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董
也許很久以后,甚至直到走向成年、壯年和老年,他都將無法忘記這個感覺——
那浪濤,分明在天空中澎湃;每一個浪都是一個饑餓的生靈,它們以過剩的數(shù)目互相搏殺,互相吞噬。有獅的血口,有象的卷鼻,有章魚的腕足,有豹子的利爪,有蝎鉤,有蛇信……太陽不是滑落,星斗不是隱退,它們是被冰冷咸腥的海水焌滅了,而且連一縷輕煙一縷水汽都未能冒出來,是來不及……
浪濤在天空中澎湃。
——他無法忘記這個感覺。永遠。
“你坐過船么?”
“當然坐過!”
“河船?海船?”
“江船!”
“江船?真的嗎?”
“誰騙你!”
大嘴巴男孩,扒得一絲不掛,將一小桶海水舉起來,嘩地澆到腦瓜上。又一桶。他極不信任地斜乜對方幾眼,“你是城里人,干嗎到這兒來掙錢?你會干什么活兒?”
他不回答。他認為,跟大嘴巴男孩講半個字也是一種浪費。想在這里混一下,必須找小東西的家長:“那一只眼的,是你爸嗎?”
“你干嗎到這兒來掙錢!你會干什么活兒!”大嘴巴男孩終于拉上褲衩,用細尖的指頭摳弄著肚臍,“——你說呀!你會干什么活兒?你先跟我說!”
錢,家里并不很缺。爸爸媽媽都是官,而且還不小呢。
不過,那不屬于自己。爸爸曾為姐姐當過“橋”,如今已然后悔,再不肯為兒子做“橋”,更不肯為兒子做“梯”,確保自己的“正經(jīng)”去了,媽媽的哀求與爭吵也不再產(chǎn)生效力,那么……
他讀了四年初中,還是沒拿到畢業(yè)證。但這并不能證明他的智商過于低下。他躺在公園的長條椅上,連續(xù)七八個小時仰視無法計數(shù)的樹枝。他自問:我,是哪一片綠葉呢?可他不能回答。
他忽然覺得時間無情,把他推上了一壁懸崖。
人生,就是胡來加僥幸!這不是他的創(chuàng)造,這是錄像廳個體戶羅哥們兒常常掛在嘴巴上的名言。
那就胡來一下!
那就碰一碰僥幸。
他一旦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就非常盲目地、風飄落葉般地來到這里——有兩戶并且只有兩戶(他套用了數(shù)學語言)的小小漁村。
“你準保暈船!”
“別瞎說!我去過三峽!大三峽,小三峽!”
大嘴巴男孩專注起來,“是六個匣子嗎?”
“什么呀!你總應該知道長江的!小三峽,一里三灣,灣灣有灘,灘灘都有鬼門關!”
“我是跟媽媽去的。絕壁聳天,激浪翻滾。旅游船逆水而上,馬力不足,三名船家加上竹篙。人也如弓,篙也如弓。金絲猴,古棧道,懸棺。我一點都不暈船!”
“哦……你要我跟我爸講,你能干活兒?”
“你真啰嗦!我要見你爸去!”
“你叫什么?”大嘴巴男孩問。
“魚亭。魚蝦的魚,亭子的亭……”
“啥?有這姓嗎?有趣兒!騙我吧?那你說有姓蝦的嗎?”
魚亭告訴大嘴巴男孩,他也不知道有沒有姓蝦的,他說爸爸姓魚,他確實姓魚。
大嘴巴男孩便有些喜歡他,便喋喋地告訴魚亭:一下了海,可能一兩個月不回來,追著“魚流兒”就不能放松,咬著打,一路地打,一路地賣,什么都是“一路地”。魚亭臉上現(xiàn)出難色。去這么久嗎?“是的,要么你就別跟著。海就是海!”
“那,會翻船嗎?”
