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述賢
(四川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今四川北部岷江上游的石棺葬,是四川省重要的古代文化遺存。首次發(fā)現(xiàn)石棺葬是在民國初年,英國人陶然士(T.Torrance)傳教于今四川理縣、茂縣、汶川一帶,在岷江兩岸臺地及山坡間發(fā)現(xiàn)有灰色陶器,其形制特別,尤以雙耳陶罐為著。1941年,“中央研究院”與華西大學(xué)博物館合作組成考察組對此類墓葬進行聯(lián)合科考,范圍在理縣及汶川一帶。此類墓葬形制為“長方形版巖四方砌成盒形,前后兩方亦以版巖封墓,全墓如大型棺材,尸首置其中”[1]3-13,故稱之為石棺。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的情況,此類石棺葬經(jīng)歷的年代甚長,從新石器時代晚期歷夏、商、周一直延續(xù)到東漢中晚期。其分布的范圍也較為廣泛,其中以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早期的遺存分布最廣,北起松潘縣南部鎮(zhèn)江關(guān)鄉(xiāng),南至汶川縣三江鄉(xiāng)和都江堰市灌口鎮(zhèn)及岷江西岸地區(qū),西起黑水縣東部晴朗鄉(xiāng)毛爾蓋河?xùn)|岸、維古鄉(xiāng)、茂縣西部維城鄉(xiāng)、理縣樸頭鄉(xiāng)、上孟鄉(xiāng)河壩村,東至茂縣土門鄉(xiāng)、經(jīng)北川縣西部至松潘縣東南白羊鄉(xiāng)一線。中心區(qū)域在茂縣中部岷江沿線溝口鄉(xiāng)以南、光明鄉(xiāng)以西岷江沿線、汶川縣北部綿鄉(xiāng)以北岷江流域沿線、東縣東部甘堡鄉(xiāng)及蒲溪鄉(xiāng)以東雜谷河流域沿線[2]216-219。其他時期的石棺墓葬也主要在茂縣、汶川地區(qū)。
關(guān)于石棺墓葬的族屬,學(xué)者多有探討,但目前仍無定論,有羌人、戈人和冉駹夷①《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云“朝冉從駹”,則冉駹本為冉和駹兩個部族,但為行文方便,本文不在二者間加頓號。等說法。認為當屬羌人文化的,如冉光榮、李紹明、周錫銀[3]205、陳宗祥等先生[4]16-26;持戈人說或傾向于戈人說的學(xué)者如鄭德坤[1]3-13、馮漢驥[5]41-60,以及當?shù)氐囊恍┛脊艑W(xué)者[6]139-164;認為其當為冉駹夷遺跡者,如徐學(xué)書、童恩正先生,然二者也有不同,徐先生認為具體是蠶叢氏(包括魚鳧氏、杜宇氏)蜀人的遺存[2]216-219,童先生則認為其族屬應(yīng)為秦漢時當?shù)氐耐林褡遑底澹?]417-442,72-77。筆者試從地理分布范圍、石棺葬出土資料、文化特征以及羌族傳說等方面,進一步探討岷江上游石棺葬與漢代冉駹夷、唐代嘉良夷以及先秦以來戈人的關(guān)系,借以窺探其族屬族源。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現(xiàn)今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內(nèi)主要聚居有兩個民族,一個是羌族,一個是藏族,其中藏族中有一個分支為嘉絨藏族。嘉絨藏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很獨特的民族,其族源問題更是學(xué)者們研究的焦點,意見仍未統(tǒng)一,但已有不少論著提出古時的冉駹、嘉良和現(xiàn)今的嘉絨有淵源關(guān)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為馬長壽先生所著《嘉戎民族社會史》[8]123-164,文中以語音關(guān)系、地理環(huán)境、文化特點等為依據(jù),指出嘉絨即史籍所載漢代的冉駹夷、唐代的嘉良夷。童恩正等先生也有類似看法[7]417-442。筆者以為,從目前掌握的材料來看,其說可從。
