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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的“現(xiàn)代”憂懼
——《長河》縱論

2014-03-04 20:23周仁政
新聞與傳播評論 2014年1期
關鍵詞:長順長河沈從文

周仁政

一、 周作人與沈從文:“古老的憂懼”與“現(xiàn)代”的憂懼

1944年,周作人談到自己當年創(chuàng)作《小河》一詩的動機時說:“內容那實在是很舊的,……一句話就是那種古老的憂懼。這本是中國舊詩人的傳統(tǒng),不過他們不幸多是事后的哀傷,我們還算好一點是將來的憂慮。”*《周作人自編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5頁。周作人所謂“古老的憂懼”是指農夫筑堰御水,破壞了水的自然流動,任其在堰前嗚咽亂轉,岸邊的稻和桑樹,擔心會有一天,水從它們身上大踏步過去,它們和水再也做不成好朋友了。

這種“古老的憂懼”周作人以為是對時事的預知,多少還算得上一種“未卜先知”的智慧,較之“舊詩人”們望洋興嘆要好多了。亦如水和桑樹,“將來的憂慮”多少總是無奈,畢竟“筑堰的人,不知哪里去了”。

沈從文說,“歷史是一條河”*《沈從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87頁。。在這條河上筑壩的人大概從來都不是知識分子,只是帝王將相們。民是水,知識分子是魚。水常常可以沖決堤壩,魚卻只能望壩興嘆。周作人寫《小河》想起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古訓,沈從文寫《長河》要告訴人們的卻是一條河流的歷史。載舟覆舟,這條河流幾千年來波瀾不驚。這就是沅水。這是一條自然的河流,河流上生活著一些歷史以外的人們,他們假舟楫為生,在風浪中出沒,游走在這條生命之河和各自的命運之舟上,成也好,敗也罷,無怨無悔。

無怨無悔的更是這條“長河”。多少年來它與岸上的稻和桑樹和平共處。沒有好事的農夫來筑壩。人是魚,船是家。上岸是停,入水是走。沒有水,生命就失去了流動;沒有岸,流動的生命就沒有了方向。這是另外一種河流——生命的河流。這是另外一種歷史——“有情”的歷史。

1933年嚴冬,沈從文告別新婚的妻子張兆和,為探母病回到闊別十年的湘西。當他獨自從桃源租了一條窄窄小劃子,同一個年老的艄公溯沅水上行,一路邊走邊看,邊看邊寫,滿心的情愛與滿目的鮮活都融在了一條溫潤的沅水里。這條河給了他力量,給了他對生命與歷史的新的理解:小河兩岸“美麗動人”,“你夢里也不會想到的光景,一到這船上,便無不朗然入目了。這種時節(jié)兩邊岸上還是綠樹青山,水則透明如無物,小船用兩個人拉著,便在這種清水里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樣的石子。”

水里面也有“歷史”——一塊爛船板。它記載的是水上人的命運:一個吃水上飯的,船下青浪灘時折楫沉舸,貨失人亡,浪里白條撞上凌厲的礁石,命運的弦斷了,夢想戛然而止。

一塊破敗的船板讓沈從文出神。他想起“一本歷史書除了告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這些人不需要我們來可憐,我們應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分習慣生活里、命運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更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腋袆拥煤?!……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入些!……我看久了水,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我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jié)我軟弱得很,因為愛了世界,愛了人類?!?《沈從文全集》第11卷,第119、188頁。

“愛了世界,愛了人類。”《長河》便成為沈從文另一種生命閱歷中的愛的記載。它不是出自周作人所謂“古老的憂懼”,卻抒發(fā)了一種“現(xiàn)代”的憂懼,指涉著一個“將來”的無愛的世界。

二、 悲憫為懷:《長河》中的“事”與“情”