大嘴巴男孩大怒,罵了句不堪入耳的臟話。魚亭便記住了,漁家頂忌諱兇詞兒,說話務必要吉祥。
那浪濤,分明在天空中澎湃。
一開始下海時,可真不是這樣。
那個海,是平靜的,當然也不是公園里的蕊湖那樣。蕊湖太女人氣。海,一天24小時總是男子漢。俗氣的船名——“前進5號”,木板上抹著一片片灰斑,沒有帆。獨眼漁夫讓他的伙伴都睡覺,他用手操縱柴油機,伸出一條腿,用腳撥著舵桿,嫻熟得如同人們擤鼻涕、掏耳朵。
魚亭十分感激大嘴巴男孩,因為獨眼漁夫聽他講到“如果你們什么也撈不著,我就不要工錢”的時候,氣惱非常,連那只瞎眼睛都眨動起來?!斑@條臭■ 頭,你給我滾!”原來,魚亭又犯了口忌。這時候,大嘴巴男孩說了八籮筐好話,爸爸才把魚亭留下來。魚亭出身“官”家,從未懼怕過張三李四,此時卻很是畏懼這獨眼人。他是大嘴巴男孩的爸爸。大嘴巴男孩名叫綹子,而魚亭在心里就稱他大嘴巴——小家伙嘴巴真寬,讓他想起城市里一種獅子形的垃圾桶。
大嘴巴并不強壯,與魚亭同是15歲,比魚亭矮了一頭。他的每一顆牙齒都是琥珀色的,那是氟元素留給他的毒性的痕跡。他讀過4年小學,后來爸爸要他幫船,他便輟學了。
他一點也不懷念小學校,他喜歡船,喜歡海,不怕風浪。
他也非常喜歡魚亭腕上的那塊電子表。一刻鐘里問過三回幾點了。魚亭告訴自己,是送點人情的時候了。可是,綹子堅決地搖搖頭:
“有了太陽、月亮、星星,就夠了。爸爸這么說?!?/p>
小怪人兒!
他也是一片綠葉?
爸爸是一片綠葉。副市長。
媽媽是一片綠葉。副科長。
小保姆阿蘭呢,也是一片綠葉。阿蘭三年過去,學成英文打字,拜拜了。
錄像廳腰纏幾萬的羅哥們兒,三峽峭壁上采藥的女人,這“前進5號”上的獨眼漁夫……每個人都是一片綠葉。
我是哪片綠葉呢?
魚亭近來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
那天,魚亭撲入這連天的蘆草、荒涼的海灘、低矮的漁舍、如血的夕陽、咸腥的風共同構成的風景畫中,他覺得空前的輕松:什么啰嗦的煩惱都消失了,絕美的伊甸園?。∷麑χ蠛H鲋e,把自己說成父母雙亡、四處乞討的流浪兒。
獨眼漁夫的獨眼入木三分。“扯淡!”他說,“你的粉嫩肉皮告訴我,你比我肥!你只不過想玩玩海!”
他默認了。但是應該說,他想趟一趟,什么是人生。
鄰家小漁屋,一共三口人,二老一壯,沒有女人。
獨眼漁夫揚過去一句:“帶個生瓢子吧,半大崽兒?!辈恢沁呎l回了一句帶就帶唄。魚亭的一顆心才撂進肚子里。
他披著米色風衣,立在岸上看水鳥。水鳥上下飛,叫得很吵,不怕人。他看得很入迷。
第二天清晨,這邊的漁家阿嬸,還有三歲的男孩阿櫓以及鹽罐、炊帚、拖鞋、耗子藥盒……就是說,一切的一切,都搬上了船;另外的一家漁民也一樣。兩個小漁屋,如同兩只蟬殼趴在原地,陷入了纏綿的期待之中。
“前進5號”起航了。柴油機吼叫著。兩家漁民共七口人忙忙碌碌。魚亭總想伸手動腳地幫忙干活,他唯恐愧對了將會付給他的每日兩元的工錢??上В裁炊疾粫?。
船家阿嬸在船頭大聲地撒尿,他羞得無處藏身。事后,他用一塊紙板遮在船頭,弄出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卻被獨眼漁夫一腳踢進了浪濤中,罵了他十聲八聲王八蛋。他被罵暈了——他不知道人家是野蠻,還是比他更文明。
海就是海,漁家就是漁家——也許只能這樣解釋吧。
黃海,在地圖上是一片并不寬闊的淺藍,而在螺旋槳下,竟是一片神奇而無邊的原野。魚亭看不夠,不害怕,但是,也祈禱安寧。
網(wǎng)拖上來,希望很大很大,濃度很低很低,螺旋槳還沒有耕完貧瘠的田壟。
大嘴巴男孩活吃對蝦,不剝殼就從正脊上咬一口。蝦頭拋上天,叫一只水鳥抄走了。
柴油爐點起來。斬掉頭尾的黃花魚架在生米上,這是原湯燜米飯。
七條漢子,一個女人。阿櫓也算在“漢子”內(nèi),一根皮套系了他的一只腳腕,如同鄉(xiāng)下人拴了驢或羊。
漁家喝酒,不用盅,也沒有推讓。倒空的酒瓶拋進大海。劃飯的時候,只見吞咽,不見咀嚼。呼呼,呼呼……
“你,”鄰家阿叔用酒瓶口抵住魚亭的鼻尖,“喝酒!”
