3]。而劉紀澤、周貞亮等則對古典書目的類型、體例、類例沿革加以總結(jié),得出了古典文獻學的核心就是“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結(jié)論,并對“考辨”的文獻學思想進行了歷史的分析。
這一時期對章學誠文獻學的研究特點在于:雖然專門以章學誠文獻學為研究對象的論著很少,但古典文獻學的思想與章學誠的文獻學思想一脈相承并在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不同的是,余嘉錫、劉咸 、劉紀澤、周貞亮等把對“史”的研究從經(jīng)驗總結(jié)的層面上升到了理論層面,不再停留在單一的文獻學家或書目分類的考辨上,而是從整個歷史發(fā)展過程來認識文獻學。
建國初期(1949—1977年)是我國新文獻學研究的起步階段,其中,對章學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60年代初期。這一階段對章學誠文獻學的研究的首要人物是王重民先生,他在《論章學誠的目錄學》里,從章學誠的生活歷程分析了其目錄學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指出章學誠在目錄學理論、方法方面的成就,認為章學誠建立的目錄學體系扭轉(zhuǎn)了我國封建社會為封建政府校書編目服務的方向[4]。而王重民研究章學誠文獻學思想最有代表性的著作為《校讎通義通解》,此書雖然出版在80年代,但是在這一階段完成著述,故而算是這一階段對章學誠文獻學研究的力作?!缎W囃x通解》主要是對《章學誠遺書·內(nèi)篇》各章節(jié)中所論目錄學方法及理論觀點加以申述和評議,反映了章學誠的學術(shù)淵源、主要見解并品評其得失[5]。蘇淵雷從史學的角度闡述了章學誠目錄——校讎——學術(shù)史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認為章學誠揚馬申鄭,把歷史作為整體,商榷義例,發(fā)展了劉向父子、鄭樵以來的校讎之學[6]。
這一時期,學界開始以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為專門研究對象而展開研究,既有專門論述章學誠的目錄學成就的學者,又有擴展到論述章學誠的哲學思想、政治思想對其文獻學體系形成的影響的學者,他們有意識地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對章學誠文獻學思想進行分析與思考,把我國文獻學的發(fā)展放到宏觀的社會時代背景下來考察,開辟了新中國文獻學研究的新思路。
撥亂反正后,我國的學術(shù)研究獲得了自由的空間,對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的研究也得到了學界的重視。這一時期,研究的重點主要集中在章學誠的目錄學思想方面,側(cè)重于對章學誠目錄學成就的綜合研究,如傅振倫的《清朝目錄學家章學誠》、葉樹聲的《論章學誠對目錄學的貢獻》、尹地的《章學誠的目錄學思想芻議》、王錦貴的《試論章學誠的目錄學》等。王錦貴認為,章學誠的目錄學貢獻表現(xiàn)在4個方面:其一是提出“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文獻學思想,揭示了我國目錄學的傳統(tǒng);其二是強調(diào)“互著”、“別裁”,豐富了目錄學方法;其三是纂修《史籍考》,建立了??颇夸洠黄渌氖蔷幾搿俄嵱[》、《別錄》,倡導索引新風[7]。其《試論章學誠的目錄學》一文資料詳實、論據(jù)充分,很好地揭示了章學誠對目錄學的貢獻。
除了對章學誠目錄學成就的綜合研究外,對其目錄學思想的比較研究也是這一時期的研究重點。錢亞新認為,“會通”、“求是”、“創(chuàng)新”是鄭樵對前人進行批判的武器,而章學誠則在鄭樵的基礎上提出“貫通”、“存真”、“自得”3點,發(fā)揚了鄭樵的批判精神[8]。葉樹聲從目錄學的宗旨、敘錄、圖書分類、校讎學與目錄學的關(guān)系、版本學的功用5個方面分析了章學誠與余嘉錫目錄學思想的異同,很好地揭示了余嘉錫對章學誠目錄學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9]。
在索引學領(lǐng)域,張金芳探討了章學誠在綜合索引方面的成就,認為章學誠倡導了索引的參照法,并開創(chuàng)了按韻編排、著者書名混排、“參互錯綜”排列、分類與主題排列多種類型的索引結(jié)構(gòu)[10]。畢于潔則從專題索引出發(fā),認為章學誠的“別錄”是一種編制??扑饕乃枷?,并詳述了章學誠編制“別錄”的方法[11]。