《長河》記載了一個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的生活史和情感史。甫一落筆,沈從文想起了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乘了小小白木船,溯沅水上行,一定就見過這兩岸的橘子樹林,方寫出了那篇《橘頌》。“兩千年來這地方的人民生活情形,雖多少改變了些,人和樹,都還依然寄生在河兩岸土地上,靠土地喂養(yǎng),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復入于土,新生的長成,儼然自土中茁起?!比藗儏捑肓说孛嫔仙妫沩侥緸橹郏善稹八掀?,儼然魚蝦一樣,“吃水上飯”。橘子園主人滕長順和守祠堂的老水手都以干這種營生出身。但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到末了一成一敗。滕長順先作水手,“后來掌舵把子,再后來且作了大船主。”“不特發(fā)了家,而且發(fā)了人?!弊詈笤谔}卜溪安家落業(yè),在村子里做員外。公共事業(yè)中常做個頭行人,“居領袖地位”。老水手呢?年青時也吃水上飯,娶妻生子后,有兩只船做家當?!扒巴敬笥邪l(fā)展時,災星忽然臨門”:夏天里為了一個西瓜,岸上的母子三人兩天內全害霍亂病死掉了。兩只船一只換了母子三人的棺材錢,剩下一只勉強支撐,不出三個月,當滿載桐油煙草下常德時,在沅水中部青浪灘出了事?!霸诖笫弦豢某蓛啥?,眼睛睜睜的看到所有貨物全落了水,被激浪打散了?!闭媸恰靶写唏R三分險,事不在人在乎天。”老水手空撈回一柄槳,失意人一樣,向遠方跑了。十五年后再回到呂家坪,頭發(fā)業(yè)已花白,面貌憔悴,一無所有。

滕長順憐惜他并接納了他,先是延至自己家中寄養(yǎng),讓小女兒夭夭認老水手做干爹,后有人出錢在楓樹坳建了新的滕家祠堂,這老水手便被分派做了坐坳守祠堂人。老水手樂得其所,從此過起了清靜閑宜的日子。

老水手和滕長順成了一家。真可謂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成敗窮富,如果不是刻意張揚和無限夸大其間的差別,終得殊途同歸。面對歷史和人生,沈從文其實在追問:什么是成,什么是敗?兩千多年前,在楚國,屈原政治上是敗,文化上卻是成——屈原哀郢沉江后千余年,唐代陶翰《南楚懷古》詩云:“南國久蕪漫,我來空郁陶。君看章華宮(按:故楚王宮),處處生黃蒿?!氂嘞嫠?,千載聞《離騷》?!睔v史上,人們爭成好勝而有政治,但多少斫斫殺殺的故事,成也好,敗也罷,留下來的少不了人亡政息的教訓,國破家亡的悲哀。在沈從文看來,這種“事功”的歷史代替不了“有情”的文學?!坝星椤笔侨伺c自然相處而有敬畏,人與人相處而有愛憐。這才是切合人類本性的力量,也是文化不死的靈魂。文學追隨“有情”,因而與“事功”(政治)的歷史有別。

在《長河》中,沈從文表現(xiàn)的仍是他一如既往的文學理想:人性之愛與社會和諧。滕長順和老水手的不同命運和趨同的人生結局,是構成這種“有情”人生和和諧社會的基石。和諧不是同一,成敗興衰是人生的應有之義。關鍵是如何看待這仿佛受命于天的人際差池。用政治的方式固化這種差異,并從“階級斗爭”的角度興起革命的波瀾,這固然可以用強力一時間地抹平社會的貧富分野,但人之為人的“不忍”和愛,將無由在這個世界上存續(xù)。一旦差異性在新的土壤上滋生,“斗爭”或者革命就成為一種造就人們政治敏銳性的歷史慣性,社會的和諧和安寧永無回歸的希望。

其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沈從文是想告訴人們:正視差異——那只是命定,用愛來理解人生,勿用恨來隔絕人生。像滕長順和老水手那樣,成也好,敗也罷,把人生看得同樣莊嚴。成不足畏,敗不足恤,殊途同歸?!坝星椤闭\為有命,愛人恰如愛己。

三、 政治與文化:人性中的“憎”與“愛”

五四以降,20世紀中國的政治主題是“革命”。從魯迅等開始,啟蒙就把一種“憎”的政治基因,注入中國知識分子的血脈之中。因此,從對傳統(tǒng)的否定和批判開始,到為了革命,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劃分敵友,“傳統(tǒng)的”和“有產的”,都被文化和政治判定為革命的對象——以“現(xiàn)代”革傳統(tǒng)之命,這是文化革命;以無產者革有產者之命,這是政治革命。從歷史本身來看,這不無合理性。但是,在革命的意義上,文化和政治的同盟關系,卻一方面賦予現(xiàn)代政治革命以無堅不摧的威力,另一方面,從文化本身來看,否定了傳統(tǒng)就是斬斷了自己的根脈。愛和“不忍”之心在知識分子的文化記憶中被簡單割舍,卻只是為了展示各自認同或向往現(xiàn)代革命的政治情緒。情緒,即使充沛著如何不容置疑的道德激情,都不會是任何意義上的理性。失去了理性,就失去了知識分子的本分,從而也就與自己的“天職”告別了。

沈從文永遠對政治懷有疑懼之心。這不僅是對于現(xiàn)實,更主要的是鑒于歷史的教訓:

