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錦屏

1

她來了，香氣撩人。與所有“套磁”的人一樣，先“抬”出一個對方熟悉的人，來消除別人對她的陌生感。

她說的那個人，是我的同事楊蔓——愛笑的楊蔓在我們單位赫赫有名，單位領(lǐng)導(dǎo)走馬燈似的換了幾茬兒，其他同事隨著人事變動，命運起起伏伏，唯楊蔓始終保持著談笑風生，嗑瓜子，聊八卦，當先進工作者……我禮貌地請這位美麗芬芳的來訪者坐下來，告訴她：楊蔓出差了，得過幾天才回來。

她頭一歪，笑著說：“那她還讓我來……看來，我們有緣，那我就找你吧！”

我一喜，幾乎跳將起來。

這個來訪者很漂亮，她口齒伶俐，言語甜脆，比如隨口有一個：“OK，達令！”，“哦，親愛的！……”我被她叫喚得酥一陣，麻一陣，神一飛，倒茶時，滾開水差點燙到手！

她是與眾不同的。剛才，敲開門，她先遞進來一張笑臉，“嗨，帥哥，我可以進來嗎？”在得到我許可后，她清脆地笑了一聲，嘩啦推開門，裹帶著一股濃烈的香味坐到了我面前。或許是緊張，我突然開始咳嗽了：“咳咳……對不起，你請坐！”

她眼神靈活，飛快地脧了我小小辦公室一圈：“呵呵，領(lǐng)導(dǎo)高風亮節(jié)，不擺譜，這可是袖珍辦公室呀！”

“咳咳……”我沒有告訴她，我不是領(lǐng)導(dǎo)，是個小編劇。

她語速快，口口聲聲要我?guī)椭骸拔蚁冉o領(lǐng)導(dǎo)自報一下家門，我是專業(yè)話劇院校的畢業(yè)生，想和你談?wù)労献鞯氖隆垎栁以趺捶Q呼您，牛主任？或者牛團長？還是牛館長？”她美麗的眼波，迅速滑過杵在辦公桌上的姓名牌。

“啊，不不不。”我猛然害羞了，結(jié)巴起來，“我是一個普通的……小編劇而已！”沒辦法，只得說了！

哦！她美妙地哦了一聲。語速慢了下來，但嘴巴沒停。

我終于明白了，她來，主要不是找我，是找能拿主意的人，她有兩句話說得明白——“我希望馬上得到準確的答復(fù)。我希望獲得幫助！OK？”

她蔥白一樣的五指兒托住俏臉：“寶貝兒。能帶我去見你們領(lǐng)導(dǎo)嗎？OK？”

天哪！真是讓人骨酥神馳。我突然就感覺到自己被“寶貝”了，立即甜美地回應(yīng)她：“當然OK！非常OK的事?！?/p>

原諒我這么賤骨頭。要知道來深圳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尤其是美女，跟我這種小編劇說過這樣暖人肺腑的話，那些漂亮女演員，眼里只有導(dǎo)演、館長、院長。而她，她是唯一一個對我放電、發(fā)嗲的。

帶她去見領(lǐng)導(dǎo)時，我故意跟在她身后：“往左，有防盜門的那間屋子。”

她的背影婀娜多姿，腰身風擺柳一樣柔軟。雖然我尚不明白她到底找我們領(lǐng)導(dǎo)干什么，但我告訴自己：“善良無罪，多情無罪……”我也清楚，自己的力量不足以答應(yīng)、承諾她什么——從她欲說還休的談話（或者就是她的風格），閃躲的眼神中，我知道她只想讓我做個“橋”。而且，我還敏感地感覺到，她其實和我的同事楊蔓并不很熟悉，大不了是見過一兩面，吃過一次飯，楊蔓隨口約她來玩兒罷了……即便如此，我依然決定帶她去找領(lǐng)導(dǎo)。

毫不隱瞞，我有私心。我若給她搭了“橋”，她是不會忘記我的。起碼，不會輕易地忘掉我吧。作為一個大齡單身男，我有必要為自己存點私心。我甚至想，下一部戲，一定照著她的氣質(zhì)，為她量身定做寫一個。

我跟在美女身后，心里美滋滋的。第一次感覺，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與我的辦公室很近……真郁悶！

