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鐸

吳幸福今天剛好五十歲。為給自己過生日，他走進了這座城市里一家名菜館。他沒點大餐，也沒喝大酒，他只是要了一碗長壽面。這長壽面做得真是有水平，碗里只有一根面，從頭到尾，也不知有多長，反正他一口吸進嘴里，就沒舍得咬斷它，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嘴里吸，往嗓子里咽，往肚子里吞，品著湯汁，回味著麥香。據(jù)說這面在和面的時候，就是朝著一個方向揉，所以面條才能這樣筋道。大約一刻鐘時間，吳幸福終于吸完了面條，把碗底的湯汁咂吮得干干凈凈，一定是加了蔥姜水打的鹵，而且使用的花椒也是四川的花椒，麻勁十足。他咂吧咂吧嘴，這才戀戀不舍地，有些回味無窮地站起身離開。

吳幸福這輩子做人的原則就是善待自己，一個連自己都不熱愛的人怎么可能去愛別人？更不要說愛生活、愛社會了。爹媽雖然不在人世了，老婆也離他而去了，但他沒有悲觀，沒有厭世，過年過節(jié)除外，一年當中他最注重的日子，就是他的生日。所以，每年到了生日這天，他都會走進這家凡夫俗子敬而遠之的餐館，為自己要上一碗長壽面。

吳幸福沒有上山下鄉(xiāng)，中學畢業(yè)后，他進了工廠，成了那個時代人人向往的寵兒。那個年代，進了工廠的年輕人都期待著能分配一個好技術(shù)工種當學徒，車鉗鉚電焊，是最讓人心儀的工種，而吳幸福沒費吹灰之力，就分到了車工車間當了學徒?？墒侨鞗]到黑，吳幸福受不了啦，天天站在車床前，要躬著身子，眼睛要像鱉瞅蛋似的緊緊地盯著旋轉(zhuǎn)的車刀。幾十斤重的鑄件要裝上卸下，他就在車床前伸了一個懶腰。就是這個懶腰，他挨了師傅一腳。師傅訓斥道：“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干車工，更要有相，你這是出洋相。放在從前，你得土豆子搬家，給我滾蛋?！?/p>

正好我還不想干呢。借著這個引子，吳幸福干脆告別了車工這個人人羨慕的工種。吳幸福攤上了個好爹，爹雖然不是老革命，但卻是解放戰(zhàn)爭扛過槍，抗美援朝跨過江的。爹出面找到了他的老上級，老上級支左時當過軍管會領導，他出面說話，把他戰(zhàn)友的兒子吳幸福從車工車間調(diào)到了電工班。

電工班倒是清閑，電工班要是忙碌，那可是工廠的大忌。吳幸福來到電工班，可還是不愿意干。因為他讓電火打過，所以最害怕看不見摸不著的電。工人出身的廠長火了，“這不愿意干，那不愿意干，那你去看大門好了。”

看大門就看大門，吳幸福真的去了工廠的門崗，當起了值班員。最忙碌的事情就是收發(fā)報紙信件，還有車輛出大門時，一定要收取出門票。閑著的時候，吳幸福就看報，喝茶。在那年月，國營大廠的工人不愁找不到對象。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吳幸?？恐袼兄坡毠さ恼信?，還是響當當?shù)母锩娙思彝コ錾恚思覇柶鹚鞘裁垂しN，答復是工廠保衛(wèi)科的，吳幸福娶到了一個臉龐秀美、身段窈窕的大姑娘。姑娘的名叫柳如茵，是個資本家的孫女。嫁給他，似乎更看重的是吳幸福的家庭出身。那時候，看大門的，干車鉗鉚電焊的，掙的都是二級工，三十八塊六，大家過的都是一樣的日子，你滋潤，我也豐盈。

