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苑[山東師范大學, 濟南 250014]
“泉香而酒冽”探微
⊙王 苑[山東師范大學, 濟南 250014]
歐陽修散文名篇《醉翁亭記》中“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之句的藝術手法自古便為人們留意關注并開掘闡釋,本文在前人的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入探究互文的藝術特色進而剖析中國古代詩文的獨特魅力。
互文 倒裝 以少勝多 文約事豐
歐陽修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記》以“樂”字貫穿全篇,從山水之樂、游人之樂寫到賓宴之樂,最后歸結到作者的自得其樂。其寫賓宴之樂處有“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之句。有的注本認為“泉香而酒冽”是“泉冽而酒香”的倒。金代王若虛卻說:“《醉翁亭記》言太守宴曰:‘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保ā朵锬线z老集》卷36《文辨三》)“旋造”,意思相當于“倒裝”。
以“香”狀“酒”,以“冽”狀“泉”,似乎貼切恰當,說成“泉香而酒冽”,粗讀頗嫌不順,其實,這里反映出我國古代詩文中另一種修辭現(xiàn)象。
“泉香”一詞,造語原有所本。《禮記正義》卷十七《月令》記“仲冬之月”,“大酋”(酒官之長)釀酒“兼用六物”,其一即“水泉必香”,歐陽修的“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實從此化出?!度敝茉姟罚涫濉杜涞畚琛访鑼扆S戒沐浴時也說:“匏器潔,水泉香?!比浴跋闳睘槊?,更屬常見,如河南汲縣、安徽和縣都有。陜西鳳縣即有二“香泉”,其一“在縣西十五里,水出石罅,味甘冽,可釀酒”。(《鳳縣志》卷一)詩文中“香泉”一詞也是屢用的,如宋之問《秋晚游普耀寺》:“花覆香泉密,藤緣寶樹幽”,丁仙芝《和薦福寺英公新構禪堂》:“咒中灑甘露,指處流泉香”,杜甫《留花門》:“沙苑臨清渭,泉香草豐潔”,趙嘏《送僧歸廬山》:“題詩片石侵云在,洗缽香泉覆菊流”等。詩人們還從“泉香”、“水香”馳騁想象,鑄造絢麗多彩的詩歌意境:或說水香是由于花開吐香而成,如許渾《滄浪峽》:“一聲溪鳥暗云散,萬片野花流水香”,元稹《湘南登臨湘樓》:“高處望瀟湘,花時萬井香”,溫庭筠《西陵道上茶歌》:“澗花入井水味香,山月當人松影直”,杜牧《華清宮》:“零葉翻紅萬樹霜,玉蓮開蕊暖泉香”,王安石《天童山溪上》:“溪深樹密無人處,唯有幽花渡水香”等;或說水香是因美人體香所染,如杜甫《數(shù)陪章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二首》其二:“立馬千山暮,回舟一水香”,艷而不褻,而其設想之奇,頗出人意表。
“互文”是我國古代詩文中常見的修辭手法,其最普遍的格式是上下兩個句子或詞組,對舉成文,字異意同。如《詩經(jīng)·邶風·旄丘》講黎國君臣因受狄人攻略逃到衛(wèi)國,向晉國求救,晉卻稽延不出,黎人怨恨地說:“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鄙暇涞摹芭c”和下句的“以”同義,都作原因講。又如江淹《泣賦》的“慮尺折而寸斷”,“尺折”亦即“寸斷”之義。這一格式在修辭學上往往與復疊相聯(lián)系,起到反復強調(diào)渲染得作用,在訓詁學上為解釋字義開一途徑。
互文的第二種格式是上下兩個句子或詞組,各舉一端,但因彼此映襯而兼具兩義。唐賈公彥《儀禮疏》中說:“凡言互文者,是兩物各舉一邊而省文,故云互文”,即指此類。如《木蘭詩》的“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實際兼指雄兔雌兔都是瞇縫雙眼、爬搔不止,因而下面接著說:“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王昌齡《出塞》的“秦時明月漢時關”,不能理解成“秦代的明月和漢代的關隘”,而是說修筑長城以御邊患,起于秦漢,因而明月照鄰關隘的景象在秦漢之時已是如此,由來已久。杜甫《潼關吏》的“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是講大城和小城,都是既高且堅,“鐵不如”“萬丈余”在字面上分屬“大城”和“小城”,意義上卻是合拍的。白居易《琵琶行》寫潯陽江頭送客,“主人下馬客在船”,是指主客一起下馬,同進船艙,“主人忘歸客不發(fā)”才是講主客二人為琵琶聲吸引,一忘辭歸,一忘動身,不是互文。這類互文在散文中也有。如柳宗元《捕蛇者說》:“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實謂叫囂、隳突乎東西南北,也即到處吵鬧擾亂之意。蘇軾《超然臺記》:“美惡之辨戰(zhàn)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于前”,實謂美惡之辨、去取之擇戰(zhàn)乎中、交于前,也就是眼前胸中都充滿著美惡之辨、去取之擇。