領(lǐng)導(dǎo)正忙，一屋子的人正團團圍坐高談闊論，其中不乏演藝圈著名靚女。我推推眼鏡，厚著臉湊了上去：“館長，有個……”慘了，我竟忘記問她姓什么了。

領(lǐng)導(dǎo)側(cè)過頭：“待會兒好嗎？我這有事！”

這時，我沒有像往常那樣，低著頭謹慎地退后、再退后、一直退到門邊，然后像只頹廢的狗一樣反復(fù)搓爪子。相反，我跨前一步，學(xué)話劇演員念臺詞的腔調(diào)，算是少少幽默了一把。我就是要在她面前，顯得自己和領(lǐng)導(dǎo)很熟、很鐵一樣。我厚著臉，俯身說：“領(lǐng)導(dǎo)，有一條大、靚、女——專門來拜訪您！”

領(lǐng)導(dǎo)顯然是被我這樣演戲一樣的做派、古怪的形容詞嚇了一大跳。他愕然地看著我……我心上一慌，舌頭就木了。這時，她咯噔、咯噔、咯噔邁過我，湊上前去，伸出她白嫩的小玉手：“領(lǐng)導(dǎo)，很高興認識您！我和你們的牛編是好朋友！我們能談?wù)剢?？OK？”

她歪著腦袋，仰著精致的小臉兒，那一頭潑墨的波浪，霎時偏了航向。

領(lǐng)導(dǎo)愣了。見狀，領(lǐng)導(dǎo)的男女朋友們此起彼伏、形態(tài)萬千地站起來：“那，館長，要不，您先忙著，我們……！”

他們都走了。領(lǐng)導(dǎo)轉(zhuǎn)過頭，很認真地打量她，像在丈量一件考究的藝術(shù)品。他光亮的前腦袋出汗了，睿智的眼睛開始泛起清波，清波里旋出一個扭曲的麻花形狀。

我掩飾著強烈的嫉妒和不滿，滿臉笑容地給領(lǐng)導(dǎo)的“紫砂”大茶杯里續(xù)上茶，又摸出煙盒，彈出一支煙敬給他……我輕手輕腳給他收拾茶幾上的果殼雜物，在往垃圾桶里倒煙蒂灰時，我故意斜跨了幾步，在書柜旁的鏡子上瞄了一眼，我感覺自己這德性像個點頭哈腰的漢奸。她呢？她正在和領(lǐng)導(dǎo)在窗戶前喳喳地說著什么，我支棱起耳朵，啥也沒聽見。

“小牛?！鳖I(lǐng)導(dǎo)揚聲喊我。

我雙腳安了彈簧一樣，蹦到了他們面前。

領(lǐng)導(dǎo)似乎有點不高興：“小牛，你先了解一下，這位小姐究竟需要我們單位給她提供什么樣的幫助，然后你再書面報告我?！?/p>

“好的，好的！”我笑著轉(zhuǎn)向她，紳士一樣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嘴一緊，收斂了笑容，眼神里竟有了一絲埋怨——她一定覺得跟我談是白談，我沒決策權(quán)?？礃幼铀€想和領(lǐng)導(dǎo)多聊會兒！

她不再風擺柳一樣走路。拖拖沓沓，垂頭跟在我身后，經(jīng)霜殺了的秧子一樣。說實話，我至今也不清楚，她到底來我們單位找領(lǐng)導(dǎo)有什么事，但我就是想幫她的忙。見面不到十分鐘，我?guī)ヒ娏祟I(lǐng)導(dǎo)。這種事，對于我來說，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她嘟著紅紅肉肉的嘴巴，像是埋怨我——介紹不力，人卑言輕。我有些打蔫兒。

重新在辦公室坐定。我們的談話這次算是正式開始了。談了近一個小時，我依然沒明白她要干什么——比如，她口口聲聲說：“我需要幫助。OK！達令，我需要你們幫助我！”

我努力保持平靜，盡量不讓自己誕生“牙念”（我是個善良的人，不雅的詞語從不說。比如“邪念”這的詞，我只說“牙念”）。我比較理智地回應(yīng)她：“OK！達令，能不能給我說具體點，你需要什么幫助。”

她天真地仰起臉：“哦，親愛的，你能給我提供我什么幫助呢？”