關(guān)于“冉駹”、“嘉良”的分布范圍,史籍有如下的記載。
《史記·西南夷列傳》:“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彼抉R遷指出冉駹在蜀的西面。史載司馬遷在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筰、昆明”,曾經(jīng)到過西南民族地區(qū),《西南夷列傳》即是作者據(jù)其所見所聞而撰述的,應(yīng)屬可信。關(guān)于冉駹具體所在,《索引》引應(yīng)劭云:“汶江郡本冉駹。”但冉駹所在的汶江郡不見于史籍,史籍所載只有汶山郡。這一點引起了筆者的注意,是應(yīng)劭的說法不準確,還是汶江郡的建置發(fā)生了變化,需要略作考察。筆者翻閱相關(guān)典籍,冉駹所在為汶山郡,《史記·西南夷列傳》云:“乃以邛都為越嶲郡,筰都為沈犂郡,冉駹為汶山郡”?!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傳》云:“冉駹夷者,武帝所開。元鼎六年以為汶山郡。”《華陽國志·蜀志》:“汶山郡本蜀郡北部冉駹都尉,孝武元封四年置?!蹦壳八娛芳肷娇ね?,別無汶江郡,但相關(guān)記載中卻有汶江縣或汶江道?!稘h書·地理志》“蜀郡”所轄十五縣中有汶江,《后漢書·郡國志》“蜀郡”十一城,其中有“汶江道”。西漢汶江縣,蜀郡北部都尉治所,東漢為汶江道,蜀漢改為汶山縣,為汶山郡治所,晉改為廣陽(《元和郡縣志》卷三十三)。任乃強先生考證即今之汶川縣[9]190-191。
除應(yīng)劭之外,提到“汶江郡”的,只有《太平御覽》。該書《地部十八》引《益州記》云:“汶江水源出玉輪坂下,屬汶江郡,在郡東北三十里?!边@里的汶江郡明顯不是指郡那么大的一個地域。類同的記載又見《水經(jīng)注·江水》,云:“江水又逕汶江道。汶岀徼外山昬山西玉輪坂下而南行,又東徑其縣,而東注于大江?!眱上鄬φ?,可知《益州記》所說的“汶江郡”實際上就是汶江道。由此可知,應(yīng)劭所說冉駹所在的“汶江郡”也就是史籍上的汶山郡,因汶江道(縣)是汶山郡的治所,故或稱為汶江郡。
關(guān)于汶山郡的建置,各書所載不完全一致?!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傳》云:“冉駹夷者,武帝所開。元鼎六年以為汶山郡,至(宣帝)地節(jié)三年,夷人以立郡賦重,宣帝乃省幷蜀郡,為北部都尉……靈帝時復(fù)分蜀郡北部為汶山郡云?!睋?jù)此,上引《史記》所記乃以“冉、駹為汶山郡”乃漢武帝元鼎六年事。而《華陽國志·蜀志》又云:“元封元年,分犍為置牂牁郡。二年,分牂牁置益州郡。六年,以廣漢西部蜀南部為越嶲郡,北部冉龎為汶山郡……孝宣帝地節(jié)三年,罷汶山郡置北部都尉?!庇衷疲骸般肷娇け臼窨け辈咳今牰嘉荆⑽湓馑哪曛?。”據(jù)此,則汶山郡的建置又當在緊接元鼎六年后的元封年間,任乃強先生調(diào)停異說,認為元鼎六年為汶山郡決策始建之年,而正式建成當在數(shù)年后的元封年間,地方史與正史記年不同者往往由此[9]184。
