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
(吉林大學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12)
北魏宗室階層,即拓跋始祖神元帝力微的全體后裔,是北魏王朝統(tǒng)治核心代人軍功貴族集團的基石和骨干,在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領(lǐng)域全面處于強勢狀態(tài)。為鞏固宗室群體的領(lǐng)導地位,使之真正成為皇權(quán)的藩屏與支撐,北魏又采用魏晉五等貴族爵(王、公、侯、伯、子、男)將其打造為官僚體系之外的封君序列。關(guān)于北魏宗室階層的受爵問題,學界業(yè)已取得豐碩成果。①通論性成果有楊光輝:《漢唐封爵制度》,北京:學苑出版社,2001年。專題性成果如張鶴泉先生關(guān)于北魏宗王爵位封授的系列論文《北魏孝文帝改革諸王爵位封授制度考》(《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年第9期)、《北魏后期諸王爵位封授制度試探》(《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4期)。筆者亦曾系統(tǒng)梳理北魏宗室授爵基本特征,寫有《北魏宗室階層授爵略論》,載《社會科學輯刊》2013年第4期;著重考察北魏開國伊始王爵人事格局,寫有《北魏“天賜十王”考辨》,載《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然而,已有論著大多從宏觀視角把握宗室受爵的特性,卻忽略了具體的技術(shù)操作環(huán)節(jié)。故本文擬從宗室封君的食邑分布、禮儀待遇、仕宦標準和爵位封授管理四個方面展開,為北魏爵制的總體研究提供必要的參照,找尋貫穿其間的制度主線。
魏晉授爵比擬上古封建諸侯,通常伴隨舉行食邑的封授。但在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六年(492)改革爵制之前實行虛封,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七四對此闡釋甚詳。不過,北魏前期爵稱中的地名絕非毫無意義的名稱,該地名的空間方位和建制級別是衡量、調(diào)節(jié)封君地位的標尺。*張鶴泉:《北魏前期諸王虛封地改封考》,《古代文明》2011年第1期。也可以說,這時爵位連帶的是并未落實的虛擬食邑,抑或一俟時機成熟便能兌現(xiàn)的承諾。故《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存錄道武帝天賜元年(404)九月詔書云:“王封大郡,公封小郡,侯封大縣,子封小縣?!边@給人的感覺像是有期可待的信用支票。換言之,這些所謂的“封邑”在北魏統(tǒng)治者的觀念中是確實存在的,日本學者川本芳昭對漢人大族爵號與郡望關(guān)系的考察也證明了這一點。*川本芳昭:《魏晉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東京:汲古書院,1998年,第252頁。那么,分析北魏宗室封君虛擬食邑的地理位置也就有了研究價值。
