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芳 代苗雪[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安徽 蕪湖 241001]
作 者:何敏芳、代苗雪,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莫言是先鋒派作家最具實力的代表,他大膽地進行語言的創(chuàng)新與實驗,試圖將語言的地位提升到小說本體的高度,表現(xiàn)出一種鮮明的語言本體意識。從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到《紅高粱》《豐乳肥臀》,再到《蛙》,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文學(xué)奇跡并留下了風(fēng)格不同的創(chuàng)作印記。而正是莫言的大膽創(chuàng)新與敢于承擔(dān),使他筆下的語言形象顯得突出和深刻。王一川認為,如果具體分析,漢語形象可以有四個層面:語音形象、文法形象、辭格形象和語體形象①。本文將從這四個角度對莫言的《蛙》《紅高粱家族》等進行語言形象分析。
語音形象是指漢語的語音組織在表意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性形象系統(tǒng),包括聲調(diào)形象、語調(diào)形象、節(jié)奏形象和韻律形象②。莫言的小說是中國“狂歡化文學(xué)”的典型文本。從《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等作品開始,莫言的寫作始終縈繞著宏大意識形態(tài),通過民間化的寫作姿態(tài)以及狂歡的文學(xué)精神,將一種全新的生存意識和審美趣味深刻地折射出來。真實再現(xiàn)出眾聲喧嘩、生機勃勃的民間生存世界。在莫言這里,語言狂歡并不是一種寫作游戲,而是抵抗和顛覆宏大意識形態(tài)的手段。莫言通過運用怪誕奇特的文體形式和自在靈活的言語表達以及充滿活力的民間生命書寫形式,既對僵化頑固、陳舊腐朽的話語和觀念進行了嘲弄和批判,又對生機盎然的民間生存方式和生命形態(tài)進行了宣揚和贊頌。如《紅高粱家族》中描寫“我”奶奶回門的那段:“我奶奶摔碗之后,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婉轉(zhuǎn),感情飽滿,水分充沛,屋里盛不下,溢到屋外邊,飛散到田野里去,與夏末的已經(jīng)受精的高粱的聲響融洽在一起?!雹塾秩纭拔摇睜敔敵哪嵌危骸懊妹媚愦竽懙赝白?,鐵打的牙關(guān),鋼鑄的骨頭,通天的大陸九千九百九十九;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從此后高搭起紅繡樓,拋撒著紅繡球,正打著我的頭,與你喝一壺紅殷殷的高粱酒?!雹?/p>
文法形象是漢語的語詞、語句和語篇組織在表意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富于修辭性的形象系統(tǒng),包括詞法形象、句法形象和篇法形象。⑤莫言的小說語言的創(chuàng)新實驗突出表現(xiàn)在對語言的反常規(guī)運用方面,在詞語的修辭上,善于運用變異手法對詞語的形式、意義和搭配等方面進行開掘和創(chuàng)新?!锻堋愤@部小說中詞語形式上的變異可以大體概括為以下三種情況:
(一)詞形變異。語素替換。將詞語中的某個語素替換,仿造出一個新詞(類似于修辭格中的仿擬)以繼承和超越舊詞,增強詞的理性意義或色彩意義。例如:“村子里有很多人羨慕這個職業(yè),但都望騾卻步?!薄皬V場上人流如蟻,‘麒麟送子’的節(jié)目正在上演?!薄叭绻l(fā)生了,那就不是奇跡,而是神跡。”⑥語素重組。語素不變,將語素的排列方式改變,從而使表達的意義更符合語境的要求。例如:“許司令說了,用八抬大轎抬不來,就用繩子給老子捆來,先兵后禮,老子擺大宴請他!”⑦詞形拆分。拆開詞語,將其他成分加入中間,從而充分拓展語言的表現(xiàn)張力。例如:“聽聽這詞兒!躍躍欲試!我雖躍躍,但已經(jīng)不想試了?!薄暗?dāng)時為了打開局面,為了革掉舊法接生命。姑姑沒來得及考慮這個問題?!雹?/p>
(二)詞義變異。詞義即詞的內(nèi)容,包括詞的理性意義和色彩意義?!锻堋分性~語意義上的變異可以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詞語理性意義的變異。詞語的理性意義是指詞義中同表達概念有關(guān)的意義部分,詞典中對詞目所做的解釋,主要是理性意義。理性意義變異的途徑之一是開發(fā)詞語的潛在意義,王希杰在《修辭學(xué)通論》中論及詞語意義的顯性和潛性,認為合理開發(fā)詞的潛性意義,有益于語言變異修辭的嘗試。在《蛙》這部小說中,理性義的變異主要表現(xiàn)為激活詞語的潛在意義。例如:“的確是絕配,小獅子道,連根孩子毛都沒生出來,不是絕配是什么?”“我認為他是一個既生不逢時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個用情專一、如果機緣湊巧足可譜寫出傳唱千古的愛情詩篇的情種。”⑨
詞語色彩意義的變異。詞語的色彩意義又稱附屬義,它是附著在詞的理性意義之上的表達人或語境所賦予的特定感受的意義,分為三種:感情類、語體類和形象類?!锻堋愤@部小說中詞語色彩意義的變異突出表現(xiàn)在轉(zhuǎn)變感情色彩和轉(zhuǎn)換語體色彩上。例如:“連附著在集市上的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著來了?!雹?/p>
(三)詞語搭配變異。詞語的搭配變異,即詞語的超常搭配。王希杰的《修辭學(xué)通論》貫穿始終的是他的“四個世界”理論,即語言世界、物理世界、文化世界和心理世界,修辭的最高原則是得體性,語言在低層面上的偏離如果能從更高的層面上得到解釋,那就是積極的修辭。正是某種文化和心理因素的影響才導(dǎo)致了某些搭配上的變異。在《蛙》這部小說中屢屢出現(xiàn)詞語的超常搭配,下面分別加以具體討論。
詞性的超常搭配有意臨時改變詞語在搭配中的詞性,突破詞性的常規(guī),以使表達新穎奇特、回味無窮。《蛙》這部小說中詞性變異的情況經(jīng)常出現(xiàn)。例如:“還是新社會好啊!生了孩子還給東西,我母親說:國家缺人呢,國家等著用人呢,國家珍貴人呢?!薄澳銈兒宋覀兊男?!”?