關(guān)于冉駹所在的汶山郡所轄地域,漢武帝立郡時有五縣:綿虒、湔氐道、汶江、廣柔、蠶陵[9]186,蜀漢增至八縣:汶山縣(汶江道)、都安縣(湔氐道)、廣陽縣(綿虒道)、廣柔縣、蠶陵縣、升遷縣、平康縣、興樂縣,汶山縣為郡治[9]189-190。上引《史記》所載“冉、駹為汶山郡”,《集解》引應(yīng)劭曰:“今蜀郡岷江?!边M一步指出了冉、駹分布在汶山郡中的岷江水域。上舉汶山郡所屬各縣多在岷江水域。汶江,任乃強先生考證即今之汶川縣已見上。綿虒,《元和郡縣志》謂在唐汶川縣地,任乃強先生考定在今茂縣[9]191-192。蠶陵,西漢舊縣,相傳為蜀王蠶叢舊邑,東漢曰八陵,蜀、晉仍稱蠶陵。據(jù)《水經(jīng)注·江水》,龍涸南八十里至蠶陵縣,又南一百二十里至北部(茂縣)。以此推之,蠶陵故城為茂縣疊溪(南距茂縣一百二十里),后毀于地震。廣柔為兩漢舊縣,《元和郡縣志》卷三二:“廣柔故縣在汶川縣西七十二里,漢縣也。”唐時的汶川縣即今汶川縣,據(jù)此,廣柔故城為今理縣之薛城(隋置薛城戍,唐宋為縣,維州治此),今汶川縣至理縣薛城區(qū)約七十里,緊鄰岷江支流。升遷,典籍記載既少又語焉不詳,任乃強先生考定為今黑水縣[9]193,在岷江支流水域。
典籍記載冉、駹分布在汶山郡的岷江水域,上述汶山郡所轄的幾個縣都在岷江水域,位置皆在今茂縣、汶川、理縣地區(qū)。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邑)有蠻夷曰道。”可知汶山郡內(nèi)乃蠻夷叢居之地,這也與應(yīng)劭冉駹分布于岷江水域的說法相合。今之嘉絨藏族分布在茂縣、汶川、理縣及以西的地區(qū),漢時置的汶山郡還沒有擴展到更遠的地區(qū),只到了理縣,因此當時更往西還有沒有冉駹,不得而知。但從當時史料記載的冉駹分布和今之嘉絨的分布來看是相合的,都在岷江水域的茂縣、汶川、理縣地區(qū)。后《隋書·附國傳》又有記載:“附國者,蜀郡西北二千余里,即漢之西南夷也。有嘉良夷,即其東部所居?!卑础掇o?!访褡宸謨浴案絿痹~條云:“分布于今四川西部和西藏自治區(qū)昌都地區(qū)?!奔瘟家乃拥母絿鴸|部正當漢汶山郡的岷江水域。
由上所論,石棺葬分布范圍同漢代的冉駹夷、隋唐時的嘉良夷及今之嘉絨分布范圍相合,彼此間在族屬上應(yīng)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
依石棺葬出土資料,在最初發(fā)現(xiàn)的石棺墓中,“死者為男性,腰配劍,邊置圓盾,盾上銅質(zhì)飾物全部存在,頗可據(jù)以復(fù)制其原形。其他遺物有銅劍、鐵劍、銅斧、秦戈及各種小銅器、金項帶、珠飾及文帝四銖半兩錢三百枚”[1]3-13。其后發(fā)現(xiàn)的石棺墓中,男性墓主大多有銅柄鐵劍或鐵劍、盾飾、工具作陪葬品[10]93-123。理縣佳山寨出土的石棺葬遺物中,除銅質(zhì)器物與陶器外,還有石器標本。具體有:石片小刀、石斧、匕形石斧、梯形石斧、方形石斧、雙刃石鑿等,其刃口皆較為鋒利,除生活之用外,另可作武器之用。華西大學(xué)博物館所藏石棺葬遺物中有“附于盾甲衣者,有連紐、單紐、方形銅版、釘、鱗片及銅管之屬……連紐盾飾長短不一,或二紐,或三紐,或四紐,連接而成……以便貫穿。甲裙以鱗形銅版編成,鱗作瓦形,上狹下寬,左右向內(nèi)彎曲,正面平,著連珠印紋;版背左右邊沿各著矮墻,由上而下,墻各穿六孔以為編縫之用。此外盾甲飾物尚有方形版,高孔釘及鎏金片均幺小精致”[1]8。根據(jù)上述出土隨葬品,可推出石棺葬族群在日常生活中,金屬質(zhì)地的刀劍及盾甲等物占有重要地位,時常伴身左右。同時這些器物都制作精致,也顯示出該人群重視這類器物,應(yīng)為好尚武勇之族。對照史籍,《隋書·附國傳》中載嘉良夷風俗云:“人皆輕捷,便于擊劍。漆皮為牟甲……有死者無服制……被以牟甲,覆以獸皮,子孫不哭,帶甲舞劍而呼云:‘我父為鬼所取,我欲抱怨殺鬼?!泵鞔_記載嘉良夷善于擊劍,有盔甲,與石棺葬中的出土物較為一致。在親人死亡之時,也為親人穿上甲胄,舞劍而呼,可見刀劍及甲胄在嘉良夷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所說話語殺氣騰騰,不難看出其性格好尚武勇,與石棺葬的情況相合。