他喝了。酒,他并不陌生。
“有種!”獨眼阿叔說。莫名其妙的夸獎。
啊,海就是海。
漁家就是漁家。
夜來了。
螺旋槳倦了,船上掛起一盞紅燈籠。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小孩有小孩的世界。兩個15歲的男子漢,坐在船尾。
“你怕海么?” 魚亭試探地問。
“我怕沒有海!” 大嘴巴男孩仰望著星星。
“你家有沒有淹死的人呀?”
“我爺我二爺我表叔,都從海里走了?!?/p>
“那咋不離開海?”
“離開?為什么離開?”
“海太兇險呀!”
“兇險就離開?那是什么人啊?”
“不可思議!不就是只為了混吃喝么?”
“不!”
“還想發(fā)大財,是吧?”
“不光想發(fā)財!”
“那還想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弄海!不敢弄海,不是漁家!一提海,漁家的心就癢酥酥!”
“太神了哇!人弄不過海,依我看。”
“弄不過也要弄!弄海最開心!”
“開心?”
“開心呀!你問我爸!海是催生婆,滋生漁家,浪是索命鬼,卷走軟蛋!弄海,快活極了——你吃蝦!咬,咬呀!咬呀!船家功夫浪里瞧!”
“我……”
“咬呀!你不是海上人!海,就是海!”
魚亭糊涂了,不知道船行到哪里。往哪個方向看,都是水天茫茫,無邊無涯。浪大起來了。
他產(chǎn)生了那么強烈的依賴心理,他只覺得,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給了那支螺旋槳,以及那四位素昧平生的長著胡子的真正的漁人。太陽從水里跳出,才告訴他大致的方向,但是他更相信錯誤的直覺,覺得太陽從北方升起了。魚亭很聰明,很快學會了絞繩、拾魚、裝籃,更能幫助阿嬸做飯菜。阿櫓哭得像殺豬,很快就啞了嗓子,很快就弄得滿頭滿臉魚鱗、菜葉。他逃不出皮套子賦予他的二尺方圓。魚亭被他可憐的哭聲打動著,而其他人卻仿佛將哭聲當作了音樂,誰都不覺得刺耳——也許是充耳不聞。魚亭的心顫動著,他想把阿櫓抱起來,哦哦地搖一搖,他伸出手去。獨眼阿叔吼道:“絞繩!”他只好跳開,像觸了電一樣。
阿櫓睡了,在甲板上,在作為玩具的一把爛菜葉和兩條黃花魚中間。
拖網(wǎng)沉重起來,網(wǎng)綱繃直如棍。機船緩緩行進。鄰家駝背老頭松耷耷的臉皮上漾出笑紋。那早已失去青春風韻的皺褶,在陽光下竟十分動人。魚亭瞬息間記起了一位什么人風靡一時的油畫作品。
駝背老頭美滋滋地吸一支帶嘴兒的香煙。魚亭瞧見他兩顆孤獨的、上下對不攏的黃牙齒。
駝背老頭的哥哥比較結實些,油亮的頭頂閃著亮星。那中年漢子老想逗阿櫓。
他也許渴望有個老婆吧?魚亭揣想。
大嘴巴男孩去扶舵了。這,很令魚亭羨慕。
在根本說不清坐標的地方,他們遇上了收購船。一籃魚蝦才賣三十塊錢,太便宜了。他們把四五十籃魚蝦賣了個精光。駝背老頭問有沒有麻黃素,收購船的老板說,麻黃素,那是供應船的事情。
兩天過去,他們沒有遇上供應船。
魚亭問自己:他們會及時發(fā)給我工錢嗎?