十年光景，彈指一揮間，不知不覺，有了個體戶，有了萬元戶，國營職工漸漸地不吃香了，有的小廠甚至已經(jīng)沒有活兒干，工人開不出工資了。又過了些時日，國營大廠也發(fā)不出工資了，有的車間已經(jīng)停產(chǎn)。工人開始放長假，有的工人辦停薪留職了。好在工廠大門總要有人看守，盡管工資從百分之百到百分之九十，再到百分之八十，一直到百分之五十，吳幸福沒覺得有什么不好。隨大流隨慣了，別人過得下去，我便過得下去。吳幸福有如此底氣，因為他有一個好爹。

在大集體企業(yè)工作的柳如茵下崗了，閑不住的她跟別人做起了海鮮生意。因為沒有本錢，她只能從那些趕小海的女人手里收些蛤蜊到自由市場賣。好在城里人都喜歡吃這一口，花錢不多，又能嘗鮮，再加上柳如茵的面相姣好，又有氣質(zhì)，所以，她的蛤蜊從來也沒有賣不出去的時候。等手里漸漸積攢起了本錢，柳如茵開始做魚蝦生意，后來又做起了海參鮑魚。原本柳如茵就瞧不起吳幸福，他們婚嫁的那個時代還屬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講的是白頭到老。如果工廠不是漸漸地解體，也許吳幸福與柳如茵的婚姻還能維持。自從柳如茵從小販做到了海鮮生意人一直到經(jīng)紀人，她經(jīng)常要把北方的鮑魚苗運到南方沿海去育苗，經(jīng)常幾個月不回家一趟。也許因為他們倆沒孩子，他們的婚姻紐帶也不那么牢固。吳幸福知道妻子瞧不起他，總是嗔怪他，吃飯吧嘰嘴，睡覺打呼嚕，而且經(jīng)常在夢里咬牙放屁。他們兩口子關(guān)了燈要做夫妻那件事情，總要費上一番周折。有時候，心急火燎的吳幸福有點強暴的意味。因為少了意境和情趣，他們兩口子的夫妻生活也漸漸淡漠了。十天半月不做一次，也不去思想。所以，柳如茵提出離婚，他也沒設置什么障礙和難題，痛痛快快地答應了。吳幸福的父母也愿意他們倆離開，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柳如茵沒能給吳家生個孩子。柳如茵凈身出戶，她除了穿的衣服，什么也沒有帶走，臨出門的時候，她還給吳幸福留下了一千塊錢。什么意思？也許她覺得有些欠吳幸福的，她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也許她也感謝吳幸福，在離婚這件事上沒跟她講條件制造麻煩。

吳幸福沒有逃脫下崗的命運，但他并沒有多么在意下崗。當時他面臨的一種選擇，那就是兩萬元買斷工齡，工廠也就不再管他了。兩萬塊，在那時是多么大的一筆款項。吳幸福也沒多想，就把自己賣給了這兩萬塊錢。當他興沖沖地拿著兩萬塊錢回到家里，媽擔心地說，“這錢，可是死水灣里的魚，抓一條，也就少一條?！?/p>

爹卻不以為然，“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工廠從今往后不管他，但是，國家不會不管?！?/p>

媽的話，吳幸福沒記?。坏脑?，他倒是記住了。

爹媽還叮囑他：“有那合適的，再找一個，早點成個家吧，男人離不開女人。”

與柳如茵離了婚之后，吳幸福也看過了幾個女人。因為有柳如茵的影子，這幾個女人他都沒能看過眼。那年頭，桑拿房里有小姐，卡拉OK包房也有小姐，年輕又漂亮，這個社會和時代已經(jīng)不存在性饑渴的問題了，于是，對于重新?lián)衽嫉膯栴}，吳幸福再也不多費心神。