葬法方面,“石棺內(nèi)骨殖零亂,且多置于石棺之一端。有的上下身重疊,股骨與腓骨、脛骨壓在胸前,股骨上端幾與肱骨齊平,尸骨全部堆在棺內(nèi)僅長0.7米的地段上,不到石棺長度的一半。有的骨架已全部錯亂,關(guān)節(jié)接合處全已分離,似將骨殖雜亂置于棺中者……理縣子達呰之SZM202~SZM203兩墓,棺內(nèi)僅有零碎燒黑之殘骨一堆,系經(jīng)火燒后再行埋葬者”[5]41-60。上述兩類墓葬情況明顯屬二次葬和火葬,此類墓葬為數(shù)不少。考之典籍,《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云:“冉駹夷者……死則燒其尸。”《隋書·附國傳》記載嘉良夷云:“死后十年而大葬,其葬必集親賓,殺馬動至數(shù)十匹,立其祖父神而事之?!薄八篮笫甓笤帷保黠@是二次葬。史籍所載冉駹夷和嘉良夷的葬俗與石棺葬的情形相合。今之嘉絨藏族葬法原來以火葬為主,但隨著喇嘛教的傳入和漢人文化的影響,現(xiàn)在也有了天葬、土葬等。在聚居區(qū)的四土地區(qū),仍以火葬、水葬較普遍,如理縣來蘇溝,死者約五分之三行火葬,黨壩也以火葬為主。綽斯甲地方對傳染病死者先土埋,過幾個月再挖出焚燒,認為才不會在陰間對死者不利,此顯然受漢文化影響。再如理縣五屯,沒有殺馬這一習俗了,但在葬后要為死者立嘛呢旗,時間不定,有些兩三年后有了積蓄才辦[5]41-60。從上引史籍記述“殺馬動至數(shù)十匹”,可知量很大,需要一個很長的積蓄過程,因此“死后十年而大葬”與積蓄兩三年后方為死者立嘛呢旗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都耗費較大,需要一個積累才能實行。此也為二次葬。該地區(qū)在長期流變中不斷受外來文化沖擊影響,石棺葬人群、冉駹夷和嘉良夷的葬法與現(xiàn)今的嘉絨葬法雖沒有完全一致,但是仍可發(fā)現(xiàn)很多遺留痕跡和類似情況,如火葬與二次葬等。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云:“冉駹夷者……其王侯頗知文書。”史籍沒有漢時冉駹夷有自己文字的記載,故所謂“文書”當指中原文字。此句意謂冉駹夷王侯一類人物頗有漢文化修養(yǎng),能與中原交流。1992年清理發(fā)掘的茂縣牟托一號石棺墓和三個器物坑,出土器物豐富[11]175-215,墓主應(yīng)為當時的王侯一類人物。石棺墓出土銅罍、銅盞、甬鐘、紐鐘等,三個器物坑出有銅鼎、銅盞、銅敦、銅罍、甬鐘、紐鐘等器物。銅器器形、紋飾與中原器物一致,而更為重要的是,三號器物坑出土銅鼎一件,蓋面有銘文25字:“惟八月初吉丁亥,與子具自作繁鼎,其眉壽無疆,子孫永寶用之?!痹摱ζ餍渭y飾類同春秋中期的河南淅川下寺M7:6鼎[12]29圖二一,腹外壁有煙炱痕,為實用器,銘文格式也是中原器銘常見的,應(yīng)為中原之物。石棺墓及器物坑發(fā)掘者推定其年代屬戰(zhàn)國中晚期之際①發(fā)掘清理者認為三號器物坑極淺,位于二號坑下方,且僅出鼎、罍各一件,有可能原本是二號坑的器物,因長年雨水沖刷而散落于此。,所出銅禮樂器以器形紋飾而論,多屬春秋中晚期。但清理者已在報告中指出,其所出銅器特別是罍、盞、鐘等禮樂器多制作粗糙,未經(jīng)打磨或有孔洞、砂眼,應(yīng)是本地仿中原銅器風格而鑄造的。于此可見,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冉駹夷的王侯就與中原有密切的文化交流。又以出土有銘銅器觀之,其王侯應(yīng)認識中原文字,與史籍所載相符?!端鍟じ絿鴤鳌芬灿涊d“嘉良夷政令系之酋帥”,其酋帥既能發(fā)布政令,推想應(yīng)通曉文書,與《后漢書》的“王侯頗知文書”意思近同。