獨眼漁夫將錢裝入了一個塑料袋,折好口,壓在機艙上面的一塊鐵板下??磥恚麤]有分工錢給魚亭的意思。魚亭擔心他們事后會耍賴,因為魚亭與他們之間沒有一個字的合同,更談不到什么“公證”。魚亭所以這樣想得到錢,是想拿幾張帶有魚腥味的鈔票讓副市長先生和副科長女士看一看,作為人類的后代,離開了父母翅膀的鳥兒,到底能不能活。到時候,必須馬上聲明,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節(jié)目,而絕不是魚某人的最終生活方式——好戲會在后頭!
要實現(xiàn)這一想法,首先是他們不會食言。
大約是第九次日落日出了。
“前進5號”終于咬住了一股“魚流”,緊追不舍地奮力捕撈。船上堆了好大的一堆黃花魚,也雜有一些對蝦和鰻。偶爾有螃蟹,吃不了,人們隨手又扔回大海里。
他們遇上了供應船,那上面,油鹽醬醋,洗發(fā)香波,衛(wèi)生紙,指甲刀,什么都有。描眉紅口的年輕女郎,還奉送幾只易拉罐與漁家干杯,她祝愿他們水肥浪穩(wěn),一路保平安。獨眼漁夫扔過一筐黃花魚致謝。他把一沓票子分給魚亭:“喜歡什么,買去吧!”魚亭買了餅干、巧克力,送給用皮套拴著腳腕的未來小漁夫。
阿嬸修補著被鯊魚撕開的網(wǎng)洞。她一刻不閑。
“前進5號”不能怠慢,它要咬住“魚流”繼續(xù)干?!棒~流”折向了深海。
魚亭被大海感動了。大海,如此富庶,如此慷慨,幾乎用不著耕耘,伸手就是收獲。他想到城市街頭戴頂草帽賣冰棍的婆婆、胡同口修鞋修鎖的小兄弟,以及每日里在講臺上喊得舌干口燥的老師……人們掙錢太不容易了——與撈海相比。
買一條船吧!掛一只網(wǎng)吧!對,你看這只“魔口袋”,它就那么跟著船走著,走著,絞上來時,里邊就擁擁擠擠地活蹦亂跳!
他忽然產(chǎn)生了一點欲望:寫一首詩,寫拖網(wǎng)。
一個口袋,千萬個網(wǎng)眼,不停地奔馳呀,奔馳呀,“奔馳”不好,飛呀,飛呀,也不對……難啊難,他尋找不到自己滿意的詞句。
大嘴巴男孩折過水管,嘩嘩嘩把甲板沖洗了一回,沖得干干凈凈。然后,他一踮腳一踮腳地勒了兩下褲帶,便破開嗓子,唱起了野味十足的漁歌——
嗚咿喲嗨
一架神梯子■
百道桿桿
我一插插到■
龍王家園
龍王請我喲
喝甜酒喲
臨來還送我喲
一大壇壇
嗚咿喲嗨
一棵珊瑚樹■
百根杈杈
我一爬爬到■
樹腦瓜瓜
龍女請我喲
吃仙果喲
臨來還送我喲
一朵花花
大嘴巴男孩嗓子極清亮,只是不太會運氣,唱得有些“挺”。不過魚亭還是愛聽極了。
魚亭發(fā)現(xiàn),阿嬸笑瞇瞇地望著兒子,滿眼的愛。
真沒想到,在這樣荒遠的海洋中,還有如此美妙的歌聲。魚亭想到自己的吉他——如果有下一次,一定帶它來!
海的翻臉,是在半夜。那股強風,連一點信號都沒給,就撲到了“前進5號”甲板上。船燈呼一下就熄滅了。一開始,魚亭總以為那風會被一堵墻阻擋著,可后來,那堵墻突然沉入海底,風緊接著就肆虐起來。
可怕的,并不是風。風是陰謀家,浪是劊子手。
漁船被顛簸得時仰時俯,浪打船舷的轟響使人預感到幾秒鐘后的災難。阿嬸把甲板上一切零碎東西都推入艙中,包括她三歲的阿櫓。躍上船來的碎浪如同傾盆大雨,魚亭片刻就被打得精濕。他不敢站立,趴在甲板上,雙手抓牢一只鐵環(huán)。他的肚子浸在水中,衣服被風剝起,糊到頭上,他不敢騰出手去掀。
腳步聲咚咚響,吼叫聲亂七八糟。那些人匆忙地奔來跑去。有誰踏在他的腿肚上,他沒敢呼喊。魚亭聳起雙耳聽著,他極想知道,漁家到大難臨頭的時候還有什么絕處逢生的辦法。
突然,他隱約地聽見風聲裹挾著大嘴巴男孩的呼喊:“魚亭落水了!”
