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苡程
你好,不知名的先生或女士:
人生如此短暫,我必須懺悔才能安心地走!那年我23歲,在曼哈頓的一個郵局當郵差。我負責遞送郵件的那個區(qū)中有一戶是律師柯林斯家??铝炙瓜壬呐畠耗贻p貌美,總愛穿一件鵝黃色的長裙。每次當我的自行車還沒有騎至她家時,就能遠遠看到柯林斯小姐已經(jīng)站在她家門口的臺階上向我張望了。每當我把一封貼著古怪的中國郵票的航空信遞到她手里時,她就會興奮地連聲謝我,從郵戳上看,那些從中國來的信平均一星期來一封,有時兩封。信封上總寫著:奧莉維亞·柯林斯小姐收。落款是穆克,只有姓,沒有名。
不知從何時起,我的所有羨慕之情逐漸變成了難以忍受的妒忌。每當迎著奧莉維亞焦灼和期盼的眼神時,我就開始想像她等待的其實是我。
絕望最終讓我喪失了理智。我開始把奧莉維亞未婚夫的來信藏起來,并拆看了它們。我知道了那個叫大衛(wèi)·穆克的年輕人正在中國云南的滇緬邊境服役,是陳納德將軍率領(lǐng)的飛虎隊里的主力飛行員。他在信中對奧莉維亞說他每天都在想她。
由于柯林斯家的人每次都會把要寄出的郵件放在郵箱里讓我?guī)ё撸揖谷话褗W莉維亞寄給她未婚夫的信也扣留了。不久,我在大衛(wèi)·穆克的信里看到他開始詢問奧莉維亞為什么不給他寫信了,十幾封這樣的信之后,他的來信開始減少,信里的語氣也充滿了疑惑和失望?!皧W莉維亞,你不再保佑我了嗎?沒有你的保護,我的命運難卜。今天我的飛機被一架日本飛機打中了尾巴,我僥幸逃生。收不到你的來信,我的生命已經(jīng)失去意義,開始枯萎,我不知道每天出航的意義何在了?!?/p>
那段時間里,我目睹奧莉維亞一次又一次因為沒有收到信而心焦和失望,心里的確不無內(nèi)疚。但是我偏偏好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樣,就是不把信交給她。
一次,我送信到奧莉維亞的鄰居家時,聽見他家的兩個用人的一番低聲議論。其中一個說:“聽說那個可憐的姑娘得了肺炎,病得好像不輕呢?!绷硪粋€接著說:“聽說是因為受不了未婚夫陣亡的打擊才病的?!?/p>
上帝啊,奧莉維亞已經(jīng)認定大衛(wèi)·穆克陣亡了,而對方呢?會不會以為奧莉維亞變了心?可我扣留他們信件的時候怎么沒有想到呢?
從那以后,我只見過一次奧莉維亞。那次,她手扶著墻壁,眼神黯淡看著我空空的雙手,然后慢慢地轉(zhuǎn)身回去。她的確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孱弱無力,眼睛深陷而呆滯。我不敢和她對視,急忙騎車離去。
奧莉維亞再也沒有出來等信了。有一天,我送信路過柯林斯家時,看到門口聚集著前來參加奧莉維亞葬禮的人。直到那時,我似乎才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到底對那個姑娘和她的家人做了什么。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此生不值得任何人去愛,也不可能去愛任何人了。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小人、罪人、劊子手。
我不敢去想大衛(wèi)·穆克是否還活著。我很快辭去了工作,遠離紐約,到西部當了很多年的園林工人,這樣我就可以不必與人打交道。直到59歲那年我父親去世,我才重返紐約。
我已經(jīng)76歲了,身體從去年開始出現(xiàn)了衰竭的跡象,我預(yù)感到自己用不了太久就要離開人世。我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做了一件惡毒的事,傷害了兩個無辜的年輕人和他們的家人。這個罪孽讓我的后半生一直在孤獨中度過,我的靈魂每一天都在被懊悔啃噬。很多年來,我一直用做最累的義工去贖我犯下的罪孽,但我知道這也遠遠不夠。
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罪孽的人。只因為你是個陌生人,我愿意向你訴說,把這個沉重的秘密卸下,留在塵世,因為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必須懺悔才能安心地走,我不能錯過你給我的這個惟一的機會。
如果能有來世,我只想變成一朵玫瑰,活著只為有情人傳遞幸福,即使隔天就會枯萎死去。
前郵遞員西門·斯圖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