此外,史籍所載冉駹夷、嘉良夷風俗與今之嘉絨藏族習俗相合者尚有如下數(shù)事。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傳》中記載的冉駹部族,其最突出的文化特征為“依山居止,累石為室,高者至十余丈,為邛籠?!钡剿逄茣r期,王朝的邊界同兩漢時期比起來更向四川西部擴張了,《隋書》中關(guān)于嘉良夷的記載比《后漢書》中關(guān)于冉駹的記載更為詳細,年代也更靠近當代,其記載的準確性更高?!端鍟じ絿鴤鳌吩疲骸坝屑瘟家摹了着c附國同……(附國)無城柵,近川谷,傍山險。俗好復(fù)仇,故壘石為巢而居,以避其患。其巢高至十余丈,下至五六丈,每級丈余,以木隔之?;饺牟剑采戏蕉?,狀似浮圖?!苯窦谓q藏族的房屋也是就地取材,依靠地形直接用天然的亂石塊和泥土修砌,砌成的住房,一般百姓為兩三層,土司官寨有五六層。房屋下大上小,頂層的平臺可作糧食曬干和脫粒之用[1]10-13,與史籍所載冉駹夷、嘉良夷的房屋建筑形式幾乎完全相同。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載:“冉駹夷者……土氣多寒,盛夏冰猶不釋,故夷人冬則避寒,入蜀為傭,夏則違暑,反其邑……又土地剛鹵……唯以麥為資,而宜畜牧。有牦牛……出名馬。”《隋書·附國傳》曰:“有嘉良夷……其土髙,氣候涼,多風少雨。土宜小麥、青稞。山出金、銀?!苯窦谓q聚居在四川的西部,山勢陡峭,起伏較大,海拔都在四千二百米至四千七百米上下,氣候寒冷。農(nóng)牧兼營區(qū)僅五月和六月比較暖和,六月底七月初就開始下霜,所出產(chǎn)之物僅有青稞、土豆、胡豆等耐寒作物;畜牧區(qū)以飼養(yǎng)牦牛為主,兼有綿羊、山羊和馬,各山區(qū)的礦產(chǎn)種類和數(shù)量也多,與史籍記載相符。當?shù)厝硕救胧駷閭?,夏季避暑返回的情況一直到民國時期都有,由于其高超的石砌工藝,以前老成都的很多水井都是雇傭這些人修砌的[13]58-70。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記載冉駹夷“法嚴重”,《隋書·附國傳》說嘉良夷“重罪者死,輕罪罰?!?,也是“法嚴重”的意思。民國時期,嘉絨人民也是一直由土司頭人管理,命令由土司頭人發(fā)出,土司頭人的文化程度較平民為高。其刑罰犯罪輕者有賠款、打嘴、打板子,重罪有割嘴、上手銬腳鐐、禁于牢獄、鐵桶燒炭烙背或槍斃等等,可謂“法嚴重”。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說冉駹夷“貴婦人,黨母族”,今之嘉絨藏族家中婦女是家庭的主要勞動者,婦女在家務(wù)上有支配權(quán),掌管鑰匙,男的做生意等有了收入,也交給女的掌管,其為“貴婦人,黨母族”的遺跡甚明。
《隋書·附國傳》記載曰:“嘉良有水,闊六七十丈,附國有水,闊百余丈,并南流,用皮舟為濟?!贝恕凹瘟加兴苯褚话阒复蠖珊蛹捌渖嫌未蠼鸫ê?,二者均為“南流”之河,一些地段(如丹巴梭波鄉(xiāng)一帶)水面平緩,完全可以以舟渡河,民國時期仍用牛皮船通渡,與史載“用皮舟為濟”的嘉良水相合。