沒人回答他。作為逃兵的魚亭,也沒有回答他。
人們各自忙著。魚亭想起來了:大嘴巴男孩前天夜里對他講,如果遭上惡浪,就必須保證用船頭去迎。如果船打了橫,側面遭到浪擊,那一下子就完了。那么現(xiàn)在,幾條漢子都去把舵了,說不定副舵也加上了。他們要拼死掌正船的方向,迎著浪,別打橫,千萬不能打橫。還要不讓機器熄火——大嘴巴男孩也曾說過。
船身就像騰蹄的烈馬。
船身像俯沖的飛機。
驚濤刮過船底。
疾風呼喚著死亡。
小三峽沖灘而上的景象閃過腦海。魚亭現(xiàn)在才明白,那委實算不得什么壯觀啊,渺小,那太渺小了!
黎明的到來,仿佛推遲了半個世紀。大嘴巴男孩的生命走到了終點。鉤竿鉤住了他的救生衣,把他拽上船來。這種用泡沫塑料拼起的“坎肩”,原來并不能在驚濤駭浪中給人以生命。
大嘴巴男孩如一條魚兒一般,寧靜地躺在甲板上。
阿嬸無聲地哭泣。
阿櫓怔怔地望著哥哥,不斷扳開哥哥屈握的僵硬的手指。
漢子們死閉嘴巴,誰也不說什么。
阿嬸將救生衣扒下,放在兒子旁邊。擦了一百遍兒子的眼窩,輕輕合攏他的上下眼皮:
“綹子呀,綹子,你瘋了,怔了?下海到底為啥子??!”
綹子無聲。
魚亭也無聲。
風緩下來了。
浪穩(wěn)下來了。
魚亭不見了他的風衣。風衣昨天是掛著的,它在吹落海中的剎那間欺騙了主人的朋友。
這天下午,又一艘供應船見面了。
——來100斤鹽!
獨眼阿叔咬著牙喊。
“不怕齁死呀?”老板在打趣。
——來100斤鹽!
駝背老頭撅噠撅噠地將濕漉漉的鹽袋背過來。
獨眼阿叔默默地鋪開一塊褪了色的綠帆布,他示意阿嬸抻平褶皺后,默默地將綹子放上去,默默地將鹽袋子提起來,口朝下,鹽的瀑布便傾瀉在綹子的頭上、頸上、胸脯上……
海浪平靜地涌動著。它知道自己的過失嗎?海風習習吹著,它忘記了昨天的猙獰嗎?陽光的碎屑灑遍萬里水域,銀鷗翩翩飛翔著。綹子啊,看到了這美麗的圖畫嗎?魚亭望著綹子了無血色的腳丫,心中不能平靜。好端端的一條漁家男子漢,為我,先去了。綹子兄弟,你撲救的不過是一件風衣,我對不起你!
獨眼阿叔掏出自來火,打燃,將一卷鈔票點著了?;鹧嫣鴦釉谒枪?jié)粗壯的拇指、食指間。它們捻動了一下,黑色的花瓣們沒能飛向天國,它們輕輕凋落在鹽粒覆蓋著的小胸脯上。
魚亭也掏出了自己的鈔票。
“裝上吧?!卑⑹鍞r住他說。魚亭想了想,便摘下了他那只電子表,滴著淚,給綹子戴在那虛白而浮腫的左腕上。
“前進5號”的機器發(fā)出吼聲。
阿嬸又把阿櫓扣上了皮套。
“叔叔,我們快回家了么?”魚亭問。
“下網(wǎng)!”獨眼阿叔沒理他的話茬,眼里閃著黑藍色的冷光。
機船沒有打回舵,它的方向,仍然是遼寧。
魚亭望望太陽,忽然想起綹子的格言:海就是海。他要品味一下這句話的含義。這時,阿叔大聲吼他:
“過來!”
像打雷。
阿叔與他一條舵桿。
風平浪靜。魚亭用雙手握住它,便握住了一股噗噗而動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