好景不長，屬于吳幸福的幸福生活沒能過上兩年，他的爹媽相繼去世了。悲傷了一陣子，也有好長時間沒有走進讓他快活的場所。爹媽去世，意味著支撐他的靠山坍塌了。爹媽兩份厚厚的退休金從他們謝世時起，也就消逝而不再復生了。他的買斷工齡的兩萬塊錢真的就像媽說的那樣，是死水灣里的魚，已經(jīng)讓他捉得沒剩下幾條了。好在爹媽留下的積蓄，也能支撐他一陣子。沒有再去過幸福生活，吳幸福靜下心，認真地思考了以后的生活。說句真心話，在爹媽去世之前，他真的沒有因為過日子費過心神。老婆離婚，爹媽謝世，剩下他一個人，他再不管自己，沒有人管他。睜開眼睛要吃要喝，還要穿衣，電費水費垃圾費，還有冬天的采暖費，什么都要花錢。爹媽留下的積蓄也是死水灣里的魚，捉一條，也少一條。

從前，吳幸福總是到大商店里去買日用品，當有了節(jié)省意識之后，他再也不到大商店去了。他們家一樓住戶把住房租了出去，變成了一家小商鋪，里面的貨物要便宜許多，吳幸福走進了這家小商鋪。迎上前來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小女子，嬌滴滴的，像是城鄉(xiāng)接合處長大的，操著土不土洋不洋的口音：“大哥頭回來，俺們家的東西物美價廉?！?/p>

吳幸福買了些東西，估摸著也就三四十塊錢左右。他掏出了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小女子正要算賬，吳幸福擺了擺手，大方了一回，示意她不用找了。

“哎呀媽呀，大哥做事真是爽，真是講究。瞧大哥這面相，生得莊重，長得威嚴，趕到好時代，必定是個當官當將的材料。”

這小女子姓陶，除了賣貨，她也賣身。小店的狹小里間用兩張電腦桌搭起的一張床，晚上，兩口擠在上面睡覺。白天丈夫外出打工，那電腦桌就成了“大炕”。吳幸福第二次走進小店時，照舊買東西不用找零。小陶感動了，她也慷慨了一回，“真的大哥，不能老是占你的便宜，咱們月大月小趕，我也幫不了你別的。我知道你離婚了，二茬子光棍更難熬，你要是不嫌乎俺，你就……”

小店的門也沒關(guān)，里間只是掛了門簾，多日沒沾女人這灣水的吳幸福也顧不了許多，小陶仰在那張床上，褲子半退到屁股下面，這是提防著有人突然進來，能來得及提上褲子裝好人。吳幸福的心突突跳了起來，喘氣也急促了起來，做賊通奸就是這種感覺。他也模仿著小陶的樣子，只裸露出欲望所必須的部位。兩個人一蹴而就，那種緊張，那種忙亂，那種急切，那種想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一樁泄欲過程。他與她似乎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做完了這件說是美好也好，說是齷齪也罷的男歡女愛之事。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知道，二人會意一笑，趕忙整理好了衣服，真的就是提上褲子都是好人。

吳幸福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性似乎并不是第一位，他的經(jīng)濟來源已經(jīng)斷絕了，他必須要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吳幸福找到社區(qū)，那位支部書記倒是坦誠，他說：“這年頭，你五大三粗一個男子漢沒有活兒干，沒有錢花，說破天我都不相信。你到桑拿浴里去瞧一瞧，看看那些個搓澡的師傅們，哪天不掙個一二百的？哪月不是三四千的掙？”“那可是南蠻子和農(nóng)民工干的活?！薄笆牵?shù)厝藳]有搓澡的，當?shù)厝嗽敢庋b民國二大爺，苦的累的臟的活沒有人干。要我說，都是慣的，餓他三天，看他干不干?！薄澳阏f誰慣的？”“我說是社會慣的，是政府慣的，怎么我說錯了嗎？”

吳幸福覺得這個社區(qū)書記簡直就是個土匪式的領導，他和他說不到一塊兒。于是，他來到了街道。街道書記倒是詢問了他一些情況，比方說有些什么技能，會做點什么，或者說有什么特長。除了吃喝拉撒睡，他有什么技能？誰想到會有下崗這一天？誰想到會有買斷工齡這一天？改革是讓老百越來越好，而不是越來越糟?，F(xiàn)在可好，快吃不上飯了。