《隋書·附國傳》記載,嘉良夷“種姓自相率領(lǐng)……言語少殊,不相統(tǒng)一”。到民國時期,嘉絨地區(qū)仍有十八土司,并由這些土司統(tǒng)帥其各自的屬民,土司之間彼此平級,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一個最高統(tǒng)治者。根據(jù)格勒先生等人的實地調(diào)查,嘉絨地區(qū)差別較大的語言就有四種:(1)康巴藏語,丹巴的水子、梭磨、中路等地藏民操這種被當?shù)胤Q為“官話”的方言,其發(fā)音雖與康定的藏話略有殊異,但基本可通;(2)“四土話”,也稱嘉絨語,嘉絨地區(qū)操這種語言的人最多,理縣、馬爾康、金川、小金、丹巴等縣都有講這種語言的人;(3)丹巴的革什扎、金川的觀音橋、馬爾康的木爾宗等地操一種特殊的土話,語言專家稱“爾龔語”;(4)馬爾康的達維地區(qū)有一種與四土話有一定差別的土話。[14]22-30語言是民族文化特征中最為穩(wěn)定的因素,在短期內(nèi)形成明顯的差異極難,嘉絨地區(qū)沒有千年以上的時間是不能形成這些彼此差異較大的語言的?!把哉Z少殊,不相統(tǒng)一”,較真實地反映出古代這一地區(qū)的語言情況。
綜上所述,在地域范圍及文化特征方面,石棺葬人群與古代的冉駹夷、嘉良夷及現(xiàn)今的嘉絨藏族都有許多相同相似之處,彼此間應(yīng)存在族屬上的承襲關(guān)系。
在我國岷江上游羌族中一直保存著“羌戈大戰(zhàn)”的傳說,筆者在另一篇論文中通過輯錄大量“羌戈大戰(zhàn)”傳說的不同版本,力求對此一歷史傳說進行事件還原,其間就找到大量羌人對戈基人(也稱戈人)的描述[15]155-160。傳說中,戈基人的聚居中心為“日補壩”,“日補”與“冉駹”其音相近,疑為同名異寫?!叭昭a”出自今羌語,“冉駹”為古名,略有差異,也在情理之中。其人種特征,據(jù)傳說內(nèi)容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戈人身材高大,眼睛大而發(fā)綠光,腕骨和足骨都是圓形的,體上生毛,有尾”,“體大力強”,“其人種與羌人有異,‘骨骼很粗,眼睛豎起’(似《華陽國志·蜀志》中記載的‘縱目人’)”,“戈人皮厚刀難戳……戈基身強象野豬,皮厚刀矛戳不穿;戈基身強象野牛”。第二類,“高顴骨、短尾的當?shù)赝寥恕韽娏训母昊恕?,個頭不高。在羌人的描述當中,戈基人“皮厚刀難戳”,“皮厚刀矛戳不穿”。按常理所知,人體皮肉無論如何也無法抵御刀劍穿戳,此種情況不禁讓我們想到前述石棺葬出土文物中的盾牌、鱗甲衣、銅鞲等物。此類物品如戈基人穿附于身是完全可以抵御刀劍攻擊的。在戰(zhàn)爭過程中,“阿巴白構(gòu)射神劍,羌人兵馬涌上前,刀矛劍戟閃寒光,羌戈展開大血戰(zhàn)”[16]95-124,雙方在戰(zhàn)爭中均采用了金屬兵器。岷江上游的石棺墓出土器物中,均大量發(fā)現(xiàn)有銅戈、銅戟、銅矛、銅劍等物,且形制眾多[11]175-212。此外,還有鐵劍、鐵長刀、鐵鞲、鐵手鐲、銅柄鐵劍等[10]98-117,這種情況與戈人相合。
生活方式上,羌人描述“葛族知用牛曳犁耕田……善治水……有大量田土”[17]148-149,并“富有金銀”,“文化水平甚高,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已用犁,善于治水,生活富有”[18]180。羌人為了盡快在岷江上游地區(qū)站穩(wěn)腳跟,曾向戈人借貸錢糧[15]157。而石棺葬出土器物中,鐵工具有斧、鋤、鍤、斤、錐、削刀、勺等和大量陶制、鐵制、銅制炊具、餐具[10]98-117,還有大量秦漢時期錢幣。鐵制農(nóng)具的出土表明了當時的石棺葬人群以農(nóng)耕為主,有大量錢幣隨葬,反映其生活較為富裕,具有放貸能力,此又與羌人描述相合。