在政治高于一切的情況中,凡用武力推銷主義寄食于上層統(tǒng)治的人物,都說是為了人民,事實上在朝在野卻都毫無對人民的愛和同情。*《沈從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95頁。

他不由記起二十余年前在芷江街頭看到的一群“新剪過發(fā)辮的桃源女師學生”,“不意十年后,這些書讀不多熱情充沛的女孩子,卻大多很單純的接受了一個信念,很勇敢的投身入革命的漩渦中,領受了各自命運中混有血淚的苦樂?!彼约耗??卻用芷江縣熊公館中“幾十本林譯小說作橋梁,走入一嶄新的世界,偉人烈士的功名,鄉(xiāng)村兒女的恩怨”,都在他筆下得到更新的生命。這也就是歷史,是人生——不是轟轟烈烈的政治和革命,卻是理性評判歷史和認真思索人生。溫習一種似斷實續(xù)的過去,把握一種不易把握的現(xiàn)實,難免感慨系之*《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95頁。。

數(shù)年以后,沈從文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接踵而至的政治厄運。但今天看來,這倒不一定是他的悲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沈從文成了一個固執(zhí)的,也是最后的政治批評家——一個徹頭徹尾的文學家。

沈從文的政治批判來源于他的非政治化的文學思考。早年,他離開湘西一是為了求學,更內在的原因則是厭倦了軍旅生活。多少同鄉(xiāng)朋友,幼有大志,投筆從戎,結果不是糊里糊涂死于非命,就是“氣運”不濟,昏昏庸庸糊日子。草菅人命是一切舊軍隊的本性。從軍六年,沈從文“眼看在腳邊殺了上萬無辜平民,除對被殺的和殺人的留下個愚蠢殘忍印象,什么都學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聰明人,人越聰明也就越縱容愚蠢氣質抬頭,而自己儼然高高在上,以萬物為芻狗?!边@也正是舊中國政治的本色。沈從文要做叛逆者,從這種愚蠢的生活和所謂“尚武”的文化中脫離出來,試試如何處置自己的生命更得法。

從湘西到北京,沈從文自謂:“為信仰而來”——“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因為除了它,你什么也沒有!”“革命”,在沈從文看來“是要推翻一個當前,不管它好壞,不問用什么手段,什么方式。這是一種現(xiàn)實。你出力參加,你將來就可做委員,作部長,什么理想都可慢慢實現(xiàn)?!笨蛇@到底是些什么“理想”呢?“年青人歡喜說‘學習’和‘爭斗’,可是有人想到這是一種什么學習和爭斗!”顯然,這種“現(xiàn)實”的理想與沈從文的信仰無緣。

所以,沈從文寧愿承認自己“不懂‘現(xiàn)實’,追求‘抽象’”?!霸跅钅⑦M時代”過一種“游離”的生活,通過文學表達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74、379、376、373頁。。

“好”和“壞”,“現(xiàn)實”和“抽象”,沈從文于是便有了自己的標準??箲?zhàn)前夕沈從文再次回到湘西。去鄉(xiāng)十八年,“一入辰河(按:沅水)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那點墮落趨勢。”“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已被“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所替代?!熬垂砩裎诽烀拿孕拧惫倘槐怀WR所摧毀,但“抽象的東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際世故。”“地方上年事較長的,體力日漸衰竭,情感已近于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優(yōu)美崇高風度。所謂時髦青年,便只能給人痛苦印象?!薄艾F(xiàn)實”竟如此,不如向過去凝眸,把生活中一點不易改變的東西看成人性本然。既然一切都在變,“變動中人事乘除,自然就有些偶然和湊巧的事情發(fā)生,哀樂和悲歡,都有它獨特的式樣”*《沈從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21頁。。

楓樹坳老水手憂心“新生活”來臨,像過去“來了又走”的各色各樣勢力,攪得呂家坪人不得安寧,急急忙忙過蘿卜溪去向好朋友滕長順報告點“注意事項”。滕長順在桔子園中取笑他且安慰他,干女兒夭夭延他到家中坐上席,吃菌子炒臘肉,喝燒酒??吹诫习逡患移錁啡谌冢纤诌@才知道“新生活”不是什么魔鬼,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憂心“新生活”的老水手其實是感到在“變”中討生活的不易。一生的教訓實在太沉重了,人與天斗還不算,還要如此自相折騰,何必呢!