街道書記想安排吳幸福再就業(yè)，“這不會，那也不行，掃衛(wèi)生行吧？協(xié)助管理交通行吧？”

吳幸福還是搖頭。街道書記也失去了耐性，“這也不行，那也不干，我告訴你，養(yǎng)懶漢，吃大鍋飯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澳銈儾还芪?，總會有人管的?！?/p>

吳幸福沒有氣餒，他去了區(qū)里，區(qū)里有信訪辦，有專人接待了他。他的上訪不為別的，就是解決吃飯問題。他下崗了，沒有工作，沒有來錢的路，再這樣下去，他要餓死了。

接待他的人說：“不可能的，你到火化場去瞧一瞧，有老死的，有生病死的，也有意外事故而死的，可就是沒有餓死的。如今可以再就業(yè)，你雖然下崗了，可你應該再找一份工作?！?/p>

吳幸福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能再就業(yè)？難道你有?。俊苯釉L人員這一問，倒給吳幸福提了個醒，他的眼睛有些濕潤，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昂蒙娜耍l愿意說自己有??？因為身體原因，我孩子也沒敢要，害怕遺傳。老婆也跟我離了婚，我肚子里的苦水跟誰說去……我父親活著的時候，他一再囑咐我，咱們是軍人家庭，有困難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不要給組織上添麻煩。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誰愿意當上訪人員？”

接訪人員挺感動的，他們與社區(qū)溝通，看能不能給吳幸福辦個低保。社區(qū)領導不同意，為吳幸福這樣的人辦理低保，不就是天方夜譚嗎？低保應該給予那些真正喪失了勞動能力，真正身患重病，那些殘疾人，那些未成年人，吳幸福憑什么要往這群人里混？

遭到了社區(qū)的拒絕，吳幸福越過了區(qū)里，直接到了市政府的信訪接待室上訪。他說得理直氣壯，“憑什么我就不能吃低保？憑什么我們革命軍人家庭出身的子女要低人一等……”

來到信訪辦，吳幸福真是大開眼界。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什么強行拆遷出了人命的，什么公安錯抓，法院錯判的，什么大夫做手術(shù)把人給割死在手術(shù)臺上的。說到歸齊，吳幸福是最簡易的。那個副主任說：“你回去吧，回去等信吧?！?/p>

回到家里的吳幸福沒等上三天，社區(qū)就來人了，通知他，他的低保辦下來了。從下個月起，他每個月有四百五十元的低保金。吳幸福一點也沒高興，四百五十塊，只能保證城市里的最低生活水平。說句心里話，從小到大，直到現(xiàn)在，他還真沒過這樣的日子。也不能怨天尤人了，有這平白無故從天上掉下來的錢，至少心里能踏實許多。

與那個姓陶的有過兩次偷情勾當，他一直惦記著能同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小女子一回同床共枕，能貼骨貼肉地翻云覆雨，他將自己的這個念頭傳遞給了小陶。當天晚上，關(guān)門之后，善解人意的小陶就輕手輕腳地上了四樓，進了他的家門。兩人也用不著多說什么，心照不宣地按著程序，完成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件事情。說句實話，他確實有些力不從心了，畢竟年過半百了，人家尚未攀登到欲望的頂峰時，他已經(jīng)從半山坡上滾落了。

小陶一邊系著紐扣，一邊打量著屋子，“你吃著低保，住著這樣的房子，國家對你真不賴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就是得房率高，顯得面積大一些?！薄澳阋粋€住著這么大面積的房子……如果街道知道了你住著豪宅還吃低保，肯定不會答應的?！薄胺孔邮俏业鶍屃粝碌?。”“可他們都不在了，是你住在這里。要我說，你把房子給賣了，另外租一套小房子?，F(xiàn)在的房價這么貴，肯定能賣個好價錢。你用這筆錢還可以做點別的事情?！?