……

我想，她是故意的。她在逗我呢！你瞧，她雙手交疊于波濤洶涌的胸前，眼波一閃一閃，多迷人?。∥艺f：“我們這個話劇團是最基層的單位，政府每年撥給一定的業(yè)務(wù)經(jīng)費，我們的業(yè)務(wù)范圍是……只要在規(guī)定范圍內(nèi)，你需要我提供任何服務(wù)，只要我能做的都可以……我非常愿意為你效……”（我差點就說了“效犬馬之勞”，可那是不雅的詞，我省略不談）

她說：“哦，親愛的，我不明白嘢！”

我陶醉地瞇著眼：“哦，親愛的，那我換個角度再說一遍哦……”我保證，我每一句話里都滲透了情感。因此，我盡量用最藝術(shù)的詩一樣的語言來介紹我們這個小小的話劇團，包括介紹我的崗位，以及我能提供的小小的方便——“我可以按照你的氣質(zhì)，為你量身定做一個角色，讓你在舞臺上，在璀璨的燈光下被萬眾矚目！說不定還能像我們單位挑大梁的女演員趙紅星一樣大紅大紫！”

她不領(lǐng)情，果斷地一扭頭說：“我決定，還是要和你們館長談，面談?！?/p>

我有些泄氣！她竟然和那些世俗美女一樣啊，只重錢權(quán)，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可是，我若不帶她去見領(lǐng)導(dǎo)……可能我再沒機會接近她，見她了。再也沒人敲開我的辦公室門，對我說——OK，達令！哦，親愛的！

幾番掂量，我還是決定帶她再去見我們領(lǐng)導(dǎo)。她記性好，輕車熟路了。前面的她昂首挺胸，咯噔、咯噔、咯噔兀自在前面走得飛快。一副急于甩掉我的樣子。

她像是“撲”進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美妙的聲音像是在歌唱：“哦，親愛的領(lǐng)導(dǎo)，我必須和您談，必須的，而且盡快?！?/p>

考究的大班臺后，伏案工作的領(lǐng)導(dǎo)愕然地抬起頭，威嚴的目光越過她烏云樣的發(fā)頂，刺入我虛弱的心臟。但領(lǐng)導(dǎo)還是修養(yǎng)極好地笑著對她說：“好的，我們可以談?wù)?。但是，這兩天我比較忙，明天、后天的業(yè)務(wù)會議早就定了的，我們可以改天約個時間？”

她噘起性感的小嘴：“不，就明天！”

“領(lǐng)導(dǎo)，給我五分鐘時間，OK？”她又逼近一步，最惹火的部位幾乎要碰到領(lǐng)導(dǎo)寬闊的胸膛或者外橫的肥臂了。領(lǐng)導(dǎo)慌忙退后：“好，簡單地說一說。好嗎？”

她上前半步：“不不不！我現(xiàn)在的腦子是亂的，不知道該怎么和您說嘢……”她這嗲聲兒并沒感動領(lǐng)導(dǎo)。我在心里替她急：“那啥，你到底有啥事求助，快說啊！”

她扭頭給了我一個大白眼。我胸口一陣刺痛，不由自主地退后幾步。

但她的聲音真好聽，念臺詞一樣抑揚頓挫：“親愛的領(lǐng)導(dǎo)，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嘢。我不了解你們單位是干什么的，反正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與話劇沾邊兒的，所以，你們這里會有戲演，哦不不不我不是要演戲，但我會演戲……我不知道你們能給我提供什么幫助。我指的是最大的幫助。這樣，您簡單告訴我，您能幫我做什么？”

我差點暈倒在走廊里。我哪敢和領(lǐng)導(dǎo)這樣說話？我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從來都是匯報事由，然后提供ABC三套解決方案，讓領(lǐng)導(dǎo)做選擇題，或者提交方案，按下不表，等待發(fā)落。