這一時期對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的研究以目錄學思想及其比較研究為重點,并涉及到章學誠的索引學成就,不僅綜合性地探討了章學誠的目錄學思想,而且從歷史的角度研究了章學誠對古代目錄學的繼承以及當代學者對章學誠目錄學思想的擴展與延續(xù),反映了章學誠目錄學思想與方法對現(xiàn)代目錄學的重要影響,也從另一個側(cè)面顯示了我國古典目錄學研究理論與方法發(fā)展的歷史軌跡。從研究者來看,既有魏德裕、傅振倫、錢亞新等在文獻學領(lǐng)域持牛耳的大學者,更有無數(shù)青年學者厚積薄發(fā)、迎頭趕上,展示了我國古典文獻學研究的蓬勃生機。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各位研究者對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的研究呈現(xiàn)出4個明顯的特點:
其一,研究的理論化,即試圖用解釋學的理論與方法來分析章學誠的文獻學思想。傅榮賢認為,章學誠的“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作為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的本體論,是包含對文本文獻的整理與維護、對文本文獻內(nèi)容的梳理及對文獻超文本內(nèi)涵之“道”的梳理3個層層遞進的層次[12]。傅榮賢突破了以往將章學誠的文獻學研究作為學術(shù)史層面的意義,力求建立一套“道”的價值系統(tǒng)和意義系統(tǒng),這對于我國文獻學的研究很有啟發(fā)意義。羅勤則認為章學誠目錄學理論體系有3個層次,即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為其目錄學宗旨,其哲學觀、歷史觀是其認識目錄、確定目錄學目的的思想依據(jù),而重視敘錄、互著和別裁則是充分發(fā)揮其目錄學目的論的最佳方法[13],這構(gòu)成了章學誠目錄學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結(jié)構(gòu)。鄭天一從文化視角論述了章學誠的目錄學成就,認為章學誠是從“事勢自然”與“時會”的交叉點來總結(jié)目錄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的[14];陳明利、梁芳從哲學的角度闡述了章學誠的目錄學思想[15];王錦貴則從知識創(chuàng)新角度論述了章學誠的目錄學思想[16]。
其二,比較研究全方位展開。與80年代相比,這一時期,學界除論述了章學誠的文獻學思想是對劉歆、鄭樵的文獻學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外,還展開了章學誠文獻學思想與近現(xiàn)代多位學者文獻學思想的比較研究。廖 從目錄體制、各類目錄、目錄之類例3方面論證了余嘉錫對章學誠目錄學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17];而謝偉濤則從目錄學思想、圖書分類、編目、書目的情報職能4個方面比較了余嘉錫與章學誠兩者文獻學思想的異同,認為余嘉錫是章學誠目錄學思想的繼承者[18]。此外,學界還將梁啟超、姚振宗、劉咸 的目錄學思想與章學誠的進行了比較。而彭滿珍則從“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思想、目錄分類思想、目錄評價思想、圖書資料搜集保藏思想、互著別裁思想、索引功能與索引方法、??颇夸浘幾胨枷?個方面論述了章學誠目錄學思想的演變,認為章學誠的目錄學思想從前期的“復古”到后期的“宗劉”表現(xiàn)出了思想演變的階段性[19]。
其三,開辟了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研究的新視角。在辨?zhèn)螌W領(lǐng)域,朱梅光認為章學誠在關(guān)于偽書產(chǎn)生的原因、真假偽書的識別、造偽者如何作偽等都方面有自己獨到的見解[20]。在圖書編撰學領(lǐng)域,曹之、袁紅軍從圖書編撰史、史書編撰的理論與方法、書目編撰3個方面論述了章學誠的成就[21-22];而胡予琪則從歷史編纂學的角度闡述了章學誠的思想,認為章學誠從體例、義例、類例3個方面有“發(fā)凡起例”的作用[23]。以前,對于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其目錄學、索引學思想,如朱梅光、曹之等人從辨?zhèn)螌W、圖書編撰學的角度對章學誠的校讎學加以評論,雖然是點到即止,但為我們?nèi)姘盐照聦W誠的文獻學思想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其四,對章學誠“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文獻學理論提出批判。章學誠的文獻學核心理論——“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是對我國古典文獻學的理論的總結(jié),也是我國古典文獻學的精髓,一直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與肯定。