遍檢史料,北魏前期有據(jù)可查的宗室“國邑”分布情況如下:(一)河北地域共34處:相州、定州各8處,冀州7處,瀛洲5處,安州、營州各2處,平州、燕州各1處;(二)山西地域共6處:肆州4處,并州、汾州各1處;(三)關(guān)隴地域共12處:雍州6處,秦州3處,涇州2處,梁州1處;(四)青齊徐兗地域共19處:徐州6處,青州、揚州各4處,兗州3處,齊州2處;(五)河南地域共24處:豫州14處,郢州6處,荊州3處,洛州1處;(六)江南地域共8處。*劉軍:《北魏宗室階層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2009年。下文所用數(shù)據(jù)亦引自該文,恕不再一一注出。由此可知,北魏在規(guī)劃未來政治版圖時,將宗室爵邑集中部署于河北平原(約占總數(shù)的33%)及江淮至荊洛一線(約占總數(shù)的42%)。前者力圖鞏固統(tǒng)治重心,后者旨在激勵宗室銳意進取、攻城略地,以求繼續(xù)在南進征程上建功立業(yè)。山西和關(guān)隴地域食邑較少,所占比例僅6%和12%。這是因為山西臨近京畿,而關(guān)隴為新占之戰(zhàn)略要地,遵照華夏傳統(tǒng)信條均不宜實施分封。
另外,宗室虛擬封邑與平城京畿的地理關(guān)系也是需要解決的問題。眾所周知,畿內(nèi)無分封是傳統(tǒng)儒家的政治理念,這個信條是否得到北魏王朝切實貫徹了呢?道武帝天興元年(398)遷都平城之際便劃定千里邦畿。《元和郡縣圖志》卷一四《河東道三》“云州”條載:“東至上谷軍都關(guān)(北京延慶),西至河(內(nèi)蒙古托克托喇嘛灣向南延伸至河曲),南至中山隘門塞(山西靈丘東南,當時中山與靈丘兩郡交界處),北至五原(內(nèi)蒙古九原),地方千里,以為甸服。孝文帝改為司州牧,置代尹。”*北魏平城京畿四至今日所在位置,參見李憑:《北魏平城時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1-52頁。京畿界限明確固定,時人畿內(nèi)概念十分強烈。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446)曾專門征發(fā)十萬民夫,“筑畿上塞圍,起上谷,西至于河,廣袤皆千里”,*《魏書》卷四《太武帝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1冊,第101頁。作為地標。若結(jié)合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四卷進行標圖作業(yè),將前述宗室封邑與之相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即便是虛擬分封,宗室食邑也絕不侵犯京畿地區(qū),拓跋統(tǒng)治者對華夏古禮的尊崇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孝文帝太和十六年(492)至十八年(494),推行“五等開建”,在早先虛封爵(后改稱散爵)基礎(chǔ)上另設開國爵序列,探討宗室開國爵食邑分布之特點便具有更加實際的意義。筆者統(tǒng)計結(jié)果是:(一)河北地域共45處:相州12處,定州10處,冀州8處,瀛州7處,幽州、燕州、安州各2處,營州、平州各1處;(二)山西地域共18處:并州12處,肆州4處,建州、汾州各1處;(三)關(guān)隴地域共18處:雍州9處,涇州4處,河州、秦州、岐州、梁州、華州各1處;(四)青齊徐揚地域共43處:兗州11處,青州10處,徐州9處,濟州、齊州各4處,揚州3處,光州2處。河南地域因遷都洛陽改設京畿,而將原有封邑全部搬遷。這表明,北魏后期宗室封君食邑仍密布河北(約占總數(shù)的36%)和青齊徐揚(約占總數(shù)的34%),這與前期大體一致。所不同的是,由于都城南遷,荊豫河洛不再劃地開國,山西、關(guān)中地區(qū)食邑數(shù)量則相應增長,比例皆提升至15%。以上僅是宗室分封之個案,并不足以說明北魏整個食邑體系的分布特征。但是,換個角度說,親尊莫二的宗室尚且如此安置,一般的庶姓官貴恐怕也不能例外。