果然，我看見領(lǐng)導(dǎo)眼里有一絲深深的疑惑和埋怨！不過，他是沖我的。

事情是我引起的，必須由我來妥善解決。我說：“放心吧，領(lǐng)導(dǎo)，我和她先談。您先忙！”我再次帶她，幾乎是不由分說地帶她回我辦公室。

一進我的辦公室，她將手提包“砰”地扔到我的沙發(fā)上，身體曼妙地往門板上一靠：“我需要一個小時！”她豎起一根尖俏的手指。

“好好好。兩小時都行。”我有點歉意，為剛才的舉動和一連串壓不住的“牙念”。

“說實話，我滿肚子的話，可見到你們領(lǐng)導(dǎo)就忘記了?！彼跉鉁睾土它c，好像還沖我笑了笑。

“沒關(guān)系，領(lǐng)導(dǎo)也是人。如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可以把你要說的寫出來，這樣就把思維理清了?！蔽沂终J真地告訴她，我是單位最棒的筆桿子，經(jīng)常替人寫文章，包括領(lǐng)導(dǎo)們的講話稿，導(dǎo)演的導(dǎo)演構(gòu)思臺本，演員的角色分析、同事的專業(yè)論文、同行的劇作評論等等。

請原諒我如此賣力地托盤而出。要知道，我已30出頭了，像我這樣沒錢、沒權(quán)、沒社交活動，大會不發(fā)言，小會不發(fā)言，只有關(guān)節(jié)在發(fā)炎的大齡男（關(guān)節(jié)炎或許跟我住宿條件有關(guān)），一年半載難得見到個和自己目光對視、認真說話的女性。

“可我不知道，需要你們幫我干什么！”她似乎有點委屈。

我體貼地說：“嗯，那就你什么時候想起來了，什么時候隨時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盡量做，好嗎？”我又十分溫柔地補充了一句，“我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對于你，我是你的——羅馬！”

“什么馬？你是什么馬？”

“哦，你看過《羅馬假日》嗎？一部黑白電影，赫本主演的。你像赫本一樣美麗。赫本演的那個公主對她心儀的人說，羅馬對于她是最難忘的、不設(shè)防的……”

“其實，我就是想讓你們給我?guī)椭?。一點點幫助而已！”她打斷了我的抒情。

“是的，我一定會幫助你。但你必須要告訴我，你希望得到什么幫助。比如，到了醫(yī)院是因為病痛，希望減輕痛苦。到了餐館是因為肚餓，希望飽餐。你要簡明扼要地把你最希望達到的目的告訴我?！?/p>

我真是打了一個愚蠢的比方！雖然我至今沒弄明白她到底找我們干什么，但這并不重要！而且，我相信，我一定會弄明白的。一定會！只要我們再多聊一會兒?；蛘咚?jīng)常來。

“我沒什么目的，就是來問問你們，需要我干什么。我是專業(yè)院校表演系畢業(yè)的優(yōu)秀學(xué)生！”她用女鬼一樣幽怨的大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愣，繼而回答道：“那好的。請把你的電話留給我，有好消息我通知你。”我摁不住我新冒出的一個“牙念”，如愿地討到她的電話了！

“OK！認識你很高興，我會愛你的，達令！”她飛了一個吻，走了。

我悵然若失。

不一會兒，門又被推開了——是那張讓我心跳加速的迷人笑臉！“親愛的，不如我請你吃飯。OK？”她說。

“哦，不不不！”我站起來擺手，“要請，也是我請你，怎么能讓女孩子……”

“哦，寶貝兒，別緊張，我知道你忙。那你忙吧，拜拜！”她并不在乎我，她甚至不等我把話說完就走了。

我頹然趴在桌上，聽到高跟鞋的嘎、嘎聲漸行漸遠。

“親愛的劇作家先生，您能給我一個劇本嗎？”門再次被推開來。是她！那些剛剛被無情劍斬斷的情絲，瞬間又被焊接起來了。

“哦……好好好！”我受寵若驚，手指發(fā)抖，趕緊以指代梳，撫弄滿頭亂發(fā)。

坐在沙發(fā)上，她開始打哈欠了，她看起來很疲憊。我躡手躡腳地在電腦里找劇本，時不時偷眼看看歪在沙發(fā)上打盹的她，那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振翅欲飛……我按捺住各種奔騰跳躍的“牙念”，最終挑了一個珍愛的劇本，打印給她。

毫不隱瞞，我是做了些手腳——故意將女主角的臺詞全部修改成加粗的字體。我是在暗示她嗎？暗示我有權(quán)賦予演員“生命”嗎？我提著外套，悄悄靠近她。外套尚未及蓋上身，她猛然張開眼睛，嚇了我一跳，“吖，你打印好了！我怎么睡著了，呵呵?！?/p>