詞義范圍的超常搭配。詞義范圍的超常搭配有意突破詞語搭配范圍的限制,從而獲得更藝術(shù)的表達,以將人的感受強化,使感情得到巧妙地傳遞。例如:“王仁美躺在車廂里,身上蒙著一床被子,車廂顛簸的很厲害,將她的哭聲顛得曲里拐彎?!?
矛盾表達。矛盾表達法將兩種相互矛盾或排斥的詞語組合在一起描述一種現(xiàn)象或事物,達到對比和耐人尋味的效果。例如:“王膽抱著陳耳,像小狗叼著大玩具,有幾分滑稽,又有幾分莊嚴。”“生育繁衍,多么莊嚴又多么世俗,多么嚴肅又多么荒唐?!?
辭格形象是那種形成一定表現(xiàn)模式的富有特殊審美表現(xiàn)力的語言方式,如比喻、比擬、拈連、仿擬、引用、跳脫、排比、反復(fù)、對偶、夸張、反語、倒裝、回文等;新的辭格也層出不窮,如留白、新典、雙飾、用歧、會意、絕語、閃避、別解等。辭格的成功運用往往會使?jié)h語呈現(xiàn)出動人的“形象”魅力。?在莫言的小說中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一)現(xiàn)代通感的運用。通感使各種信息都呈現(xiàn)出一種放射性傳導(dǎo),拓展了其速度、深度、廣度和密度,它能最形象生動地表達出最難以言傳的復(fù)雜細微的感受。下面是《金發(fā)嬰兒》里的幾個例句——聽覺變嗅覺:“她的叫聲很響,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嗅覺變視覺:“槐花的悶香像海水一樣彌漫著……風(fēng)吹來,把香氣吹成帶狀?!币暋⒙犛X互變:“醒來聽到太陽正嘎吱吱地響著,像一條老牛車在爬著上坡路?!?/p>
(二)古典語言的化用。莫言注重從中國古典語言里融會貫通,自鑄新詞,描情狀物精練簡約、表現(xiàn)力強。例如:成語新用:“鳥兒歡快地奔向青天白日?!保ā吨贰罚?;“半個腮花紅月圓 ?!保ā肚锼罚┰茫骸皳潴S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保ā锻该鞯募t蘿卜》)古今合用:“風(fēng)通過花白的頭發(fā),幡動的衣襟,柔軟的樹木,表現(xiàn)出自己來;雨點大如銅錢,疏可跑馬?!保ā肚锴Ъ堋罚?/p>
語體形象是針對文學(xué)文本中的多種文類、語式或體式運用而言的,指文學(xué)文本為造成特殊的表達效果而綜合地混雜或并用多種不同文類、語式或體式時呈現(xiàn)的漢語形象。?莫言小說多講述鬼怪神魔與民間歷史中的奇人奇事,在語言、結(jié)構(gòu)、敘述視角方面也進行了不懈的探索,追求傳奇性與寓言性兼具的審美表現(xiàn),小說的審美意境既有實境之奇,又有虛境之奇,開拓了人類的審美視野,豐富了人類的審美體驗。
莫言的小說注重歷史敘事和民間敘事,在他的作品中刻畫了許多奇人奇事,如《紅高粱家族》: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傳奇愛情故事;《生死疲勞》:歷經(jīng)六道輪回的西門鬧;《透明的紅蘿卜》:富于想象力的黑孩子;《豐乳肥臀》:集敘述者、經(jīng)歷者和評論者三種角色于一身,并有戀乳情節(jié)的上官金童;《蛙》:集書信、敘事和戲劇等多種方式講述了姑姑的傳奇人生等等。此外莫言的小說中有很多不同體裁的文字,民歌、信件、民間故事等鑲嵌在小說正文之中,在巴赫金的理論中稱為“鑲嵌體裁”,認為它們是將雜語引進與組織在一起的有效形式,以組成對話,表達不同聲音,是小說語言的統(tǒng)一性分解。總之,為編織好小說的“外衣”,莫言對一切古今中外的語言“絲線”,都大膽地采取了“拿出主義”,而且編得巧,編得別具一格。
莫言無疑是一位出色的語言大師,駕馭語言的能力可謂登峰造極。他創(chuàng)造出一批經(jīng)典形象與人物,他的小說是我們進行語言研究的語料寶庫,他在語言應(yīng)用中的創(chuàng)新和變異拓展了文學(xué)語言感性化的表現(xiàn)空間,給當(dāng)代文壇帶來了清新奇異的新風(fēng)尚,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語言研究的新方向。
①②⑤?? 王一川:《漢語形象與中國現(xiàn)代文論》,《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1年第6期。
③④⑥⑦⑧⑨⑩??? 莫言:《莫言自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