總而言之,北魏宗室封君的食邑安排嚴格遵循地域避讓原則,行政級別為司州的京畿地區(qū)絕不分封,戰(zhàn)略要地審慎封授,內(nèi)地的一般區(qū)域則酌情安排。這既體現(xiàn)了對華夏政治傳統(tǒng)的恪守,亦符合王朝現(xiàn)實統(tǒng)治的需要。
禮儀是等級社會區(qū)分尊卑貴賤、長幼親疏的行為規(guī)范與道德準則,北魏宗室封君的實際身份地位便集中體現(xiàn)到相應的禮儀待遇上,其具體內(nèi)容需要辨明?!段簳肪砭拧缎⒚鞯奂o》載,正光元年(520),柔然國主阿那瓌來降,十一月己亥詔曰:“可封朔方郡開國公、蠕蠕王,食邑一千戶,錫以衣冕,加以軺車,祿恤儀衛(wèi),同乎戚蕃?!痹t書中的“戚蕃”實指皇魏宗王。*關(guān)于“戚蕃”的特定含義,見《魏書》卷四○《陸俟傳附陸睿傳》,太和十九年(495),定州刺史陸睿謀反,欲推舉南安王元楨、陽平王元頤和樂陵王元思譽,李沖、于烈上表曰:“睿結(jié)釁在心,陰構(gòu)不息,間說戚蕃,擬窺乾象?!笨芍?“戚蕃”專指南安、陽平和樂陵諸宗室王。阿那瓌既等同于宗王,那么反過來說,北魏宗室封君所享受的基本禮遇就應有冠冕、乘輿和儀衛(wèi)三項。
北魏冠冕實現(xiàn)正規(guī)化和序列化走過漫長的道路,直至孝文帝太和改制,尚有守舊元老東陽王拓跋丕“雅愛本風,不達新式?!砟松约盂蛶?而不能修飾容儀”。*《魏書》卷一四《神元平文諸帝子孫·武衛(wèi)將軍謂傳附丕傳》,第2冊,第360頁。到了孝明帝熙平二年(517),才由清河王元懌和黃門侍郎韋廷祥等“奏定五時朝服,準漢故事,五郊衣幘,各如方色焉”。*《隋書》卷一一《禮儀志六》,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標點本,第1冊,第238頁。宗室封君由是穿著制式朝服體現(xiàn)身份等級。其樣式可參考沿襲元魏的北齊河清服制?!端鍟肪硪灰弧抖Y儀志六》明載:“遠游三梁,諸王所服。其未冠,則空頂黑介幘。開國公、侯、伯、子、男及五等散爵未冠者,通如之?!T王纁朱綬,四采,赤黃縹紺,純朱質(zhì),纁文織,長二丈一尺,二百四十首,廣九寸。開國郡縣公、散郡縣公,玄朱綬,四采,玄赤縹紺,朱質(zhì),玄文織,長一丈八尺,百八十首,廣八寸。……”宗室五等封君的級別位差藉此得以鮮明呈現(xiàn)。
北魏對宗室封君的乘輿也有嚴格的規(guī)定。早在道武帝開國之初,令封君得乘“右騑”的金根車;諸皇子親王駕駟,“鸞輅立乘,畫輈龍首,朱輪繡轂,彩蓋朱里,龍旂九斿,畫云楱”;公乘安車,“緇漆,紫蓋朱里,畫輈,朱雀、青龍、白虎,龍旂八斿,駕三馬”;等等。*《魏書》卷一○八《禮志四》,第8冊,第2812-2813頁。這套制度草創(chuàng)粗糙,需留待日后完善?!端鍟肪硪弧稹抖Y儀志五》:“至熙平九年(筆者按:疑為元年之訛誤),明帝又詔侍中崔光與安豐王延明、博士崔瓚采其議,大造車服。”宗室封君座駕的等級標志才愈發(fā)明顯。
宗室封君的儀仗氣派非常,按照級別配備數(shù)量不等的儀衛(wèi)侍從人員,如皇子親王設典衛(wèi)令、齋帥、防閣等。*《魏書》卷二一《獻文六王上·咸陽王禧傳》,第2冊,第538頁。突出的典型是高陽王元雍,“給輿、羽葆鼓吹、虎賁班劍百人?!鰟t鳴騶御道,文物成行,鐃吹響發(fā),笳聲哀轉(zhuǎn)?!?楊衒之、范祥雍:《洛陽伽藍記校注》卷四《城西·追光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76-177頁。這或許是宗王一級的特別禮遇,宗室五等爵也有各自的儀衛(wèi)等級,只是囿于資料,實難知曉。不過,北魏宗室封君的等級差別可在皇帝鹵簿中得到曲折的反映。《魏書》卷一○八《禮志四》:“(道武帝)天賜二年初,改大駕魚麗雁行,更為方陳鹵簿。列步騎,內(nèi)外為四重,列標建旌,通門四達,五色車旗各處其方。諸王導從在鉀騎內(nèi),公在幢內(nèi),侯在步矟內(nèi),子在刀盾內(nèi)。五品朝臣使列乘輿前兩廂,宮卑者先引?!笨梢?宗室封君依爵位高低被排擺在皇帝法駕由近及遠的不同位置上,其身份尊卑便一目了然;而宗室封君凌駕異姓勛貴的身份也初露端倪??傊?脫胎“生蕃”的拓跋族入主中原后,積極吸納華夏禮儀文化,在皇族內(nèi)部利用禮制構(gòu)建等級序列,灌輸尊卑有別的綱常名教,并使之與爵位制度相配合,昭示著他們疾速邁向文明階段。