喪葬上,“羌族聚居的岷江流域有很多石槨石墳,羌人認為這些墳是仙人國(‘仙人’即羌人所說的戈人,不同地區(qū)稱呼不一)的墳”[19]196。戈人“無協(xié)作精神,居巖洞,葬用無底石棺”,“人將死,他的尾巴便干枯。在尾巴現(xiàn)干枯狀時便營壙,先送食物于其中。死后用石棺,制棺的青石從雪山送來”[20]466。即羌人明確認為岷江上游的石棺葬人群就是戈基人的遺跡。
根據(jù)相關(guān)資料,春秋時期羌人從西北遷到岷江上游地區(qū),戈人此時已在此居住,是該區(qū)的土著居民,與羌人戰(zhàn)敗后其大部遠徙他鄉(xiāng)[15]159。岷江上游石棺葬的年代從新石器時代晚期一直延續(xù)到東漢中晚期,明顯是當?shù)赝林用竦倪z跡,東漢以后石棺葬頓減,也與戈人戰(zhàn)敗后遠徙的情況相符。
前已論述石棺葬人群應(yīng)為后來史籍中出現(xiàn)的“冉駹夷”和“嘉良夷”,而根據(jù)羌人傳說、石棺葬出土器物以及延續(xù)的年代等考察,石棺葬又是戈基人的遺跡,由此而論,羌人傳說中先秦以來的戈基人與后來史籍中的“冉駹夷”和“嘉良夷”應(yīng)有淵源關(guān)系。再以族屬考之,《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稱“(冉駹夷)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即其地雜居者主要有夷、羌、氐三個民族,冉駹、嘉良既稱夷,則當為夷族。戈基人在羌人的口頭傳說中未涉及其族屬,但以冉駹、嘉良為夷族推之,戈基人也應(yīng)為夷族。筆者在民國時期的雜志上看到有關(guān)于“戈雞”、“姑雞”等夷人的記載:“冕寧縣素來不服治理的羅洪、戈雞、倮烏幾支夷人,在本年劉主席南巡寧屬時,自動投誠,政府就在這幾支夷人地面設(shè)了一個拖烏特別政治指導(dǎo)區(qū)?!保?1]22“灣霸倮夷分四支,落巫、羅洪、姑雞、謝家,以落巫家最有勢力……姑雞黑夷十四家,娃子二十八家,以夷哈為豪霸?!保?2]26“戈雞”、“姑雞”與羌族傳說中的“戈基”語音極近,想即是戈基人的兩個部落,文中也稱其為夷人,與冉駹、嘉良為夷人相合。
通過以上幾方面的考察,筆者得出了下面幾點認識。
(1)在地理分布范圍上,石棺葬人群與冉駹、嘉良和嘉絨藏族之間存在著密切的地緣關(guān)系。
(2)以石棺葬出土器物、墓葬情況及有關(guān)史籍記載為依據(jù),并結(jié)合到近現(xiàn)代的相關(guān)材料,對石棺葬和冉駹、嘉良以及現(xiàn)今嘉絨藏族的文化因素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其大部分文化特征皆相吻合,即使一些習慣因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和時間的變遷而產(chǎn)生變化,但現(xiàn)在仍能找到當時的遺跡和類似情況,石棺葬的族屬應(yīng)為史籍中記載的冉駹、嘉良。
(3)根據(jù)羌族傳說中戈人的種種情況,并考察戈人與石棺葬的關(guān)系,石棺葬應(yīng)為戈人的遺跡。戈人為先秦以來的當?shù)赝林用?,?yīng)屬夷族,與漢代的冉駹夷、隋唐的嘉良夷及現(xiàn)今的嘉絨藏族存在族屬上的淵源關(guān)系,其演進情況為:石棺葬人群(戈人)——冉駹夷——嘉良夷——嘉絨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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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