小陶走了以后，吳幸福細細地回味她剛剛說過的話，他的腦子真劃了個渾兒，這個小女子說的不無道理。他吃低保的事本來就有人有想法，也有人問過房子的事，他說父母住的部隊軍產(chǎn)房，搪塞過去了。他住的房子，九十八平米，三室一廚一衛(wèi)，雖說是八十年代的房子，好地角，又毗鄰著市里的重點高中，屬于學區(qū)房，雖說是老樓房，但價錢一點也不比新樓房差。

吳幸福很快就通過中介把房子賣了，賣了一百多萬元。他一點也沒有聲張，把錢存到了銀行里，買了理財產(chǎn)品。一百萬元，他想都沒敢想，一夜間他就成了百萬富翁。驚喜之余，他也膽怯，畢竟做了一件不體面的事。他不應該把爹媽留下的房子賣了，因為放在從前，賣房子賣地，要被指責敗家的罵名。他在意的不在這兒，他在意的是這件事要做得悄無聲息，不顯山露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遠離老房子的貧民區(qū)，吳幸福租下了一套簡易的房子。

有一天，吳幸福遇到了從前的工友，他們是冬泳隊的，一年到頭下海游泳，他們?yōu)榈木褪遣簧。换ㄡt(yī)療費。還有幾個女工友，她們扭大秧歌，開始純粹是健身?？珊髞?，有的商鋪開業(yè)請她們?nèi)ヅご笱砀?，一場開業(yè)慶典，她們也有個五六十塊錢的收入。吳幸福的健身理念與工友們不同，他認為，人的一生當中心跳多少下是一定的，老鱉為什么長壽，就是因為它活動數(shù)率緩慢，心跳緩慢，于是，它就長壽。不管別人把冬泳把大秧歌吹噓得多么神奇，都無法動搖他的信念。由此而引申到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雖然不是那種筋骨強健，體魄雄偉，不屬于肌肉男，但他身體卻無大病。當年工廠檢查身體時，他血壓有點高，牙有點齲齒。無論別人怎樣動員他，他都不為之所動，他有他的信念，他就采用這種靜的養(yǎng)生原則。

吳幸福幾十年養(yǎng)成這好的習慣，那就是看報紙。從看大門那時候起，他天天堅持的一件事，就是要看報紙。他看報不像別人，僅僅是瀏覽。他是細細地閱讀，甚至連報縫的廣告，他也要看。一天，報紙上刊登了有關(guān)慢性病的消息。按規(guī)定，高血壓、齲齒病都屬于醫(yī)保的范疇。國家給每種慢性病患者每年一千八百元的醫(yī)療保證金，如果他這兩種病能被醫(yī)生認定，他每年就能得到三千六百元的醫(yī)保金。因為懶惰，他很少刷牙，所以，他的齲齒也越來越嚴重。因為怕痛，他也不敢到牙科就診，齲齒病能定上醫(yī)保。至于高血壓，他知道，只要連續(xù)熬夜，只要喝大酒，會出現(xiàn)血壓增高的癥狀。吳幸福天天晚上到路燈下面去看打撲克的，也天天喝大酒。幾天下來，血壓果然居高不下。做B超的時候，圖像居然顯示左心室肥大，并且有并發(fā)癥的跡象。他如愿獲得了慢病的待遇。只是慢病的錢必須要花在藥店，如今的藥店里簡直就是小超市，生活用品應有盡有，慢病醫(yī)保成了他生活費的一部分來源。