做“員外”的滕長順也不是沒有憂心事,好端端一園桔子成熟了,但水泡泡的東西在本地不值錢,運下河去世道不安定難算計。做點人情給老親家商會會長摘一船送送禮,沒想到驚動了新來的“保民官”保安隊長。保安隊長在師爺?shù)泥账粝孪雭碚急阋?,明賣暗奪也想要一船桔子下河投機,且要和商會會長一樣辦理,不然派人砍樹毀園,讓滕長順為了難。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沒有這個保安隊長,呂家坪一派和諧。成敗窮富不是問題,只要人們還有點敬天畏命的本色,不強吃強占,自助助人,一條沅水長河數(shù)千年來波瀾不驚。倒下的完事了,茁起的還會好好過日子,有氣力下河,無氣力上灘,各得其所,無怨無艾。近二十年來一切“變”的世事侵入這里,老一點的未免難于應承,年輕一代便難免心浮氣躁。長順家的三黑子總是憤憤不平地和保安隊過不去,不把那個“保民官”放在眼里,這和老一輩人的處事方式就有了距離。

似乎這就是“革命”的因子,但沈從文不以此為理想。他認同老年人的處世態(tài)度:凡事求和。商會會長是調解的高手,一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那個“保民官”最終放棄了索要一船桔子的念頭,接受滕長順白送十擔桔子了事。盡管去滕家時在桔子園看到夭夭,動了邪念,但對于這個天真又有點潑辣的“黑中俏”終究無計可施。一切都在“變數(shù)”中,但“?!钡纳詈腿诵目倳悬c含苦咀辣的涵育力和耐受力。善對惡,愛對恨,忍對爭,四兩搏千斤。“常數(shù)”在握,人心所向,世事總不至于變得太壞。這點信念支撐著沈從文必然對歷史和未來作出新的理解。到末了,一場滕長順出力出資的“社戲”,把呂家坪人的生活又引向了人神同樂的境界。

“人神同樂”就應有點敬天畏命的精神,有點寬厚待人的美德。不以成敗論英雄?!俺橄蟆钡氖侨诵?,“具體”的是世事。前者是歷史的錨錠,后者是現(xiàn)實的浮華。沈從文看得清楚。

四、 現(xiàn)代的“憂懼”:沈從文的政治悲憫

不以“憎”為計,不以“革命”為念,長期以來,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理念難免邊緣。對他的創(chuàng)作的理解,在“改造國民性”的啟蒙文學和崇尚“階級斗爭”的革命文學之間沉浮。沈從文常不免自我嘲解:“買櫝還珠”的讀者和評論家們,“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彼^自己“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做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沈從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2頁。

“人性”之成為文學的主題,對沈從文而言是他超越了“國民性批判”的絕對性和“階級斗爭”的狹隘性而賦予文學以新的品質。這應該是現(xiàn)代文學的第三種“質”。其基礎是沈從文的生命意識和文化觀。就生命意識而言,他不想使自己成為常規(guī)生活的奴隸,在習慣和惰性中消耗自己彌足珍貴的生命,因此“逃異地,走異路”;就文化觀而言,沈從文的信仰與暴力和野蠻無關,與政治無緣。在敬畏生命和關愛人生的意義上,他惟愿用愛與寬容來理解人生和解釋人性,也以此觀照歷史和現(xiàn)實。他的文化觀是超越性的愛和“有情”的生命史觀。在敬畏自然和感悟人生中體認愛與美,在觀照歷史和生命本色時以悲憫為懷。從而人生百態(tài)及宇宙萬象,無不油然而現(xiàn)莊嚴與寥廓,引起一種“抽象”而嚴肅的感印。

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沈從文崇尚“抽象的抒情”。生命在運動中,不能凝固。物質生命的凝固就是死亡或近于死亡,但轉化為文字或形象,生命凝結成另一種形態(tài),卻有望成為一種新的存在和延續(xù)方式。對人而言,文字是精神的呈現(xiàn),是靈魂不死的明證。文學對于人類亦如此。通過創(chuàng)作,沈從文意欲引導讀者:“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由“我”及“人”,性靈自見;以“人”照“我”,悲憫為懷。這不同于政治。因為“政治學權力第一”*《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93、394、378頁。?!霸谀骋粫r歷史情況下,有個奇特現(xiàn)象:有權力的十分畏懼‘不同于己’的思想。因為這種種不同于己的思想,都能影響到他的權力的繼續(xù)占有,或用來得到權力的另一思想發(fā)展。有思想的卻必須服從于一定的權力之下,或妥協(xié)于權力,或甚至于放棄思想,才可望存在。如把一切本來屬于情感,可用種種不同方式吸收轉化的方法去盡,一例都歸納到政治意識上去,結果必然問題就相當麻煩,因為必不可免將人簡化成為敵與友,有時候甚至于會發(fā)展到和我相熟即友,和我陌生即敵。這和社會事實是不符合的?!?《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34頁。