“嗯嗯嗯，留下來，一起吃個午飯吧！好嗎？”這是我第一次在女人面前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面對領(lǐng)導(dǎo)，請他簽字批經(jīng)費的時候，我曾用過這樣的語調(diào)。

她莞爾一笑，刷刷卷起劇本，貓一樣展了展身子，把慵懶和倦怠全甩掉了，繼而沖我回眸一笑，挑逗一樣甩我一個香吻，一陣撲鼻的香氣從她微喇的袖口拂過來。

“咳咳咳……”我咳嗽起來。

拉開門，她倚門回首，欲走不走的，大眼睛盯著我：“劇作家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特別，你把我寫下來吧。到時我來演我自己，OK？”

“OK！OK！OK！在下求之不得，我不光把你寫下來，我還想……”

還是沒等我表白完，她走了！

2

“牛仁，跑那么快干嗎？中午請我們吃飯，給你介紹女朋友！”

“楊蔓，你盡哄我，請你吃了多少次了，連個女朋友的影子都沒見著！”

“哈哈哈哈……誰叫你沒車、沒房、沒存款呢！”發(fā)福了的楊蔓笑得花枝亂顫，她該減肥了！

“可我有素質(zhì)啊！”我挺了挺瘦弱的腰桿。

一邊看報紙的演員趙紅星突然尖叫了一聲：“呀，楊姐，快看，報上這個靚女是你的老鄉(xiāng)吧！咱們一起吃過飯吶！”

“哪有靚女？我看看，我看看！”我搶先一步抓到了報紙。

天哪，竟然是她！三個月前從我辦公室飄然而去的、讓我久久不能釋懷的那個女郎！報紙上的尋人啟事很醒目：

丁香雨，女，21歲，湖南瀏陽人。長頭發(fā)，大眼睛，身高165厘米，演員。2010年9月在深圳演過話劇《ok，達令》，說話有明顯的話劇表演腔?；加虚g歇性精神分裂癥，于2011年12月21日外出應(yīng)聘時失蹤，走時有孕在身。如有見到此人的好心人請?zhí)峁┚€索，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們，必有重謝。聯(lián)系電話：13*******31

“怎么？你認識她？”楊蔓盯著我的臉。

“啊，不不不！怎么可能呢！”我慌忙丟掉報紙，像是摔掉一個可怕的舊夢。

楊蔓的話劇腔永遠是胸腔共鳴，高分貝的。我都走出二里地了，還聽見她在給趙紅星慷慨陳詞：“紅星啊，你不知道，這妹子是一個標準的戲癡！可惜了，畢業(yè)后愣是找不到工作，到處求人找門路，還找過我，你知道……像她那么漂亮，四處求助，肯定會被人家利用、欺負啦，要不然一個未婚的大姑娘怎么會……”

我的心隱隱作痛。她原來叫丁香雨啊，多美的名字，像她本人一樣。誰知道她竟然是個間歇性的神經(jīng)?。∧撬亲永锏暮⒆幽?，這又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檢索過往，不，不不！猛然間，我想起了，那天我和趙紅星下班乘電梯，按錯了樓層，在地下車庫的電梯合攏的一瞬間，我看見丁香雨美麗蒼白的臉在一個寶馬車的副駕上一晃……我腦袋突然一炸，與此同時，另一張熟悉的臉孔浮出腦海。

整個下午，我失魂落魄，桌上攤著我精心打磨的劇本，如果……她將是我新劇中唯一的女主角

……

……

3

警察一拍桌子：“我要你寫犯罪經(jīng)過，你這樣寫是什么？小說嗎？”他抖著我的紙稿，嘩嘩地。

我抹掉額頭上細密的一層汗珠子：“我……我寫的都是實話?？赡芤驗槁殬I(yè)的原因，我寫了太多的細節(jié)。不過，您叮嚀過我的，要我，寫詳細點?！?/p>

警察白了我一眼：“據(jù)我所知，你們做編劇的應(yīng)該是全社會的良心，發(fā)現(xiàn)真善美、弘揚真善美……人家那么好的一個女孩，一個弱勢群體，怎么舍得欺負人家！”