北魏社會究竟是“官本位”還是“爵本位”乃時下學界熱議的話題。一般認為,官職在決定身份、配置資源方面發(fā)揮的作用似乎更大,“官本位”論于是占據(jù)上風,爵必須向官靠攏,轉(zhuǎn)換為官資,方能實現(xiàn)自身價值。北魏從道武帝天賜定制到孝文帝后《職員令》的頒行,都在嘗試官爵一體化,即把官和爵納入同一品階序列參照比較,目的就在于此。如果套用閻步克先生“品位”與“職位”的理論,爵位構(gòu)成了跟人走,而不是附麗于職位的“本品”,*閻步克:《品位與職位——秦漢魏晉南北朝官階制度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1頁。為維護封君的政治權(quán)利,爵位可依據(jù)自身的秩級獲得相應的官職。北魏封君仕宦資格的兌現(xiàn)方式前后期迥然有異,暫以孝文帝太和改制為界,前期是以將軍軍號為媒介搭建官爵連通的紐帶。具體而言,朝廷在冊封的同時自動授予級別相當?shù)膶④娷娞?封君便可據(jù)此軍號起家。這樣看來,封君的起家官品與爵位秩級是等同的,其利益得到很好的照顧。宗室作為受爵主體無疑是這套運作程序的啟動者和最大受益者。
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爵位與將軍軍號的固定搭配始于明元帝冊封諸皇子。*張鶴泉:《北魏前期封授諸王爵位加拜將軍號制度試探》,《史學月刊》2012年第11期?!段簳肪砣睹髟奂o》:“(泰常七年四月)封皇子燾為泰平王,燾,字佛厘,拜相國,加大將軍;丕為樂平王,加車騎大將軍;……俊為新興王,加鎮(zhèn)軍大將軍?!北仨氄f明的是,宗室封君的將軍軍號不僅惠及己身,還可隨爵位傳襲,后世蕃代者仍以此釋褐。如樂安王拓跋范嗣子拓跋良襲爵,加衛(wèi)大將軍。*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靈丘縣文物局:《山西靈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太武皇子“東平王翰,真君三年封秦王,拜侍中、中軍大將軍?!拥婪?襲爵,中軍大將軍”。*《魏書》卷一八《太武五王·東平王翰傳》,第2冊,第418頁。以上是身份尊顯的宗王,我們相信,宗室五等封君都有類似的待遇,只是欠缺資料證明。通過爵位與將軍軍號的組合,宗室封君得以高階起家。但好景不長,《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舊制,諸以勛賜官爵者子孫世襲軍號。(太和)十六年,改降五等,始革之,止襲爵而已?!币饧磳⒕粑缓蛯④娷娞枏氐酌撱^,封君就此失去了軍號起家的特權(quán)。究其原因,王朝日久,爵位不斷累積,軍號愈發(fā)輕率泛濫,由此造成的職位、薪俸成為亟待卸掉的包袱。