以超越性的愛來理解人性之外,沈從文所謂“抽象的抒情”還表現(xiàn)在以自我為中心,由我及人,用“有情”的眼光打量歷史,檢視人事。1933年以前,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以“我”為中心,“我”的懷念,“我”的夢想,“我”的哀怨,以至“我”對都市生活的憤慨和絕望躍然紙上。郁達夫式的“自我暴露”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調。這時的沈從文是一個有夢想、但更多哀怨和絕望的浪漫主義者。1933年以后,以創(chuàng)作《邊城》為標志,沈從文把寫“我”的筆觸轉向寫“人”,用自己在愛情和事業(yè)上的成功春風化雨潤諸筆端,“愛了世界,愛了人類?!薄哆叧恰芬蚨蔀橐皇兹诵悦赖馁澑琛U缋罱∥崴f:“他所有的人物全可愛。仿佛有意,其實無意,他要讀者拋下各自的煩惱,走進他理想的世界,一個肝膽相見的真情實意的世界。”*《李健吾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55頁。盡管仍有《八駿圖》式的都市批判,但淡淡的諷喻只像輕煙一樣拂向人性的暗面——知識階級的自我背叛和純樸鄉(xiāng)民的自我守護恰成表里。沈從文以為,文明的進程制造著人性(文化)的悲劇,有愛,人生庶幾可以更純粹一些,更自然一些。這時的沈從文,既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更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現(xiàn)實中,冷漠的都市鄙薄弱者青睞強者。文學上的成功使沈從文有機會躋身強者之列,但他無意傲慢,反覺倍增謙遜。過去的苦難,世事的歷練,使他倍感天地的遼闊,生命的莊嚴。以己及人,他要借文學表達的,是無限的溫情和暖意。這正是《邊城》和《湘行散記》等作品的主題和內蘊所在——“我”,從此“消失到一切偶然的顰笑中”。他說:“失去了‘我’后卻認識了‘人’,體會到‘神’,以及人心的曲折,神性的單純?!边@正是《邊城》中“抽象的抒情”。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民族苦難的命運更增添了他的人生悲憫意識,使他再無意于津津樂道個人的悲歡離合。“抽象的抒情”從而變得凝重。他說:“我不懼怕事實,卻需要逃避抽象,因為事實只是一團糾紛,而抽象卻為排列得極有秩序的無可奈何苦悶。于是用這種‘從深處認識’的情感來寫戰(zhàn)事,因之產生《長河》,產生《蕓廬紀事》?!?《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120、121頁。對“人事”的關切和對歷史的審視強化了他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感,因而散文中的哲理表達和小說中的現(xiàn)實化傾向構成此期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新質素。但這并非意味著沈從文從此變成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現(xiàn)實,就其政治化品質而言,永遠處于沈從文文學精神的對立面。他“向現(xiàn)實學習”的始終是抵制和抗拒。因而他寫《長河》,表達的仍然是一個和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的現(xiàn)實觀感——拒絕革命,擴展同情,敘說悲憫。

金介甫認為,作為一個和平主義者,沈從文以跡近對政治的無知來否定和批判政治,表達的正是一個樸素而天真的浪漫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的政治情懷??箲?zhàn)前后,他把民族內部不同政治集團間的“革命”或戰(zhàn)爭視為“民族自殺的悲劇”,這種濃郁的非戰(zhàn)主義思想某一時期甚至發(fā)展到荒謬的程度。1948年,當北平圍城的炮聲轟然響起,這個柏拉圖式的烏托邦主義者卻提出了把北平變成一個不設防的音樂王國和花園城市的夢想。金介甫認為,這“不只是對舊政權的變相批評,也是對近在目前的北京之戰(zhàn)的悲悼?!?金介甫:《沈從文傳》,時事出版社1991年,第251頁。但更重要的是,表達了沈從文一如既往的政治悲憫和現(xiàn)實批判。

當革命的政治橫掃一切的時代,不認同革命就是十足的“反革命”。沈從文因此受到了以郭沫若為首的來自左翼陣營的猛烈批判。他與朱光潛、蕭乾等被視為“反動文藝”的當然代表,預告將在“人民文藝”取得完全勝利的一天“自行消滅”。但是,在政治中被消滅的東西適時條件下還會在文化中復活。這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猶如周作人當年借《小河》一詩表達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古老憂懼。在《長河》中,沈從文的“現(xiàn)代”憂懼無疑是指涉那種摧枯拉朽的革命政治的。歷史地看,此種“憂懼”并非多余?!案锩?,無論如何勢如破竹,畢竟成就不了一種人性的生活,一個“和諧”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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