這話聽著刺耳，我生氣了，不，是憤怒了！但是我不敢把滿腔怒火發(fā)到警察身上，我是編劇沒錯，我應(yīng)該弘揚真善美也沒錯，至于……“我只不過是喜……同情她，才帶她去找領(lǐng)導(dǎo)！我們領(lǐng)導(dǎo)他才是……”我的聲音很小，像蚊子一樣。

警察好像聽見了，他迅速回轉(zhuǎn)身：“你剛才說什么？再說一遍！”

我垂下眼簾：“沒什么……真的沒什么，我在說新劇本里的臺詞！”

“你們這文藝單位的人都有點……瘋癲，好好的，說什么臺詞！今天這個事，你必須認真對待，你要知道，我們的政策是……”不等他說完，我搶先替他回答了。不過，我也順便告訴他，我們領(lǐng)導(dǎo)他爸不是李剛，但是……

警察“哦”了一聲，像唱戲的一聲嘆息。我接過嶄新的一沓稿子，繼續(xù)書寫。這是寫“犯罪”自白書，不是寫講話稿，所以，我不能署領(lǐng)導(dǎo)的名字，我必須工工整整寫上：牛仁。

4

“牛仁，牛仁，上班時間你也打瞌睡！罰你請吃大餐啊……”

我揉著眼睛站起來，眼前一堵厚厚的肉墻——是楊蔓。她肥熱的白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人家一個……一個弱勢群體，你舍得欺負人家！”我嘟囔著一句很熟悉的詞，依稀記得剛才在哪里曾說過的。用在眼前這個場景上，也蠻合適！

楊蔓嘎嘎一笑：“大才子，你說什么夢話呢？到底請不請我吃飯??？小氣鬼，到底還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女朋友啊？”我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去拿包，灰溜溜地跟在她后面。雖然我情商低，但我深知，楊蔓這人，不能得罪！據(jù)說，前面幾任館長就是因為得罪了她，才沒坐穩(wěn)寶座。她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

在環(huán)境考究的包間坐下后，楊蔓突然壓低嗓子說：“嗨，牛仁，咱單位的入戶指標下來了，只有一個名額。你要想爭取的話，得抓緊時間去大領(lǐng)導(dǎo)那兒走動一下，當然，我也會給咱們館長說一說?！?/p>

我來了精神，再不覺眼下這頓精美的蝸牛餐是她存心在“敲詐”我，或者又想把我作為一個槍手或者棋子。我有點急切地說：“楊姐，館長那里，弟弟就拜托你了。還有，你不是跟咱大領(lǐng)導(dǎo)熟嗎？關(guān)鍵時候你也得幫兄弟說句話啊！”

她正用一根竹簽瞄準蝸牛鮮嫩的細肉，笑瞇瞇地說：“嗨，知道嗎？咱們單位的臺柱子——趙紅星也想進戶口！”

“那怎么辦？不過……”我很有把握地說，“不過，她雖然很紅，但成績沒我多！我最近又有劇本獲獎了?！?/p>

楊蔓將蝸牛肉往芥末碟里蘸了蘸：“哧！成績不是唯一！這時候，看誰腿勤，誰心誠。趙紅星嘛，關(guān)鍵是……”楊蔓津津有味地嚼著蝸牛肉。

她不說我也知道，趙紅星身量兒雖小，卻敢于說話，敢于積極主動爭取機會，她說出的話雖然軟綿綿地，卻柔中有力，像漁網(wǎng)一樣，把人服服帖帖地收在網(wǎng)中央。有趣的是，她還喜歡穿漁網(wǎng)一樣的衣服，弄得自己像一條被困的美人魚一樣，在一張巨網(wǎng)里曼妙地游走四季。論演技，趙紅星比眼前這咋咋呼呼的楊蔓好多了，她沒來單位前，大小劇目一直是楊蔓做領(lǐng)銜主演。她來后，楊蔓因事外出，漫不經(jīng)心地讓她上了一場不起眼的小話劇，從此，觀眾只買趙紅星的賬（觀眾才不管你關(guān)系硬不硬，他們只給自己喜歡的演員鼓掌）。令人尷尬的是，下次等到楊蔓這個正經(jīng)主角回來，隆重出場時，反倒被觀眾喝倒彩轟下去了。瘋狂的觀眾們威風凜凜地喊：紅星，紅星，紅星！