北魏太和中葉,孝文帝在南朝降臣劉昶、王肅的輔佐下改革官制,系統(tǒng)吸收南朝發(fā)達的貴族制,貫徹“流品”思想成為宗室實現(xiàn)貴族化的首要舉措。*宮崎市定:《科舉前史——九品官人法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5頁。按照貴族主義的原則,拓跋氏原本相對平等的氏族“直勤”體制讓位給基于父祖官爵權(quán)勢的家格門第。宗室封君憑借爵位優(yōu)勢在仕進方面又可獨占鰲頭?!段簳肪戆恕缎涞奂o》載永平二年(509)十二月詔曰:“五等諸侯,比無選式。其同姓者出身:公正六下,侯從六上,伯從六下,子正七上,男正七下。異族出身:公從七上,侯從七下,伯正八上,子正八下,男從八上。清修出身:公從八下,侯正九上,伯正九下,子從九上,男從九下??梢来藬⒅??!彼^“同姓”,即是皇室宗親,此詔規(guī)定了宗室五等封君的起家標準。按日本學者宮崎市定的講法,這里采用的官品是太和廿三年頒行的后《職員令》,其最大特點是唯“流品”是從,以魏晉舊官制六品貴族線為界,其上重劃流內(nèi)正從九品,其下單列流外勛品,以示士庶天隔,使得各居其所,互不干擾。*宮崎市定:《科舉前史——九品官人法研究》,第26頁。那么,回歸魏晉舊制換算宗室封君起家官品分別為公、侯、伯皆四品,子、男五品,該標準在理論上對應中正鄉(xiāng)品一品,是異姓名望士族(門第二品)根本無法企及的。北魏王朝混同胡漢,傾力包裝宗室為天下頭等冠族的意圖暴露無遺。宮崎市定所謂內(nèi)徙拓跋族“有尊嚴的漢化”意即如此。
宣武帝永平詔書的最大缺陷是沒有規(guī)定宗王的起家標準,需要梳理史料予以補充。北魏后期把宗王分為皇子親王和后嗣藩王區(qū)別對待,皇子冊封親王,不再例加諸大將軍銜,而是授予內(nèi)外要職。據(jù)《魏書》卷二二《孝文五王列傳》記載,孝文皇子京兆王元愉“太和二十一年封,拜都督、徐州刺史”,后《職員令》定其為正三品;清河王元懌“太和二十一年封,世宗初,拜侍中”,此職亦為正三品。據(jù)考證,廣平王元懷的起家官同是正三品侍中,*劉軍:《〈魏書·廣平王元懷傳〉補疑》,《古代文明》2013年第4期。汝南王元悅則出身正二品的高級文散特進。*《魏書》卷九《孝明帝紀》,第1冊,第225頁。由此可知,皇子親王起家的區(qū)間是正二品至正三品。至于嗣王,解褐范圍應在從三品之下,以便與皇子親王相互銜接。如廣平王元悌,陳留王元寬起家從三品散騎常侍;樂浪王元忠,彭城王元劭起家正四品上階少卿;廣川王元煥,南平王元暐,武昌王元和,淮南王元敬先、元宣洪起家從四品下階諫議大夫。*劉軍:《北魏宗室階層研究》,第115-118頁。總括而言,正從四品是宗王起家的底限,也是其獨享的權(quán)利領(lǐng)地,絕不容忍其他勢力染指。宣武帝時,帝黨人物甄琛勾結(jié)恩幸,飛揚跋扈,“令布衣之父,超登正四之官;七品之弟,越陟三階之祿”, 便遭痛斥“虧先皇之選典,塵圣明之官人”。*《魏書》卷六八《甄琛傳》,第4冊,第1513頁。是為明證。
在官爵一體化的后《職員令》中,王、開國郡公為正一品,開國縣公、散公為從一品,開國縣侯正二品,散侯從二品,開國縣伯正三品,散伯從三品,開國縣子正四品,散子從四品,開國縣男正五品,散男從五品。宗室五等封君的起家官品俱低于爵品,這與北魏前期二者保持一致的情況截然不同。這樣,宗室封君就需要經(jīng)歷一段晉升途徑方可實現(xiàn)官爵齊平,這段距離遠近不一,大致王差一至三品,公差五品,侯差四品,伯差三品,子差三品,男差二品,平均值約為四品,這與魏晉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相差四品的慣例異曲同工。那么是否可以推測,對于北魏宗室而言,爵位是其鄉(xiāng)品評定的重要指數(shù),通過爵與官的協(xié)調(diào)配合最終達成宗室階層有序的官僚化。此外,宗室的爵位還可恩蔭親族、保舉子弟入仕,帶有任子的殘痕,筆者將另著專文對此論證,茲不贅述。北魏無論胡漢,士子仕進仍然延續(xù)魏晉九品官人法,“以八國姓族難分,故國立大師、小師,令辯其宗黨,品舉人才。自八國以外,郡各自立師,職分如八國,比今之中正也。宗室立宗師,亦如州郡八國之儀?!?《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第8冊,第2974頁。上述研究進而揭示,爵位在形成宗室官資,決定其仕途升遷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爵位的這種政治功效是毋庸置疑的。