吳幸福吃著低保，享受著醫(yī)保，到了年節(jié)，社區(qū)工作人員還往家里送米送面送油送肉，有時候還送錢。如果遇到慈善機構(gòu)搞活動，還有一份不薄的收獲。吳幸福不嗜煙酒，他喜歡美食，也喜歡美女。雖然一生沒有閱盡人間春色，但他遇到的兩個女人，一個柳如茵，一個姓陶的小女子，雖然不是國色天香，但可以說是挺有姿色的。很長時間沒有與小陶見面了，他被一種情緒所慫恿，來到了他從前居住的地方，走進了那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商店。店面依舊，賣貨的人也依舊。走進門時，一個比他年紀還大的老頭正朝外走，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店里的小陶正用手梳理著她的頭發(fā)?？匆妳切腋?，她一點也沒尷尬。吳幸福心里明白，剛剛走出去的那位，同曾經(jīng)的他一樣，剛剛完成了短暫而又急促的一個過程。人家小陶沒有義務為他守身如玉，她就是吃這碗飯的，她服務的對象就是周邊居住的退休老頭兒們。老頭手里的那幾個零花錢都填進了小陶這個窟窿，不過，他們愿意，樂呵呵地來了，樂呵呵地走了。小陶挺矜持的，一直沒有主動約他走到里間去。來時的那股沖動似乎平息了下去，一點激情也沒有了。這么一把年紀了，還會有妒忌的情緒？那股被湮滅的情緒也很難再調(diào)動起來。兩個人都挺難堪的，僵持了一會兒，吳幸福買了些日用品。他照舊付給她五十塊錢，她要給他找零，他說：“不用找了。”小陶說：“那就謝謝了?！笨吹贸鰜?，小陶似乎有些歉疚之感。其實，他一點也沒有怪罪她的意思。相反，他對這個小陶心懷感激。在他空空蕩蕩茫茫然的日子，她彌補他的不僅僅是欲望的需求，他從她那兒獲取的是另一種撫慰。別人無法理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從小陶的小商店離開之后，吳幸福下定了決心，他不再回來了，也不再沾女人的邊了。一家老菜館開張了，吳幸福每個星期來一次，每次來，他總是要一個菜。這次要的是塌肉片，下次便要滑溜魚片，再下次就要櫻桃肉，他也不喝酒，就著一塊饅頭，慢慢地品嘗著菜的滋味。吃到七八分飽時，他便不再進食，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菜裝進菜盒里，帶回家里，可以再品嘗一次。因為生活習慣良好，他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得體。

這么多年，他也與他的前妻柳如茵打過幾次照面。每一次偶然相遇，柳如茵似乎都有進步，生意做得更加紅火，錢也掙得更多。柳如茵離婚以后沒有選擇獨身，她又相繼嫁給了兩個男人，一個是官員，另外一個也是做生意的。不過，一定請你相信，不管二婚還是三婚，再婚的人很難幸福。柳如茵就屬于很難幸福的再婚者。如今的柳如茵的婚姻狀況也是不冷不熱不離不棄，沒有什么可以認真，沒有什么可以計較。聽說吳幸福一直獨身，這讓柳如茵想得挺多的，也許他是因為有了她，一切以她為楷模，為標準，所以，他很難再做出婚姻的抉擇。也許他還一直懷念著她，所以，他的心里也裝不進別人。想到此時，柳如茵還挺傷感的。相比之下，她如今的婚姻不幸福，不能不說是一種報應。一件東西，失去了的時候，才會想起他的價值。柳如茵如今想起的，都是吳幸福從前的那些好處那些優(yōu)點。

吳幸福不這么想，婚姻就是緣分，他與柳如茵緣分盡了，也就應該分開了。他沒有覺得失去什么，他所以沒有再婚，并不是因為他一直想念著前妻柳如茵，而是他不愿意擔責任。與柳如茵離婚時，他甚至慶幸，他與她沒有太多的財產(chǎn)，更加慶幸的是，他與她沒有孩子。他一直沒想明白，他與她為什么會沒有孩子。柳如茵不會瞞著他而采取什么措施，他們每一次夫妻生活之后，她總是蹲到廁所里面，即使沒有尿水，她也要排泄干凈，她把他排泄在她體內(nèi)的精華當做了污穢之物排泄得干干凈凈為止。她真不是故意的，多少年之后，說起他們沒能有個孩子，她悔及莫及，那時候年輕，她什么也不懂。如果有個孩子，該有多好啊。