這類上下對照、各舉一端的互文,能使各個句子或詞組除了本身的意義之外,還含有其對應句子或詞組的意義。我們所論的“泉香而酒冽”即屬此類。這句的含義是泉兼有氣香、味涼等義,酒亦兼此多義,取得了“意則期多,字惟求少”的效果。韓愈《醉贈張秘書》的兩句詩:“酒味既冷冽,酒氣又氛氳”,實在只抵得上歐文中“酒冽”兩個字。王士《香祖筆記》卷十一說:“《泊宅編》:‘歐陽子守滁,作《醉翁亭記》,后四十五年,東坡為大書重刻,改“泉香而酒冽”為“泉甘而酒冽”?!褡x之實勝原句。”東坡改筆一事,尚屬傳聞;王士“實勝原句”之說,卻頗有眼力,惜語焉不詳。另外,王若虛說“泉香而酒冽”是“倒裝”,是不妥的?;ノ暮偷寡b不同。倒裝是有意顛倒語法上或邏輯上的普遍順序,目的或為調(diào)和音節(jié),或以錯綜語法產(chǎn)生新奇的語感,但并不增加新的意義。有的前人舉過互文的例子,實際上都是倒裝。如江淹《恨賦》的“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別賦》的“心折骨驚”,李善注云:“江氏愛奇,故互文以見義?!苯瓦\用倒裝手法,追求新穎奇特,不同凡響,是他“愛奇”,是不錯的。但它們不具有多義性:心就是“危”,并不兼具“墜”義;涕就是“墜”,并不兼具“?!绷x?!靶捏@”、“骨折”之所以算不得互文,也是如此。這是倒裝與互文的不同之處。但字詞確是一個奇妙的世界,有時因誤而成的倒裝,會產(chǎn)生文義全變、情趣迥異的情況。如《晉書·孫楚傳》說:“(孫)楚少時欲隱居,謂(王)濟曰:‘當欲枕石漱流。’誤云‘漱石枕流’。濟曰:‘流非可枕,石非可漱。’楚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薄罢硎鳌笔钱敃r的習慣用語,屢見載籍,為避世隱居的代稱。孫楚說成“漱石枕流”,誠為口誤,但“漱石”、“枕流”卻是后世文人喜用的詞語,成為喻指隱士情志之高潔堅卓的新成語。歪打正著,正說明互文這種修辭方法能充分發(fā)揮古代漢語一字一義的特點,適應以少勝多的藝術要求,具有很大的靈活性和很強的生命力。
第三種互文的格式更復雜一些。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卷一曾舉《周易·雜卦》的“晉(卦名),晝也;明夷(卦名),誅也”一例,他根據(jù)《周易》卦辭往往兩兩相對、語意相稱的造句特點,解釋這兩句說:“知‘晉’之為‘晝’,則‘明夷’之為‘晦’可知矣?!魅绲刂小?,非晦而何?知‘明夷’之為‘誅’,則‘晉’之為賞可知矣?!岛钣觅n馬蕃庶’,非賞而何?”這確是顯微闡幽、發(fā)蒙破惑之解。其實,這種互文格式前人解經(jīng)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周易·損》中已舉鄭玄、孔穎達數(shù)例來說明“互文相足”之法。今各舉鄭、孔一例,以見一斑。鄭玄注《禮記·坊記》“君子約言,小人先言”時指出:“言人尚德不尚言也。‘約’與‘先’互言爾:君子‘約’則小人‘多’矣,小人‘先’則君子‘后’矣。”就是說,用“君子約言”暗含“小人多言”,用“小人先言”暗含“君子后言”。兩個句子,四層意思:君子沉靜寡言而小人喋喋不休,小人言過于行而君子反之,表明君子重于德行而不尚空談。又如《左傳·宣公十四年》記申舟之語曰:“鄭昭宋聾?!笨追f達注疏云:“‘鄭昭’言其‘目明’,則宋不明也;‘宋聾’言其耳暗,則鄭不暗也。耳目各舉一事而對以相反?!本褪钦f,字面上講鄭國目明,宋國耳聾,實際上包括鄭昭、宋不昭、宋聾、鄭不聾四層意思。
杜甫《北征》的“不問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可以算作第四種互文的格式。舊時認為夏、殷和西周的滅亡,是由于夏桀、殷紂、周幽三王各自寵幸妹喜、妲己、褒姒的結果。這里上句“夏殷”實已包括“周”,下句言“褒妲”實已包括“妹喜”,否則下句應作“妹妲”,才能與“夏殷”相應。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七云:“不言周,不言妹喜,此古人互文之妙?!彼撋跏?。
總之,以少許勝多許是我國古代詩文的一項寶貴藝術經(jīng)驗,即所謂“文約而事豐”、“片言可以明百意”。其手段之一就是盡量調(diào)動文字的多義性和暗示性,使有限的文字產(chǎn)生盡可能多的意義,以經(jīng)得起讀者的玩味和咀嚼?;ノ木褪沁@樣一種重要的修辭手法。除了第一種復疊格式以外,其他幾種格式都利用前后兩個事項的連接,產(chǎn)生出它們在單獨存在時所沒有的意義,從而取得含蘊豐富的藝術效果。
[1] 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 周振甫編著.詩經(jīng)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 劉熙載著.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 王若虛著.滹南遺老集[M].沈陽:遼海出版社,2006.
[6]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7] 俞樾等著.古書疑義舉例五種[M].北京:中華書局,1956.
[8] 錢鍾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作 者:王苑,山東師范大學2012級中國古代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