爵位關(guān)乎宗室地位的升降、權(quán)益的多寡,乃至政權(quán)的穩(wěn)固,因此北魏朝廷對宗室受爵事宜格外關(guān)注,除制定完善的規(guī)章細則外,還明令相關(guān)衙署從嚴管理。楊光輝先生指出,漢唐的爵位由皇帝、尚書省和鴻臚寺統(tǒng)一處置。*楊光輝:《漢唐封爵制度》,北京: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103-106頁。北魏照搬漢晉舊制,自然不會例外?,F(xiàn)搜羅史料,予以驗證。
首先,君臨天下的皇帝對宗室受爵擁有最高決斷權(quán)。宗室只有經(jīng)過皇帝下詔冊命才能正式獲得爵位?!对樐怪尽?“孝昌二年中,有詔以文宣王于高祖孝文皇帝晏駕之始,跪玉幾,受遺托,輔宣帝之功,追加嗣子任城王彝邑千室。析戶五百,分封公為東阿縣開國公?!?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4頁?;实鄣脑t冊作為授爵憑證,必須永久保存?!对涯怪尽?“爰發(fā)明詔,析土瀛墟,胙以山河。樂城縣公食邑千五百戶,丹書鐵券,藏之宗廟?!?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145頁。若宗室封君絕嗣,皇帝可為其指定繼承人?!段簳肪硪凰摹渡裨轿闹T帝子孫·高涼王孤傳附大曹傳》:“(太原郡公元大曹)卒,無子,國除。世宗又以大曹從兄子洪威紹?!蓖瑫硪涣兜牢淦咄酢ず娱g王脩傳》:“(河間王拓跋脩)薨,無子。世祖繼絕世,詔河南王曜之子羯兒襲脩爵?!弊谑揖粑粋饕u發(fā)生糾紛,皇帝予以終審裁決。武昌王元鑒死后,先前主動讓爵的兄長元和與侄子元伯宗競求承襲,世宗詔曰:“和初以讓鑒,而鑒還讓其子,交讓之道,于是乎著。其子早終,可聽和襲?!?《魏書》卷一六《道武七王·河南王曜傳附和傳》,第2冊,第398頁。又濟陰王元郁賜死,子侄元弼與元誕爭襲,“詔以(元)偃正元妃息曇首(誕),濟陰王嫡孫,可聽紹封,以纂先緒。”*《魏書》卷一九《景穆十二王上·濟陰王小新成傳附誕傳》,第2冊,第448頁。宗室如悖逆禮法、襲爵失序,皇帝必須及時糾正。如文成皇子河間王拓跋若去世,“詔京兆康王子太安為后。太安于若為從弟,非相后之義,廢之,以齊郡王子琛繼?!?《魏書》卷二○《文成五王·河間王若傳》,第2冊,第529頁。又趙郡王元干之子元諶,“本年長,應襲王封,其父靈王寵愛其弟謐,以為世子。莊帝詔復諶封趙郡王?!?《魏書》卷二一《獻文六王上·趙郡王干傳附諶傳》,第2冊,第544頁??芍?北魏皇帝在宗室受爵問題上的權(quán)威神圣不可動搖,充分說明爵位是人王帝主駕馭臣工的利器。
其次,尚書省對宗室受爵享有建議權(quán)。尚書省通常秉承皇帝意旨,酌情擬定宗室受爵議案,再呈獻皇帝御覽核準。典型事例見《魏書》卷一九《景穆十二王上·廣平王洛侯傳附匡傳》,宣武帝時,過繼至廣平王元洛侯門下的元匡“表引樂陵、章武之例,求紹洛侯封,詔付尚書議。尚書奏聽襲封,以明興絕之義”。當時,以外戚高肇為首的尚書省頻頻處置宗室爵位事宜。如前引元和、元伯宗叔侄競奪武昌王,尚書令高肇述說奏報事件原委,提議“(元)和先讓后求,有乖道素,請令伯宗承襲”。*《魏書》卷一六《道武七王·河南王曜傳附和傳》,第2冊,第398頁。高肇又遵皇帝指示,調(diào)整宗王的食邑戶數(shù)。朝臣張普惠事后指出:“故尚書令臣肇,未能遠稽古義,近究成旨,以初封之詔,有親王二千戶、始蕃一千戶、二蕃五百戶、三蕃三百戶,謂是親疏世減之法;又以開國五等,有所減之言,以為世減之趣。遂立格奏奪,稱是高祖本意,仍被旨可?!?《魏書》卷七八《張普惠傳》,第5冊,第1742頁。足見,北魏尚書省在宗室爵位事務上是有充分發(fā)言權(quán)的。進而表明宗室受爵不是皇家的“私”事,而是關(guān)系國運的“公”事,所以要同其他政務一樣,統(tǒng)歸行政中樞尚書省辦理。