然而隨著對西方文獻學的引進,一些學者對以強調(diào)敘述學術(shù)源流為宗旨的古典文獻學提出了質(zhì)疑,如民國時期,杜定友就從西方目錄學的視角對章學誠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為宗旨的古典文獻學進行了大膽的反思。進入90年代,王國強開始對“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命題進行了比較嚴厲的批判,認為這一命題雖是對古典文獻學的總結(jié),卻并非其精華的概括,且存在理論上的缺陷和與實踐工作的脫節(jié)[24],并對我國古典文獻學存在上述缺陷的原因進行了理論上的分析[25]。而程煥文則認為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為核心的古代目錄學存在5個方面的問題:著眼辨章學術(shù),忽視學科建設;重道輕器;重書目的學術(shù)價值,輕視書目的情報功能;崇古守舊;妄自尊大[26],因而主張對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文獻學思想應予以辯證的繼承與揚棄。
綜上所述,從民國以來,對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的研究盡管還存在一些缺陷,但取得的成就也是不容否認的,其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研究由淺入深、從客觀實證到理論分析,形成了一個逐漸深入的過程。如果說章學誠文獻學思想對民國時期的文獻學研究的影響是潛在的,那么建國后,王重民、錢亞新等人開始以歷史的視角來論述章學誠的目錄學、索引學思想,為章學誠的文獻學思想研究提供了詳實的資料與精辟的論點。90年代后,傅榮賢、羅勤等人則用解釋學的方法闡釋了“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意蘊,而陳明利、梁芳從哲學的角度闡述了章學誠的目錄學思想,對章學誠的文獻學思想研究不再停留于實證分析,而是進入了深層次的理論闡述階段。
其次,形成了一個“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古典文獻學流派。這一流派人數(shù)眾多,既有像余嘉錫、劉咸 、王重民、謝灼華、傅振倫等這樣的大家,又有不少才華橫溢的青年才?。患扔邢袢~樹聲那樣集中研究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的學者,又有為數(shù)眾多對章學誠文獻學思想有一定見地的作者,形成了多層次的研究群,這對推動我國古典文獻學向縱深發(fā)展、使古典文獻學走上專業(yè)化發(fā)展道路提供了人才上的準備。
第三,從研究角度上看,以對章學誠的目錄學、索引學思想的研究為主,其他學科的研究視角較少。20世紀80年代以后是對章學誠文獻學思想研究的集中時期,這一時期,研究仍然以章學誠的目錄學、索引學思想研究為主,有少數(shù)學者從圖書編撰學、辨?zhèn)螌W的視角進行研究,但并沒有做過多的展開,還需更多的學者做進一步的探討。
第四,從對章學誠的文獻學思想進行研究開始,批判的聲音不絕于耳。民國時期,蔣伯潛、杜定友等就對章學誠的“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思想提出了質(zhì)疑,90年代后,王國強、程煥文等也從西方目錄學的角度對其進行了較為強烈的批判。實際上,“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古典文獻學思想與西方文獻學思想有顯著的區(qū)別,我們以西方文獻學的檢索、排架功能之長來攻擊我國古典文獻學之弱,未免有些過激。事實上,我國古典文獻學思想重學術(shù)、重歷史,走的是專業(yè)化發(fā)展道路,與西方的文獻學想的重排架、重檢索是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guān)系,剛好形成互補,有利于世界文獻學的共同發(fā)展。
總之,章學誠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為核心的文獻學思想,是對我國古典文獻學理論與實踐的總結(jié),是我國文獻學發(fā)展史上的一朵奇葩,也是我國文獻學思想從鄭樵的“會通”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書目控制論”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階段,我們只有承認我國獨特的文獻學思想并使之發(fā)揚光大,我們才不會沉沒于波濤滾滾的西化潮流中,才能傲然挺立于世界文獻學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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