楊蔓為此休了一年的病假。大家都認為趙紅星把關(guān)系了得的楊蔓得罪了，以后的日子要難過了?？刹⒎侨绱?，休完病假歸來的楊蔓，很快和趙紅星打得火熱，形影不離?？磥?，人們有時候有偏見。楊蔓沒那么小肚雞腸！

“偏偏是她……看來，這次又沒希望進戶口了！”我徹底泄氣了。

楊蔓呵呵一笑：“未必！”她眉毛挑了一下，盯著我，“上次，館長挨批評，是你寫的揭發(fā)信嗎？”

“不不不，不是！”我一下站起來，“你們一個個的怎么都這么想？多冤枉人吶。你想想看，丁香雨人家是大專院校畢業(yè)的專業(yè)人才，來這邊找工作，這樣一個弱勢群體，誰舍得欺負人家！……那封揭發(fā)信，我都不知咋回事，大家瞎猜，館長最近總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看我……姐姐，你這話，可關(guān)系到兄弟的人品也關(guān)系到未來的飯碗??！”

我額頭上冒汗了。

楊蔓淚光閃爍（剛吃了芥末的緣故），輕松地說：“哈哈，坐下，坐下，就是嘛！我說著玩呢！我早打聽清楚了，那信是——趙紅星寫的，趙紅星這人，瞎仗義！不該出頭她強出頭，好端端地替一個精神病說什么話？精神病的陳述能做數(shù)嗎？不過，也情有可原，瘋?cè)睡傇挘瓌偙凰偷骄癫≡喝?！?/p>

“??！”我叫起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館長親眼看見她吃垃圾，跳脫衣舞……送精神病院是我親自送的！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一清二楚?？上Я?，她這叫自作孽，不可活！”楊蔓又拿起一個新蝸牛，用細長的竹簽瞄準蝸牛鮮嫩的細肉扎下去……“聽說，咱們的牛大編劇最近新寫了一個劇本，叫什么《女主角》，還獲了一個全國的戲劇文學(xué)大獎。怎么樣，你看姐姐這把年紀，還能演嗎？”她咯吱咯吱嚼著蝸牛肉，語調(diào)歡快地說，“呵呵，我忘了，定演員的事，最終不歸你拍板，我不該給你施加壓力。呵呵……快吃，這蝸牛肉的味道好極了！”

我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

丁香雨曾是我夢中的女主角，趙紅星呢？應(yīng)該是第二備選人吧，可她，她在瘋?cè)嗽海?/p>

“嗨嗨嗨，跑神了??！瞧你這傻孩子，高興糊涂了吧？”楊蔓敲著桌子，“姐，給你說啊，這事要成了，你得謝謝那些相關(guān)幫忙的人——我是說你入戶指標這件事?！?/p>

“是要謝，那肯定的。姐，你提醒一下，該怎么謝?！?/p>

楊蔓詭秘地一笑：“不能隨便打發(fā)，別人解決的是你一輩子的問題，怎么說也得……”

我感覺到耳鳴的毛病犯了，下意識地將十指交錯捏得啪啪作響。玻璃窗外，一樹蔥蘢的橡皮樹，巴掌大的葉子碧綠肥厚，遮天蔽日。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螞蟻一樣為卑微的命運奔忙。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對楊蔓訴起苦來。我說，這些天，因為大家總懷疑是我寫了領(lǐng)導(dǎo)的揭發(fā)信，搞得我神經(jīng)都衰弱了，整夜整夜睡不著，所以剛才在辦公室打起盹兒了，還做了一個夢，“……夢中雖然沒有入戶，沒有買房，沒有存款，可是有一個仙女似的女主角，長得特別漂亮，就像楊姐你一樣?？上龥]你有福氣，沒嫁給地位顯赫的人，沒有本事做自己命運的女主角……在夢中，我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劇本拿給她演……那個夢，真美！唯一惡心的是，夢中我還沒改那副唯唯諾諾的窩囊德性！”

“哦！這年頭，想當主角，要有真本事的！”楊蔓用戴鉆戒的手捋了捋頭發(fā)，嘎嘎笑了，整個餐廳的碗筷都格當格當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