再次,宗室爵位的封授和削奪由鴻臚寺具體執(zhí)行。鴻臚位列九卿之一,本是掌管爵位的最高官署?!独m(xù)漢書·百官志》本注曰:“掌諸侯及四方歸義蠻夷?!首影萃?贊授印綬。及拜諸侯、諸侯嗣子及四方夷狄封者,臺下鴻臚召拜之?!辈贿^,魏晉以降,九卿式微,權(quán)力漸被尚書、中書、門下三省攫奪。北魏鴻臚作為宗室爵位授拜或罷黜儀式的主持者,僅具禮節(jié)象征的職能,毫無處分權(quán)可言。舉例來說,元英攻略義陽,“世宗大悅,乃復之,改封中山王,食邑一千戶,遣大使、鴻臚少卿睦延吉持節(jié)就拜?!?《魏書》卷一九《景穆十二王下·南安王楨傳附英傳》,第2冊,第499頁。這是授爵,奪爵亦如此。宣武帝時,御史中尉崔亮彈劾北海王元詳貪賄淫亂,“請以見事,免所居官爵,付鴻臚削奪,輒下禁止,付廷尉治罪?!?《魏書》卷二一《獻文六王上·北海王詳傳》,第2冊,第562頁。即在將案犯引入司法審判之前,由鴻臚先行奪爵程序??傊?鴻臚在宗室爵位事務中的象征意味大于實際作用。
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拓跋族長宗師召集的皇家議事會——宗議對宗室爵位的傳授產(chǎn)生極強的影響力。《魏書》卷一九《景穆十二王下·南安王楨傳附熙傳》:“(中山王元英世子元熙)輕躁浮動。英深慮非保家之主,常欲廢之,立第四子略為世子,宗議不聽,略又固請,乃止?!笨梢?宗室封君違背法度、擅行廢立必遭宗議阻撓。我們知道,北魏宗議是拓跋氏“私”的家族組織,主要依靠“家規(guī)”而非“國法”約束宗室。*劉軍:《拓跋宗師考述》,《唐都學刊》2012年第1期。宗議及尚書省、鴻臚寺是分別從“私家”和“國家”兩個層面管理宗室爵位的,二者皆隸屬于皇帝,唯皇權(quán)馬首是瞻。從這個意義上說,宗室受爵運作不能簡單地視為諸衙署間的權(quán)力制衡,還要看到皇帝協(xié)調(diào)公私、家國場域的平衡效用。
綜上所述,關(guān)于北魏爵制的總體研究及宗室階層在封爵體系中的地位,學界已經(jīng)取得相當進展,我們只能就宗室受爵的操作管理和爵位的某些功用尋找突破點。前文所論再次證明北魏爵位不是空洞的榮譽稱號或身份象征,而是與實際的統(tǒng)治權(quán)益緊密相關(guān)的。除了耳熟能詳?shù)囊率匙舛惡陀H恤外,還有禮儀優(yōu)待和政治效用,這兩項乃前人未曾措意之處。進而言之,爵位蘊含的等級秩序需要外在物化的儀式程序予以表現(xiàn),還要附著于官僚機器的運行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在某種程度上,包括北魏在內(nèi)的歷代封建王朝的爵制都不具有獨立性,“官本位”而非“爵本位”才是中華帝國現(xiàn)象的本質(zhì)屬性。我們還看到,北魏朝廷對宗室受爵的管控異常嚴格,無論是虛封爵還是開國爵,食邑的地理分布都是經(jīng)過認真考量和細致斟酌的,恪守儒家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念為依據(jù)。而在宗室爵位事宜的處理上,專制皇權(quán)也要綜合“公”與“私”兩方面的意見,折射出中古胡人家國語境的現(xiàn)實轉(zhuǎn)換??偠灾?北魏封爵在宗室階層趨向官僚貴族化的進程中起到助推作用,它絕非后世史家評價那樣空泛虛濫、流于形式,而是充分發(fā)揮了治國利器之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