吳幸福居住的地方很少有人造訪，今天來的這位不速之客讓他吃了一驚。誰？他生命當中的第二位女人小陶。今天什么日子？過冬，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冬至。按習俗，老百姓都要在過冬這天包餃子，或者包包子。小陶給吳幸福帶來了熱騰騰的餃子，飯盒是用毛巾包的，餃子就像剛出鍋的一樣熱乎。吳幸福很敏感，他堅持讓小陶說她有什么事情。小陶說：“吃了餃子再說?！彼补虉?zhí)起來，“你不先說，我就不吃?！毙√罩缓谜f了，她來他這兒，就是想讓他申請經(jīng)濟適用房?？伤?，從前是有房子的，怎么能申請呢？小陶替他算過了，時間已經(jīng)過了五年了，他可以以低保戶的身份，再申請購買經(jīng)濟適用房。吳幸福感嘆道：“我一個老頭，不能動的時候，就進敬老院，還要什么經(jīng)適房？”“你呀，光想著自己眼睛看到的那點事情，思路就不能再展開一點，為什么就沒想想我？再說，不夠檔次的敬老院就像集中營一樣。”“我無兒無女呀，我不去不行啊?！薄拔?，還有我們兩口子可以做你的兒女呀，我那口子做你的干兒子，我當你的干閨女，我們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孫子。將來，我們給你養(yǎng)老送終?！?/p>

這一番話說得吳幸福動了心思，真的，不知不覺當中，他真的成了老人了。誰敢擔保自己沒有不能動彈的那一天？真的伸腿閉眼，誰給自己收尸？小陶不是個好女人，但她心眼不壞。

經(jīng)適房很快就申請了下來，他有一個原則，不能用自己的錢買。小陶鼓動吳幸福，“你去貸款，這貸款我們來償還。”“那可得簽個協(xié)議?！薄霸摵灳秃?，親是親，財是財。”

辦的貸款，不久也批了下來。房子也沒有做什么裝修，只是刮了大白，鋪了一個復合地板，簡潔而大方。房子面積不大，兩居室，外帶一個小廚房，一個小儲藏間，他住一間，小陶夫妻住一間，他們的孩子就住小儲藏間里改成的小書屋。一家人其樂融融。

不久，又傳來了好消息，凡是低保購房貸款的，政府給予百分之八十的補貼利息，也就等于貸的款只付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幾乎等于無息。這個消息讓小陶一家足以樂上一陣子了。

這幾年，吳幸福再也沒有為低保為醫(yī)保東奔西走，他活得比上不足，比下還有余。夠過就行了，人哪，求個好生，更求個好死。今年過春節(jié)前，一個慈善機構(gòu)為他送來了一千元錢。

這些年，經(jīng)常接受救助，他也有些麻木了。不過，這么多的錢，他不能不問，這是哪個部門送的？來人告訴他，這是一位致力于慈善事業(yè)的人士的贈送。到底是誰，人家不讓說出姓名。是，做慈善是不圖名利的。他只能感嘆，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這個好人不是別人，正是吳幸福的前妻柳如茵。她設立了一個救助基金會，春節(jié)前，要為一千家困難的低保戶發(fā)放救濟金。選擇困難戶名單的時候，柳如茵一眼就看見了吳幸福的名字，她就在他的名字上面做了一個標記。從今年起，年年臘月里，吳幸福都能收到一千元錢的救濟金。

六十歲生日那天，吳幸福還是獨自一人走進了那家老菜館。五十歲，年過半百；六十歲，一個花甲。像五十歲生日那天一樣，吳幸福要了一碗長壽面，碗里盛的還是從頭到尾一根面條，只不過這一回，碗里多了一只雞蛋。他喊來了服務員，問起這一只雞蛋有什么講究。服務員告訴吳幸福，這只雞蛋代表的是老壽星的定心珠，就這講究。聽到這話，很長時間因為害怕雞蛋所含膽固醇高而不吃雞蛋的吳幸福把這只老壽星的定心珠一口氣吞咽了下去。都說如今的雞吃的都是合成的飼料，雞肉不好吃，雞蛋有二噁英，可他吃出了他小時候吃雞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